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悄悄發酵
〔Cut 1〕
趙思念家有一個小院兒,院子裏有菜園,還種滿了花草樹木。
爬山虎在牆角生根,爬上了房頂,吹了一路的小喇叭,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來的花,各種花團錦簇,圍繞在路的兩側,讓我想起了《愛麗絲夢遊仙境》裏的場景,濃鬱而又溫馨。
趙思念請我們進屋,拿出了手機。
“誰先打電話?”
“女士優先唄。”林南柯說。
鄭繁星也點點頭。
我拿起手機,給我媽打了個電話,理由是趙思念給我補習功課,晚點回去。
我媽在電話那頭聽得有點迷:“加加啊,趙思念那孩子考多少名啊?”
“第七名……”
“那就行那就行,我怕成績一般的孩子帶不動你,你自己的水平你自己也知道,你可千萬要聰明一點,別讓人家……”
林南柯在一旁都笑出了聲,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說:“媽,我知道了,我先掛了啊,趙思念的奶奶在這兒呢。”
林南柯笑話我:“高手啊年加加,你撒謊臉都不帶紅的,倒數第七都被你說成第七了,這不就是黑的說成白的?”
我窩火,拿起一個抱枕丟了過去。
陸續和家中報備後,趙思念打開了遊戲機。現在這種《魂鬥羅》已經很少見了,幾乎在市麵上看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許許多多新興的遊戲和更多的電子產品。
舊事物會過去,新事物會代替它們的位置。而人們對舊事物的懷念,也隻是在茶足飯飽後拉閑散悶。
其實我和趙思念都對遊戲不感興趣,打了兩局後,林南柯和鄭繁星就對我們兩個指指點點。
林南柯性格略微急躁,見我說不通,突然就斜過來,半個身子貼在我麵前。我屏住呼吸,被他蓬鬆的頭發蹭得心上癢。
他控製住遊戲手柄,正好攥住我的手,隻要我微微一動,他就能靠在我懷裏。
洗發水的香味散落在鼻尖上,我往後退了退,他說:“你好笨啊,按上和左不就跳下去了。”
我說:“知道了,那你起開,別礙事。”
他突然回頭,衝我狡黠一笑。
我還沒反應過來,林南柯已經湊到了我眼前,越來越近,他步步緊逼,我一點點往後退,最後直接倒在了趙思念家的墊子上。
他在上方望著我,距離還挺近,微微笑起來時,一對丹鳳眼眯起來,能看出他目光中的迷離,但我更希望,那是看錯了。
趙思念他們還在旁邊,我心髒怦怦跳,慌亂之中趕緊推他。他卻突然抓我的頭發,一邊揉搓還一邊說:“我等這一天太久了!”
可算是讓他尋到了報仇的機會,我心裏憋氣,但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最後爬起來的時候頂著一頭雞窩。趙思念望了望我,又看了看林南柯,緩緩豎起一個大拇指。
我瞪他一眼,去一邊梳頭發了。
出來的時候,趙思念正在幫奶奶為院子裏的花花草草澆水。
我從沒見過那樣的趙思念,從頭到腳都是溫柔的,提著小噴壺,挽起褲腳,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進花叢中,她的溫柔掛在眼角、眉梢、嘴角,還有接收雨露恩澤的片片花瓣上。
她不用我幫她,我便坐在門口靜靜地望著她。
趙思念很快就澆完了,陪我坐到門口,說:“每天給這些花啊草啊的澆水,是我最快樂的事了。”
“我覺得你剛剛也挺快樂的。”
她低頭,望著逐漸暗下去的天空,即使天沉下去了,也能看到雲朵在飄動,一會兒遮住星星,一會兒遮住月亮。
我問:“趙思念,你為什麽要叫趙思念啊?”
