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嫩芽破土

〔Cut 1〕

中華自古尊師重道。

老孫再怎麽樣也是我們的老師,平時當然沒少招人煩,可好事兒也做了不少,即使是他失誤在先,這樣做也有點不妥。

林南柯似乎也察覺到了,在我回頭與他對視的時候,他起身離開了教室。

人前腳剛走,後腳大家就竊竊私語起來,一說他就是出去找孫老師的,看熱鬧的人就不樂意了,埋怨著林南柯多管閑事,冷嘲熱諷。

我心裏一股無名火頓時燒起來,回懟了一句“關你屁事”,趙思念連連衝我豎大拇指。

畢竟我懟的是學校都知道的“霸王龍”。

霸王龍原名李敬澤,出了名的混混,誰都不敢惹,班內同學見了他都要繞道走,說難聽點就跟臭水溝一樣,誰都巴不得躲遠點。

而我用四個字頂了霸王龍後,他當然不會就此輕易罷休,下了課,就有人到我麵前來敲桌子,讓我出去一趟。

我看著趙思念,心裏發怵,向她發出求救信號。

旁邊那人還催我:“快點啊,李敬澤等你呢。”說著還想把我從座位上拉起來,我大無畏的精神突然掀起來,一把推開他。

“不用你,我自己會走。”

霸王龍果然是來找我算賬的,他就站在走廊裏等我,夠明目張膽、目無王法的,我剛過去,他就讓我平時老實點,沒事多看看書,別總是想著給自己找麻煩。

那哪是我找麻煩啊,那不是他給我找的麻煩嗎?

我站在原地,心裏怕得要死。

他當然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對我做什麽,麵對作惡多端的人,越是害怕,就越是要站起來,哪怕心裏得很,也要挺胸抬頭,裝也得裝出大無畏的氣勢。

所以,當他說完,我扭過頭,不屑地“哼”了一聲。

對,是冷哼。

但可能是我的個頭和長相讓人產生了什麽誤解,霸王龍皺眉,說話結結巴巴:“你……你……怎麽還撒嬌呢?”

我?撒嬌?

他說:“你不要把我的話當兒戲,你也知道我的脾氣,要想還在學校混下去,就得聽我的。”

聽他的?我嘴比腦子快了一步,脫口一句:“憑什麽?你頭大嗎?”

我死不悔改,也不認,他作勢要打我,我還把臉湊過去,卻被突然出現的林南柯一掌推了回來。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暗暗慶幸,果然臉小有臉小的好處。

林南柯擋在我前麵,仿佛正義的化身。對麵幾個人看見是他,紛紛往後退了幾步,這讓我一個旁觀者看得有點疑惑,怎麽著?這就是傳說中的武林絕學—氣功?跺跺腳能把人震飛的那種?

心中的疑慮還沒打消,就看見霸王龍低下頭,剛剛囂張的氣焰一下澆滅,小聲道:“表哥,我錯了,你別跟我媽說。”

表哥?啊哈?

這激發了我的好奇心,反正身邊有人保護著,我不嫌事大地站出來,指著霸王龍的鼻子罵:“怕了就說怕了,你少亂認親戚!”

他氣得直跳腳,嚷嚷著:“表哥你看看她!氣不氣人!氣不氣人!”

這人一著急臉紅脖子粗的,恐怕是被林南柯抓住了什麽小辮子,當著他的麵兒,說話都變了一個腔調。

我“撲哧”一下笑出聲,林南柯突然回過頭,眼神滿帶威脅。

“年加加,人家好歹也是一個校霸,你能不能表現得害怕點尊重一下人家?”

我:“……”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林南柯和霸王龍兩家是親戚,他真的是霸王龍的表哥。

放學回去的路上,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問他是怎麽把凶神惡煞的表弟摁在腳下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頭:“用腦子啊。”

我不屑:“嘁,得了吧,你哪有腦子。”

林南柯眉毛一挑,滿臉的不懷好意,突然用手扣住我的頭,逼迫我原地轉了幾圈。

他嘲笑我:“你還真像個陀螺。”

我伸手就去打他,憑我的身高,費了好大勁才碰到他的胸膛,算了,打肯定是打不過了,我隻能逞一時的口舌之快。

“你小時候肯定比你表弟還壞,要不然他不會那麽怕你。”

“你錯了,他怕的不是我,是我舅舅。”

我恍然大悟,指著他鼻子對他的不恥行徑進行批判:“哦,我知道了,肯定是你打小報告。原來做紀檢委這事,是從小就培養起來的呢。”

他揪著我的頭發,不輕不重,拉我往前走。

“年加加,你少說點話能死嗎?”

