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擲骰子嗎

文/正月初三

推薦BGM:《Lonesome Town(寂寞的城市)》—— Ricky Nelson

編輯橘子的閱讀小貼士:

我們的生命裏,總有這麽一個人,他們的愛看起來很平常,卻能夠用溫暖包裹住你的一生。

看完這篇後,請抱抱你的家人,多和他們聊聊以前的故事吧。

01

就叫她小黃吧。

小黃的童年,有很大一部分時間在山裏度過。

山上時不時會出現一片湖。跟河穀、平原上的湖相比,山上的湖更幹淨透亮,就像一麵鏡子,映著墨藍色的天和白得晃眼的雲。山上的神仙每天就坐在湖邊,就著天空和雲作高光陰影,梳理自己的妝容和頭發。

小黃這麽說的時候,小黃的外公就會眯起眼睛笑,他手裏總是有一根煙鬥,每次笑完之後,就會把煙鬥放在嘴邊吸兩口。

“那我們在這兒住這麽久,怎麽沒看見過神仙?”

小黃想了想,回答道:“如果我們看得見神仙的話,我們不也是神仙了嗎?”

外公聽了哈哈大笑。

小黃一直很喜歡聽外公的笑聲,就像從湖邊飛起來的鳥兒拍翅膀的聲音。

每次小黃考差了,過年的時候覺得臉上無光,抬不起頭的時候,外公都會哈哈哈哈地笑;他一笑,媽媽就不好意思再罵小黃,別的親戚也就不好意思再炫耀自己家孩子的好成績。

媽媽其實隻是臉上過不去,看著是在罵小黃,其實是期待著小黃來年能考個很好的成績,讓她也在親戚麵前挺直腰杆炫耀一回。

外公這麽告訴小黃。

小黃聽不太明白,但是不妨礙小黃因此原諒了媽媽,覺得媽媽每次罵她也是有苦衷的。也許大人都有苦衷。

外公會自己做風箏。

這麽說不太準確。其實一開始的時候,外公並不會做風箏,是小黃的爺爺會做風箏。

小黃的爺爺家背後有一片小竹林,他拿著刀子去砍一根竹子,再用刀子把厚厚的竹筒切割分成細細薄薄的條,用油打一遍,再扭幾下增加柔韌性,然後把細竹條用糨糊黏在報紙上,剪幾下就成了一個風箏,拴上細漁線就可以放了。小時候的小黃經常因為想在爺爺院子邊放風箏,於是不願意去外公家。

外公知道了之後,也學會了做風箏。

他幹活兒比爺爺仔細,所以削的竹條更細更輕,外公做的風箏比爺爺做的風箏更好放。

不僅如此,爺爺每次做了風箏哄完小黃,他就去二樓聽戲了,小黃一個人在院子旁玩。但是外公不喜歡聽戲,他喜歡看的就隻是《新聞聯播》,每天晚上七點才會開始放,所以白天他有一整天時間陪小黃玩,他就跟著小黃一起,拿著風箏,爬上屋後麵的山,登頂之後是一塊大大的平地,小黃和外公在那兒放風箏。

高高的天,遠遠的雲朵,風箏在看不見的空氣和風裏踉踉蹌蹌地滑著,一會兒往左邊,一會兒往右邊。等風箏穩定了,外公就把風箏線拴在樹的枝丫上。

山頂平地邊壘著一叢又一叢的穀草垛,厚厚的圓錐形,從頂上抽出一兩根幹淨的穀草,運氣不好的話,會吃到穀草裏藏的小蟲子;但是運氣好的話,會嚐到草木甜甜的味道。

就這樣,外公嘴裏叼著煙鬥,小黃嘴裏叼著穀草;小黃仰躺在田埂上,外公背靠著穀草垛;小黃看著空中緩緩飄著的風箏,外公微微眯著眼睛,想大人想的事情。

小黃問過外公到底在想什麽,外公沒回答,反倒問小黃在想什麽,小黃什麽也沒想,她就是覺得天空雖然有雲,但還是空****的。

小黃說:“看著雲,雲很善良。那朵雲像一大團蒲草,這朵雲像一坨臘肉,因為感覺它很厚實。”

小黃的外公又開始笑。鳥兒的翅膀又拍了起來。

放完風箏,下山的途中,會看到山坡上有山羊,零零散散地吃草。

外公會手叉著腰,跟放羊的人打招呼,還是笑嗬嗬的樣子。

“這山羊長得不錯!”外公誇讚。

“脾氣不好,老打架。”

