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可是你說了,我就會信

1.

元旦過後,氣溫驟降。暴雨襲城的第三天,出人意外的下起了冰雹。

晚自習,據班主任老王回憶,“我上一次見著這樣的天氣,還是我七歲的時候。”

梅杭棲偷偷打聽,“老王今年多少歲來著?”

八卦收集者透露,“四十有三。”

講台邊上,腳尖點著籃球轉圈的討論對象老王手上還練著投籃動作,梅杭棲小呼一聲,“咱們老王還是張娃娃臉。”

雙手藏在課桌下撕辣條,動作幅度小,力氣不夠。餘蔓偷偷探頭,趁老王不注意雙手提到胸口,操作空間大,撕出一道小口,辣椒油飆出來,幾滴紅色完美落在危佶的白色羽絨服上。

“我錯了。”遞上紙巾,餘蔓小聲認錯。

之前心無旁騖做題的人此刻繃著臉,比從窗戶縫隙偷溜進來的寒風還要冰冷的眼神落在辣條上。

餘蔓微微弓腰,“大哥,我給洗,你別生氣。”

“分我一根。”

“什麽?”餘蔓懷疑自己聽錯了。

“辣條。”跟冰冷眼神不一致的語氣,有些小可憐,“分我一根。”

餘蔓哪裏受得了這個,整袋奉上。

“我沒吃晚飯。”危佶解釋著。

去食堂的路上被數學老李頭攔截,拉進辦公室裏好說歹說想拉攏他進競賽小組。

到上課鈴聲響,危佶也沒鬆口。

老李頭想不明白,“你能有多忙?這可是頂好的機會,別人想去都去不了。”

危佶說,“恩,很忙,要給人補課。”

老李頭想了個偏門法子,“你把人帶來我給他補,你安心準備競賽。”

“不行。”危佶還在堅持,“她腦子不太好,隻有我的耐心充足。”

如此情誼,老李頭誤以為對方是危佶的大外甥,梅杭棲。

“成效是不錯,上次月考年級前進了四十名。”老李頭隻好割愛放手。

數學練習冊上倒數第二道大題,餘蔓廢了三張草稿紙也沒解出來。

偷摸瞧了眼危佶,等他最後一根辣條解決完畢,湊上去,“這道題我還是不會。”

紙巾擦擦嘴,危佶拿筆畫輔助線,“取DC線上的中心點為E,再連接AE、BE,證明……”

餘蔓一點就透,“證明AE垂直於CD就能求出等式,是這樣對不對?”

危佶點頭,問她,“上次月考,年級排名一百二十九,比之前進步了七十三名對嗎?”

餘蔓劃掉之前的錯誤步驟,“對啊,托你的福,我從吊車尾擠到中上遊了。”

就說嘛。

危佶想,他明明記得是七十三,不是四十。

周六的晚自習,學校發布緊急通知,因為雨雪天氣持續,為了同學們的安全考慮,取消期末考試,延期至下學期開學。

廣播裏有嗞嗞的響聲,好一陣兒,又說:“……開學時間再另行通知。”

寒風侵擾,教室裏歡呼聲和歎氣聲參半。

老王拍拍講桌,示意安靜,“離放假還有半個小時,走讀的同學把課本整理好,能帶回去的都帶回去,住校的同學也是,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

台下有細碎的討論聲。

梅杭棲屬於對放假很期待的那一掛,開始計劃寒假安排,“踢球嗎?我知道南山附近有個廢棄的室內足球場,不過那裏晚上沒燈,得白天去。”

前桌的男生說,“我爸媽計劃去襄城外婆家過年。”

清理好課桌裏垃圾的男生也加入,“我能去,不過再晚點兒就不知道了,明天就去嗎?”

“去啊!”梅杭棲立馬組局,“小舅舅,你去不去?”

危佶是個另類,別人收拾課桌,他還在做題。

“小舅舅。”筆尖輕戳危佶的背,梅杭棲不敢太造次。

危佶抬頭,其實根本沒聽見之前在討論什麽,“不要。”

不管什麽,拒絕就是了。

“那你放假在家都做什麽?”圓鼓鼓的書包放在膝蓋上,下巴靠在書包上。

其他同學的桌麵上已經幹幹淨淨隻等著無限漫長的假期開始,危佶這才開始慢悠悠收拾書包。

“做題。”

餘蔓幫他把草稿紙疊在一起,“就沒了?”