她輕輕笑了笑,目光隨著天空一起暗淡下去。
“趙思念這個名字是我爸給取的,奶奶說這個名字不好,一輩子都在思念。我爸我媽生下我一年多,就因為家裏沒錢,出去打工了,這一去就是這麽多年,除了過年回來一趟,我幾乎沒見過他們。”
她眼裏有東西在流動。
“我其實比你們都大一歲,我降過級。初三剛畢業那年,我爬架子去房頂曬土豆幹,掉下來了,摔斷了右胳膊,休學了一年。不過還好,摔下來的不是我奶奶,我還挺慶幸的,這點苦吃也就吃了。可我爸媽知道我摔下來,不聞不問,我不知道我哪裏對不起他們。我也習慣了。”
她停頓了一下,我想同她講幾句安慰的話,可腦子一時間仿佛突然被抽幹了,我什麽都說不出來。
她道:“我挺羨慕你的加加,雖然是重組家庭,但是你父母他們給你的溫暖,是我這輩子都在幻想得到的。都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狠心的爹娘,可為什麽,狠心的爹娘偏偏落到了我身上,我是無辜的。你知道嗎?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再想彌補也難,他們都用自己的方式生活著,這麽大的世界,我一個人孤零零光著腳行走,就在這個角落裏,看著最親的人丟下自己。”
我試著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冰涼,淚水滴在手背上,灼熱。
她很快就把眼淚逼了回去。
她說自己這麽多年練會了憋眼淚。
這事我沒法勸她,也沒辦法安慰她。
人與人之間生來就是不公平的,命運常常被人比作河流,而上帝就是折紙船的人,不知道會把你放在哪個起點,也不知道河水會帶你漂向何方。
“不說這個了,你知道我為什麽把鄭繁星他們帶過來嗎?”
“為什麽?”
“笨啊,因為我想多和他玩一會兒唄。”
“色迷心竅。”
我以網吧事件要挾林南柯,周末和我一起去搞定藝術節道具的事兒,這件事他原本就是始作俑者,必須為自己不要臉的行為付出應有的代價。
林南柯:“那我要是接著不要臉就是不去呢?”
“那你就等著老孫強製傳喚吧。”
“行,那我必須去!”
我還以為這人多厲害。
周末一大早,為了這個突然出現的約定,我還特意起了個大早。我媽看我收拾東西還覺得挺驚訝的,問我:“這個周末怎麽出息了?早上知道來客廳旅旅遊了?”
“我待會兒要出門,學校藝術節,準備道具。”
“你參加了?”
“我不配。”
“果然是我女兒,有自知之明。”
我看著我媽揚長而去的背影,狠狠咬了口蘋果。
在樓下碰麵,林南柯還戴了一個口罩,甚至把帽子也戴上了。
“知道的人知道咱倆是高中生,一會兒去租道具,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是劫匪,一會兒去搶銀行。”
“我姑就住你家附近。”
原來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從包裏翻出一副墨鏡遞過去,讓他捂嚴實點。
還沒等我做什麽,林南柯先發製人,說自己今早吐了,腸胃不舒服,死活要去醫院。
我可不是一個沒人性的人,再怎麽樣也是身體要緊,尤其是大高個兒,暈倒了抬不動。
醫生做了簡單的檢查,確定他隻是消化不良,開了幾盒健胃消食片,讓他回去慢慢嚼。
偏偏林南柯緊張得跟下了病危通知書似的,問醫生:“我需不需要拍個片子什麽的?我覺得也可能是胃癌,吃這個藥萬一影響我的病情怎麽辦?”
我:哈?
醫生卻處變不驚,慢條斯理地解釋:“放心吧,你不是胃癌,別浪費國家資源了,先拿點助消化的藥回去吃。再說,你如果真是胃癌,那注定要死,吃了總比不吃強。”
這醫生句句真理,出口成章,一看就是學富五車,身經百戰。
林南柯還是不肯就此罷休,又問:“醫生,那我為什麽會得這種病啊?”