回想起我的高中時光,我的時間安排,都是按照考試階段來算的。

年少不知愁滋味,期末考試前,我還在肆無忌憚地玩耍。

那段時間特別流行追星,我這人沒有耐心,對和林南柯那點事感到了一絲厭煩,所以我轉身喜歡張傑去了。

班裏喜歡張傑的人還不少,一到下課,一群女生聚集在學校書店的門口,互相交換著手裏的卡片和貼紙。

我從沒想過我和林南柯之間會有什麽友誼,在我有限的青春記憶裏,我與他每天都在進行地下鬥爭,好像他成了我高中時光過不去的一個門檻,有我之處,必有他拆台,有他之處,必有我搗亂。

趙思念總是說我嘴硬,我一定對林南柯有別的感情,我想破了頭也沒get到她所指的是什麽,所以繼續拿著張傑的海報做春秋大夢去了。

趙思念課間操從外頭回來,坐在我旁邊,滿臉憧憬。

我看著她臉上的嬌羞,不用想都知道又是關於鄭繁星的。

沒出十秒鍾,她果然拍著我肩膀,情緒激動:“年加加,剛剛他又看了我一眼。”

我沒理她,她又拍我一下,雙目含春,仰起頭,揚起嘴角:“我覺得他看我一眼,我今天晚上飯不用吃就飽了。”

“那就讓他每天都看著你,起碼省飯。”

她收回了那副花癡少女的模樣,瞪我一眼,說我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林南柯最近都不搭理我了,我就背地裏偷著哭去吧。

我還巴不得林南柯把我忘到腦後,捧著他最近給我的數學筆記,我為自己未來的命運感到了一絲不安。

如果讓林南柯知道了我沒有好好學習,他會不會生吞活剝了我?母牛費勁產奶,小牛卻轉頭啃草去了。

一想到這裏,我後背發涼。

跳高隊的期末測評也快開始了,為了不耽誤大家好好複習,所有的測評都需要提前完成。估計這段時間可忙壞了特長老師和我們這群特長生,一個個起早貪黑,冬練三九,可憐我們這群靠分數吃飯的,每天訓練都累成哈巴狗。

休息時間,那位一米八五的大哥看著我助跑,他咕嚕咕嚕喝好幾口水,讓我過去嘮會嗑。

我惡狠狠地看向前麵的杆,語氣堅定:“不行!跳不過去我今天就累死在這兒!”

我把那根杆想象成成林南柯的臉,正要起步,他突然舉了舉手裏的橙汁。

“過來坐會兒嗎?”

助跑到一半,我及時刹車。

我本來就不是堅持不懈的人,更何況白得的好處,不撈就是傻,而且是他主動叫我過去的,老師問起來我就說,是他讓我過來偷懶的。

嘿嘿,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他突然問我:“聽說你和你們班紀律委員過不去?”

我擰開瓶蓋,剛把橙汁灌進肚子裏,又被這話驚得差點把瓶子給扔了,咽進嘴裏那口也變得不是滋味起來。

“你聽誰說的?”

“外麵傳的八卦。”

“想不到你一個男生也挺喜歡聽八卦。還有什麽關於我的八卦?要不你都說來聽聽?當事人現場為你驗證真假。”

他湊過來,似乎特別興奮:“真的?”

“什麽時候騙過你?”我把他的腦袋從我麵前推開。

〔Cut 2〕

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

通過這次的談話,我也算是知道我在學校是個什麽樣的人了,用一個詞語來形容大概就是奇葩。

我實在想不通,要說奇葩,我能比得過林南柯?