危佶想了想,“玩唄。”還問她,“要一起嗎?”

組局到一半的梅杭棲也湊過來,“一起一起,南山去不去?”

餘蔓又不會踢足球,“我去幹嘛?撿球嗎?”

梅杭棲覺得可行,“那就辛苦你了。”

餘蔓白他一眼,“我又沒答應你。”

梅杭棲練得一身肌肉,在一幫乳臭未幹的高中生中算是鶴立雞群,偏偏最會撒嬌,“別呀,這種場合要是沒女孩子,我們就沒有豪情壯誌。”

危佶一點不護短,“你本來就沒有。”

講台邊上,老王清清嗓子又說,“再跟大家說兩句,這次情況比較嚴重,連我也沒見過,大家盡量避免外出,也跟家裏大人說一說,能不探親就不去了。新聞也報道了,相鄰的兩個省市已經出現了大事故,大家也多關注一下……”

“有那麽嚴重嗎?下雪而已哎,咱們這兒還沒下過雪呢。”

“是啊是啊,我小時候就想打雪仗了。”

“還有堆雪人,圍巾胡蘿卜,我回家就準備齊全。”

……

吵吵鬧鬧的聲音讓凍得人哆嗦的教室一下子升溫不少。

老王正要治治這幫皮猴子,不知道是誰先喊了句,“下雪了!”

然後是轟隆隆的腳步聲湧向窗戶邊上,大家頭擠著頭,打開窗戶往外伸手,掌心落下一朵雪片,很快化水,冰冰涼的。

樓下樓上好像也察覺到了,整棟樓響起此起彼伏的歡呼聲。

比放假還要開心。

梅杭棲一個人霸占了最後一扇窗戶,朝後門招呼著,“小舅舅,快來看啊!”

從小到大也沒見過真實的雪花落下,難免心動。

危佶停下手裏的動作,問靠牆的餘蔓,“你不去看看?”

餘蔓隻是搖搖頭,興趣不大,“沒什麽好看的。”

她好像有些不一樣。

別人都是歡歡喜喜的,她守著小小的一寸天地,從身體裏散發出的難過一點點向外蔓延。

漆黑的夜裏,昏暗的路燈下洋洋灑灑的雪花清晰可見。

不過半個小時,濕漉漉的地麵上已經覆上一層薄薄的積雪,運動鞋踩過,留下一串串腳印。

有誰記性不錯,來了興致,念起了小學課本上的一段,“下雪啦,下雪啦!雪地裏來了一群小畫家。小雞畫竹葉,小狗畫梅花,小鴨畫楓葉,小馬畫月牙……”

八斤故意逗餘蔓,“蔓蔓畫什麽呢?畫個豬蹄吧!”

回家路上,冒雪前行。

餘蔓勾住八斤的脖子,“誰畫豬蹄,誰!”

差點兒沒了呼吸,八斤求饒,“是我是我。”

梅杭棲覺得八斤是個假勇者,“太丟人了。”他追上危佶,並肩而走,差不多的身高,他卻覺得危佶慢了許多。

再回頭看,八斤正埋著頭乖乖討餘蔓的打。

看起來……恩……畫麵挺和諧的。

不過下一秒,這種和諧就被打破了。

長手長腳的危佶單肩挎著書包往兩人中間一站,攔住餘蔓揚在半空準備落在八斤腦袋上的手。

梅杭棲歪著頭,心中暗歎,他的小舅舅什麽時候這麽有正義感了?

攔截暴力,阻止暴力,化解暴力,是一顆多麽見義勇為的社會種子啊!

八斤趁著時機趕緊溜走,小跑兩步追上前麵就要拐彎的何席席,“一起走啊。”

何席席怕冷,脖子上掛著一條粉色的長圍巾,遮了半張臉,隻瞧得見一雙清亮的眼睛,圍巾的兩頭墜著小粉球,給她添了份活力。

她提醒他,“你家在另一個方向。”

八斤轉頭去看,搓搓手,“沒事兒,先送你回去,可以吧?”

何席席沒回答他,繼續往前走。

八斤嘿嘿一笑跟上,她也沒拒絕啊!

