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我會永遠相信你,一如你相信我

01

周顏他爸出差回來給他帶了一盒包裝漂亮的巧克力。

周顏吃不慣甜膩的東西,隨手就準備給他媽拿去送人,但那手剛一遞,突然就想起沈清乖那家夥好像挺喜歡吃巧克力的。

小學低年級,周顏從外麵瘋完回教室時,正好看到她桌上放著一塊巧克力,也沒仔細看,摸了摸饑腸轆轆的肚子,兩三口就解決掉了。

沈清乖回來盯著那一點不剩的包裝紙,嘴巴一撇,眼淚順著臉頰嘩啦啦往下掉。

摔跤摔得皮開肉綻,哼都沒哼一聲的沈清乖,卻因為一塊巧克力當場放聲大哭,周顏嚇得又是道歉又是安慰,就差直接跪下磕上幾個頭。

之後才知道,這巧克力好吃卻貴,小學零花錢不多,沈清乖攢了一個月才巴巴從超市買回來,結果上個廁所的工夫就被周顏給吞得一幹二淨。

也是那個時候,周顏開始注意到這個小麥色皮膚的女孩。

不像別的女孩子嬌滴滴地抱著娃娃玩過家家,彼時父母尚且支持她的“不務正業”,於是隨身攜帶一把木製的尤克裏裏,說那是她的命。

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一臉正經地說出“我的命”這三個字,周顏承認,當時他覺得沈清乖酷得和他最喜歡的迪迦值得一比。

自行車穿過筆直的弄堂,周顏騎到瀝青色石板前停下,靠在石板上打盹的老黃貓兩隻眼珠子滴溜盯他,嘴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周顏瞪它,一隻手往口袋裏掏手機,手才剛碰到金屬邊緣,迎麵飛快晃來一個東西。他甚至還沒看清來者何物,那玩意兒就哐當一聲砸在自己腳邊。

《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精修版》。

還是文科數學。

他嚇得愣是踮腳罵了句粗話,正準備破口大罵到底是哪家幹出這麽喪心病狂的事,隨著一記重重的關門聲和那句“你走了就別進這個門”,沈清乖出現在樓梯口。她臉色陰鬱,眼角發紅,像是剛剛哭過。

於是周顏就這麽尷尬地站在原地,腳邊是她剛剛扔出來的輔導書。

一刹那,兩人腦海皆是一片空白。

不是沒有聽過沈清乖抱怨過她那中氣十足的老爸,可彼時她眼睛笑成一條縫,語氣歡快得不像話,愣是把對她爸的控訴講得和說相聲一樣好笑。

在那麽長的記憶裏,她似乎從來都是朝氣蓬勃地出現在自己麵前。

“呃,那個,我……我過來給你送巧克力的。”周顏立馬轉動他那八百年不動用一次的腦子瘋狂組織語言。

“我什麽都沒聽到。”

說完,他就想給自己來一巴掌。

沈清乖顯得坦然得多,她從台階上跳下來將書撿起拍拍灰,又對他說:“傻子,我想出去轉轉。”

周顏咧嘴說了句“好”。

“我這兩次周考撞了黴運,數學考得奇差無比,正好剛剛他又見我在寫詞,二話沒說撕了我的草稿,說我就是因為整天寫這些玩意兒成績才下滑。我一急就火了,和他吵了一架。”

她攥著周顏的衣角,閉著眼睛感受耳邊呼啦呼啦的微風。路燈明晃晃照亮一片又一片的空地,周顏將車騎得很慢,難得沒和她鬧,就這麽認真聽她說。

“我很愛他,他也很愛我,但是我們倆就是處不來。他要穩妥的現實,我要肆意的自由,湊一起就是個小型的C4炸彈,踢一腳就炸。”

一直期待而又有些惴惴不安的未來對於沈清乖來說,隻要有那些輕快的字符和旋律,就隱約覺得那是明亮的。

她一直堅信那顆種子已經在那兒生根發芽。

但她爸不信。

她爸希望她考上不錯的大學,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最後成家立業相夫教子。

一如名字最後他給她取的“乖”字那樣。

但現實與想象差距甚大,從沈清乖剛生下來那刻發出了異常洪亮的哭聲,就意味著她與這個字從此就不會沾一點邊。

“誰讓他是我爸呢,誰讓我是他女兒呢。”

沈清乖自顧自念叨,她抬頭看向凜然聳立的天空,撕開巧克力包裝,說完就往嘴裏塞一個。

特別甜。

可咽下去是苦的。

周顏把刹車一捏,弦月之下他衣衫貼著後背,抹了把汗津津的額間回頭看她。

“看什麽看,我臉上有東西啊?”沈清乖嚼著巧克力,含混不清地說。

“沈清乖。”

“嗯?”

“我這人天生嘴笨,也不懂得怎麽安慰人,但是你給我永遠記得一點,無論你有什麽心事、碰到什麽麻煩,你都可以無條件地依賴我。

“我認真的。

“咱勉強也算半個兄弟了,反正我皮糙肉厚,你以後不高興幹脆就打我幾下解氣。不過也別打太重……我記得你力氣挺大的。”

周顏努力將想表達的心情轉成聽起來十分高大上的話語,奈何近三年語文作文他從來寫不滿800字,這樣看來,他確實是認真的。

“說得跟告訴你就能解決似的。”沈清乖漫不經心地扯起一抹笑。

小時候兩人蹲街上玩螞蟻,突然不知從哪裏衝出一隻凶得要死的狗衝他們狂叫,周顏當場嚇得原地尿褲子,沈清乖二話沒說,叉著腰擋他麵前和那狗對叫,硬生生把狗給吼走了。

“我好不容易說出這麽掏心窩子的話……你閉嘴別拆台。”

她總是這樣,出其不意,一招致命。

那語氣陡然弱了一大截,周顏咳了聲:“總之,我希望你好,希望你高興。”

沈清乖沒接話。

從小到大,她聽到最多的是,“你要懂事”“你要好好學習”“你要出人頭地”,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會和她說“我希望你高興”。

她和周顏認識了十年,這個人又傻又怕寂寞,有時愛耍一些小聰明,成績平庸,長相平庸,就是這麽個扔進人群就找不到的大男孩,在過往那群說著“要陪你一起天荒地老”的朋友一個個消失不見後,在她身邊陰魂不散至今。

