第八章 他不熱烈,可是他也有交付出真心
1.
餘蔓的生日在五月。
那時候花已經開了,空氣裏盡是香甜的味道。奶奶曾經說,“我們蔓蔓是個有福氣的人,出生在好日子裏,花開就是最好的祝福。”
八斤對餘蔓的生日派對有諸多想法,從KTV想到台球室,最後都被餘蔓否決,“沒一點意思。”
“那你想怎麽搞?”啃掉最後一塊豬腳,八斤擦擦嘴,盤腿坐進沙發裏。
何席席在自己房間裏研究物理題,沒安靜下來的心思聽見外麵的討論聲,走出來提議,“要不去南山搞燒烤吧?”
餘蔓沒反駁她,“那天是星期幾來著?”
八斤說,“正好星期天,下午放假肯定來得及。”他舉雙手讚成。
餘蔓覺得可行,“那就去南山。”
等到星期天,中午放學的時候老王突然出現在班級門口。
眾人屏著一口氣,聽他宣布,“今天下午照常上課,補星期一的課程。”
下麵哀嚎一片,又聽他說,“明天放假一天。”
梅杭棲負責燒烤采購,一顆心在菜市場和學校的上空飄**著,在歡呼聲中提問,“王老師,晚自習呢?要不要上啊?”
老王這才解釋,“明天高一老師要去市裏學習,趕不上晚自習。”
口哨聲和拍桌子的聲音上陣,在整棟教學樓裏響徹。
餘蔓雙手抱頭靠在牆上,“好像撿了個大便宜。”
危佶總是慢悠悠的,收起課本,“老天爺好像尤其偏愛你。”
餘蔓笑得彎了眉眼,“我說了,我這人天生運氣好,壞事基本不來。”
晚自習下課是九點半,回家已經是十點。
王燦爛準備了一桌子菜,提前熱好,“怎麽也得慶祝一下。”
餘大江跟餘蔓前後腳回來,手裏提著個蛋糕,偷偷跟餘蔓說,“你媽一個人忙活了一下午呢。”
餘蔓跟王燦爛為了蔣雪蓮存折的事置了許久的氣,這會兒看著滿桌的菜色,泄了口氣,“我晚飯沒吃呢。”
王燦爛被透了底,麵子有些掛不住,卻難得沒懟她,“那就快吃,上個高中上得昏天黑地的,臉也小了一圈。”
何席席同餘蔓站著,笑嘻嘻去拉她,“姐。”
頂著三個人的目光,餘蔓別扭著坐下,“吃吧。”
吹了蠟燭,餘蔓切了一份蛋糕下樓。
還沒走進對麵的單元樓,遠遠瞧見路燈下走來一個人。
肩上還挎著書包,看來放學後沒有直接回家。
手裏提著樣東西走近,她問他,“你去哪兒了?”
她的手裏是一小塊蛋糕,他的手裏是完整的。
“學校附近的蛋糕店都打烊了,我去體育館那邊買的。”
從學校過去再回來,少說也得有一個小時的路程。
餘蔓抿嘴笑著,“我其實不愛吃這個。”
危佶說,“我知道,你愛吃奶油,我特意加了兩層。”
兩人坐在水泥台上,旁邊是攤開的蛋糕盒,表麵的奶油已經吃幹淨,隻剩下裏麵的麵包胚。
“這樣吃好像有些浪費。”
危佶小口吃著她切來的那一塊,“沒關係,打包給梅杭棲。”
樓上,有聲音表達不滿,“好啊你倆,偷摸著吃獨食呢。”
溜到危佶房間裏找吹風機的梅杭棲正好聽見樓下有人提起他的名字。
半個身子探在窗戶外,梅杭棲臉上是滿滿的不忿。
餘蔓跳下水泥台,指著旁邊的麵包胚,笑著說,“給你留著的,別小氣啊。”
梅杭棲哼了一聲,真以為他沒聽見呢,“我小舅舅說,那是為了避免浪費才打包給我的。”
“少得寸進尺了。”危佶抬眼望著窗戶邊上的人,“有的吃就不錯了。”
聲一落,窗戶就給“啪”的給關上了。
梅杭棲氣鼓鼓坐在危佶的書桌邊上,我又不是垃圾桶!