而被抓著手腕的餘蔓,一臉莫名其妙的望著麵無表情的危佶。

“有話咱好好說,你別抓著我的手不放啊。”餘蔓想收回手,對麵卻一點沒要鬆開的意思。

雪花變成雪片,落在發上、睫毛上,他抓著她的手上,就這樣僵持著。

身後有一輛摩托車開過來,亮起的車燈生出光暈將兩人包裹住。

嘀嘀車響,提醒兩人讓一下。

危佶輕輕一帶,就把人帶到牆角下。

“喂!”餘蔓有些生氣,抓了這麽久,她手都疼了。

危佶鬆開她,問,“你跟他玩得很好?”

“對啊。”餘蔓仰著臉,“我跟他一起長大,青梅竹馬的情分,肯定好啊。”

“我也想跟你玩得很好。”別開臉,說話的人不敢看對方。

“什麽?”餘蔓愣著。

路燈下,梅杭棲還在原地等著後麵拖拖拉拉的兩個人。

雪越來越大,掉在地上的時候好像會發出聲音,砸進餘蔓的心裏。

她聽見危佶說,“好像錯過了一起長大的時候,但我也想跟你一起玩,好不好?”

2.

老王的話說得沒錯,這次的情況很嚴重,大雪連降,封了好幾座城,電視新聞裏每日都在播報最新死傷人數,氣氛沉重,連帶著這個年也稍顯寡味。

餘蔓在廚房裏幫忙包餃子,手藝不錯,一個個長得跟金元寶似的,連王燦爛都誇她有當廚子的天分。

“有這麽誇人的嗎?”餘蔓轉頭去剝蒜,趁人注意,嘴角也鬆懈,露了一抹誰也沒看見的笑。

王燦爛居然誇她哎。

雖然誇得沒那麽天花亂墜的。

王燦爛“哼”了一聲,“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一門手藝一門精,哪裏誇得不對了?”

餘蔓反問她,“隻會包餃子的廚師,也是種恥辱。”

“哦。”王燦爛領悟,“忘了你是個半吊子。”

餘蔓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大年三十的晚上,王蕊蕊跟何席席通過電話。

其實今年跟往年也沒有什麽不同,王蕊蕊跟何建國忙著工作,能趕上零點的鍾聲敲響前回家就已經算是不錯了,更多的時候是何席席一個人守著春晚,到鍾聲響,到晨光至。

“不要惹姨媽姨父生氣,不要貪玩多做做功課,不要在別人家隨意亂擺放東西……”

一口氣連著說了好幾個不要事項,最後以“聽清楚了嗎”結尾。

何席席攥著電話線,心中的不忿在王蕊蕊的話語中一點點積累,“媽,你想我嗎?”

“我想啊。”王蕊蕊想也不想,“但是媽媽很忙,你會聽話不讓媽媽操心的對不對?”

何席席沒有答她,“那我爸呢?”

“你爸還在研究所呢,你想他了?明天再給他打電話吧,估計在忙。”

“媽……”

那邊打斷她,“好了好了,我會再跟你姨媽通電話的,先就這樣。”

電話線還攥著,對麵卻隻有“嘟嘟”聲。

何席席抱腿坐在沙發上,很想哭,但是這些年她已經習慣了,要是真哭出來,會給姨媽一家造成困擾的。

廚房裏王燦爛又在念叨餘蔓,也許是說了什麽過分的話,餘蔓頂了兩句嘴,餘大江趕緊來救場,這邊勸一勸,那邊哄一哄,然後一手攬著一個,“哎呀,過年了啊,高高興興的。”

“我不想高興嗎?你聽聽我媽說的什麽話?”餘蔓掙開餘大江的手,蹲在廚房門口不動彈。

王燦爛越來越能拿捏她,“少給我裝蒜,你抽屜裏明明就藏著,別想賴。”

“你翻我抽屜幹嘛?你這是侵犯我的隱私權,我可以告你的!”餘蔓站起來對峙。

“你去告啊,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連那張桌子抽屜都是我的,你去告去告。”

王燦爛一向收不住脾氣,說著便把餘蔓往廚房外麵推。

餘蔓氣哄哄的回房間。

抽屜明顯是被翻過的,她轉身瞪著門,好像這道刺骨的目光能從門上穿過落在王燦爛身上一樣。

她真的,一點都不避諱啊!