“可我不想當你兄弟啊。”沈清乖突然無厘頭地說了這麽一句。

細長的丹鳳眼劃過周顏的衣領,又往上停在那張帶著迷茫的臉上,那一刻飛鳥從頭頂飛過,叫聲打破寧靜響徹雲霄。

她一眨不眨,看著對方臉上逐漸浮現那抹肉眼可見的紅:“我想……”

你想什麽。

“我想做你爸爸。”

她這才捧腹大笑,大聲喊了句“兒子”,變回了平日裏風風火火、橫行霸道的沈清乖,不顧對方仿佛吞了槍子的臭臉,起身撒腿就跑。

02

“你看看這詳細答案說的什麽玩意兒,第六題,選項A在文中沒有體現,B有明顯語法錯誤,D與題意不符,所以此題選C。這和沒講有什麽區別。”

周顏跑過來問蘇以沫題目時喋喋不休地抱怨這書物超所不值,等蘇以沫將解題過程詳細地講給他聽後,這才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腦袋,把蘇以沫誇得天花亂墜。

“你杵這兒當門神呢?問完趕緊滾。”盛意語氣不善,在一旁冷不丁冒一句,“能滾多遠滾多遠。”

周顏在心裏爆了一句粗口,我和蘇大學霸說話礙著你呼吸了,還是擋著你進行光合作用了?可那話剛要脫口而出,他的目光就停在桌上寫了一半的試卷上麵。

“不是,兄弟,你最近是吃錯藥了還是沒吃藥啊,我們盛哥居然在刷題目,怎麽的學渣當膩了想換學霸當當?”

周顏嘖嘖稱奇,這廝像是轉了性子一樣,這幾天和中邪一樣連球都不去打了,天天就湊在蘇以沫旁邊在知識的海洋裏遨遊。月考多可怕,逼瘋了一個沈清乖不說,還活生生把一個天天逃課去球場撒歡的野猴子,逼成了啃書的偽學霸。

盛意將筆一放,拿著試卷給蘇以沫檢查。

他伸了個懶腰,餘光瞥了眼周顏跟看傻子一樣:“你懂個屁。”他哪裏是在學習,他是在鍥而不舍、全方位無死角地討他家小姑娘的歡心。

“那個,盛哥,作為兄弟說一句,人呢要有自知之明,凡事不要勉強自己,這樣會不快樂……”周顏眼神往試卷上一瞥,第一道大題空白處獨獨畫了個抽象派的兔子在那兒齜牙咧嘴。說完一溜煙跑了。

盛意估摸著是想去揍他一頓,剛直起身,突然想起什麽又坐下,偏過頭朝蘇以沫勾了勾手指。

“蘇以沫,給你看個東西。”

蘇以沫沒動,隻是看他一眼:“做什麽?”

“嘖。”盛意有些不樂意了,“還能害你不成?”說著,他從寬大的衣服口袋內側掏出一個粉色紙袋子放在手心,又將包裝紙一層層剝開,露出裏麵烤得金黃酥香的黃油曲奇。他看似隨意地把它放在蘇以沫的桌子上,“不知道哪個塞給我的,我又不愛吃,你拿著吃唄。”他一副“看今天天氣這麽好我就賞你點東西”的嘚瑟樣子,放在腿上的手卻微微有些抖。

蘇以沫停筆,看著麵前包裝精美的餅幹,想起當初在教室門口徘徊的鄰班女孩,好像也是抱著這麽個東西。她們送的?應該是她們送的吧。

“我不吃,你拿去送別人。”蘇以沫語氣陡然冷了下來,她伸手將餅幹掃到他桌上,又低頭解題目。

盛意那笑容就僵在嘴邊:“你別蒙我,我看你和沈清乖總去買這樣的餅幹回來。”

蘇以沫嗯了一聲,輕聲說:“可我現在不想吃了。”

“那留著一會兒吃。”

“一會兒也不想吃。”像是賭氣一樣,蘇以沫又說,“晚上也不想吃,明天也不想吃。”

“反正意思就是不吃我的唄。”原本慵懶的語調也逐漸染上一絲冷意,“那斯文敗類的牛奶,我怎麽看你喝得挺歡?”

“斯文敗類”這四個字在蘇以沫腦海裏轉了一圈,她才明白他指的是薄簡晨。跟他有什麽關係?

“一句話,吃不吃?”

“不吃。”

“好。”

盛意二話沒說,抓著那餅幹袋徑直走到後排的垃圾桶將其扔進去,又麵無表情地坐回位置上,故意把桌凳弄出很大聲音,滿臉寫著不高興。

蘇以沫卻依舊如平日裏那樣做卷子,語氣裏聽不出情緒,臉上也看不出喜樂,甚至一眼都沒往盛意那兒瞟。

太陽斜斜地照進來,那草稿紙上密布的數字符號末尾,是一筆一筆胡亂的劃痕。

03

“你和盛意吵架了?”

背政治背瘋了的沈清乖兩眼一抹黑地來2班找樂子,正好看到盛意抱著球從她身旁走過去,正眼都沒給她一個。

這貨一發飆起來,方圓一公裏內的人都是他仇人。

“也不算吵架。”蘇以沫想起剛剛一整節課裏,盛意都用餘光拚命暗示自己“我生氣了,快來哄我”,隻得在心裏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她從來都不擅長哄人。

沈清乖這樣的女孩,大大咧咧、不拘小節,聊完一個話題,嘴裏又立馬蹦出另外一個,有她的地方永遠不會冷場。

而蘇以沫似乎天生不擅長交際,總是沉默著,把自己封閉在小小的空間裏,每次與陌生人聊天都是說了上句的同時飛快地開始在心裏打下一句話的草稿,確保彼此不會出現無話可聊的尷尬。每次她從題海裏抬起頭,遠遠看著其他女生自然地打鬧,聊八卦、聊衣服、聊昨天看到的男生。

就像初中畢業時,別人在她的同學錄上這樣寫:蘇以沫同學成績優異,是我們大家的榜樣。

她瞥過其他人的,上麵龍飛鳳舞寫著幾個歪扭的大字:你個豬,畢業一起包夜。

她就想,原來她和那些所謂的同學隔著銀河一般的距離,那邊載歌載舞好不熱鬧,她這裏寂靜萬裏,隻有BBC英文廣播和新世紀物理競賽題。

“算了不管他,他就一bug(漏洞),讓他自我修複修複就又活蹦亂跳了。”沈清乖將手裏薄薄的小黃冊往桌上一拋,獻寶似的說,“你看,我找高三學姐要的《時事政治手冊》。”

蘇以沫雖然學理,但畢竟曾是個學霸,對文綜還是略有了解:“不是高三總複習才開始記最新的時事政治嗎,你怎麽這麽早就開始看了?”