餘蔓被逗得哈哈大笑,衣角被扯了扯。
她低眉去看,危佶抿著唇,好像不大高興。
她是存心要逗他,“危佶小朋友怎麽啦?誰惹你不高興啦?”
對麵的人一點也不隱瞞,“是你。”
“我?”餘蔓挨著他坐下,“怎麽會呢?餘蔓老師最疼咱們危佶小朋友啦!恨不得親親抱抱舉高高呢。”
說起話來沒羞沒臊的,還趁機在他臉上揩了道油。
危佶終於憋不住,低頭也笑。
“親親抱抱舉高高就不用了,餘蔓老師說最疼我,怎麽也跟別的小朋友笑得那麽開心啊?”
餘蔓恍然大悟,“原來危佶小朋友是吃醋啦?”
事是這麽個事,可是坦**直白的說出來,空氣中就多了點不一樣的東西。
危佶久久點頭,“是吃醋。”
像幼兒園沒有得到小紅花獎勵的小朋友,垂頭喪氣的,看著有些小可憐。
餘蔓被他這副樣子軟得心裏全化開了。
她伸手抱抱他,“餘蔓老師雖然是個很博愛的老師,可是最疼的小朋友隻有危佶一個哦。”
餘蔓很清醒,她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是個成年人的事實。
她也清楚知道,她會說出這樣的話,是出於什麽樣的心理。
她唯一不能肯定的,是麵前這個人,看向自己的時候,是不是跟自己一樣的心情。
可是就是因為她是一個成年人,所以她懂得,她不害怕。
夜色更深,零點在黑暗中終於來臨。
危佶撥正她額前被風吹亂的頭發,心裏百轉千回的話在望著她的雙眼時,化成了簡單的一句,“生日快樂。”
趕在零點前一秒,他說。
第二天一早,八斤踩著人字拖在樓下等著。
餘大江和王燦爛先後出門,他一個喊得比一個甜,再等了半個小時,還是沒見人下來,直接殺了上去。
開門的是何席席,剛睡醒的樣子,穿著睡裙揉著眼睛,“你等一下,我去叫她。”
在她轉身的瞬間,八斤撐不住的身子軟靠在玄關上。
怎麽能這麽好看啊!
餘蔓收拾得很快,剪短的頭發長到能紮個小辮子的長度,兩三縷碎發落在耳前,添了份俏皮的感覺。
八斤規矩坐在沙發上,背挺得直直的,看見餘蔓的時候笑得特別不自然。
“你幹嘛?”
八斤輕輕扯動嘴角,“打造形象。”
餘蔓賞他一記白眼,“神經。”
下樓的時候危佶已經等在單元門口。
梅杭棲先去了菜市場,跟幾人約好直接在南山碰麵。
去南山的公交得換乘,再爬上山頂,已經是快十一點的時候。
山頂有燒烤位出租,幾人馬不停蹄的開始準備,梅杭棲負責生火,何席席和八斤串食材,危佶到小賣部買梅杭棲漏掉的調味品。
餘蔓呢,癱在沙灘椅裏享受日光浴。
“蔓姐,你也動一動吧,別跟個二世祖一樣啊。”被煙熏了一臉的梅杭棲想要罷工,但得先找好接手人。
提著塑料袋的危佶繞到他身後,“壽星不用動手。”
梅杭棲見他這麽護短,“那你來,我這張帥臉被摧殘得不能見人了。”
八斤驚呼,“什麽?在場的除了危佶能跟我爭一爭‘帥氣臉龐’的稱號,什麽時候還渾進來了個不自量力的?”