抽屜裏放著個文件袋,邊角已經磨出了細絨,像是存放了許久。

裏麵裝著奶奶生前存下的退休工資,不小的一筆錢一直存在銀行裏,說是給寶貝孫女攢的嫁妝。

“奶奶說,她的小寶貝是她一手帶大的,就算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這些年在她身邊長大,長著長著,就長成身體的裏一部分了,身上哪裏疼了就會難受,她的小孫女要是委屈了,她也會難受的。”

十八歲的時候,銀行代理人聯係她,將文件袋交給了她。

十五歲的時候,她瞞著爸媽去銀行,說是蔣學蓮的孫女。

除了存折,還有一張照片和身份證。

照片是從餘大江的手機裏拷貝洗印出來的,是六歲的餘蔓和五十六歲的蔣學蓮,是她們共同生活十二年裏,唯一的一張合照。

身份證是換新前的那一張,六十年代時候的紙張已經開始泛黃,字跡漸漸模糊,旁邊印著十八歲的蔣學蓮,紮著黑得發亮的麻花辮的少女眉眼中堅毅和嫵媚交織著。

隻是很可惜,餘蔓認識她的時候,堅毅仍在,嫵媚已散。

何席席來敲的門,她說,“姐,姨媽說她做了你最愛吃的小酥肉,涼了就不好吃了。”

冷靜下來的餘蔓打開門,看她的時候眼神怪怪的,何席席躲開她的眼神,“姐,你別生氣了。”

“她才不會給我做小酥肉,她隻會給我做炸蓮藕。”

何席席頭埋得更低了,“是我聽錯了。”她抓她的手,“走吧,年夜飯大家要高高興興的。”

餘蔓沒掙開她的手,任她牽著。

眼裏的濕潤被她及時止住,她看著拉著自己的手,覺得鼻頭好酸。

她隻會做炸蓮藕是真的。

她最愛吃小酥肉是真的。

九點的時候,八斤扛著一箱煙花在樓下等著。

等召集齊小夥伴,不抗凍的身體開始哆哆嗦嗦。

何席席折回上樓,兩分鍾又跑下來,圍巾手套還有熱水袋,“貼著裏衣放著,會暖和許多。”

八斤傻嗬嗬笑著,“你呢?冷不冷?”

圍巾和手套是她的,給了他,她也凍得鼻頭紅紅的。

何席席搖搖頭,“我沒有關係,我剛剛在家吃了烤紅薯,胃裏暖暖的,心裏也是熱和的。”

一個人扛著煙花的梅杭棲追不上前麵的餘蔓和危佶,隻能靠後麵的八斤分擔,“快點啊!磨蹭什麽呢!”

八斤抓著何席席的手,一路小跑,“跟著我,別摔倒咯。”

頭發被風吹亂,眼前是沒見過的白色世界,身體裏有股暖流在奔走,從腳底躥進心裏。

八斤喊:“等等呀!”

何席席也喊,“等等我們呀!”

光啊,朋友啊,未來啊,等等我們呀,一起前行吧,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去我們終會抵達的地方,永遠不要走散。

商場後麵有塊很大的空地,之前聽說是要改成大樓,不過擱置了一年,就沒任何音訊了。

空地上來了好幾撥人,都是看中這裏空曠不擾民,扛著煙花來的。

八斤選了塊風水寶地,“那邊風太大,多站一會兒能把我凍成雪人。”

梅杭棲一邊應和他一邊打開箱子,竄天鼠猴二踢腳,衝天炮小劃炮,最底下還鋪著層電光花。

“八斤,你這是把爆竹房給搬過來了吧?”餘蔓蹲著看梅杭棲一件件數出來,她好多年沒見過這種陣仗的了。

八斤撓著腦袋,“就前麵那條街的爆竹房老板銷不出去,我表舅念著咱家孩子多,整個店包下來了,不夠我再回去抱箱來。”

梅杭棲哪裏見過這麽豪氣的,“我盡力解決。”

沒了半個小時,一箱煙花隻剩下零零散散的電光花,細細小小的一根,點燃後蹦出白色的火花,男孩子覺得太幼稚,跑去別的陣營裏蹭開門紅。

兜裏揣著打火機,餘蔓吸吸鼻子,彎腰撿起兩根,點燃後分給何席席一根,“許願。”

何席席歪著頭,好像不太明白。

以前在劇組的時候,實習的小助理告訴她點燃電光花後許下的第一個願望,是會成真的。

“你沒有願望嗎?”