“這不是月考馬上來了嗎?小道消息說市一中分科後的文綜就喜歡結合時事來出題,你說這2011年有多少事兒啊,辛亥革命100周年加上中國共產黨建黨90周年,還不算那些已經或正準備退役的踢足球的和打籃球的,我懷疑他們商量好了非要選擇我高考前一股腦冒出來索我命。”

沈清乖不怕背,怕的就是卷子一拿發現背的全沒考,考的全沒背。

“唉,我們班那學神陶子苒,上星期就把這玩意兒倒背如流了。”

對方愁得掉頭發,蘇以沫卻聽得津津有味,這些是文科生的考點,卻隻不過是理科生飯後無聊時的幾句閑扯。比起冷冰冰的公式和理論,這些新奇的新聞倒還挺有意思。

不考的都有意思。

下節課上課鈴剛響沒一會兒,盛意破天荒地又抱著球回來了。

老許握著熱茶得意揚揚地跟在後麵。

這節是他的數學課。

抓了逃課未遂的盛某,老許心情十分好,拿起教案時甚至和顏悅色地說:“請大家把書翻到56頁。”

盛意將那嶄新的數學書從桌洞裏抽出來,既不說話也不睡覺,就撐著腦袋盯老許的腦門發呆。

老許莫名覺得腦門好冷。

今天天氣好,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半空中。

從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此時正好對著蘇以沫的半張臉,不熱卻刺眼。

她先是眯著眼,後來幹脆抬手捂著半隻眼睛,有些難受地抬眼看著黑板上老師的板書。

盛意拿筆一下一下地敲著桌子,瞥了她一眼,又是一眼,然後唰地站起來。

老許被他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蹦出一句:“你幹嗎?”

盛意雙手插在兜裏,說:“有點困了,站起來清醒一下。”

老許無語,也不管他了,將教案翻了頁繼續往黑板上抄例題。

盛意打了個哈欠,站得歪歪扭扭,卻恰好將照在蘇以沫臉上的陽光遮得死死的。

蘇以沫撕了一張字條,戳了戳他。

盛意低下頭,看著那張紙上寫了三個漂亮的大字:

“對不起。”

順帶附贈兩顆水果糖。

盯著她那濕漉漉的大眼睛,盛意心裏殘留的一點怒意瞬間消失殆盡。

不吃就不吃唄,他有病,沒事和蘇以沫賭什麽氣。

沈清乖有句話說對了,他不高興了,自己消化個半天差不多都能給排解出去。

趁著老許抄題,他那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拍了下小姑娘的頭,又飛快收了回去。

算是和解。

小姑娘,每次你用這不冷不熱的態度對著我的時候,我都特別生氣。

可沒過多久我就又情不自禁地想對你好了。

其實我也想堅持不理你讓你來哄我,可我就是憋不住主動找你啊。

04

放學時,盛意不經意問她:“你搭的哪一班公交車?”

蘇以沫也沒多想,隨口回了句:“902。”

盛意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十五分鍾後,他在902車內笑眯眯地看著眼前驚訝的小姑娘和臉色不怎麽好的“斯文敗類”。

“你說說,真巧,咱們坐的居然是同一班車。”

盛意故作驚訝,一拍大腿,演技瞬間突飛猛進,強行擠到兩人之間不要臉地說:“可能這就是緣分吧。”

緣分你個頭,明擺著是故意在這兒等著他們上鉤。

薄簡晨順了口氣,語氣頗為不善:“我記得你家好像不是這個方向的。”

“薄大學霸挺關心我。”盛意和他說話從來沒帶過笑,“我找大師算了一卦,說是我之前坐的那輛車和我八字不合還犯六衝,所以我特意換一輛車,改改命。”

論起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盛意大約已將此項技能練就得爐火純青。

薄簡晨愣是被這話噎得不知怎麽接,於是幹脆放棄和這bug繼續糾纏,當著對方的麵從書包裏翻出一瓶牛奶遞給蘇以沫。

“趁熱喝。”薄簡晨說。

這個月快要結束了。

蘇以沫道謝後正準備接下,卻在中途被盛意一手攔截。

“你又做什麽?”饒是習慣虛情假意的客套,此刻薄簡晨也忍不住提了提音調,露出幾分怒氣。

“哎,都是同學,別見外,別見外。”盛意笑得眉眼彎彎,連左眼尾那一點淚痣都雀躍起來,“哎喲,牛奶好啊,我最喜歡喝牛奶了,正好我渴得不行。薄大學霸給蘇以沫的吧,下次我親自給她買一瓶,這瓶先拯救下快要缺水而亡的我。”

說完這句話,他看也不看對方快要殺人的眼神,偏頭對蘇以沫說:“可以吧?”

小姑娘,你忍心看著為你遮了一節課毒辣太陽的可憐同桌渴死在公交車上嗎?

他臉上仿佛明明白白寫滿這一大句話。

蘇以沫心軟,無奈地點頭。

盛意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幾下將牛奶喝得幹淨,又把空瓶子塞給薄簡晨,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謝謝你啊大兄弟,大恩大德以後再報。”

“盛意,你別鬧。”蘇以沫拉了拉他的衣角。

“我沒鬧。”

“我代表咱理2班和實驗班建立友好外交呢。”

薄簡晨握著空瓶子氣得發抖,這段不到二十分鍾的路程裏,那張從來都是淡然的臉破天荒染上一層濃濃的冷意。

05

在老師眼裏,2班的地理位置特好。

對麵是理科實驗班,理科實驗班往右邊走兩步又是文科實驗班。

班級布局由邢勝利一手安排,為的是想要這2班好好學學人家兩個頂尖班級,學不到精髓好歹也能耳濡目染學個氛圍。

這直接導致三樓一邊沐浴在過分安靜的良好氛圍之下,另一邊卻每逢下課就吵得山崩地裂,大有掀了房頂的宏偉氣勢。

文科實驗班暫且中立,理2班和理科實驗班卻是向來水火不相容,理科實驗班嫌理2班碌碌無為頭腦簡單,理2班嫌棄他們目中無人腦子有病,經常隔著一條大走廊對罵。

“對麵的,吃早飯就吃早飯,能不吧唧嘴嗎?”

“你們理科實驗班的有病吧,吃飯也管?”

“吵著我背生物了!”

“吵死你活該,不服打一架!”