餘蔓朝八斤比了個大拇指,然後繼續癱著。
2.
燒烤吃得手忙腳亂的,這邊火太大把串給烤糊了,那邊飲料沒擰緊瓶蓋灑了一地。
餘蔓坐在一邊樂嗬嗬看著,心想著果然是一群小孩子,就算被麻煩擊潰,卻依然能夠從別處找尋快樂。
就像梅杭棲,對烤串無望,偷溜到小賣部泡了桶麵,最後被八斤搶走,坐在地上耍無賴,就算危佶凶他也倔強著一定要討回泡麵。
“我吃完了哎。”喝掉最後一口湯,八斤還故意刺激他。
梅杭棲露出手臂上的肌肉,“我不管,你賠。”
危佶手撐在額前,“我陪你去再泡一桶。”
“不行,讓他去!”
最後,危佶和八斤一人一邊架著他向小賣部進攻。
何席席保護著最後一杯飲料,是留給餘蔓的。
“啊,正好口渴了。”她接過來一飲而盡,“謝謝你啊。”
突然的道謝讓何席席微怔了兩秒,然後欣喜的問她,“你喜歡喝這個嗎?”
火鍋的常配,唯怡豆奶,怎麽不喜歡?
“那下次我再給你買。”
她臉上是滿滿的傻氣,像狂狼上岸將岸上的人席卷包裹。
餘蔓看著她,然後自言自語著,“這樣子多可愛啊。”
“什麽?”她還是聽見了。
餘蔓搖搖頭,“沒什麽。”又忍不住說,“你跟我記憶裏的樣子變了很多。”
何席席靠近她,一臉天真,“是什麽樣子的?在你的記憶裏,我是什麽樣子的啊?”
餘蔓托著下巴,一一數著,“傲慢,什麽都看不上,比我還愛發脾氣,他們都說你跟我很像,拜托,我才沒有像你一樣神經質好不好?還喜歡炫耀,買個包走個秀通告滿天飛,最過分是有次在媒體麵前直接說我代言的品牌很low?我當時恨不得抓花你的臉……”
“噗嗤——”餘蔓越說越覺得好笑,怎麽這麽數下來,好像何席席真的還跟她挺像的?
何席席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小臉上爬滿了委屈,“我、我有這樣嗎?”
她根本沒有印象,更不要說其實並不知道餘蔓在說什麽,可是她會這樣說,是不是也就是說她真的很討厭自己啊?
察覺到眼睛裏淚水珠子在打轉,何席席別過臉,害怕餘蔓會看見,會更加討厭她。
身後有靠近的溫度,餘蔓抱著她,埋進她的頸窩裏。
她被嚇到。
餘蔓好像在哭。
“姐。”
“別動。”臉埋得更深了,餘蔓聽見自己的哭腔。
她沒有忘記,片場的大火外,何席席掙脫著想要奔向自己的畫麵。
她其實知道,那些年鏡頭前吵私下裏吵,可是她在那個圈子裏被詆毀被誣陷被嘲諷的時候,她唯一可以望向的人,隻有何席席一個。
她是她的親人,是她的妹妹,是她的敵人也是朋友。
何席席,我有多討厭你,就有多喜歡你,你知道嗎?
變故就是在那個瞬間悄然而來的。
腳下的土地突然開始顫動,身體不受控製的傾斜,旁邊的燒烤架上滾落下沒吃完的食物,天地好像也變了顏色。
何席席驚呼了一聲,本能的抓緊餘蔓的手,她回頭的時候,正好對上餘蔓抬頭時慌亂的眼神。
心髒在劇烈跳動。
餘蔓回握住她的手,腳底在發軟,“今天幾號?”