“一米八五”坐在地上,斜著眼睛看我,神秘兮兮地說:“年加加,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我說:“你問,你問完了我也有問題。”

他眼中似乎有了期待,我看人不準,所以也摸不清到底是不是。

這時老師過來了,端著他那亙古不變的不鏽鋼水杯,一來就坐到了辦公桌前,看著我倆坐在地上,說我們也不怕坐得屁股疼,祖國的未來不能偷懶,要多活動活動。

我心想,要是按照他這話說的,祖國的未來還沒來得及休息就被累死了,大好河山誰來建設?這怕不是教育的失職。

“一米八五”拍拍屁股,起身的時候往這邊湊了湊,正好趴我耳旁說了句“資本主義無情欺壓”,我也站起來,和他一起去調杆,順便問問還想聽什麽。

他瞅了瞅戴著眼鏡看手機的老師,笑了一下,低聲道:“我就是想問問,林南柯喜歡你這事,到底是真的假的?”

這這這……這太令人震驚。

我差點出口成“髒”,幸好及時想到老師還在,舌頭拐了個彎,變成了“呃”。

林南柯喜歡我,那是哪年哪月的事了?熱度早就過去了,我還為那次惡作劇付出了代價,現在還提起來幹嗎。

一說起來,我腦仁都疼。

“一米八五”表示,要是不想回答就算了,誰還沒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我聽了搖搖頭。

“不是不可告人,我就是很納悶,到現在了,這個問題還叫事兒?”

“你也太低估廣大人民群眾對八卦事件持之以恒的熱情心了。”

我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喃喃道:“要命了,我喜歡他還不行嗎?沒完沒了。”

“一米八五”愣了一下,轉過頭又來問我:“對了,你想問什麽啊?”

“哦!”我恍然大悟,“我想問一下,你叫啥來著?”

“一米八五”:“……”

我原本是個不喜歡上學的人,可是自從每天與林南柯鬥智鬥勇後,竟然覺得無聊的考試題也有了點意思。

尤其是抱著那本筆記時,一想到林南柯大晚上不睡覺為了死對頭奮筆疾書的樣子,心裏就填滿了快樂。

果然,沒有辜負他一整個學期對我的照顧,期末考試我終於從倒數第二擠到了倒數第十,榮獲進步獎。

除此之外,班主任還特意表揚了我,說我紀律性比之前好了很多,從一開始的活蹦亂跳,到現在的安靜如雞。

孫老師連形容詞都找得如此符合他數學老師的人設。

期末考試結束之後,也就到了快過年的時候,在所有人都滿懷著過節的激動心情下,我們班成功召開了我高中時光的第一次家長會。

我從小對家長會這事沒什麽感覺,畢竟考又考不好,其他表揚也沒我什麽事,老師最多就會不痛不癢地說一句:“年加加同學平時樂於助人,平時總體表現也不錯,是個很棒的孩子。”

可能也就隻有樂於助人這點能讓老師誇出口了。

所以每年的家長會,我不反感,也不抱有什麽期待,估計我媽也是這樣,所以開完家長會不會對我做出任何評價。

我媽是一個護士,所以一年四季都沒有準確的休息時間。因為工作的原因,她的生物鍾都和大家不太相同,冬天寒冷,疾病多發,再加上快過節了,我媽在醫院也忙了起來。

家長會這事兒就落在夏叔叔的頭上,夏叔叔一聽說要給我開家長會,稍微愣了愣。

為了家庭和諧,我看他猶豫,便趕緊解圍:“沒關係的,老師說家長實在忙的話,打個電話就行了。”

“不不不。”他的臉上浮現了一種我看不懂的神情,“我記得上一次給孩子開家長會,已經是快十年前的事了……”

說著說著,他竟然有些哽咽,緩緩地低下頭。我媽走過來,坐到他身旁,用手輕輕拍著他後背。

大人的事也看不太懂,我遞給夏叔叔幾張紙巾,默默無語,自己回了房間。

林南柯後來開玩笑問過我家誰來,我並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

我說:“那你家呢?”