樂此不疲,好不熱鬧。

不知是不是因為快要月考的緣故,老許近幾日有事沒事就在教室外邊轉來轉去。

他們2班往前走是個樓梯,靠後麵還有一扇門直通樓下的小花園,老許摸熟後,有事沒事就隨機選擇上來的路口,出其不意抓幾個打瞌睡玩手機的“害蟲”。

盛意有次上課時打報告去了趟廁所,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老許彎腰扒在後門門縫,鏡片泛著微光,死死盯著教室裏的動向。

然後他腦子一抽,溜到老許後麵一拍老許肩膀,看著對方抖了抖,回過頭一臉驚恐地望向自己。

似是覺得要死就得死透,盛意咧嘴露出白晃晃的八顆牙齒,問了句:“幹嗎呢?”

那後半節課他也沒繼續上了,在操場跑了十圈才被允許上樓。

周顏也深受其害,他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有次上早自習實在無聊,就用手指頭往那糊窗戶的報紙上摳了兩個洞,摳著摳著正好和老許那兩隻眼珠子對上,嚇得當場失聲尖叫,場麵一度十分尷尬。

老許發現盛意好像不愛睡覺了。

以前十節課他能睡九節,剩下一節半醒不醒等於沒醒。

而現在,他身子坐得筆直,眉頭緊鎖,兩眼盯著手裏捏得皺巴巴的試卷。蘇以沫偶爾指點一兩句,他這才恍然大悟般拿筆唰唰地寫。

可能是以往被盛意給折磨多了,此時此刻見到如此和諧的場景,老許突然眼眶一紅,仿佛看到“回頭是岸”這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在盛意周圍轉啊轉。

老天爺開眼。

“你這次月考一定能進步,我保證。”蘇以沫改過的卷子成績一次比一次漂亮,語氣裏不自覺染上一絲欣喜。

“你相信嗎?”

盛意撐著腦袋盯著她一本正經的樣子,扭過頭看向天空,捂著嘴笑。

“信啊。隻要是你說的,我都信。”

蘇以沫不自然地嗯了聲,臉上浮起一抹可疑的紅:“又不正經。”

下課時,門口幾個打扮時髦的男生手插在肥碩的褲袋裏,伸頭衝盛意打招呼。

莊曉,周明,唐國平。

都是平日裏一起廝混的朋友。

盛意打了個哈欠,將筆記合上站起身來去外麵。

周明最先看見他,嬉皮笑臉地在他肩膀上輕輕捶了一下:“球場五缺一,下節課和兄弟幾個一起逃了?”

盛意搖頭:“不了,我筆記好多都沒抄完。”

三人和見鬼了一般互相看了看對方,莊曉笑了:“盛哥,你可別跟哥們兒開玩笑了,真是五缺一,機不可失。”

盛意還是搖頭,淡淡回一句:“不去。”

幾人傻了眼,以前盛意碰著這事跑得比兔子還快,今天是抽了哪門子風。

唐國平一拍腦袋,也不說五缺一了,神神秘秘地說一句:“欸,和你說件重要的事。”

“說唄。”盛意一看表,還有兩分鍾上課。

“陶子苒,知道吧?”

他點頭:“嗯,校花,周顏他白日夢裏的未來老婆。”

唐國平又湊近一點:“我懷疑她對盛哥你有意思,我和你說啊,我有個朋友是他們班的,有次看到她筆記本上麵……”

“盛意。”

唐國平一愣,順著聲兒看到蘇以沫小小一個站在前麵,抬眼認真地對盛意說:“快要上課了,別又出去玩啊。”

唐國平第一反應就是,這小姑娘膽子挺大的。

以前有班花為例,熟悉盛意的人都知道他對女生完全沒有半點興趣,對方說得自己不高興了也照懟過去,絲毫不留一點情麵。

細看蘇以沫長得挺不錯的,唐國平憐香惜玉,正準備開口打個圓場,就見鬼般看盛意特乖地低頭衝她點頭,一直笑眯眯地盯著蘇以沫轉身回去了,才對他們說:“你們看,我老大發話了,真陪不了你們。”

眼底都是實打實的真誠。

“不是,你小子什麽時候認了個老大?”

盛意跩得跟個什麽樣,也會服軟?

“不久前。打也不能打,罵也舍不得,隻能認栽。”盛意笑得一臉**漾,十分愉悅地對他們說,“我老大可凶了,真的。”

凶得可愛死了。

然後他大手一揮讓他們想滾哪兒去滾哪兒去,自己回教室找蘇以沫刷題。

被莫名其妙拋棄的幾人杵門口默默對視一眼,莊曉一拍周明的肩膀:“你看到了嗎?”

“什麽?”

“盛意屁股後麵冒出的那狗尾巴,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

“……”

時間一晃就到了月考,考兩天,第一天語文、數學,第二天理綜和英語。

蘇以沫分到的教室和盛意、周顏他們隔了一棟教學樓,考試期間學校取消早自習,於是再見到他們也隻得等全部考完之後。

蘇以沫在校門口一看到盛意,就立馬跑上去追問他考得如何。

“蘇學霸你偏心,你都不問問我。”周顏在一旁幽幽地插嘴。

盛意頭一歪:“你有什麽好問的,無非就那幾句‘小腚一癱,小腿一翻,月考俗世,與我無關’。”

“能有哪一次不拆我台嗎?”

“不能。”

盛意自我感覺考得挺好,總之按他所說,絞盡腦汁且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試卷裏能填的不能填的都給填上了,甚至800字的作文也是豁了半條命寫滿全部格子。

市一中老師改試卷速度奇快,學校一般都將考試時間設在周四周五,最後一門英語結束,就連著上幾場考試的卷子一起送到學校的大禮堂。各科老師早已坐了滿滿幾排,電腦開著,手機充滿電,白熾燈將偌大的禮堂照得透亮。

邢勝利拿著喇叭站最前麵主持大局,招呼著老師們按順序傳閱試卷現場批改,與此同時讀卡機嘩啦啦掃描幾大摞答題卡,批改老師個個麵無表情,鼻尖上泛著油光。

盛意形容,場麵之壯觀,不亞於一場小型的傳銷大會。

熬過一個周末,一大早單亦行如赴死的戰士般從辦公室拿回了各科試卷和總成績單,招呼著課代表們分發試卷。

“完了,我緊張。”