她的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然後聽見何席席說,“12號,5月12號。”
她用盡力氣站起來,把何席席抱在懷裏,緊緊抱著,“別怕,是地震,這裏是山頂,空曠,會沒事的。”
震感很強,被抱緊的身體在不停搖晃。何席席從小到大也沒經曆過,心裏怕到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隻是咬著唇不發出一點聲音。
有人在喊她們的名字,遠遠地從山坡下傳來。
是危佶和八斤。
那時候他們在小賣部陪著梅杭棲燒熱水,就在熱水壺發出“嗚嗚”聲的同時,他們發現這個世界好像在晃動。
從小賣部上來的階梯很陡,小賣部老板擔心兩個男生沒辦法帶回兩個女生,跟著一起上來。
震感一直持續,餘蔓穩下心神高聲回著,“我們沒事,不要擔心。”
小賣部老板也勸他們,“上麵地勢平坦,比起上去的路要安全很多,我們再等一等。”
可是兩個男生沒有聽他的,抓著木頭圍欄繼續往上。
懷裏的人在很努力的克製,但還是忍不住抽噎。
餘蔓拍著她的背脊安慰,“想哭就哭,這又不丟人。”
何席席應聲大哭,“姐,會沒事吧?我怕,我好怕啊。”
“會沒事的,抱緊我。”
環在腰上的雙手在收緊,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她在何席席的耳邊不斷安慰,“別怕,姐姐在,我在這裏。”
每一秒的時間都是漫長的,這對還保持著清醒的餘蔓來說,是最深刻的感受。
她一直望著階梯的方向,心裏祈禱著階梯下的人還保有理智。
眼睛一閉一睜的瞬間,有人影急急跑來,雙手伸開擁住她,單薄的身體貼著她的背脊,她隻感覺心髒停止跳動了兩三秒,然後急速跳動,就要跳出嗓子眼了。
她輕輕的喊,“危佶?”
“恩。”鼻息就在耳邊,“我在。”
何席席被八斤從她的懷裏拉開,她身前沒有支撐,落空的瞬間險些栽了下去,是危佶把她擁緊。
是真實的溫度,滾燙的灼痛她的後背,她再也不能保持清醒和理智,無聲的哭了起來。
這是第一次,在她陷入困境不能逃出來的時候,有人奔赴她,拉緊她,擁抱她。
我不要牽著我的手拉我出險境的人,我知道我一個人也能披荊斬棘的走出去。
我要的,是你堅定不移的站在我的身邊,等等我,熬過去,和你並肩前行。
所以,謝謝你,危佶。
淚水糊了滿臉的何席席被拉進另一個懷抱裏。
那個人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一句話,隻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哄睡得不安穩的嬰孩那樣溫柔。
手攀上結實的胳膊,一直埋著的臉終於敢抬起來。
八斤這輩子都忘不了。
那是一張白淨素潔的臉龐,哭過的眼睛紅紅的,像是夏日的傍晚裏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包,墜在一片綠色的荷葉和蓮蓬中,第一眼,就傾了心。
“沒關係的,我會保護你的。”
何席席輕輕“恩”了一聲,雙手使勁兒,整個人好像騰空一樣落進他的懷裏。
就這樣被他抱著,是很安心的感受。
她不想放開他。
就是震感消失,小賣部老板趕來查看他們的情況,讓大家一個個小心下山的路,安全抵達小賣部裏,她也沒有鬆開他牽著自己的手。
3.
山下也沒有信號。
他們和在半山腰聚餐完的一家人一道走到公交車站,等了許久也沒車。
那家人的大人說,也許是受地震的影響,信號站沒有網絡,大家隻能沿著馬路走回去。
梅杭棲捧著桶坨了的泡麵跟在人群的最後,愁肚子好餓,還愁前麵有好長一段路要走。
危佶一直舉著手機搜尋信號,臉上的急躁明顯,額間生出許多汗來。
餘蔓跟他並肩,“擔心葛蘭阿姨嗎?”