“還能有誰,我爸唄。”

家長會如期而至,我在門口等夏叔叔的到來,先等來了林南柯他爸,禮貌性地打了個招呼。

林南柯隨了他爸,高個子,皮膚白,丹鳳眼,我叫叔叔好,他還誇了一句:“這小姑娘怪可愛的。”

從此我對他爸好感加倍。

很快夏叔叔也來了,林南柯就跟剛剛我占了他什麽便宜,現在非要討回來似的,屁顛屁顛跑過來,問了聲叔叔好。

夏叔叔應下,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介紹自己,有點尷尬。

我急忙道:“哦……這個……這個是我爸,這是林南柯,我班紀律委員。”

夏叔叔看我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什麽不一樣的東西飄過,兩人打了招呼,夏叔叔直誇他:“喲嗬,這小夥子長得真高。”

家長會收場,我拿了兩張獎狀,一張進步獎,一張紀律優秀獎。散會的時候,林南柯興衝衝地跑過來邀功,並不在意我向他發出的“快滾”信號。

“年加加,你打算怎麽謝我啊?”

麵對夏叔叔愕然的眼神,我趕緊解釋:“那個……是這樣的,我這次進步,和林同學的幫助有很大的關係,他跟我鬧著玩,讓我答謝他。”

我剛說完,林南柯便裝模作樣地點頭附和,夏叔叔一臉“我懂我懂我什麽都懂”的模樣,我恨不得鑽進地縫。

“既然你幫了加加,那改天,我和你阿姨商量一下,請你吃個飯哈。”夏叔叔客氣道。

有人撐腰,我得意地揚了揚下巴。

林南柯似乎有點欣喜,緊接著說:“叔叔,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

驚得我下巴差點沒來得及收回來。

世上竟還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話都說了,夏叔叔沒台階下,再加上林南柯鐵了心要來我家吃飯,最後沒辦法,商量著一起出去吃。

我媽在電話裏不同意:“出去吃幹什麽?正好我買了排骨和雞翅,那孩子幫了我們加加,還是她同學,就一塊來家裏吃,出去吃不幹淨。”

林南柯再次露出一副得意的模樣。我敢怒不敢言,心裏的小人把他剁碎了好幾遍。

我媽這人挺熱情,安排了一桌子飯菜,吃飯的時候更加熱情地調查起了林南柯家的戶口。

比如家裏幾口人、住在哪兒、爸爸媽媽做什麽工作之類的,他每回答一個問題,我身上就掉一個油點,一頓飯吃下來,滿身油汙。

夏叔叔誇我的時候,順帶把林南柯一頓誇,什麽多虧了林南柯的幫助,這孩子看起來真不錯之類的。

對此,林南柯厚臉皮,一個勁地點頭“對對對”“是是是”“好好好”。

後來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問林南柯吃飽了沒有。

他回答得坦然:“吃飽了。”

“我先換件衣服,帶你出去轉轉。”

我媽在後麵囑咐我:“別隻顧著往外跑,把窗戶打開通通風,最近感冒的多。”

我不滿:“媽,外麵有霧霾。”

“那就放點新鮮的霧霾進來,比憋著強。”

冬天注重保暖,屋子裏的窗戶很久都沒打開過了,窗前不知道什麽時候放了一堆小玩具,我使勁推窗戶,但每次那窗子都是象征性地晃了幾下,然後繼續紋絲不動地堅守在那裏。

我耐心有限,最後直接使出吃奶的力氣來,結果“嘩啦”一聲,窗戶開了,擺在窗前的東西也掉了一地。

我媽喊:“怎麽回事?”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林南柯的聲音。

“阿姨,我去看看。”

〔Cut 3〕

我媽這人不仗義,林南柯說要進來看看,她連攔都沒攔一下就放人進來。

這要是放在古代,我好歹也是待字閨中的黃花大閨女,要真按照我媽這脾氣,閨房可說不準就跟菜市場一樣讓人隨便進進出出,我合計如果那樣的話就收個門票,還能賺幾個“賞房錢”。

林南柯到我屋裏左瞧瞧右看看,擺弄著我桌子上小物件,臉上還時不時出現類似戲謔的表情,真真切切地演繹了一出什麽叫作得了便宜還賣乖,不要臉。

他進我房間,我心裏倒不反感,反而還有一種異樣浮上心頭,好像什麽東西正在悄悄化開。那種感覺很奇妙,我想把屋子裏所有的事物都同他講一遍,包括地板磚上出現幾道裂紋,我又怕說多了招他煩,到了嘴邊,竟然隻會沉默。

不爭氣啊年加加。

他看著我牆上貼的海報,笑道:“你喜歡張傑啊?”