醫生抬眼看了看他:“沒事兒,就是命不好。”
不愧是醫生,字字珠璣,空前絕後。
〔Cut 2〕
林南柯看病這事兒,讓我對他有了新的認識。
且不說那醫生覺得他煩,就連我一個外人最後都看不下去,強行帶他離開了。
林南柯不願意,說我草菅人命,置他生死於不顧。
我沒直接把他摁死在醫院裏已經是良心上給他最後的仁慈,不想去租道具就不想去租道具,借口倒是不少。
我這人不喜歡砍價,所以一般情況下,人家說多少就是多少,林南柯也是這毛病,在店裏三挑兩挑,就準備好了演出所需要的道路,我按照事先列好的表格一個個清點,最後隻差他的那件演出服。
店長是個中年男人,上下打量著他,歎氣道:“小夥子,你這身高也不好找啊。”
我看了看記錄,林南柯居然演的是周樸園,不知道盛雅媛是怎麽安排的,要是周樸園這麽高,恐怕第一個被雷劈死的就是他。
店長估計看我倆說話痛快,不壓價,所以非常熱心腸,前前後後來回跑,就為了找那件巨人的衣服。
最後實在沒辦法,東拚西湊找了兩件衣服湊了起來,也算是好歹有了著落。我倆抬著東西出門的時候,我問他:“你媽平時給你買衣服都去哪兒買?”
“我也不知道。”
“長得高也有不好地方,穿衣服都費勁。”
他突然鬆手,袋子的重量全在我胳膊上,我重心不穩,差點一個趔趄趴在地上。
這男生也太小心眼了,我使勁瞪他。
林南柯一臉得意,接過袋子。
“我自己來吧,你在旁邊礙手礙腳的,一點重量都分不掉,還有點麻煩。”
要不是在大馬路上,我早就動手了。
“林南柯,改天我請你去吃魚吧。”
他茫然地看我:“嗯?”
“我看你挺會挑刺的。”
周末的時間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周一上課的時候,我問了幾個參演的同學,說沒有異議是不可能的,還有人嫌棄我選的衣服土。林南柯在一旁不樂意了,懟了那女生一句:“你演的是《雷雨》,不是七仙女,還想美上天?不切實際,你見過乞丐穿高跟鞋要飯嗎?”
那女生被懟得說不出話。
終於看到林南柯懟別人了,痛快。
孫老師還特意問了我這事,知道我已經準備好了,孫老師出奇地誇了誇我的辦事效率。
林南柯表示我總算是辦了點人事。
我寧願不做個人,也不想讓他把這種事安排在我身上。
反正,說來說去,林南柯就沒盼我好過,我幹脆也不心慈手軟,既然有了管理道具這個權利,就等著藝術節的時候看好戲吧。
不過我膽量也有限,不敢做什麽太過分的事,隻能使點小動作。
《雷雨》自然少不了閃電和雷鳴,為了節目效果,孫老師安排我去負責燈光和音效,手中有了實權,我還怕什麽。
在閃電的時候,我“啪”的一聲推開燈光開關,調整燈光方向,正好落在林南柯那張臉上。
我就不信,我這麽努力閃不瞎他。
不過也實在是演員不給力,我還沒對這部劇進行大規模的破壞,結尾時,當事人自己就忘詞了,盛雅媛扮演侍萍,劇情推到這裏,她已經死了,躺在地上,睜開眼睛望著林南柯,估計急得快詐屍了。
救急要緊,我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膽量,拿起麥克風,悠悠道:“咳咳……那個周樸園、侍萍你們幾個眾凡人聽命,為了一己私欲,做了有違天理的事,就……就該受到相應的懲罰。”
場上一片嘩然,林南柯往後探頭看我,咬著牙,像是下了什麽決心,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突然跪下,仰天長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啊,請原諒我們這群罪人,指條明路吧—”
我愣了愣。
這戲接得也太快了吧?
盛雅媛爬起來,看著台下,有人號了一句“詐屍了”,周圍人又跟著起哄。
我清了清嗓子,裝腔作勢地說:“因果輪回,既然你們誠心悔改,那我就指條明路,你們曆經九九八十一難,去西天取經,等到修成正果之時,也就是你們得以救贖之時,好自為之吧。”
說完,我關掉話筒,剛剛還攥著的東西仿佛成了一個燙手山芋,心髒跳個不停,人生第一次如此慘烈地幫助別人,沒什麽經驗,就到此為止,應該能蒙混過關。
我聽台上演員們齊聲喊:“我們知錯了!”