“有。”何席席點點頭,閉上眼,無比虔誠。

“別說出來,不然就不靈驗了。”

片刻的噤聲,第一個願望已經在心口浮現。

何席席偷偷睜眼。

她不知道餘蔓的願望是什麽,但她好想告訴她,我的願望,是想讓你看看我,多看看我。

一根燃盡了,餘蔓才發現身後站了個人,無聲無息的,好像已經站了許久。

也許是真的感冒了,打了個很響的噴嚏。

接過危佶遞來的紙巾,她禮尚往來回他一根電光花。

危佶雙手插著兜,他心裏憋著一股氣。上次他問的問題,她還沒有給他答複。

他有自己的堅持,若是沒有對方的肯定,一定不會做出什麽越矩的舉動來。不然,會讓對方生出困擾。

因為在意那個人,所以他不想讓她困擾。

餘蔓被他的正經逗笑,一張板得僵硬的臉,別人看了害怕,偏偏她總覺得好笑。

太孩子氣了,她這樣想。

可是她喜歡這樣的孩子氣。

“跟我一起玩,好不好?”

從冷凍冰霜中重現鮮活過來的臉龐上攀了抹笑,“好。”

“你許了什麽願望?”

“不是說出來就不靈了?”

“不會不會,我幫你實現。”

想也沒想,“想擋在你身前,想站在你身後,想在每一個有你的明天擁抱你。”

3.

寒假放了整整一個月。

當初計劃好的踢球探親,通通在這場大雪中變成了泡影。

梅杭棲奮筆疾書,抄著前桌的化學卷子,最後兩道大題留空沒得抄,前桌說,“要不問你小舅舅的卷子參考一下?”

梅杭棲笑得牙齦全露,“要是能參考,我至於抄你的嗎?”

前桌喪氣,慫恿梅杭棲,“蔓蔓的,你問問她。”

危佶被老王叫去辦公室整理考試試卷,裏麵的人縮著腦袋藏在課桌下玩推箱子。

“嘶嘶……嘶嘶……蔓姐……”

像打暗號一樣。

餘蔓抬頭,“四肢退化了?借你一副眼鏡就能統領蛇群了。”

來不及解釋,“化學卷子,參考一下。”

餘蔓心領神會,翻出來拍給他,“抄就抄,還參考呢,你小舅的還不得給供奉了?”

身後,門邊,抱著考試卷的冷漠臉說,“讓一讓。”

梅杭棲驚起,手裏的卷子滑落,朝上的那一麵,寫著餘蔓的名字。

推箱子沒過關,馬上就是考試,還被抓包借卷子給人抄。

餘蔓苦笑著臉,“忘了吧,生氣傷身體。”

老王從前門進,在講台邊上就位。

後門的人抬腳跨過那張試卷,留下的背影散著叫人哆嗦的肅殺之氣。

餘蔓撿起卷子拍在腦袋上,“完了完了。”

考試成績開始下來,是在開學的兩天後。

危佶被委任到辦公室統計年級排名,回來的時候順便帶回物理試卷。

餘蔓在座位上等啊等,等到危佶手裏隻有最後兩張試卷,才悠悠回座位。

她好像忘了他們還在冷戰,“怎麽樣怎麽樣?我倒數第二道答題肯定算錯了,我就是豬腦子,公式帶錯,就啥都錯了。”

他倒是不急不慢的,拉開凳子先坐下,從兩張試卷裏抽出下麵的那張放在她的桌子上。

先瞧見的是背麵,果然,那道題一分沒得。

餘蔓沒什麽把握,快速翻過另一麵,還沒看清又翻回來。

“我緩一緩。”

好像是在自言自語,旁邊的人沒理她。

深呼吸一口氣,她準備好麵對現實,睜眼一看,81分。

不高不低,比上次測驗還高了兩分。

“危佶危佶,我得好好慶祝一下。”她伸出手,“我道個歉,咱們握手言和吧,我再也不借卷子給人抄了。”

像是一直在等她這句話,危佶握住她的手,鬆了口氣,“憋死我了。”

他說,“本來是想治治你神經大條的毛病,可是更忍受不了的那一個好像是我。”

他早跟自己說,放學等她吧。

就兩天而已,他再也等不了了。

該死的冷戰,從此以後消失吧!