我喜歡張傑也不是一兩天的事兒了,說是班內盡人皆知都不過分,林南柯怎麽就跟活在世外桃源似的。

我心中不滿,不過現在沒有和他吵架的心情,勉強從鼻子裏微微發出一個音節,算是“嗯”了一聲。

“喲,”他從我床頭拿起一個破舊的布娃娃,“多大了,還抱著布娃娃睡覺呢?”

算起來,那個布娃娃十幾歲了,是有點老,娃娃的裙邊被洗得有點褪色,很多地方有絲線抽了出來,宣告著它的年邁。

我爸媽離婚後,我媽對她慘烈收場的愛情感到憤恨,於是把我親爹的所有東西都扔了個幹幹淨淨,唯獨這個娃娃沒扔,因為這是我爸為了哄我媽買的,但我媽又哄了我。

也算是傳家寶了,我不想到我這兒斷了傳承。

或者說,我不想就這樣讓曾經那些美好的回憶都消失,都說睹物思人,而我思的,不是我爸一個人,是已經成為過去式的一家人。

麵對林南柯的嘲笑,我一點想罵他的興致都沒有,伸手就要去奪回來,但是身高是硬傷,他把娃娃往頭頂一舉,挑釁地昂了昂頭,好像在說:“你過來啊。”

要擱平時,我可能沒辦法,但這可是在我家。

我的地盤我做主且不說,在自己地盤上要是輸了,那我就不配擁有尊嚴。

沒有身高我可以找個東西接上,我往四周瞅了一圈,最後動作利落地爬上了床,趁他不注意,一把將娃娃奪了回來。

“你……”

“我?”

我頭一歪,學著他的樣子,昂了昂頭,準備用最瀟灑的轉身讓他心服口服,結果萬萬沒想到,在自己的地盤智取的我,還沒來得及享受勝利的欣喜,就被一塊應該稱為“自己人”的床單給暗算了。

腳下的床單好像擰了起來,我的腳實在是轉不過那個彎,於是直接向後仰,腦子裏突然蹦出一句“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在隊友的幫助下,我薅著對手的衣服就把他拉了下來。

有福我享,有難同當。

我躺在**,還沒來得及揉揉自己的腦袋,就被林南柯放大的一張臉嚇得不輕。平時高高在上的男孩子近在咫尺,我能聽到他的呼吸聲,甚至還能切身感覺到他一起一伏的胸膛。

這不是電視劇的情節嗎?果然,偶像劇誠不欺我,這個動作還真能意外地做出來,下一步是什麽?接吻還是……不不不!

我把慌亂藏起來,輕聲叫他:“林南柯……”

“嗯?”

“你能不能先起來,你有點沉。”

林南柯試圖起身,卻又突然折了回來。

我眼看他的腦袋湊過來,嚇得趕緊把頭側過去:“你幹什麽!我不是那樣的人!”

林南柯突然咯咯咯地笑,又說:“你是什麽樣的人?你拉著我衣服呢,我怎麽起來?”

他說完,我趕緊鬆手。

林南柯抬起胳膊,動作十分幹脆利落地躲一邊去了,這讓我在心裏為剛剛自己亂七八糟的想法感到羞恥。

人家根本不是那個意思,我小小年紀,腦袋瓜裏都裝的什麽東西。

房間不大,氣氛卻陷入了沉默。我實在忍不住,從桌子上拿了兩瓶可樂遞給他:“要不要喝點?”

他接過去,目光閃躲,滿麵緋紅,好半天憋出一句:“年加加……你占我便宜!”

我:哈?拿錯劇本了吧?

考完試獲得了一段短暫的快樂時光,學生時代的快樂有很多種,不上學會快樂,碰見喜歡的人會快樂,考試滿分會快樂,而在當時的我眼裏,以上舉例統統與我無關,我所得到的快樂僅僅是不用早起而已。

但是我的快樂還沒超過三天,我媽就讓夏叔叔給我報名了寒假數學班,從此又過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不說,還要眼睜睜地看著趙思念他們出去玩,自己卻苦哈哈地做函數。

要不是夏叔叔攔著,我媽把英語班也得給我報了,說我雖然是扶不上牆的爛泥,但總得努力扶一把。

我算是知道了,我媽就是我青春期快樂的捕殺者,歪心思才開始蠢蠢欲動,就胎死腹中。

上補習班的第二天,我沒想到會碰到林南柯,不過他看見我,好像一點都不驚奇。

他的波瀾不驚就顯得我不淡定了,我問他怎麽在這兒。

他說:“就你能報班我不能報嗎?”說著,繞到我身後,強行把課本塞到了我的書包裏。

“你幹嗎啊?”我卸下書包,打算給他扔出來。

林南柯笑嘻嘻道:“我沒背書包,一會兒還要去看電影,手裏拿著英語課本不太好吧?”