然後謝幕,下場。
趁著這個機會,我還給他們加了點雷聲。
這件事做得如此轟轟烈烈,孫老師肯定會找背後的始作俑者,我知道自己跑不掉,事先寫好了檢討,自己去辦公室負荊請罪。
林南柯也在那裏,見我進來,一直衝我眨眼。
我心說這孩子眼睛不會真的被我閃出什麽毛病來了吧,擔心之餘,還踮起腳湊近瞅了瞅。
孫老師咳嗽兩聲,我趕緊把檢討呈上去。
林南柯也開始咳嗽,我沒理他這突然的迷惑行為,自顧自地低頭認錯:“孫老師,對不起,這次的事情是我不對,我也是因為林南柯忘詞了才想出來的辦法,本意是想要為我們班的節目挽回麵子,也是為了班級榮譽考慮。千錯萬錯都是林南柯的錯,你要罰就罰他吧,我過來就是意思意思,這事跟我沒關係,您要是罰我的話,就隻能說明您黑白不分。”
孫老師接檢討的手微微一滯。
“你認真的嗎?”
我瘋狂搖頭:“認真的。”
林南柯站在一旁很安靜,我覺得兩人肩並肩僵在辦公室裏也不好,便騰出空給他打了個招呼。
“咦?你怎麽在這兒?”
“你才看見我?”
“我隻是找句合適的話打個招呼而已。”
“那你怎麽……”
“好了好了!”孫老師敲了敲桌子,讓我們安靜點,然後轉過頭來問我,“你知道林南柯來幹嗎來了嗎?”
我搖頭。
“他來承認錯誤了!”孫老師盡量說得很大聲。
什麽?
我沒聽錯吧?
那一瞬間,我羞愧難當,看著林南柯,趕緊把頭往下低,臉上火辣辣的。
他主動把錯誤往自己身上攬,而我卻往他身上推,這樣看來,怎麽理虧的都是我,是我太小人了。
對不起對不起,一會兒一定好好和他道歉。
我心中正暗罵自己,孫老師又說:“你說錯誤是他的,他說錯誤在你身上,我看你們兩個都有錯!”
“對對對……”
等等……
他說我的錯?
果然,我就知道他沒那麽好心。
黃鼠狼哪能給雞拜年啊。
從辦公室出來,林南柯含著笑,那種眼神讓我覺得自己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
他說:“要不咱倆再聊聊?”
聊?我怕控製不住自己的手一巴掌拍過去。
好事輪不到我,數起壞事來一籮筐。趙思念後來回憶過,她說:“其實那次藝術節也沒有什麽好看的節目,現在想起來,記憶最深刻的,全是你導演的那場《雷雨》版《西遊記》。”
意外的是,因為節目表演,整個高一6班名聲大噪,除了學校校友都認識我們之外,更可怕的在於,這幾個人誰都不敢再違反校紀校規,包括遲到。
因為辨識度太高,跑都跑不掉。
趙思念因為這事不止一次地指責我,影響了她的貪睡計劃。
我的鍋?不都是林南柯的錯嗎?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趙思念這種大大咧咧的人居然準備了一個本子,每天在上麵認真地寫著什麽,我問她寫的什麽,她說那叫少女的心事,我不懂。
我為什麽不懂?難道我不是少女嗎?
“那就悄悄給你看一眼?”
我瘋狂點頭。
本子上麵摘抄了很多的句子,有的來源於課本,有的我連聽都沒聽過,什麽夏天的風秋天的雨喜歡的你啦,帶著股酸勁。
她衝我樂:“怎麽樣?挺文藝的吧?”
我說你有那時間,不如抄一下牛頓定律,還能加深一下記憶。
趙思念差點沒拿起課本來削我,她把本子當寶貝一樣收起來,說我沒有浪漫細胞。
我指著自己,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好笑的笑話。
“你說我不懂浪漫?”
“不然呢?”