盛意頭一次驗收勤勞成果,看著那白花花的卷子滿天飛,不由得感慨:“我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反正早知道無論怎樣都是不及格,隻不過是分數低一點的不及格和分數高一點的不及格而已。現在不一樣了,要是努力之後還是不及格,我就一頭撞死在這牆上。”

他一緊張不但話多,還非得找個人一起說。

“蘇以沫你別寫了,你和我說說話,我緊張,真的,不騙你。”

“放輕鬆,隻是月考而已。”

周圍鬧哄哄一片,她卻如往常一樣安靜算著實驗班的課後習題,嘴裏正安慰著,一張卷子啪嗒拍在她桌上。單亦行手裏還抱著一遝,在那兒大呼小叫:“蘇以沫厲害啊,這次這變態數學題還能得滿分。”

比起單亦行,蘇以沫就顯得平靜得多。因為不需要訂正,她接過來放在桌子右上角就再也沒管它,盛意看著歎了口氣:“學霸就是學霸,我要是你,我就拿著試卷從一樓跑到頂樓,路過一人就把試卷拍在他臉上告訴他,我就是夜空最亮的星星。”

一張薄薄的卷子飄在“星星”眼前。

盛意還沒來得及抬眼去看那分數,蘇以沫眼明手快一把奪了過來,眼睛飛快地掃過最頂上,手還微微發抖。

90分。

150分的數學卷子,盛意上高中的五百多天裏破天荒拿了一個擦邊球。

盛意倒吸一口氣,仿佛不敢相信般將嘴巴張得老大:“我去!我就是個……天才。”

“是,你就是個天才。”蘇以沫語氣裏是說不出的喜悅,看著這90分的卷子比看她那150分的不知激動多少倍。

也不知道為什麽。

老許坐辦公室裏看著那排名表,心裏笑開了花。

先不說總體成績,理2班本就先天條件不足,許蔣胡也沒打算第一次月考就打著一超多強的旗號往前,但班上前兩人的排名,足夠他在別的老師那裏炫耀到下一次考試。

理科實驗班一共45人,以前每次考試幾乎次次都包攬前50名,極少數有掉到50名之後的學生。這也意味著普通班的第一名,最好也就是在40名左右晃悠。

但被喻為最差的理2班在年級前三占了兩個名額。

大禮堂裏閱卷的老師愣是算了五遍。

蘇以沫,年級第二。

夏一一,年級第三。

而最讓他頭疼的盛意,這一次不但數學及了格,總體成績也相較上一次進步了六名。

看到排名表的一刹那,他激動得差點把杯子給摔了出去,難不成前天去佛堂拜一拜真的有效?

“夏一一,隻比你少了2分。”

盛意從單亦行那兒搶了排名表,破天荒地認真看。

這個女孩子他好像沒有什麽深刻的印象,不過話說回來,除了蘇以沫和沈清乖之外的女孩他都沒什麽印象。

坐最前麵一排,戴副厚重的黑框眼鏡,平日裏不愛說話也不愛參加集體活動,不是在位置上寫題,就是看著窗外發呆。

“理2班出人才,有人要超過你了欸小姑娘。”

盛意自從看到自己的排名前進了六名之後,看這表就越發順眼起來。

話音剛落,夏一一就輕輕敲了敲蘇以沫的桌子。

“可以幫我講講這道題嗎?”她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手裏拿著145分的數學卷子。

扣了最後一道選擇題的分數。

“當然,我看一下……這題你要把題目中的值代入這個公式……”

夏一一的理解水平比盛意不知好多少倍,隻是簡單點撥幾下就寫出了這題的解法。

她將A4紙訂在一起用作草稿紙,蘇以沫注意到那紙的邊角已經皺皺巴巴地往上翻,一看就是用了很久。

“你平時幾點睡呢?”夏一一像是不經意地問。

蘇以沫將筆尖抬了點:“作業少的話,十一點之前吧。”如果是做實驗班的題目,估摸著就往一兩點躥。

不過後一句,她沒打算告訴夏一一。

對方點點頭,又拿紅筆訂正錯誤,偏頭瞥了一眼桌子右上角滿分的卷子。

“真厲害,我拚盡全力也沒能拿到滿分呢。”

她在心裏說。

“你不覺得她很奇怪嗎?我說不上來,就覺得她裝著挺多心事的樣子,和你說話的時候語氣平淡得像盛著一潭死水。”

夏一一走遠了,盛意才輕聲說。

蘇以沫立馬拿筆敲了下他的腦袋:“你有空管別人,不如想著怎麽把自己的成績繼續往上提一提,你看著100分的理綜不覺得它很可憐嗎?”

“嘖,你別把祖國的花骨朵給敲傻了,它可不可憐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挺可憐的,人善被人欺。”

“你又貧。”

“不服可以單挑,我讓你三回合。”

這邊兩人難得放鬆開著玩笑,夏一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從書包裏拿出小鏡子漫不經心地調了個角度,正好對著蘇以沫勾著笑容的麵龐。

皮膚很好,笑起來也很好看。

她啪嗒一下將小鏡子合上。

晚上放學夏一一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書包,照例從後麵繞到對麵,有些不安地拉扯幾下有些皺的校服衣擺。看著實驗班的學生蜂擁而出,她故意將步子放緩一點,好久才看到那瘦高的身影從教室裏出來,手裏抱著幾份試卷。

“薄簡晨!”

聽到後麵有人叫住他,薄簡晨回頭,麵無表情的,伸手不輕不重地捶了下那男孩的肩膀。

“我說,你下次自己去找班主任要她的教案筆記。我一去,她就特順口地讓我幫她批改作業,逃都沒法逃。”

“哈哈哈,那不是年級第一的麵子大一點嘛,改個作業用不了多少時間,下次哥們兒請你吃飯。”那男孩搭著薄簡晨的肩膀和他一起慢慢走遠,直到消失在走廊盡頭,夏一一才收回目光。

天已經黑得越來越晚。

背著洗得發白的書包,一腳跨過麵前的水坑,那個水坑她踩過三次,每次泥水濺到她的腳踝,她總要尖叫著跑回家。媽媽拿著鍋鏟站在門口大聲嗬斥著她這個心不在焉的女娃,而她急急忙忙換襪子換鞋子,再在那謾罵聲中一溜煙往學校趕。

樂此不疲。

母親無業,是個天天要操心如何買到打折蔬菜的中年婦女。父親是工地裏一個小小的包工頭,酗酒、打牌,這麽多年工作也沒什麽長進,可好歹勉強能支撐三人平日的開銷。

她家在一片連在一起的出租屋內,街坊鄰居就擠在矮小的房間,周圍是永遠帶著黴味的弄堂和汙臭的下水道。每天她都要走半小時到公交站台,再坐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去學校。