那又關我什麽事?我剛想罵出口,腦子轉了個彎兒,剛剛他說去做什麽?

我多餘地問了一句:“和誰看電影?”

他睥睨著我,一副“我很高貴”的樣子,突然又神秘兮兮地低下頭衝我招招手,我以為可以聽到什麽八卦,趕緊把耳朵挪過去。

“你—猜—”

無不無聊?我要是能猜到還問什麽?

這個人嘴裏沒有一句正兒八經的話,我不搭理他,愛和誰看電影和誰看電影去,看什麽類型的電影都和我沒關係。

話是如此,可心裏總是莫名一陣發酸,會不會是盛雅媛?還是高二對他有意思的學姐?我腦子有連鎖效應,緊接著扯出一連串的問題,林南柯要是早戀了,那會不會影響學習和打籃球?

不行!我要阻止這場事件的發生,挽救這個誤入歧途的小男孩!

這時,他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腦袋:“你想什麽呢?”

我有點心虛,但還是趕緊擺手:“沒想什麽沒想什麽,嘿嘿嘿……”

林南柯突然歎了口氣:“你聽說過孤獨等級嗎?”

當然聽說過,一個人逛超市,一個人過生日,最高級別是一個人去醫院。

他拍拍我的肩膀:“現在我要從第一級直接跳到第三級了,一個人去看電影。”

我疑惑:“你一個人去看什麽電影?”

他無奈:“沒有人陪我去看唄,好孤獨啊。”

“那就不去,打打籃球看看書不行嗎,瞎跑什麽?”

林南柯眼神奇怪地看著我。

我懷疑自己臉上有東西,還沒開口問他,他突然拉起我就往前走,那一雙手力氣大得甩都甩不開。

“你什麽毛病?現在不流行吵架了流行直接動手了嗎?”

他突然停下,我重心不穩一頭撞在他背上。

“林南柯,你腦子是不是有點什麽問題?”

他回頭看我,眼神複雜。

“有問題的不是我,是你。”

怎麽還倒打一耙呢?我讓他鬆手,他不鬆,手腕子攥得有點疼,最後我幹脆放棄掙紮,反正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敢對我做什麽,我倒是想看看這人還能玩出什麽花樣。

他走的這條路是往電影院去的,我恍然大悟,心情瞬間一片明媚,忍不住得意忘形開始叨叨:“林南柯,你能不能先放開我,我知道你是要去電影院,一個人孤獨我可以理解,所以有什麽話好好說,別動手動腳的讓人看見了多不好。不就是看個電影嗎,我答應你還不行嗎,你身為紀律委員做事情能不能不要這麽……”

“閉嘴!”

“好的。”

林南柯總算不再拉著我,我跟在他身邊,接受了他變著法請我看電影的這個事實。

這人怎麽這麽別扭?

“早晚有一天,我要弄死他。”

—站在後麵看著林南柯買票的我沒良心地想。

〔Cut 4〕

我沒指望林南柯能選出什麽好電影。

結果拿到票的時候,我發現是一部愛情片,還挺讓我驚訝的。

對於林南柯,我決定采取嘴裏永遠吐不出象牙模式,坐在座位上,我嘴裏即便塞滿了爆米花,也要嘲笑他居然膩膩歪歪的,還看文藝愛情片。

林南柯讓我少說話,電影要開始了。

電影挺狗血的,講述了兩位從小關係很好的閨密,先後愛上了同一個男人的故事。

林南柯看得直打哈欠,最後幹脆閉上眼睛睡著了。我也覺得挺沒勁的,歎了口氣,往四周瞧了瞧,又塞了幾**米花,順便把他歪過來的頭推了推。

大屏幕上還在播放著接下來的劇情,男主跪在女主門前求她原諒。借著昏暗的光亮,我實在是無聊,便打量起總是能靠在自己肩膀上的那顆腦袋。

林南柯的睫毛其實很長,平時都藏在眼皮褶皺下麵,睡覺時皺著眉頭,緊緊抿著嘴,均勻的呼吸聲在耳邊一起一伏,他靠得很近,我有點緊張。

我暗暗想,如果不是最開始的那樣針鋒相對,或許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因為這個人看起來也沒有那麽討厭。