“那你也不看看你寫的都是什麽?什麽‘我才不會逐月,我要月亮奔我而來’,奔你而來的,那不叫月亮,叫隕石,砸得你六親不認,來取你狗命的。”
趙思念什麽都沒說,坐在對麵看了我好久,看得我直發毛。她緩緩道:“年加加,我知道為什麽林南柯總是不肯放過你了……”
為什麽?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最後就總結出一句話:總有刁民想害朕。
這時英語老師進門,眼鏡片一反光差點沒閃瞎我的眼睛,想起藝術節的所作所為,我感慨可真是一報還一報,出來混,還是老實點好。
〔Cut 3〕
趙思念這人非常八卦,總是問我和林南柯之間又有什麽事情發生了。
她一開口問,總是讓我不自覺想起和林南柯平時的相處,莫名有種感覺,好像一舉一動都值得銘記。
麵對趙思念的提問,我後來幹脆直接反問回去:“你到底想聽什麽,我講給你聽。”
她撇撇嘴,說我這人沒情趣。
後來回頭想想,最早用“沒情趣和不懂浪漫”來形容我的,居然是我的高中好友。
我當然不承認我沒情趣,也不承認我不懂浪漫。
人們往往喜歡把表達愛的方式分很多種,可是真正在心裏接受的,隻有所謂的“浪漫”和“情趣”,其實不懂浪漫也是情趣,一種藏在心底的很特別的浪漫。
藝術節時,我因為負責準備道具,多多少少和鄭繁星有了些接觸。他們班表演也需要雷聲和閃電,秉承著助人為樂精神,我表示,不就是個音效嗎,我幫他搞定。
後來《雷雨》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了神話大戲,估計鄭繁星怕我把詩朗誦改成音樂劇,就沒敢再用我。
學校那陣新開了食堂,中午時間短暫,很多家遠的同學怕麻煩,便在食堂解決夥食問題。
而我圖個新鮮,拉著趙思念也在學校裏吃午飯。
趙思念要了一份土豆片,坐在我對麵叫苦不迭。
“有家不能回真可憐,我是一個有家不能回的小孩,我太難了,我覺得自己上輩子就是這個土豆片……”
“給我閉嘴!”
出於對我氣勢的尊重,她把自己的音量調低了,嘀嘀咕咕地說我狼心狗肺,好心陪我在這裏吃飯,我居然還凶她。
我說你最好是閉嘴,她仍舊不依不饒,口吐芬芳。
最後,我隻能告訴她鄭繁星在後麵。
鄭繁星確實在她身後,我抬起手打了個招呼,繼續埋頭吃飯。她表情凝固,低聲問什麽時候過來的,為什麽不告訴她。
“我倒是也想說,你揚言說上輩子是個土豆,我怕你一衝動,再跳下鍋裏把自己炒了。”
是的,我在胡說八道。
她“嘁”了一聲,端著餐盤去了鄭繁星桌上。
我頭頂飄過問號。
林南柯見她過去,突然叫我:“你自己在那兒多孤單,快點過來。”
我“被迫”端著餐盤坐到他旁邊。
“哎,對了,鄭繁星,你們班那個體育生學什麽的?”趙思念吃著吃著突然插入一句。
我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能讓趙思念開口問的男生,除了是她的仇人,就是和我有關,這可真不是我太拿自己當回事,隻是曆史事件慘兮兮地擺在眼前,讓我不得不防。
之前趙思念為了隔壁班一個男孩子上躥下跳,主動說話,主動打水,一下課就往人家那邊衝,總之熱情似冬天裏的一把火。
還沒來得及燃燒完自己,照亮別人,就被對方一盆冷水澆滅,男生滿麵嬌羞地告訴她自己沒有那個意思。
我當時看得很迷茫,對她痛心疾首,難道這麽快就忘記了大明湖畔的鄭繁星了嗎?
趙思念見我指責她,泣不成聲,裝模作樣地說我:“你個沒良心的,我這還不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
她瘋狂點頭,並表示上周課間操跑步我被人鞋踩掉的時候,是這個男孩子,不畏艱難險阻,不畏臭氣熏天,把我的鞋從一眾人中踢了出來,於是她認定,他肯定對我有想法。
我:“……”
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那個體育生是學田徑的,得到了鄭繁星的回答後,趙思念興奮得手舞足蹈,說什麽學田徑的最好了,身體素質強,四肢協調,又健康又帥,簡直是人間極品,上次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是不是對我有什麽想法。
我還沒來得及打出頭頂的問號,林南柯先提前拆了台,冷冷插了一句“我也是學體育的”,趙思念居然就跟被施了咒一樣,一言不發。
剛剛還勝似幾千隻鴨子呢?