“山羊是這樣的,長著角不打架幹嗎呢。”外公笑嗬嗬的,一邊牽著小黃的手,一邊順著小路往山下走。

小黃後來看紀錄片,發現大型的產山羊奶的廠裏,山羊角是會被人為弄掉的,因為長角的山羊好鬥,把角砍掉了,山羊就會溫順很多,每天乖乖地產奶。

小黃心想,如果外公看到這個紀錄片,一定會皺著眉,一副很生氣的樣子。

是的,外公也會生氣,他並不總是笑嗬嗬、慈眉善目的模樣。

他生氣起來的時候,全家人都不敢說話,所有人不論大小,那些舅舅、舅媽不管平時有多牛,全部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低著頭,聽外公罵。

外公生氣的時候,小黃也不敢去惹,她就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看很遠很遠的地方。其實很遠很遠的地方什麽也沒有,還是相同的山,高高重重地壘在地平線上,偶爾躥出幾片模模糊糊的雲,在山和山之間慢慢地遊**。

童年的記憶是一段一段的,但是山與山之間的霧氣卻綿綿不斷地出現在小黃心裏。

外公生完氣會走出來冷靜一會兒,他看見小黃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看遠方,問小黃在看什麽,小黃在看那些好像沒有盡頭的山,她在想那些山以外的地方是不是就是爸爸媽媽在的地方。

但是小黃想了想,沒有說實話,而是問道:“這一棵長得跟愛心似的樹是什麽樹?”

“核桃樹。”外公回答。

小黃點點頭,誇這棵核桃樹是方圓幾裏長得最標致的一棵樹。

外公笑著說這棵核桃樹不僅長得好看,結的果子也好。

然後,外公就從屋角挑出一根長長的棍子,遞給小黃,鼓勵她去打核桃樹。

長棍子打在樹枝和樹枝之間,樹枝上的核桃紛紛落下來,敲在頭上,清脆的聲響。小黃哇哇亂叫,外公笑得露出一口的牙。

02

小黃很喜歡秋天。

山裏的秋天,真的就是收獲的季節,漫山遍野全是吃的,什麽都熟了可以吃了。

外公會牽著小黃去爬山,小黃背著爺爺量身定做的小背篼,跟在外公身後,順著他腳踩過的地方,一步一步也跟著往上爬。

沒辦法,平時大家都走的那條路,路邊的栗子早就被摘完了。

這條人跡罕至的路,小黃沒覺得多害怕,因為前麵有外公領著。

外公這個人很奇怪,他怕蛇,但是不怕那些小蟲子,小黃不怕蛇,但是她很怕那些小蟲子。

現在剛好是千足蟲稱王的時候,大的千足蟲有拇指那麽粗,小黃偶爾在路上看見一隻,能嚇到當場靜止。

外公故意嚇小黃,說她衣領上掉了一隻千足蟲,小黃後來長記性了,不信外公的話了,反而去嚇外公:“你背後有一條蛇。”

看著外公凝滯一秒的臉,小黃笑得很開心。

栗子長在樹上,小黃是不可能跟敲核桃似的拿棍子去敲栗子——因為怕蟲子真的掉衣領上,所以小黃和外公一般都是彎腰撿地上掉落的栗子。

完整的栗子外麵有粗粗的毛殼,就跟刺蝟似的,小黃拿手去掰,外公拿腳踩,當然不是真的踩壞那種踩,是腳放在栗子上麵,稍微施力,再往外一撇,褐色帶著水油亮的、市場上常見到的栗子果實就出來了。

小黃觀察了一會兒,發現外公拿腳踩的方式比她用手掰的方式來得輕鬆多了,於是潛移默化地也跟著拿腳踩。

兩人把去掉毛殼的栗子裝了滿滿一背篼,外公背過背篼,小小的背篼在他身上看起來有些不協調,小黃吱吱笑,外公很無奈地說:“都說了背大的背篼,你偏要背這個。”

兩人下山的時候,就不走那種人跡罕至的路了,而是順著很多人走出來的小路,循規蹈矩地往下走。

外公掰斷一根樹枝,理了一下碎簽子,然後遞給小黃,讓她看著點路,拄著樹枝下山。

小黃從小就喜歡放空發呆,注意力也常常集中不了,下山的時候也是,外公在前麵走著走著就發現本應該在身後跟著的小黃不見了,倒回去一看,發現小黃在夠路邊枝丫上的野山楂吃。

野山楂跟綠豆似的大小,紅色,上下兩端黑點,小黃喜歡集齊一把,一口塞進嘴裏,酸得要命,但是酸過之後,緊接著就是大量的口水回甘,解渴生津第一流。山裏的人誰走累了,都喜歡吃一把野山楂。