這時,他微微動了動。我趕緊把頭移回來,但動作幅度過大,牽動了肩膀上的肌肉,他被驚醒,睡眼惺忪地問我:“電影還沒結束?”

“沒呢。”

“你剛剛是不是推我了?”

“對啊。”

林南柯皺起眉頭,噘嘴不滿道:“你推我幹什麽?”

這怎麽還撒上嬌了?我愣了愣,隨即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趕緊往旁邊挪挪。

“我怕你流口水,滴在我衣服上。”

他衝我瞪眼。黑夜中,我也看不清,幹脆不理他,就連他暴力地從我手裏抓走一大堆爆米花,我也因為剛剛那點心虛的情緒沒敢像往常那樣跟他嗆聲。

總算挨到電影結束,出電影院的那一刻,都有種重見曙光的感覺,我深吸一口氣,拍著他的胳膊表示感謝。

這時手機響了一聲,熟悉的提示音一聽就是哪個社交軟件的消息,我打開一看,居然是那位“一米八五”。

“一米八五”本名林一凡,我當時一聽差點懷疑自己的耳朵,他和林南柯不僅都喜歡懟人,還都姓林。

“你是不是在電影院?回頭看我。”林南柯湊過來,身高的優勢讓他成功窺屏,還把話讀了出來。我伸手就要去打他,順便回頭找人,林一凡在不遠處衝我打招呼。

他跑過來,笑道:“好巧啊,竟然能在這裏碰見你。”

為了禮貌性相對稱,他笑我也笑:“是啊,居然在這裏碰見你了,期末考試考得怎麽樣?”

“喂—”林一凡拉長聲音,“你要是問這個問題,咱們可就沒話說了啊。”

“哈哈哈,我這是先發製人,萬一你問我呢。”

被冷落的林南柯在一旁咳了兩聲來博得自己的關注度,我這才給他倆介紹。

林一凡笑得神秘兮兮,抬頭示意:“這是你男朋友?”

我急忙否認。

先不說談戀愛這事為時過早,就算我有那個心思,也絕對不可能和林南柯扯上半點關係,除非我腦子被門夾了。

林一凡請我們喝飲料,走在路上,我卻覺得這兩人氣場上好像有某種不合,我跟著他倆走在路上氣氛壓迫得要命,尤其是我發現這兩人一左一右像兩座大山一樣把我夾在中間時,內心的壓迫感更強了。

我說要不你倆挨著走。林南柯二話沒說,直接把我拉進了最內側,我腦袋一蒙一蒙的,心想這人發什麽神經,林一凡又抱著手機過來讓我幫他挑雙鞋。

這樣一來,我又成了夾心餅幹模式。我一個小矮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長高點,我不能接受他們倆這樣間接的羞辱。

男孩子的鞋帽服飾我並不是很懂,可人家既然都來問了,也不好推辭,反正也不一定選中了就買。

林南柯突然冷冷道:“年加加有選擇困難症,你讓她幫你挑?”

林一凡笑:“沒關係,起碼有個人給我建議,比我選來選去拿不定主意好。”

林南柯:“她審美也挺有問題的。”

林一凡:“不啊,剛剛她選中那雙我也挺喜歡的。”

林南柯:“她其實是色盲。”

“我……”

林一凡:“……瞎說,剛剛她都指出來了,那是紅色和藍色。”

有了人撐腰,我越發得意起來,最後為林一凡選了一雙紅白色的耐克球鞋。林一凡剛走開,林南柯突然又跑過來,遞給我手機,讓我也幫他選一雙。

我迷惑地望著他:“林南柯,你沒事吧?”

“我沒事,快點給我選一雙。”

於是,我在這位大哥沒事找事的**威下被迫營業,特別敷衍地給他挑了雙綠色的。他接過手機一瞬間臉色驟變,和幫林一凡選的那雙相比簡直不忍直視。

我忍住笑意,聽見他惡狠狠地叫我:“年加加,你故意的!”