怎麽瞬間就成啞巴了?
我也不好接話,場麵一度尷尬,林南柯也意識到了,他夾了一筷子土豆絲放在嘴裏,突然就跟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讓我們趕緊嚐嚐這個魚香肉絲,簡直是太好吃了。
有了台階下,我趕緊一筷子戳下去,剛入口,趙思念又說:“哇,你們兩個吃一盤菜,間接接吻啊。”
這話聽起來挺惡心人的,我硌硬極了,半口土豆絲含在嘴裏,吐出來也不好,咽下去也不是,硬生生卡在那兒,有種想拿饅頭堵住她嘴的衝動。
我試圖在林南柯的目光中找到和我想法一致的東西,結果在他眼睛裏摸索了半天,卻捕捉到一絲笑意。
我當時哪知道他開心的是什麽,還多嘴問了一句,趙思念突然咳嗽了起來,搞得我不知所措。
一直到吃完那頓飯,我還沒有從疑問中走出來,滿腦子都是林南柯詭異的笑容,笑著笑著就突然低下頭,陰暗地向我走過來,然後掐住我的脖子,惡狠狠地說:“讓你吃魚香肉絲!讓你吃魚香肉絲!”
回教室的路上想得太投入,以至於趙思念說話的時候我一個字都沒聽到,最後她很大聲叫著我的名字,這才如夢驚醒,抽離出來。
她十分疑惑:“你這是怎麽了,從剛剛吃飯開始就心不在焉的。”
我還不算笨,卻還是對林南柯的行為百思不得其解,這讓我想起之前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人的眼睛有5.76億像素,卻始終看不懂人心。”
我把這句話附贈給了趙思念。
我唉聲歎氣,趙思念卻對我的表現持以不屑,回我一句:“你腦袋裏有100億個腦細胞,卻盡想些沒營養的問題。”
說得挺對,很有道理,值得深思,卻還是擋不住我要殺了她的衝動。如果不是她,哪會有那麽多事?
我從小學時候就覺得,上學這事兒本來挺有意思的,結果被學校整得特別沒勁,尤其是在麵對各種考試的時候,這種感覺尤為明顯。
我媽說我這是吊車尾的成績帶來的負麵影響,我如果是年級第一,我肯定天天樂得合不攏嘴去上學。這話我信,但我的智商讓我注定無法擁有這種快樂。
在我裝肚子疼逃避考試失敗後,我媽揪著我的耳朵把我送出了家門,夏叔叔不仗義,在一旁看得嘿嘿笑,也不上來幫我一把。
臨陣脫逃這個做法本來就沒智商,再加上假裝肚子疼,我出了門之後意識到自己腦袋被門夾了才會想出這種借口。
期中考試後是月考,月考完了就是期末考試,沒想到過得這樣快。
月考比期中考試要輕鬆,這次並沒有讓我和林南柯坐在一起,然而出了門卻總是能夠碰到他。眼前有一個一米九的人晃來晃去,時間久了,誰的頭都有點大,本來考試這事就挺讓人心煩,林南柯還陰魂不散。
他站在走廊窗前,低頭看地麵,白淨的少年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顯得心事重重,如果不是和他八字不合,我會覺得他很帥,滿滿憂鬱氣質,我見猶憐。
但我心中的成見,就好像一座大山,壓在心裏,把他所有的優點都壓得死死的。
巧的是,他一回頭也瞅見了我,正欲上前,估計想貶損我幾句,卻被盛雅媛攔住了,聽著應該是問上一場考的英語題,我心想這來得巧不如來得妙,躲過了一場唇槍舌劍,不由得沾沾自喜。
這事我跟趙思念說了,趙思念卻莫名其妙說我傻。
我十分不理解,覺得她是考試考瘋了,腦子秀逗了,躲過一劫它不美好嗎?