沒有意外的,不出意料的,危佶是年級第一。

餘蔓趁著下課時間去小賣部買幹脆麵,裏麵有抽卡,運氣特別好,抽到萬能卡,能跟任意一張兌換獎品。

“老板,那個,我兌那個。”她指著獎品區最上麵那一排。

兩包幹脆麵,一份大禮包,餘蔓上到四樓的時候還折去18班,“獎勵你的,年級第三。”

八斤挑眉,他更好奇大禮包,“那這個呢?”

“危佶的,補課的謝禮。”

“哎。”八斤歎氣,“早曉得你還報恩,我就去你家抓著你補習了。”

餘蔓甩甩頭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哈。”

八斤嘿嘿憨笑,“你最懂我。”

趕在上課鈴前回教室,危佶卻不在。

梅杭棲跟前桌玩抽二條,輸得太慘,胳膊上好幾道紅印,“老王把他叫走了。”

大禮包很大,放桌上太顯眼,她隻能放在危佶的凳子上。

梅杭棲被抽得快哭了,趕緊舉手投降,轉頭來問,“這是什麽好東西,神神秘秘的,禮物嗎?”

“是。”餘蔓示意他小聲,“不過我也不知道裏麵是什麽,有點抽盲盒的感覺。”

“盲盒?”梅杭棲不知道這是個啥詞兒,但大概懂得什麽意思。

危佶是在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才回來的。

回到座位上看見突然冒出來的禮盒,愣了兩三秒,然後把禮盒搬上桌,大大方方放著。

餘蔓扯他,“你幹嘛去了?”

危佶沒理她。

她又寫字條,“可以說了吧?”

目不斜視的人回她,“18班的班主任想讓我轉回去。”

餘蔓問他,“那你答應了嗎?”

“沒有。”

“為什麽不答應啊?18班挺好的,大家都是高手,適合武力值增長。”

危佶怔了怔,“同學,少看些奇怪的小說,四大名著更適合你。”

紙條再傳過來,換了個新話題,“你太引人注目了。”

占了半張桌子的禮盒,從搬上來就不斷吸引人的注意。他們坐在最後一排,前麵的人總是回頭偷偷的瞧,連語文老師也時時投來目光。

他這下開口,“沒別的地方放了,總不能放在地上吧。”

你送我的禮物,是很珍貴的寶貝,怎麽能席地而坐?

好不容易等到下課,語文老師剛剛走出教室,餘蔓就問他,“你不好奇是什麽嗎?”

危佶看著淡藍色的外盒,表麵平靜,“好奇死了。”

他心裏一直在抓癢癢,好幾次想拆開又忍住。

這下再也不忍了。

小心拆開外包裝,裏麵是兩隻熊熊玩偶,男生那隻笑得憨憨的,紮著領結的樣子更添了幾分不成熟的帥氣。女生那隻套著件白色的小洋裙,笑起來時眼睛眯成了條縫,好像更憨。

梅杭棲接水回來,摸著下巴看了幾眼,“蔓姐,像你。”

“你說我憨?”

梅杭棲解釋,“你們都穿的白色。”

餘蔓低頭,身上套著件白色衛衣,更巧的是,背後也印著隻小熊。

“也許是老天注定的。”危佶把女生熊熊抱給她,“它屬於你。”

“給我了?”哪裏有女孩子不喜歡這些毛絨絨的玩具的。

危佶點點頭,埋頭做作業的臉上有沒人瞧見的笑。

“謝謝啦!”

梅杭棲又摸著下巴看了幾眼,“我怎麽覺得怪怪的。”

前桌的男生上廁所回來,手指還沾著水滴,彈在他的臉上,“什麽怪怪的?”

“我剛剛,”他努力注意措詞,“好像撞破了什麽不得了的現場?”

前桌男生有戲癮,立馬化身名偵探柯南,“真相隻有一個。”

梅杭棲一巴掌拍在他假裝扶眼鏡框的手上,報了抽二條的仇。

“少整那些東西,多讀點書,奮發了向上了再談個戀愛比什麽都強。”

前桌聳肩,“這跟談戀愛有什麽關係?”