這話說的,跟他不是故意讓我選的一樣。

林一凡的飲料哪裏都好,就是不好打開,我對著易拉罐扯了半天,手生生硌出個紅印子,最後的倔強讓我拒絕了兩位幫手,自己拽了半天,“啪”的一聲,飲料瓶子打開了,卻由於用力過猛灑了一袖子。

圖這口氣幹什麽呢?

我舉著手,有點尷尬,問他們倆誰有紙。林一凡立馬說:“我去給你買一包。”還沒等喊住他,林南柯突然拉住我,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一包濕巾,自顧自地幫我擦了起來。

我感歎:“哇,你的衣服口袋好大啊,鼓鼓囊囊的,還裝了什麽?”

說著我就想伸手去抓,林南柯突然攥住我手腕,一臉嫌棄道:“你的手好髒。”

我驚歎林南柯的細心,他幫我擦手的時候,幾乎是每一根手指都清潔到位,這讓我的心髒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趕緊把手往後撤。

“那個……我自己來吧……”

“你拿著飲料,怎麽自己擦?”他依舊低著頭,動作很輕,“少廢話,別亂動。”

林南柯請我看了電影,林一凡請我喝了飲料,蹭吃蹭喝的我最後實在有點過意不去,想著人情不能欠,於是我說下周末請你們吃飯吧。兩個人答應得十分痛快,一點都不含糊,尤其是林南柯,我話還沒落音他就趕緊點了頭。

好歹推辭一下裝個樣子也好不是?

結果這頓飯一吃,就到了年前二十九,明天就是大年三十,趙思念拉著我去逛商場。

我以為這大大咧咧的姑娘開始奔向賢妻良母那款,到了商場,卻先是給自己囤了一大堆零食。

我說她:“你這是往豬的方向發展啊?”

“民以食為天,馬無夜草不肥,什麽時候都不能虧待了自己的嘴。”她說著,又往購物車裏加了好幾包薯片。

“那你今天來就是為了買零食?”

她突然停下腳步,笑嘻嘻地湊過來:“其實我是給鄭繁星來買禮物的,明天就是他生日了。”

真好,大年三十過生日,舉國同慶。

我不懂她的暗戀心事,隻能陪著她瞎挑,選來選去都沒有最合適的。在趙思念的逼迫下,我給林南柯發了條消息,詢問鄭繁星的喜好。

有了軍師,做起事情來就方便很多,最後為鄭繁星挑了兩本外國名著,學霸的世界,就是與眾不同。

趙思念還特意買了禮物盒,自己回家包裝去了,我由衷地祝她好運。

林一凡過春節回了老家,所以我這頓飯他就吃不上了,可林南柯臉皮厚,該請的飯還是逃不過。

他到了之後還問我:“你跳高隊的朋友呢?”

“回老家了,沒空過來。”

林南柯居然笑了笑,然後拉著我去吃那家新開的肉蟹煲,不過最後又變成了他請客。

其實付錢的時候我倆爭執了一會兒,最後林南柯說,如果我付了錢,那是對他尊嚴的踐踏。

這話聽著太嚴重了,我哪敢說什麽。

吃完飯出來,我去隔壁超市買了幾盒鞭炮和仙女棒,過年當然不能少了這些東西。

回去的路上,林南柯倒是玩得開心,像一個一米九的傻子,總是拿著燃起的仙女棒嚇唬我,追著我圍著整個廣場跑。

隔壁小朋友看著眼紅,過來叫了好幾聲哥哥姐姐,我心軟,便想給他點一根,他卻攔住我,問那孩子:“你的爸爸媽媽呢?”

“沒有爸爸媽媽在,哥哥姐姐是不能給你點的,受傷了怎麽辦?”

說得對啊。

我第一次看到林南柯有這麽細心的一麵,他蹲下來,摸著小孩子的頭,嘴角揚起,莫名溫暖。

大概是因為平時習慣了互相傷害,我從沒注意過他身上的優點,此時此刻才在心裏意識到,眼前這個同齡的大男孩,身上好像藏著無數的寶藏。

最後,我掏出手機,給他拍了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