所以大多數時候往往天還是黑漆漆一片,她就得從被子裏爬出來刷牙,有時她出門或回來的時候便可以看見隔壁家那個先天智力受損的十歲孩子,天天圍著破舊的陽台對著唯一的小汽車傻笑,她盯著他,他便咧嘴對她笑。

這樣沒心沒肺地活著,也是不錯的。

剛剛在教室,坐她後麵那人可能是想湊單,順口問她要不要去學校對麵新開的咖啡店試試冰美式,第二杯半價。

幾乎是沒有猶豫,她搖著腦袋拒絕。

她一直不能理解咖啡這種苦澀的飲品,又苦又貴,一杯抵掉她一天的飯錢。

夕陽落下滿地的餘暉,門口賣糖葫蘆的大媽抱著長棍準備離開,夏一一捏著書包帶想著要不要和父母說說買一輛自行車,天天掐著點擠公交車實在是太不方便。

推開那扇滿是劃痕和廣告的防盜門,她一邊換鞋一邊說:“媽,我……”

聲音戛然而止,視線所到之處,女人坐在陽台上,就著外麵昏暗的光線雙手數著破碎的零錢,她保留著以前人的習慣,數幾張便要將手指放進嘴裏舔一下。

夏一一以前說過不衛生,她卻反駁錢這樣的好東西再怎麽樣也不會有事。

錢,確實是個好東西。

“一一回來啦。”她抬頭,笑出一片皺紋,“菜在鍋裏,你熱一下趕緊吃了。”

夏一一轉過頭背對著她往廚房走。

“又得交學費了,這個月我再省省就差不多了。”

她似是卸下了重重的包袱,過了一會兒又抱怨了一句:“作孽哦,你爸酗酒打牌也就算了,學費還一年比一年貴。”她突然想起什麽,“對了,你剛剛想說什麽……”

暮色四合,黑色終於吞噬了整個天空。

像是掙紮在生活邊際的人們,從來都是迎著這樣的黑暗穿過明媚而又亮堂的商業廣場,躍過光鮮亮麗穿著時尚的年輕女孩,慢慢挪回屬於自己的一片狹小空間。

她長大後要做些什麽,像普通人一般朝五晚九,做著一份簡單而又薪水微薄的工作,想著每月的房租和水電費用,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她記得初三的同桌是個既靦腆又善良的男生,一人承包著自家小區所有流浪狗的口糧。夏一一偶爾說給他聽,他隻是說:“夏一一,要是你有錢就不會這麽想了,正是因為你沒感受過被人羨慕的感覺,才會胡思亂想這麽多。”

他毫不在意地說:“長大後人是會變的。”

於是夏一一問他:“那你想不想長大?”

他撓撓頭,想了一會兒,還是點點頭。

對於一個十幾歲的男孩來說,長大是一件很酷的事。

“怎麽說呢……”他又撓頭,“長大的話總會有代價吧,想要得到想要的,總得去做一些可能看上去不那麽好的事情。”

對,長大總有代價。

06

“你怎麽回事?”

“就那麽回事。”

盛意麵無表情地看著邢勝利將辦公桌敲得哐哐作響,室內的攝像頭對著他,有一下沒一下地閃爍紅點,閃得他腦瓜生疼。

被揉成一團的字條放在桌子正中間。

盛意眼前沒了聚焦,那滔滔不絕的話語遠得像是跑到了天際。

“作弊也就算了,考試結束你還把字條隨手丟在課桌下,怎的?炫耀?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邢勝利將字條攤開,上麵寫滿了數字和字母,和他考的那門數學的答案如出一轍。

“是,這次監控是壞了,但是物證在這兒,你不會告訴我,你第一次見這玩意兒吧?”

還真是第一次見。

“平時張狂得不行,怎麽敢做還不敢承認了?你這種學生,我見多了。”

所以呢?

所以憑著一張放在我考試位置下的字條就判定我作弊?

他臉上沒有絲毫波瀾的平靜,一大早就莫名其妙被叫到這裏,不由分說地,扣上個莫須有的罪名。

盛意以為自己會掀了桌,瀟灑地轉身留下一句“你盛哥身正不怕影子斜”。

但他沒有。

他就站在這兒,聽著對方劈頭蓋臉罵了他將近半個小時,沒還一句嘴。

如果他的幼兒園老師看到這一幕,一定會熱淚盈眶,感慨盛意小朋友終於能夠乖乖聽老師的諄諄教誨,而不是順手從後麵抽屜摸出一塊餅幹或者是站著打瞌睡。

邢勝利那話僵在嘴邊,氣得連嘴唇都在發抖,他指著盛意,指著指著,好半天才蹦出一句:“孺子不可教也。

“你爸媽養了你十七年,就是看你杵這兒丟人?”

額前細碎的劉海微微擋住眼前一點視線,他不慌不忙地撩撥幾下,隨後將歪斜的身子稍微調正些,這才慢慢抬眼。

很多詞語在嘴邊縈繞,連周顏都承認他是個說話能把人給噎死的主兒,和沈清乖宛如孿生兄妹一般有事沒事就**著他幼小的心靈。

“謹記您的教誨,下次一定將小抄仔細地銷毀,絕不給您留下發現的機會。”

這話說完,他雙手插在褲兜裏,吊兒郎當地開門走人,全然不顧邢勝利在後頭用處分作威脅。

吵死了。盛意想。

蘇以沫站在教室門口,眉頭緊鎖。

盛意已經離開了一個小時又二十分鍾。她今天上午因為家裏的一些私事請了假,晚了好久才來,這事還是沈清乖發短信過來她才知道的。

老許剛往教導處趕,卻讓她自己在班上待著,哪裏都不要去。

“作弊”“字條”“處分”,零散的詞語充斥著她整個腦海,本來都好好的,怎麽就突然被人舉報,在盛意的考試位置下檢查到了殘餘的小字條?