每次考試結束,都好像是度過人生大難關一樣,心情完全放鬆下來,開始計劃著今天放學去哪兒玩,圖書館借的小說是不是該還了,明天周六,睡一上午行不行。
結果大家還沒來得及放飛自我,就被老孫一盆冷水澆下來—
“那個同學們,月考結束了就要注意了啊,距離期末考試還有35天。”
按天來算,就顯得時間有點緊湊了。
〔Cut 4〕
月考的成績比期中考試的成績出來得還要快,孫老師站在前麵宣讀成績的時候,我內心近乎崩潰。八成是看我們平時太舒服了,所以製裁來得太快,大家都沒有一個心理準備。
這樣一看,這群老師平時應該挺閑的,批閱卷子的速度比我們考試的速度要快得多。
趙思念對此不以為然,畢竟她早已經把學習這件事置之度外,成績出不出來,是高了還是低了,並沒有什麽影響。
不過她卻安慰我。
“加加,是騾子是馬,總得牽出來遛遛。”
“我就不能做個人嗎?”
“這成績你認了吧,”她歎口氣,拍拍我的肩膀,“也許這就是加加的命吧。”
不!加加的命就是不認命!
這話剛在心裏念了一遍,孫老師就念到我的名字,不僅如此,還把我重點拎出來批評了一頓。
“年加加同學的成績,自打進班以來,一直穩居倒數第二,金剛不動,你看看,倒數第一都更新換代了,你是什麽王朝啊這麽牢固。”
全班哄笑。
我低下頭,暗自神傷,這命還是認了吧。
有進步的,當然就有退步的,還有我這種原地踏步的。
林南柯屬於進步的行列,還是進步比較大的,在講台上為大家整理自己的學習方法。他說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勝利者勝利的時候,會有一種優越感,看著失敗者落魄的樣子,十分舒服。
全班同學都知道他說的是我,我與林南柯不和,這事盡人皆知,還用解釋嗎?
我在台下恨得牙根癢癢,偏偏林南柯還對我發出眼神挑釁,我怎麽受得了這氣,到了退步生自我反省的時候,我主動站起來。
“老師,我來。”
孫老師疑惑地望著我。
“老師,我對我的成績感到羞愧,為了加深這次教訓,我決定上台反省一下。”
孫老師估計也沒看懂我唱的哪出,點點頭讓我上去了。
我清清嗓子,對著台下的林南柯莞爾一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開口:“我是咱們班的倒數第二,一直以來穩居高位,無論晴天還是陰天,無論人為破壞還是不可抗力,我都毫不動搖。”
台下哈哈大笑,有人說了句“整挺狠”,我表示小意思。
“剛剛林南柯同學也說了,學習不斷努力是為了享受勝利者的快感,那我就給大家講講失敗者的痛苦吧。”
孫老師不吱聲,站在教室最後麵默默地看著我。
為了刺激林南柯,我也豁出去了。
“作為一個失敗者,我覺得我很有存在的必要,勝利者之所以享受到成功的喜悅,那還不是因為有我們失敗者墊底,不然樂得牙都掉下來了,也沒人看不是?當然,也不是誰都能做失敗者的,失敗者需要有強大的內心和不要臉的精神,這一點,有些人就做不到。還恰恰用他的小人之心來度君子之腹,你們說氣人不?我……”
“行了行了。”孫老師突然打斷,“時間差不多了,把機會留給後麵的失敗者。”他催促。
我不敢過分造次,畢竟孫老師手中握有實權,肯讓我把話說出來,已經是很大的讓步了,該結束時就結束,點到為止。
但氣勢不能輸,為了襯托出強勢的形象,我下台前高傲且冷漠地瞟了林南柯一眼,然後試著勾起嘴角冷笑,才不緊不慢地坐回到座位上。
我問趙思念剛剛的表現怎麽樣,趙思念搖頭歎息,表示一言難盡。
趙思念說:“你那個白眼翻得,知道的是你對他不滿,不知道還以為你要氣抽過去。還有你下台時走的那幾步,像一個吃飽了撲騰翅膀的鴨子,嘎嘎嘎。”
我現在是真的要氣抽過去了。
本想一鳴驚人,卻沒想到損兵折將,成了東施效顰,太難看了。林南柯再看向我的時候,我再也不敢直麵對視了。
我沒有強大的心理素質,當著班裏那麽多人的麵表演唐老鴨,說重點我想自殺,說輕點我想去世。
我媽在得知我考試又慘遭滑鐵盧時,卻沒有過多的反應,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反倒是讓我想開點,人家失敗或許是因為貪玩,而我是真笨。
親媽都這樣說了,我對自己更失去了信心。
月考完了就是期末考試,期末考試結束就是春節,我媽早已經不在乎她在人前的這點麵子了,而我在乎。
我媽當初和我親爸離婚,本來就在娘家受了白眼,不知道為什麽,一個家族流淌著相同血液的人,有時候卻成了最想逃避的人。
因為我媽的事,我從小對他們印象就不好,而且我這個人本事不大,記仇勁卻不小。
我說:“媽,我是不是讓你失望了?”