危佶點頭,“她是個很小心的人,平常就很擔心磕著絆著,就是哪裏劃個小傷口也會哭。”
餘蔓隻是聽他這樣說,就腦補出了好多的烏龍場麵。
有點好笑,有點難受。
她安慰危佶,“沒事的,咱們這裏離震點很遠,隻是受到波及而已。”
沒有網絡,不能接收實時新聞,危佶問她,“你怎麽知道的?”
餘蔓搓著眉間的地方,“怎麽?看不見嗎?我這裏有隻天眼來著。”
陰霾一掃而過,危佶被她逗笑。
又問她,“不擔心家裏人著急嗎?”
何席席和八斤走在最前麵,好像是搜到了微弱的信號,一邊往前麵跑一邊朝後麵喊,“有信號了有信號了!”
危佶再打開手機,剛剛還無信號的屏幕現在亮起一根線路,電話還是打不出去,他隻能編輯短信,發送的圓圈轉了快兩分鍾,總算顯示“發送成功”。
餘蔓見他終於安心收起手機,麵色平淡著說,“我是跟著奶奶長大的。”
危佶放慢了腳步,身子微微往她這邊側下來一些,好聽見她的聲音。
“聽奶奶說我從幾個月大的時候就跟著她一起生活,走路說話都是她一點一點教給我的,哭的時候她變著法子哄我,摔了絆了她總是第一時間奔向我。其實,我不曉得那時候的我爸媽長什麽樣子。”
“唯一一次,是奶奶生病沒有辦法照顧我,接送上下學這事兒由我媽接手。那天早上她把我放在馬路口,說去扔垃圾,叫我站在原地等她,我等了好久,路上都是爸爸媽媽牽著的小朋友,有個阿姨指著我說,我是爸媽不要的小孩,我怕到哭,等我媽回來的時候,她凶巴巴的說,怎麽這麽丟人啊?”
“奶奶走了以後,我跟他們一起生活,我爸整天忙著店裏的事,很少看見他,我媽還是會接送我上下學。初一的時候,她騎電瓶車送我,路上有個斜坡我掉了下來,她什麽都不知道繼續往前開,我跟在她後麵跑,跑到學校的時候她才知道我根本不在車上,老師問我,為什麽我不叫住她呢?我沒跟老師說,是因為我太害怕了。我害怕看見她怒氣衝衝的臉,還有她停不來下的指責,我會覺得我是她的累贅,我會覺得她不愛我。”
諸如這樣的大小事還有很多,她什麽都記得,隻是想想,好像能說出口的隻有這兩件。
那是條很漫長的路,梅杭棲已經走得腳底發軟。
就是有再頑強的意誌,對一群隻有十六歲的少年人來說,也是不能再承受的對身體和心智的雙重折磨了。
不過好在,他們依稀瞧見前麵有車輛經過。
他們就要得救了。
搭上順風車,餘蔓一直望著窗外沒有說話。
手揣進褲兜裏,她好似平靜的心其實在等待手機震動響起的瞬間。
眼前的風景從廖無人煙到慌亂人群,路上擁堵,等他們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沉。
車在巷子外停下。
餘蔓跟在危佶的身後,梅杭棲和何席席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落後他們好長一段路。
路燈亮起,小巷通明。
突然響起兩串急促的腳步聲,餘蔓探頭來看,就看見王燦爛一個健步衝上來,抓著她的胳膊又往她的背上狠狠來了一下。
“你跑哪裏去了?不接電話不回信息,你要把我氣死是不是?”
還是那副凶巴巴的語氣,再加上這一掌落下來火辣辣的痛感,讓餘蔓蒙在原地。
大腦是空白的。
但她看見落在後麵的梅杭棲和何席席被嚇壞了的樣子,還有危佶站在她身前,留給她的堅毅背影。
“阿姨。”
他的語氣冰冷,跟王燦爛截然相反。
他又說,“你為什麽要不分青紅皂白的打她?”
王燦爛沒想到會被一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當街質問,“她是我的女兒,我想打就打,還要問你的意見嗎?”