她想不通。

“還有三分鍾上課。”

蘇以沫瞥了一眼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她身邊的夏一一。夏一一沒戴眼鏡,眼下的黑眼圈比以往還要重,但語氣卻是難得的平順,甚至對蘇以沫笑了下,比起昨天那個勉強虛假的笑容,這個要好得多。

“嗯,我就在這兒等一會兒。”

蘇以沫用著疏離的口吻,像是一道休止符,終止了接下來的所有話題。

夏一一卻自顧自說著:“你不用擔心他,我聽說盛意家裏條件很好,父親很有本事,就算是作弊,他也不會有什麽大事……”

蘇以沫突然側過臉看她:“你不要亂說。”

平日裏她對待每一個人都是溫柔客氣,借筆會把筆尖對著自己再遞過去,和朋友吃食堂會順便把對方的那一份也刷了,別人問她問題,她會放下手裏的事情耐心地講解。

她好得過分,但不代表沒有脾氣。

“首先,我可以保證盛意沒有作弊,他是被冤枉的;其次,無論他如何,和他的家庭無關。相應的,無論他的家庭如何,也和他這個人沒有丁點關係。”

似是被那冷冽的話語給嚇住,夏一一有些尷尬地低下頭,遮掩了目光,唯唯諾諾地說了句:“我不是那個意思……”

而後說的什麽話,蘇以沫都沒什麽心情聽了。她看了眼時間,離上課還有一分鍾,她一跺腳就往外跑,沒走幾步像是想起了什麽,又連忙回到座位從書桌裏抽出幾本作業和試卷,然後衝了出去。

盛意的手機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嗡嗡地振動。

他掃了眼,無非是老許、周顏、沈清乖和一大群稱得上是朋友的人打來的電話。

按下關機鍵默數三秒鍾,手機終於消停下來,盛意打了個哈欠抬眼看天,眼前卻是一片迷茫。

蘇以沫知道了嗎?蘇以沫肯定知道了。

她會怎麽看他,身為年級第二的學霸,同桌卻是一個不好好學習,還想著走邪門歪道的學渣,從哪一點看,都完全比不上那個品學兼優,被老師捧在手心裏的薄簡晨。

其實被冤枉也無所謂,他是真的這麽覺得,從小到大他就是個活生生的背鍋俠,所到之處基本上雞飛狗跳不得安生,無論發生什麽壞事,大人都會本能一般先將目光投在他身上。

但現在的他無比清楚,他是在意的。

十七歲的大男孩縱使再自大狂傲,內心還是在意別人的目光,在意這麽久的努力能否完全變現為美好的結果。

風將樹梢上的葉子吹拂到地上。

他揉了揉鼻子,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有點矯情有點難過了。

他可以接受其他人的非議,可以接受本不該接受的處分,但唯獨接受不了蘇以沫可能露出的失望眼神。

就像是一把刀子,深深紮在他那密不透風的心口。

“找到你了。”

那聲音喘著氣兒。

盛意轉身難以置信地看著小姑娘站在他的身後,腦子裏一片空白。

“你怎麽跑這兒來了?”他嗓音有些啞,手插在口袋裏,指尖卻微微發著顫。

還好,她看不見。

盛意發誓此時此刻自己看上去一定落魄得像一隻喪家之犬。

“我先問你。”蘇以沫應該是跑過來的,此刻氣喘籲籲,她一步一步向前靠近,凝視著他的眼眸深處,“剛剛在教導處,為什麽要承認沒有做過的事情?”

盛意自嘲般笑了下:“小姑娘,你怎麽知道我沒作弊?這次監控出問題,我桌子底下又被發現了那門考試的答案,而我這個人,三天兩頭闖禍寫檢查,學習差品德差,這樣總結起來,我不作弊似乎都對不起我這‘光輝偉大’的人設。”

他是沒作弊。

他也想對著邢勝利吼出這一句。

但在與那雙銳利的眼眸相對的那一刻,他脫口而出的卻是“謹記您的教誨,下次一定將小抄仔細地銷毀,絕不給您留下發現的機會”這句破罐子破摔的爛話。

因為他明白,無論他如何辯解,都不會有人相信他,相信他這樣一直瘋玩的差生有一天會回頭是岸。

“你回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他退後了幾步,語氣帶著一絲淺淡的疏離。

就像以前他總做的那樣,輕輕拍兩下,然後飛快地收回。

他有些詫異地看著對方。

“我相信你。”

蘇以沫對他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容:“我永遠相信你。”

盛意難以置信地傻眼了。

她又絮絮叨叨地說:“這隻是一次月考,考試的範圍也僅僅隻是這段時間的知識點而已,我讓你做的那些習題冊摞在一起都堆成一座小山了,成績怎麽可能不提高?

“還有,我已經幫你在邢主任那裏證明過了。你放心,他不會給你下處分的,不過就是下一次月考他可能要重點關注你的成績……”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盛意就這麽一眨不眨低頭看她。

“盛意。”

“嗯。”

“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嗯。”

聽得挺認真的。

這個讓他有點興趣,平日裏沉默膽怯的小姑娘,此刻站在他的麵前仰著頭,像是一個無堅不摧的勇士。

她說她相信他。

她多好。

很沒種地承認,那一瞬間,他眼眶好像濕了。

於是他又退後一大步,對著身旁那個綠色垃圾桶用了吃奶的勁兒踢上去。伴隨著因疼痛而不由自主爆發的巨大哀號,他蹲下捂著腳,眼淚劈裏啪啦地往下掉。

“我去!太疼了,把哥給疼哭了。”

蘇以沫特配合地點頭,甚至認真地補充一句:“我小時候去打針的時候,也經常疼哭,一點都不丟人,真的,連芭比娃娃都哄不好我。”

最後實在憋不住,蘇以沫沒心沒肺地捂著臉大笑。

頭一次,笑得這麽沒形象。

在這小樹林裏,一人哭,一人笑,兩人相對著。

蘇以沫衝向辦公室的那一刻,老許正和邢勝利吵得麵紅耳赤不可開交,她猛地將門推開,爭吵聲戛然而止,兩人一齊望向她。

她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曾見過為了一個玩具在地上撒潑打滾的孩子,也見過理不直氣也壯地和老師抬杠的學生,且不說他們對不對,蘇以沫隻知道這些從來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不像現在口袋裏總有一點零花錢,很小的時候家裏條件很不好,住在一條又黑又髒的巷子裏,父母早出晚歸,每天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的時候,她就拿著拖鞋小心翼翼地等在門口。

她穿的都是堂哥堂姐剩下的衣服,不好看沒關係,袖口長出一大截也沒關係,那些是不要錢的,不要錢就意味著父母可以不為了這點錢露出那種疲憊的表情。

後來,家裏的條件慢慢變得越來越好,甚至算是有點錢,媽媽去世,父親再婚,她卻改不掉以往的習慣,有什麽想要的隻會憋在心底,不給別人添麻煩,不撒嬌不委屈,懂事而又乖巧。