外公也很喜歡吃野山楂,但是太酸了,他受不了,每次看小黃將一大把野山楂塞進嘴裏,都看得心驚肉跳。

他吃野山楂是一顆一顆地吃,就跟吃葡萄幹似的。

後來小黃也試過一顆一顆地吃,但是覺得那樣就沒什麽味道了,隻能吃出沙沙的口感。

回了家,外公把背篼放在院子裏,小黃手腳利索地從竹架上摘了黃瓜,打了一瓢井水,衝洗幹淨,遞給外公一根,兩人並排坐在院子邊,一口一口地吃著。

遠處是連綿不斷的山,山間的霧氣還是沒散,白白地壟繞著。

外婆喜歡吃甜的,她見小黃和外公背了滿滿一背篼的栗子回來,高興得不行,嚷嚷著要做紅糖栗子。

外公於是把背篼裏的栗子倒出來,鋪在院壩裏,然後拿著小刀子把板栗剝開,剝開的板栗裏還有一層粗糙的皮,外公把尚且帶著褐色皮的板栗裝在竹籃裏,都剝完了,就給外婆送去。

外婆把剝好的板栗加小蘇打放水裏煮十五分鍾,煮完之後,湯汁是黑色的,外婆出來倒湯汁的時候,正好看到外公給小黃做毽子——其實就是把板栗殼拿著線穿起來,繞個圈兒,係緊,就成了一個毽子。

小黃在院子裏踢毽子,外公就叼起煙鬥,笑眯眯地坐在藤椅上看。

小蘇打煮過的板栗,用水洗幹淨,順便去皮,放進熬好的紅糖水裏,煮幾分鍾,要是想黏稠一點,就再燜幾分鍾,然後放涼,裝進玻璃罐子裏。紅糖栗子就做好了。又甜又軟。

外公喜歡吃軟的,外婆喜歡吃甜的,小黃什麽都喜歡吃,所以這是一道所有人都愛的菜。

小黃有時候玩餓了,家裏又沒做飯,就會打開玻璃罐子,挑幾塊紅糖栗子吃了,甜滋滋的滋味兒勝過任何糕點。

外公每次看裝紅糖栗子的玻璃罐裏又空了不少,都會故意臊小黃:“這家裏是不是有耗子?”

小黃覺得外公這麽說根本沒有任何理論依據和現實意義。

再說了,論貪吃的話,外公什麽時候落過下風——他連夜裏守水都要抓條魚烤。

水稻揚花的時候特別漂亮,相比大家熟知的水稻成熟時低著頭金黃的模樣,水稻抽穗揚花時,還是低著頭一粒一粒稻米的樣子,翠綠色的,一眼望過去,就好像是羞澀的公主,換裝微服私訪,得仔細看才能看出不同來。

等待水稻成熟的時間裏要守水,也就是得看著,田裏沒水了,就要趕緊放水。

外公通常選擇夜裏守水,小黃很感興趣,於是也跟著一起去。

爺孫倆就坐在田坡邊,靠著坡,麵前燃著一叢火。

小黃聽外公講了一晚上的靈異故事,嚇得都麻木了,後來覺得大不了就是一個死,所以巡水的時候,為了證明自己沒有被外公講的靈異怪事給嚇到,特意說她自己一個人去就行。

寬闊的田野,漆黑卻又帶一點深藍色的夜空,仔細看進去的話,可以看見一閃一閃的星星,就像是鑽石,也像是神仙的淚珠。

小黃拿著手電筒,走在田埂邊,手電筒的光閃過遼闊的黑夜,就像落入看不見底的洞穴。

其實深究起來,不得不說,其實從小小黃就有一腦袋莫名其妙的傷感,不怎麽爆發,但是一爆發起來就不可收拾。

小黃就這麽傷感地回到外公身邊,本想說一下自己的傷感,結果看見外公手舉著一根細細長長的棍子,上麵串著一條魚,正放在火上烤。

真的很香。

小黃當即就忘記了傷感。

不僅如此,她還想起來了那時候臨出發前外公兜裏揣一小包鹽的動作,現在才知道就是為了讓烤魚更有味道。

小黃後來再去想烤魚的味道已經想不起來了,她就記得魚皮是最好吃的,魚肉基本都沒什麽味道,悶悶的腥味兒,吃在嘴裏遠不如聞著香。

小黃問外公哪兒來的魚,外公指了指水田。小黃這才發現,原來在水田茂盛的水稻之下,還遊著一條又一條的魚。

魚甩著尾巴,利索地轉個身,細小的水泡在水麵上綻放。

小黃問外公:“魚的記憶真的隻有七秒嗎?”