“那你知道她現在心裏有多難受嗎!”
衝勁兒十足的一句話,問得王燦爛也怔了。
磕磕巴巴著,“她做、做錯了事,我還不能教育她兩句了嗎?我生她養她這麽些年,就是教她不接大人電話的嗎?”
“我手機沒電了。”餘蔓從褲兜裏掏出手機給她看。
站在王燦爛身側一直沒說話的餘大江接過來,安撫她,“是真沒電了。”
王燦爛更惱,“沒出息的東西,手機不充電帶出去光顯擺的嗎?沒電了你不知道拿席席的手機給家裏打通電話嗎?”
何席席站出來,“姨媽,我沒有帶手機。”
王燦爛喊得更厲害,“那他們的呢?他們也沒帶也沒電嗎?”
梅杭棲被這一聲震得差點兒站不穩,摳著耳朵小聲說,“她怎麽這麽凶啊?難怪蔓姐那麽強勢呢。”
何席席跟他搖搖頭,叫他不要說了。
八斤早下車回家了,何席席想著他,又說,“你不要跟八斤說這事兒。”
梅杭棲朝她比了個“OK”,“你放心吧,我嘴很嚴的。”
那邊靜默了好長一段時間,餘大江想大事化了,拉著王燦爛,“算了算了,孩子回來就行了,索性也沒出什麽事,回去洗洗睡一覺,有事明天再說。”
王燦爛甩開他的手,平底涼鞋踩出高跟鞋的架勢,噔噔的響,聲控燈亮起一層又一層。
餘大江歎了口氣,跟其他幾個孩子說,“大家也累了,快回去吧。小佶,你媽也挺擔心你的,快回去看看吧。”
梅杭棲奔上來,“餘叔,我呢,我外公呢。”
餘大江想起地震後他整條街的找餘蔓,在隔壁巷看見梅老六還樂嗬嗬的打麻將呢。
“他啊,可擔心你了,連麻將都沒去打呢。”
梅杭棲最了解梅老六,“不可能,就是我媽生我小弟在醫院疼得死去活來的都沒麻將重要,我外公可是這種人呢。”
餘大江推著他上樓,“沒騙你,你外公這會兒估計躲著哭呢,你快回去哄哄他。”
梅杭棲去拉危佶,人沒動。
餘蔓跟他說,“你快回去吧,我沒事兒。”
危佶擔心她,“有事兒給我打電話,發消息也行,我會立刻回你的。”
餘蔓笑,“好。”
餘大江讓何席席先上樓,然後去攬餘蔓,“丫頭。”
餘蔓長籲了口氣,“爸,我媽那麽生氣幹嘛啊?”
這麽些年她都沒去計較,這一次她也能把情緒壓在心裏,能忘掉最好,忘不掉,也不要再叫它們跑出來了。
餘大江刮她的鼻子,“能為什麽?當然是擔心你啊。你沒接電話,你媽都要去報警了。”
“有那麽嚴重嗎?”
“能不這麽嚴重嗎?咱們家就你一個寶貝女兒,可緊張得很。”
餘蔓抬起頭。
小巷兩邊樓層不高,以前很少能看見星星,今天卻意外的,能看見一顆。
“所以啊蔓蔓,為什麽不給家裏打通電話報個平安呢?”
餘蔓跳上台階,轉過頭笑嘻嘻的看著他。
餘大江晃神,好像看見還隻有兩三歲的小餘蔓吵著鬧著要騎馬兒,一直往他的脖子上爬的樣子。
可是餘蔓不記得。
她說,“因為我覺得,好像你們其實沒有那麽在意我。”
4.
學校放了一周的假。
餘蔓每天都窩在房間裏做習題冊,然後等到傍晚六點王燦爛回家前出門,背著書包敲響危佶家的門。
葛蘭對她連著好幾天不回家吃晚飯的原因也知曉一二,所以沒有多說什麽,反而變著花樣研究菜色。
梅杭棲打完籃球回來,一身汗臭烘烘的,伸手撚盤子裏的炒雞蛋,“小外婆,怎麽又有炒雞蛋啊?”