漂亮、危險,看起來凶巴巴的,像隻狼。

他這個人性子剛,帶三分飛揚跋扈七分老子天下第一的氣勢,說一不二,淩厲而決然。

那麽多次看著他和他的朋友談笑風生好不快樂,有那麽一瞬間,蘇以沫很羨慕他。

很羨慕恣意的盛意,張揚的盛意,偶爾中二的盛意,被很多人認識喜歡的盛意。

夕陽下少年眼底流動著溫暖的神色,比起規矩得令人乏味的自己,他鮮活得像一盤五十六色的顏料。

最初想竭盡全力幫他,除了老許的托付之外,其實從私心來說,她是想幫幫那個藏在心底的,永不見天日的自己。

“你都不知道,蘇以沫在辦公室有多厲害,拿著那個什麽……”周顏卡了一下。

沈清乖拍了他一巴掌,提醒道:“蘇以沫給他出的習題啦。”

“對!習題!上麵有盛哥你的筆跡,那個栽贓你的人雖然筆跡模仿得跟真的似的,但是仔細對比之後就知道不是你。後來老邢又非說是別人給你傳的,反正就是不相信你沒抄。

“蘇以沫直接給老許翻出了你考試的座位表,把前後左右的考生都給找了一遍,沒一個人說你作弊。”

他模仿起人來惟妙惟肖,把桌子使勁一拍:“真的,我以前看蘇以沫柔柔弱弱一女生,愣是把桌子拍得震天響。老邢嚇了一跳後,她又拿出了你做的那些卷子,表示如果讓你再做一遍的話也完全沒有任何問題,這才勉強解除了你的嫌疑。”

周顏當時急得在門口直躥,都打算直接踹門幫著老許吵。蘇以沫卻三兩下將這事兒給解決了,出來時滿臉通紅的老許慪氣一般喝了半瓶水,然後滿口袋找煙盒,可能是想到自己兩個學生還在跟前,最後隻得作罷。

“我自己帶的學生,我能不知道德行?”

他大概是唯一一個會為了“疑似作弊”的學生和教導主任正麵“剛”的班主任。

周顏對他的好感度直接上升了好大一截。

盛意聽著對方滔滔不絕,敷衍地點點頭。

距離作弊風波已經過去一個星期,它像是一個小小的插曲,砸出一小圈浪花又很快銷聲匿跡,生活依舊繼續,數理化依舊難得讓人想要砸牆。

盛意很少去打球了,下課也學著蘇以沫安靜地坐在位置上解題。莊曉他們有時候在窗台扒著默默看一眼,很默契地走開不去打擾他。

“你說我得寫多少題目才能真的做好一份試卷?”盛意偶爾訂正完一整張卷子的時候,看著比黑色筆跡多得多的紅色痕跡,有些頹廢地摸了把腦袋。

“我感覺每一道題的知識點都是固定的,明明已經懂得了這個知識點,可是當我下筆的時候,腦子裏就是抓不住解題的思路。”

她記得初一剛開學,自己懵懵懂懂的,小學是在鎮子裏讀的,每天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在下午兩點半之後得到一塊沾滿冰糖的餅幹。她跟著其他小朋友一起瘋玩了六年,結果上了區重點的第二天就來了一場摸底考試,說是考小學的知識,但其實一半都超綱。

拿到那份試卷的時候,她隻會寫前十題。

但其他人寫得飛快,有幾個甚至不到半個小時就交了滿分的試卷。蘇以沫羨慕地看著那一張張揚揚得意的臉,死也想不通,都是剛剛小學畢業,他們為什麽會做這麽難的題目。

那之後過了好久,蘇以沫才知道他們絕大多數在暑假就去上了銜接班,考試的內容銜接班幾乎都講過。又或者,區重點的小學從來都不發帶冰糖的餅幹,隻會印一大堆各類題型的卷子,包含各類競賽題和思考題。

從那天起她瘋狂地開始做題,哪種類型不擅長她就去書店買這一類的書,勢必做到隻要掃一眼就能看出這題要考的知識,要用的公式,要注意的失分點。

誰也不知道,高中數學能拿滿分的蘇以沫,在初一的時候也隻會做一張試卷的前十題。

盛意聽完就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但他沒選擇的餘地,這是一場為了“尊嚴”而戰的賭約。

在家的時候盛意還得繼續挑燈夜戰,頭一次打開他房間那盞落灰的台燈。

如若不在這段時間把蘇以沫給他的輔導書做完,憑借他幾乎沒有的基礎,根本不可能在下一次的月考中把名次繼續往前提。

他媽有時候抱著小貓,一邊從縫隙中窺視,一邊向盛意他爸興奮地招手,那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於是聽話地放下電腦朝她走過去。

“是你兒子瘋了,還是我瞎了,他居然在寫題?”

盛意他爸溫和地摸摸自家妻子的腦袋:“他總會長大。”

“哥不僅長大了,還成熟了,熟透了。”

盛意這棵長歪了的小樹苗繞了個圈又長回到太陽下,在第二次的月考裏如同黑馬一般又穩步前進了五名,至此,他的六門科目的成績基本上都到了及格的邊緣線。

這場賭約,他終於贏了個漂亮的翻身仗,邢勝利的懷疑不攻自破,老許也終於挺直了腰板在教師大會裏輕描淡寫地表示自己的學生要麽不學,要麽學起來就跟坐火箭筒一樣拉都拉不回來。

盛意問老許:“平日裏我說胃疼要請假,你連眼皮子都沒抬就拿直尺要抽死我,怎麽我說我被人冤枉作弊,你就信了呢?”

老許當時在改卷子,歎了口氣:“你是皮,但我知道你是怎樣一個人,這就夠了。”

想了想,老許又說:“你知道嗎,我可以保護你,但保護不了你一輩子。”

盛意站那兒好久,才低頭笑著說:“知道了。”

那一年孫燕姿發布新歌《世說心語》,連蘇以沫這種“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典範也忍不住在下課的時候偷偷摸摸戴上了耳機。

我又起飛了

我是自由的

隨風旋轉著

開心唱著歌

一個人的人生往往在兵荒馬亂與患得患失中走向命中注定,你曾遇見過悲傷和恐懼,承受過委屈和蜚語,因夢想破滅而止步不前,因無可救藥的欲望而疲憊不堪。

石火光陰,歲歲可驚。

這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