外公沒有立刻回答,他想了想,拿著木棍翻了一下火堆,本就燃得很旺的火更加明亮,燃燒的火苗就像很多隻手,往天空上方夠。

“人的記憶如果隻有七秒,會很好。”外公這麽回答道。

穀子收回來之後要曬幹,大大的院壩裏鋪著滿滿一層穀子,金黃色的稻田,用耙子橫豎來一遍,就成了金黃色的棋盤。

日頭猛烈,午睡得正香,聽見屋子外麵傳來翻穀子的聲音,小黃一個跟頭坐起來。

她趿拉著拖鞋走出去,看見外公正拿著耙子在翻穀子,看見小黃出來了,笑著問:“是不是想走了?”

小黃重重地點頭道:“嗯!”

外公一臉很不理解的模樣,說光腳在穀子裏走有什麽好玩的,又燙又癢。

小黃不管外公的不解,她十分興奮地把鞋子蹬開,躥到晾曬的穀子裏,光腳在裏麵穿梭,橫著來一遍,豎著再來一遍。

其實外公一點也沒說錯,光腳翻曬著的穀子真的沒什麽好玩的,大熱天的,地很燙,在穀子裏走就跟踩著火焰山一樣,翻攪的過程中,穀粒會鑽得腳趾縫都是,很癢。

但是小黃很喜歡這項並不舒適的活動。

後來腳燙紅了,小黃就一步一趔趄地往堂屋走,那裏外公早就備好了一盆冰涼的井水,兩隻腳放進去——

天堂。絕了。

03

炎熱的夏天也好,寒冷的冬天也好,山上都有野花。

不同的季節會有不同的野花。顏色不一樣,大小也不一樣。

小黃最喜歡在初春的時候,在開滿野花的山坡上,從頂到尾,滾下去。

最後到山坡尾的時候,滿腦袋、頭發裏都是野花瓣,衣服和腳腕裏也全是花瓣。

外公一向是站在山坡尾,左手叉著腰,右手拿著煙鬥,笑嗬嗬地等小黃滾下來。

有時候運氣不太好,滾下山坡的途中會碰到牛屎或者羊屎,小黃看著自己的衣服、褲子上蹭的屎粑粑,鬱悶得快要哭出來,但是外公這種時候就會笑得很開心。湖邊的鳥兒再次拍起翅膀飛起來。

衣服是外婆在洗,外公為了讓小黃回去不挨罵,於是會先帶著小黃去大梁山,那兒有一小條溪水——從高高的山頂而來,溪水之下的石頭幹淨得仿佛灰黑色的珍珠,溪水兩旁的水草非常繁盛,溪水附近很遠很遠的地方的石頭上還長著青苔。

外公一邊捧水給小黃擦洗身上沾的屎粑粑,一邊對小黃說:“這水看著隻有這麽小一叢,其實在看不見的地底下,它平鋪了很廣的一層。”

小黃沒聽明白外公這句話的意思,但是看外公的樣子也不是想多講,於是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外公看了小黃的反應之後,卻笑了。湖邊的鳥兒再次撲打翅膀飛起來。

“世界上有一個人叫尼采。”外公牽過小黃的手,帶著她往外走,“他說人們會誤以為這樣的靈魂是冷漠,但其實它明亮而平靜,如同清晨的群山。”

外公說珍貴的東西往往隻能沉默,像山一樣沉默。山什麽時候開口說過話呢?它隻是旁觀著,默默生長著,隻露出一點點溪流,但在溪流之下卻是一片完整的水域。

大概到了初中的時候,那時候很流行背花語。班裏女生們人人傳閱的除了《夏有喬木 雅望天堂》,就是一本記著花語的雜誌。

小黃翻了一圈雜誌。她那時候因為看了《微笑百事達》,於是沉迷偶像劇,惡補了很多,找到了鼻祖《薰衣草》。

男女主輾轉的愛情讓小黃落淚,所以那段時間,小黃瘋了似的喜歡薰衣草,那本記著花語的雜誌,小黃一眼就看見薰衣草的花語是“等待愛情”。

嗯,雖然小黃那時候並沒有在等待愛情,但是就像她心底有股天生的、莫名其妙的哀傷,這時候,看見這句“等待愛情”也天生地覺得很高級,充滿了隱喻意味。

小黃每天到處宣稱自己喜歡薰衣草,然後以看見別人驚訝和茫然的眼神為驕傲,深深地認為自己非常哀傷、文藝、高級。她每天到處宣稱自己喜歡薰衣草,就等著有人問她“為什麽”,然後小黃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拿出藏在校服裏的項鏈——一根繩子上係著一個小玻璃瓶,玻璃瓶裏裝著半瓶紫色的小顆粒,紫色小顆粒裏插著一支幹枯的薰衣草。