葛蘭打他的手,“這不蔓蔓愛吃嘛,複雜的菜色我也不大會,這個簡單,就老做。”
餘蔓偷偷問危佶,“阿姨怎麽知道我喜歡吃炒雞蛋的?”
危佶幫著她回憶,“你第一天來,抱著盤炒雞蛋吃得幹幹淨淨的。”
餘蔓撐著腦袋,啊,原來誤會是這麽來的啊。
其實,當時她是覺得梅老六飯桌上不說話的行為讓她很有壓力感,不敢去夾別的菜而已。
餘蔓對梅老六的印象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
見他的第一眼,她就在他的身上嗅到了跟劉茹慧和巴司翰一模一樣的學術味兒,這味道著實濃烈,把餘蔓足足熏了好幾個小時,出門的時候還發愣問危佶,“梅叔以前是教什麽的啊?咋啥懂的樣子。”
“正職是古文物保護專業的教授,聽說還給化學係的學生上過課。”
餘蔓現在想起來,把戴著老花眼鏡總穿條紋襯衫的曆史老師和拎著小香包蹬著高跟鞋做氯化鉀實驗的化學老師放在一塊幕布前。
怎麽看,怎麽不搭軋。
“這倆專業有什麽關係嗎?”
危佶給她剝橘子,筋絡撕得幹幹淨淨的,“沒有。”
洗完澡腦袋上還頂著條毛巾的梅杭棲陷進沙發裏,身上散發著濃鬱的草莓香味,餘蔓疑惑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往旁邊挪了挪。
梅杭棲故意拉扯衣領,散出的味道更濃烈了,“青春的味道啊,甜滋滋的,沒品位。”
餘蔓又挪,“打擾了。”
除了這種複雜沒聯係的學術味兒,他身上還有一種高級的生活氣息。
梅杭棲咦了一聲,“生活氣息就生活氣息,還整個高級的形容詞,我怎麽覺得不像誇人啊?”
餘蔓擺手,“你不懂。”
危佶讓她繼續說。
“紅酒杯裏泡茶葉,多有姿態的事兒,會享受不?但是你再看,廚房的油桶都見底了,沒舍得扔,為啥?留著裝現榨的菜油,便宜又健康,會生活不?”
梅杭棲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不過經她一提醒,才發現他家一直以來確實如此。
“我說得對不對?”餘蔓湊近危佶,討乖的問他。
危佶輕輕點頭,又剝了個橘子給她,“你說得對。”
梅杭棲驚得抬手鼓掌,“我怎麽突然覺得咱們家老爺子身上有萬丈光芒呢?”
梅老六咬著牙刷從衛生間裏走出來,穿著件破了好幾個洞的泛黃背心,肩上搭著塊鄒巴巴的擦腳巾,“啥萬丈光芒的,你小子又扯啥呢?”