手比在脖子前,似威脅似提醒,“少問,不然死得很慘。”

前桌覺得他昨晚肯定被夢裏的怪獸吃掉一半腦子,“挺好的一小夥子,怎麽是個傻子?”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鬧著回座位,誰勸都不行。

課間十分鍾,大多同學小跑著去小賣部囤點小糧食。

兩個女生從後門進來,“哎,小賣部老板說大獎被人兌走了哎。”

“好可惜,我本來還想抽中的。”

“我吃了二十包幹脆麵也沒那個運氣。”

“不過我真的很好奇禮品是什麽哎?”

“不知道,不過那個人肯定很開心吧。”

鈴聲響,生物老師的高跟鞋聲音近了。

危佶還在跟數學題做鬥爭,餘蔓埋腰從他的書桌裏抽出物理書,看見給憨憨小熊特意騰出的一小塊地方,憋不住笑聲。

“這麽開心?”

全班起立。

她問他,“你呢?”

收到禮物的人,“很開心。”

這樣啊。

坐回凳子上,她抱著女生小熊,笑起來的時候鼻子是皺著的,很可愛。

“我也開心。”

4.

下午學校安排大掃除,以班級為單位劃分區域,24班負責主席台和兩邊的觀眾席,掃地擦凳子,對幾十號人來說是件小事兒。

梅杭棲慫恿餘蔓去小賣部吃冰棍。

“大哥,這才三月開頭,哪裏來的冰棍。”

隔著欄杆,梅杭棲嘖嘖兩聲:“人老板女兒自己嘴饞做的,味道不錯就拿出來賣,去不去啊?”

餘蔓有些心動,找人掩護行動,還沒跳下台階,衣領子就被人揪住。

“往哪兒跑?”

梅杭棲當時就怵了,轉頭出賣餘蔓,“她說她想吃冰棍了,叫我陪她。”

雙眼中燃燒著怒火的餘蔓打著口語:你死定了。

梅杭棲假裝沒看見。死就死吧,全世界誰也沒他小舅舅恐怖可怕。

危佶倒是很平淡,隻是問她:“真想吃?”

餘蔓覺得有的商量,“真想啊,年輕不就是最正當的造作理由嘛,我得使點勁兒放肆。”

揪著衣領的人放聲在笑,“吃就吃,哪裏來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餘蔓輕輕一掙就掙開他的手,“那我去了?”

危佶歪著腦袋點頭。

餘蔓在小賣部逮到出賣者,出賣者自知理虧,老實結賬,狗腿跟在她身後。

路過教學樓旁邊的小花園,頑強生長的綠植在寒冬後長得愈發茂盛,隱隱遮擋住歇腳的圓桌方凳。

梅杭棲咬著冰棍,冰得牙齒打顫,餘光瞥見不得了的一幕,小聲叫住前麵的餘蔓。

“那裏,你看那裏。”

跟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慵懶的眼神裏生出了不一樣的東西。

梅杭棲偷偷往前靠近,回頭跟餘蔓打手勢。

抽噎的聲音不停,好像是哭了很久,又哭得狠,還打著嗝。

梅杭棲被這場麵給驚著了,再看餘蔓,還挺冷漠的,一手插兜咬著冰棍。

他小聲說,“你不去安慰安慰她啊?”

不管發生了什麽,能哭成這樣,指定是出了大事兒。

後麵的人一點都不怕驚擾到隱在綠植那一邊的人,敞著嗓門,“這不有人安慰著嘛。”

梅杭棲頭皮發麻,不知道該說這姐真颯還是一點不懂避嫌,這聲一出,除非那邊的人是聾子才會聽不見。

想安慰的手抬到一半,給嚇得縮了回來。

八斤聽出是餘蔓的聲音,搔著腦袋解釋,“我剛過來倒垃圾,聽見有人在哭,沒想到是她。”

旁邊的人緩緩抬頭,眼皮腫得老高,眼睛裏還充血。

梅杭棲“媽呀”一聲,問她,“你、你沒事吧?”

何席席搖搖頭,就要停下的抽噎在看見餘蔓的瞬間又卷土重來,鼻頭酸到不行,埋頭再哭。

八斤手腳慌亂,摸遍了全身也沒摸出一張紙巾。

餘蔓支走兩人,在八斤戀戀不舍的眼神中告訴他,“你放心吧,你們在這裏她覺得更丟人。”

人走遠,餘蔓挨著何席席坐下。

天氣陰涼,冰棍一點沒見化。

還剩下半根,她“哎”了一聲,“要吃冰棍嗎?”