“你知道薰衣草的花語嗎?——等待愛情。”

小黃眼神縹緲地望向遠方。那一刻,她好像有了一個愛而不得的愛人。

後來這個係著小玻璃瓶的項鏈,在周一校紀檢查的時候被校長拎了出來。小黃光榮地讓班級扣了五分,班主任氣得連續兩天沒給她好臉色。

從此她決定再也不等待愛情了。愛情算個啥,愛情隻會讓她落淚。

回老家的時候,小黃向外公說起這段事。

外公果然又笑了。湖邊的飛鳥又拍打翅膀飛了起來。

他手裏照舊拿著煙鬥,說這山裏薰衣草是沒有的,但是張爺爺種了一片向日葵。

小黃一直覺得向日葵這種花太積極向上了,一點也不符合她初中時候的憂傷感,所以一直對向日葵嗤之以鼻。

但是當小黃跟著外公爬了兩座山,路過山底下的河溝,差點兒腳滑摔溝裏,經曆了這重重磨難,終於走到張爺爺家的時候——她隔著老遠就看見了那一大片、綿延不絕的金黃色。

就像金字塔邊的沙子全部落到這山裏,也像一望無盡的稻田,蓬勃的生機不需要多看就能旺盛地、密集地躥到眼前。

小黃承認,其實她所有的哀傷都是空穴來風,是一種荷爾蒙作祟的姿態。

她看著這一大片欣欣向榮的金黃色,恍然大悟:長大不是非得要有別人不理解的哀傷,非得高深,非得唱反調才能突出自己的成熟和與眾不同。

小黃決定喜歡金黃色。

小黃的媽媽一度很困惑,怎麽別人家的孩子都要叛逆一會兒,怎麽到了小黃身上,她一點動靜都沒有,該讀書讀書,該寫作業寫作業。

小黃捂著嘴偷樂。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外公就不動聲色地完結了她的叛逆。

小黃得知外公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的時候,都蒙了。

於是,小黃自那以後有了一個新的興趣愛好,就是纏著外公問戰爭的細節,問抗美援朝到底是怎麽回事。曆史書上的大事件,落到真正的人身上,才變得無比親近可感可觸碰,不再是僵硬規整的鉛字。

外公被纏得不耐煩了,就指著臉頰邊的那顆痣,騙小黃:“這個就是子彈擦過去留下的痕跡。”

小黃心想,真的假的,怎麽感覺像是在拿我當傻子哄呢?

但是出於對外公的信任,小黃無條件地相信了。

後來小黃媽媽帶著小黃去祛痣,在美容院裏目睹了各種痣之後,小黃終於認命地知道了一件事:外公就是在拿她當傻子哄,外公臉頰邊那顆痣,就隻是顆大一點的痣而已。

回家之後,小黃怒氣衝衝地質問外公。

外公在電話那頭笑得仿佛不要肺和氣管了。

當然,後來外公還是很真誠地對小黃講了那些所謂的曆史大事。

小黃頭一次明白,龐大遙遠的曆史大事,真的是由一個又一個的、真實的人組成的。

她愛上“曆史”這個科目,找了很多曆史類的書來看。她頭一次係統地對人類曆史有了總體認識,她悲哀地發現,人類的所有發明創造,隻不過是換種新方式進行一種重複而已。不是發明,隻是覆蓋和更新。

後來曆史考試,她考了全年級第一,92分,第二名是85分。

那是小黃人生中最輝煌的時刻,她打電話給外公報喜,外公又開始笑,這一次沒有笑得仿佛不要肺和氣管,他笑得很欣慰。

有多欣慰,就好像七歲的小黃一本正經地在一個空白的筆記本上寫下《一隻狐狸和七隻小黃鴨》的標題,接著另起一行,開始寫這個故事。故事很短,裏麵有很濃的楊紅櫻的影子,外公看過楊紅櫻的書,準確來講其實就是外公聽過小黃念的楊紅櫻的書。但是外公看到《一隻狐狸和七隻小黃鴨》,還是很欣慰地笑了。

對外公來說,小黃曆史考92分,小黃寫下一個帶有濃濃別人影子的故事,都是值得他欣慰笑的事情。

小黃的外公跟小黃講了很多的曆史大事。

外公坐在藤椅上,手裏拿著煙鬥,小黃搬著小板凳,坐在外公膝邊,手撐著外公的腿,聽他講遙遠的過去。

他說去朝鮮打仗的時候是住在朝鮮百姓家裏的,然後外公就說了幾句朝鮮語,小黃聽半天,說:“這不就是韓語嗎?”