她笑笑,什麽都沒說。
她什麽都沒說比說了什麽更可怕,我心裏不舒服,翻來覆去睡不著,發了一條動態。
“其實我也想站在製高點。”
結果,第二天林南柯托趙思念給了我一本筆記。
他給我筆記並不令人意外,讓我挺吃驚的是,這本筆記是林南柯親手抄的。
他的字其實很好辨認,寫得很大,工工整整,一筆一畫都十分用力,語文老師曾經不止一次誇過他。
太有辨識度了,想騙騙自己是別人給的都不行。我這人沉不住氣,等到了下課,我跑過去找他,把筆記拿出來,問這是什麽意思。
林南柯正在做物理試卷,手裏轉著筆,看起來吊兒郎當的,語氣也吊兒郎當:“就是你看到的意思啊。”
我懷疑自己耳朵不好使,又問了一遍:“你確定嗎?你在幫我?”
他不以為然,仿佛做的是舉手之勞的事。
“我是不想我的對手太弱,這樣挑戰起來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算他狠,事出反常必有妖,就知道有目的。我也聽明白了,衝他用力點頭,把話先留下:“你等著!我不會輸!”
回到座位上,我怎麽待著都不舒服,心中一股無名之火,燒得心浮氣躁,後來幹脆去廁所冷靜了,最後是踏著上課鈴聲進門的。
孫老師這節課也不知道怎麽了,一進門就把教材扔在講桌上,留下一句“你們自己做做練習題”,揚聲器話筒也沒摘,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翻開那本數學筆記,看了幾頁,從心裏由衷地對林南柯產生敬佩,難得他把這些東西整理得如此仔細,我不知道自己接受他的恩惠是對還是不對,反正捧著這個本子,心裏踏實了很多。
對我而言,學習這條路漫長又昏暗,連努力都看不到結果,但這時候,如果有人願意伸手拉我一把,就仿佛突然有了一道光。
我怕林南柯成為那道光,但更怕的,是永遠找不到那束光。
不過我有心學習,現在條件也不允許。因為孫老師戴著擴音器出去,給全班同學帶來極大的困擾。
可能是真的有急事,孫老師忘記關麥,他出去的一路上,打了三個招呼,一個是語文老師,一個是隔壁班主任,最後那個是教導處主任,讓對方把本周的教師考勤統計一下。
結果這還不算什麽,沒過一會兒,教室裏又響起嘩啦啦的水聲。男生們突然一臉壞笑,竊竊私語起來,我坐在那裏聽得雲裏霧裏,問趙思念怎麽了,她表示也不知道。
還沒等大家從上一個疑點中走出來,音響裏又傳來孫老師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打電話。
“哎,老婆啊,你別生氣了,那個錢不是我動的……不讓我回去了?那可不行,有什麽話咱好好說不行嗎……不行……老婆,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後麵有同學喊“撒尿呢”,我這才明白過來剛剛的水聲是從何而來。他在那邊一邊上廁所一邊卑微認錯,我們在教室裏聽得醉生夢死。
整個班的紀律都維持不住了,林南柯強忍笑意,使勁拍著桌子:“安靜點!安靜點!”
約莫過了兩分鍾,同學們正準備消停,又聽見林南柯悠悠道:“大家笑得小點聲,不然就聽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