埋著的腦袋搖了搖,緩了一陣兒,問她,“姐,我是不是很丟人?”

藝體班的學生,衝上了年級前十的好成績,偏偏王蕊蕊覺得她還不夠努力。

餘蔓多少覺得她小姨有些變態,“要是我能考進年級前一百,我媽明天一早就上山拜佛了。”

揪著褲腿的手微微鬆開,何席席抬起淚嘩嘩的一張臉,像個落難美人,叫人心疼得很。

沒有紙巾,餘蔓拿衣袖蹭掉臉上的淚珠,“別哭了,跟黑貓警長似的。”

她又補充,“眼睛腫得像銅鈴……”

沒一點水準的安慰話,成功把人逗笑了。

“沒能達到他們的期待,我很愧疚,可是我又覺得委屈,為什麽我一直勉強自己的努力他們假裝著看不見。”

“也許是因為太愛你,所以想你更好一點。”

“我並沒有覺得這樣的自己不好。”

“總不能像我一樣吧。”

咬掉最後一口冰涼,餘蔓雙手撐在凳子上,望著天,覺得天氣不錯。

沒有特別冷,微風吹在臉上的時候是輕柔的,一絲愜意在空氣中無限蔓延。

何席席苦笑,“我更想跟你一樣。”

餘蔓轉頭看她,

“像我有什麽好的。”

沒有讓人值得驕傲的地方,沒有好的性格好的成績,她自己覺得不上不下的,更不要說在別人眼裏會有多糟糕。

“姐。”剛剛還一蹶不振的人眼裏閃耀著光芒。

餘蔓輕輕應著,“恩?”

等了很久,也沒等到下一句,“做什麽?”

何席席別過頭,她害怕太過唐突,會生出困擾,“沒什麽。”

藏在心裏的話,會在未來的某一天說出來,大聲的告訴身邊的人。

整理好心情,何席席回到班級繼續打掃衛生。

餘蔓偷懶於這片刻的寧靜安好,起身的時候才發現綠植外站著個人。

“你在這兒多久了?”

危佶朝她招手示意靠近,“小棲說你在這裏,怕你應付不過來。”

上次在KTV,她不會安慰人,找他幫忙。

餘蔓一回憶,突然生出小小的成就感,“我今天表現還不錯。”

“恩,很棒。”

他一點沒敷衍,伸手揉在她的腦袋上,以示獎勵。

偏偏那人沒領情,拍掉他的手,“我又不是小孩兒。”

危佶挑眉,“真不是?”

餘蔓突然正經,“危佶,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隻有我知道的秘密?”

餘蔓沒隱瞞他,“不是,八斤也知道。”

“那我不想聽。”

“真不聽?”她拱拱他的胳膊,把人逗笑。

“想聽。”

餘蔓往前跨一步,回身跟他麵對著麵,頭微微昂著。

看著他的時候,心裏總是暢快的,是跟在八斤麵前不一樣的暢快。

在她曾經的世界裏,她跟他隻是僅僅見過幾次的陌生人,他們的人生節點在某個地方交織過,卻沒有過多停留的繼續往前再沒有遇見過。

所以有些話,比起在八斤麵前,她更能肆無忌憚的說給他聽。

對麵的人安靜站著,沒有催她。

她在腦海裏組織了好幾次語言,最後拋掉婉轉,說,“我不是小孩子,我是一個二十八歲的成年人。”

會驚訝的吧?她想,他也許覺得她是個瘋子。

可是對麵隻是點點頭,“哦。”

“哦?”餘蔓覺得無趣,“你一點都不驚訝不好奇嗎?不會懷疑我的話覺得我摔壞了腦子逗你玩嗎?”

危佶問她,“那你是在騙我嗎?”

“那就行了。”他微微笑著,沒有一點質疑地,肯定著她的回答。

“可是你不會覺得這話很荒唐嗎?”明明像是胡言亂語的一句,他卻平淡接受了。

“有一點。”他往前走,拉著她的手腕,“可是你說了,我就會信。”

“不管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故意騙我的,隻要是你說的,我都信。”

沒有理由的,不會懷疑的,追求答案的去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

是我此時此刻決定的,未來的每一天裏,對你的無限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