梅杭棲兩眼一黑。
很好,光芒熄滅了。
這幾天時有餘震,路上有廣播,播放著自救知識,每隔一小時還更新著傷亡人數。
雲山鎮不在重災區,但大家依舊人心惶惶的。
餘蔓踩著路燈下的影子,想起那時候她在北京,聽到消息打電話回家時,餘大江叫她別太擔心,家裏一切都好,她又問她媽呢,餘大江還沒說話,王燦爛就湊到電話旁邊說,“你少操心這裏那裏的,在外麵別亂花錢,掙一分存一分,要是存不住你匯給我,我幫你存著。”
餘蔓不懂,為什麽王燦爛問都不問她一句過得好不好,張口就是提錢的事兒。
她掛斷電話,後來電話變成一月一次,半年一次……
“想什麽呢?這麽出神?”危佶拉住她,提醒她前麵就是馬路。
周圍人很多,天又熱又害怕隨時會有餘震,大家索性到空曠一點的地方呆著乘涼。
餘蔓找了塊石頭坐下,“沒什麽,不過你家橘子哪裏買的?好吃哎。”
危佶站著,揮手掃開飛在她腦袋上的蛾蟲。
“汶川產的。”
旁邊有人投來目光,又很快移開。
餘蔓低著頭,“這樣啊。”
震點就在汶川。
危佶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蹲下來,“你喜歡吃,我明天裝好提給你。”
“別那麽麻煩。”餘蔓轉頭對上他的目光,嘴角上扯牽起一點弧度,“我去你家吃也是一樣的。”
危佶應著她,“也好。”
“我挺喜歡吃橘子的。”她摳著手指,扯出一小塊倒刺,咬掉後滲出絲血來。
危佶擦掉血絲,大拇指扣在倒刺的地方,免得再出血。
她又說,“但是我爸不知道,他總是買蘋果回來,削好再拿給我。”
危佶站起來,旁邊空出位置,他坐下,還是摁著她的手指,“那你為什麽不告訴他?”
“為什麽要告訴他?”
危佶耐心解釋著,“你不跟他說,他就不會知道。你想要他知道,就告訴他你更喜歡橘子。”
餘蔓覺得他說的不對,“但是他為什麽發現不了呢?我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這些小細節他一點都不知道。”
“因為爸爸們就是這樣。”危佶想起危振國,“他們的世界好像很浩瀚無窮,有無數顆星星要去抓,但是他們總忘記怎麽去保護自己的地球,可是他們會去抓星星,是為了要地球在沒有月亮的時候,一顆兩顆三顆的星光聚集起來,也能亮起地球。”
他說,“我們就是他們的地球。”
餘蔓望著無盡的夜空,真的有兩三點星光,“肩上撐著地球,好沉重啊。”
危佶跟隨她的目光,“恩,很沉重。”
她又問他,“那你喜歡梅叔叔嗎?”
危佶奇怪,“為什麽這麽問?”
他的手從她的手指上鬆開,她繼續摳著,不過避開剛剛滲血的地方,“在你家吃飯這幾天,發現你跟梅叔叔好像沒什麽交流,讓人覺得你們之間很陌生的樣子。”
危佶從沒在意過這些,“是這樣嗎?”
餘蔓盡量婉轉一點,“恩,感覺梅杭棲跟葛蘭阿姨就親近很多,梅杭棲會跟她撒嬌,葛蘭阿姨也會做他喜歡的飯菜讓他開心。”
有些人好像就是有這樣的天賦,在短時間內跟陌生人親近起來,然後在點滴中慢慢交心,再貼近,直到相融。
梅杭棲就是這一掛的。
危佶想起跟梅杭棲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故意露出胳膊上的肌肉,以此來無聲抗議他對麵兩個即將融入他跟外公生活了十幾年的小家庭裏來的陌生人。
又因為葛蘭發現他明明喜歡離得很遠的那碟毛血旺卻不敢夾的時候,把菜碟調換位置放在他麵前的小體貼,對她的印象突然好了起來。
危佶是個很慢熱的人。
他不是先示好的那一個,但如果對方一旦投來溫暖,他就記在心裏,一點一點還回去,在這樣互相給予的過程中,他不熱烈,可是他也有交付出真心。
他知道,梅老六也是這樣的人。
在他每一個熬夜刷題的夜晚房間門外永遠有一杯熱好的牛奶,他沒說過自己喜歡過什麽東西,可梅杭棲有的,他一樣都不差,壞掉的燈泡會再點亮,咯吱作響的床鋪加固一根木頭……
熱烈直接的愛意叫人自信滿滿。
細水長流的愛意讓人底氣十足。
他告訴餘蔓,“希望我在這個世界裏擁有的一切都有你的一份,若你沒有,我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