外公問小黃:“聽了這些,之後要幹什麽呢?”

小黃不假思索直接回答:“寫出來,寫成故事。”

外公哈哈大笑,湖邊的鳥用力拍打著翅膀飛起來。

他說:“好!我等著看。”

後來,小黃真的成了一個寫故事的人。

在那之前,她看了很多書。其實她並不是能靜下來專心看書的類型,實在是因為從小外公就對她說了很多深奧的話,小黃後來鸚鵡學舌地在學校裏對同齡人也這麽說,但是捫心自問,小黃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意思。

自尊心迫使小黃弄明白外公的話。都說書籍是人類進度的階梯,小黃尋思她也去爬一爬這些讓人進步的階梯。最開始的閱讀是從家喻戶曉的經典開始,她看《呼嘯山莊》裏寫道:“我隻是想說天堂不是我的家園,流淚心碎之後,我要重返人間。”

小黃過年回家跟外公說起這句話,外公笑了。湖邊的鳥有些累了,但還是拍起了翅膀。

外公說這句話寫得很好。

小黃看著外公,他這幾年好像突然老了很多,臉上的皺紋成了固定的印記,仿佛歲月的傷疤,他連眉毛都白了。有時候外公坐在院子邊藤椅上打盹,太陽照下來,白色的眉毛和胡楂仿佛成了透明的蜂蜜。好像整個人都要跟著太陽陽光、跟著蜂蜜一起化掉。

小黃心裏突然升起一種腳夠不著地的恐慌感。

她問外公,如果她並不能出人頭地怎麽辦。小時候覺得考試很簡單,上課聽了,作業做了,想不考好都難。但是現在考試真的很難,老師隻講了1+1=2,但是考試卻要考24793×374521等於多少。小時候想讓媽媽過年時候挺胸抬頭炫耀自己的成績很簡單,現在卻很難。

外公這時候不對小黃說媽媽的苦衷了,他說每一棵樹在還是粒種子的時候,都想長成參天大樹,活成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然而事實上,很多樹一輩子隻能長那麽高。但是這沒關係,沒有長成參天大樹的樹,在生長的過程中,還是努力地吸收了陽光,努力地接受了雨水。

04

小黃之前做過一篇英語閱讀,說波士頓的街道上“藏”著詩,是一個什麽非營利性組織做的活動,用特殊材料把詩歌印在路上,平時看不見,隻有下雨天,這些詩歌才會現形。

小黃心想,她對外公的思念應該也要這樣。

總是露在白日裏的話,會有種輕賤的感覺,任人踩踏、觀看,隻有在雨天,隻有在萬物都濕潤悲傷的時候,露出來的思念才顯得珍重。

今天成都下雪,雖然隻是一點點,但是沒怎麽見過雪的成都人還是興奮不已地將話題“成都下雪”成功送到微博熱搜第四名。

小黃站在房間內的窗戶前,看著窗外飄下的、隱隱約約露出一點蹤跡的雪。

她視線往上,看到成都一如既往灰蒙蒙的天空,山裏能看到與天涇渭分明的雲,小黃尚且覺得天空空****;成都的天空全是雲,厚厚的雲,完全籠蓋住了天,但小黃還是覺得天空一無所有,於是果然沒給她安慰。

她視線往下,小區地上潤嗒嗒濕了一層。

今天萬物都濕潤悲傷,她的思念終於可以裂出一條縫,露在青天外。

她想起了之前外公還活著的時候發生的很多事情。放風箏,撿栗子,守水,曬穀子,翻山越嶺看一片向日葵田……

她想起她第一次看見雪,是在老家山裏,樹上覆蓋了一層白,山也披了一件雪白棉襖。

小黃把藤椅搬到屋梁下,外公抱著毯子坐在藤椅上,她搬著小板凳坐在外公身邊。

“下雪了。”這是小黃第一次看見雪,她以為自己會很激動,但是那天她因為站起來伸手夠菜、吃相太不像樣剛被媽媽拎著罵了一頓,所以即使是第一次看見雪,但說出口的話並不動聽,“雪就是神仙往地上的傷口撒鹽。”

外公當時哈哈大笑,湖邊的飛鳥飛得異常高。

他很欣慰地把手從毯子裏伸出來,拍了拍小黃的頭:“你什麽時候寫本書出來讓外公看看。”

她寫了。

隻不過出版耗時太長,等實體書出來的時候,外公已經病重住院。

小黃那時候忙著大四實習,學校不讓請假,回不去。媽媽在網上買了書,遞給病**的外公,說這是小黃寫的。

媽媽說外公又笑了。

小黃隔著電話,心想,這時候的外公,笑聲還像是湖邊飛鳥拍翅膀飛起來的聲音嗎?

像的。

病重住院,但是之後卻又神奇地從ICU裏出來了,醫生誇外公意誌強大,家裏人自豪地說,外公不愧是軍人。

隻有小黃在思索,這樣的意誌究竟難不難受。

外公的意誌很強,救活了他很多次。可外公的意誌再強,也沒強過死神。

媽媽說到了最後的時刻,外公的心跳在儀器上顯示的模樣還是在不斷地掙紮著,雖然斷斷續續的,但還是在掙紮著。

這才是讓小黃一想起來就鼻酸流淚的原因。

——外公說每一棵樹在還是粒種子的時候,都想長成參天大樹,活成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然而事實上,很多樹一輩子隻能長那麽高。但是這沒關係,沒有長成參天大樹的樹,在生長的過程中,還是努力地吸收了陽光,努力地接受了雨水。

小黃哭得紙巾不夠擦鼻涕,她突然恨這個人間,她突然覺得人世間的規則冷漠無情到讓人受不了。

既然努力地吸收了陽光,既然努力地接受了雨水,為什麽不能讓樹如願以償?憑什麽很多樹一輩子隻能長那麽高?

聽說人間是上帝造的,那麽請問上帝擲骰子嗎?

小時候小黃看著山上的湖,說像鏡子,神仙每天坐在這裏梳頭發。上帝不需要梳頭發,所以上帝就培養了“擲骰子”的愛好嗎?上帝手指輕輕撥弄一下,就像人們手指輕輕撥弄一下象棋似的,轉瞬間,這步棋子就成了廢棋,這個人就可以丟掉性命——不管他有多強的意誌。

上帝如果真的是憑借擲骰子的結果來決定誰生誰死,那未免太過沒意思。這世界上的壞人那麽多,那些壞人還活得好好的呢,小黃心想,怎麽就偏偏挑了她的親人過世。

小黃更恨她自己。

外公去世的時候,小黃大學畢業剛出來工作兩個月,拿到手的工資加起來3600塊錢,拋開房租和吃飯的錢,她清楚地記得,有一個月她的銀行卡餘額是2.39元。

自尊心讓她不對家裏人說自己的窘迫,每次打電話隻笑著說最近認識了哪些朋友,玩了什麽遊戲。但是不知道哪個人說的,說貧窮、咳嗽和愛藏不住。小黃沒藏住她的貧窮。

外公去世得突然,或者說,是因為每次他都靠著自己的意誌力從絕境裏撐過來了,所以家裏人一半懸著心,一半又樂觀地覺得這次外公應該也可以撐過去。

當外公沒撐過去這個結果狠狠地向小黃砸來的時候,她第一反應是下意識鬆了一口氣,然後才是潮水一樣的哀痛。

也是那時候,她才清晰地意識到情緒有多麽不值錢。她的哀痛沒換來半分錢,她銀行卡餘額還是隻有2.39元,她回成都參加外公的葬禮,機票錢甚至是媽媽邊哭邊轉過來的——一邊哭泣自己死去的爸爸,一邊卻又要給不省心的女兒轉路費。

這麽割裂的事,但就是發生了。

始作俑者是小黃,是小黃讓媽媽不能盡情地崩潰大哭,是小黃讓媽媽即使在應該全身心放縱悲傷的時候,還要留一根神經照顧、救濟自己的女兒。

每每想到這裏,小黃就覺得心裏像是爬過了一隻蟲,蟲的幾隻腳上長著細細的刺兒,從心底爬過的每一步都勾著疼。

外公住院兩周,小黃猶豫過很多次要請假回去看他,每一次都對著路費望而卻步。她想過朝家裏開口借錢,但又張不開嘴,於是徒勞而卑鄙地安慰自己:那麽多次外公都挺過去了,這一次外公應該也可以吧?

明明心疼外公意誌的是小黃,但是後來“利用”外公意誌的,也是小黃。

小黃對於自己沒能見外公最後一麵的事兒耿耿於懷,媽媽猜出來了,她安慰小黃說:“外公從來都疼你,你沒有去見他最後一麵,他肯定不會怪你,他甚至會理解你,誇你知道節約了。”

小黃認真想了想,如果外公責怪她,死後每一天晚上都去夢裏罵她,可能她心裏還好受一點。事實是外公沒有。

小黃去水晶棺前看外公,外公看起來跟睡著一樣,嘴角含著一抹笑,還是很慈祥。

小黃覺得下一秒他可能就會睜開眼睛,伸個懶腰,說這一場覺睡得好,然後拍拍小黃的頭,說:“你寫的故事呢?我等著看呢。”

05

朱光潛在《悲劇心理學》裏寫過一段話,原話忘了,大概意思是說當一個人遇到特別大的不幸的時候,他的目光就會放到整個人類上,去反省整個人類的不幸,他會覺得其實整個人類都注定了要受苦,而他自己不過是落進無邊無際的苦海中的一滴水而已。

一語成讖。

小黃真的由己推人,去觀照了整個人類史的痛苦。她本來就不缺傷感,現在有了理由,於是難過得更加理直氣壯。

她參加完外公的葬禮,繼續回公司上班。

她發現自己寫故事的時候沒那麽開心了,她不再新奇地描述男女主心動的瞬間,她看著自己鍵盤打出來的字,不過是一堆重複的話而已。曆史是重複,人類沒有發明創造,她隻是在用新的方式講舊的故事。她的工作沒什麽意義,那些書籍沒什麽意義,電影沒什麽意義,電視劇更沒什麽意義。古人白居易都在感慨該寫的早就被人寫完了,幾百年之後的現代人還掙紮些什麽呢,反正最後勝負是由上帝擲骰子決定。寫了又有什麽用呢,外公能看見嗎?

放棄吧。小黃嘲弄地想,有的樹一輩子隻能長那麽高。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很久,然後在一個晚上,小黃第一次夢見外公。

她和外公守水,外公烤魚,她問外公魚的記憶是不是真的隻有七秒,外公說魚的記憶是不是隻有七秒不知道,但是如果人的記憶隻有七秒的話,會很好。

畫麵一轉,又是冬天,外公坐在藤椅上曬太陽,眉毛都白了,陽光落在眉毛和胡楂上,像是鍍了一層透明的蜜。小黃看著仿佛要融化在陽光裏的外公,覺得心底漫上一種踩不著地的恐慌感。她沒話找話地對外公說,她看了《呼嘯山莊》,裏麵寫:“我隻是想說天堂不是我的家園,流淚心碎之後,我要重返人間。”

外公說這句話很好。

小黃猛地驚醒。

魚的記憶是不是隻有七秒不知道,但是如果人的記憶隻有七秒的話,會很好。

外公曾經這麽說過。

小黃這時候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快樂如果一直惦念著,會讓人失去前行的勇氣;難過如果一直銘記著,會讓人失去活著的希望。

所以當時的事情,當時忘掉就好,一邊走,一邊忘,隻維持七秒的記憶,人就會過得很好。

所以外公去世的這段記憶,也應該隻維持七秒。

她要用自己的行動、自己最後的結果,來告訴外公:她沒有辜負外公一直以來的良苦用心和諄諄教導。

她迷茫過,困惑過,放棄過,但她最終還是走回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她不要失去希望。她要去尋找一個笑起來如同湖邊的鳥拍翅膀飛起來一樣的人,如果沒找到,那麽她就成為笑起來如同湖邊的鳥拍翅膀飛起來的人。

她要永遠有堅信,有熱情。她要快樂。

她要沉默,像山一樣沉默,因為珍貴的東西隻有沉默才能守住,她要克製自己的思念,隻在雨天顯露出來。

過年的前半段時間裏,小黃回老家,去了外公家裏,那裏隻剩下外婆。院子邊的藤椅上空****,架子上的黃瓜早就枯萎死去了,外婆也已經很久沒再做紅糖栗子。

小黃又去爬了一次屋後的山,上山的時候外公沒在前麵牽著她,山頂的那個大大的平地還在,周圍還是壘著厚厚的穀草垛,下山的時候她又去夠野山楂吃,但是沒有外公倒回來找她。

小黃摘了一大把野山楂,這次她沒有一口塞進去,而是一顆一顆地吃——外公喜歡這樣吃。

她覺得好像這麽做,就能離外公近一點。一顆一顆野山楂吃起來還是沒什麽味道,沙沙的口感,但是小黃一瞬間覺得好酸,酸到鼻腔裏通風似的,又疼又酸。

她就這麽一顆一顆地吃著野山楂,一個人慢慢地下了山。

走回屋子,看到空****的藤椅,她知道此時此刻應該痛哭流涕一場,但是她一滴眼淚也沒流出來。

外公去世半年了。

她站在院子邊,看著那棵長得像個愛心似的核桃樹,風很大,好像穿過了小黃的胸腔,一路暢通無阻地吹過去。

她想,她要一直一直默默思念著外公,這樣的話,外公就不算離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