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十年,我與你冬不暖夏不涼

文/聞人可輕

推薦BGM:《やわらかな光(柔光)》—— 山田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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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會有那麽一個人在你心裏,無可替代。姐妹們!把眼淚憋回去,好好抱一抱身邊的人吧。

01

再見到江以誠是十年後。

江南六月的梅雨從灰黑色雨蓬上匯聚而下,滴在江以誠的肩膀上,暈開在他薑黃色的襯衣布料裏,像一朵開到荼的刺玫。

躲在他背後的小朋友露出半個頭偷瞄蘇忘。

江以誠溫柔地引導:“仔仔,叫人啊。”

江以誠彎下腰的時候,蘇忘看到了藏在他後腦勺裏密密麻麻的白頭發,脖子上已經痊愈但留著增生疤痕的舊傷,以及微微有些駝了的後背,還有因為頻繁搓洗而泛白脫線的衣領。

眼眶不免有點發脹。

蘇忘不明白如今才二十九歲的他,怎麽把日子過成了這般不修邊幅的模樣。

五歲大的小朋友看蘇忘的眼神有些膽怯,抓著江以誠的手還是往他後背躲。

江以誠抬頭,眼神裏充滿無奈和寵溺,解釋道:“我兒子膽小。”

多年未見,站在即將拆遷的故街,蘇忘也有些拘謹,一如當年長大後第一次見麵跟他說話那樣,嗓音有些顫抖:“沒關係。”然後真心誇讚,“小朋友長得很漂亮。”

江以誠淡淡地笑了一下,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根煙給自己點上,然後站在離蘇忘和江小跳稍遠的地方抽了一口,舒坦了,才望向蘇忘說:“是啊,跟他媽媽長得很像。”

驕傲和不加掩飾的小幸福從他臉上流露出來。

這讓蘇忘心髒一緊,她尷尬地問:“你們回來辦拆遷手續,他媽媽沒來嗎?”

江以誠在欄杆扶手上磕了磕煙灰,不冷不淡地說:“來了。”

來了,但沒一起,大概是感情不好?

“畢業後,你考到了哪裏?”蘇忘不戳人痛處,換了話題。

江以誠煙抽到了最後,猩紅的煙頭被丟到地上,他用腳使勁碾了碾,似乎是想把它摁進雨中濕黏的泥土裏。

“畢業後沒讀了。”

聽江以誠那麽說,蘇忘有些意外:“怎麽會,你成績還挺好的,就是偏科嚴重。”

江以誠朝江小跳招了招手,江小跳走過去撲進他的懷裏抱住他的脖子。江以誠伸手順了順江小跳的後腦勺,這才回蘇忘說:“出了點事。”

出了事嗎?

也是,那個時候,他們已經沒關係了,他出了什麽事,的確沒必要告訴自己。隻不過現在想想,還是覺得有些意難平罷了,畢竟當初這個人是她用盡青春期最純粹的感情守護過的,雖然沒有結果,但是,如今看到他這麽落魄,蘇忘心裏還是不由自主地難過。

“爸爸,餓了。”江小跳趴在江以誠的肩膀上軟糯糯地說。

江以誠很溫柔地安撫他:“等會兒手續辦完了,去吃東西。”

“想吃肯德基。”

“好。”

“要加冰的可樂。”

“嗯。”

“薯條要大份。”

“行。”

“要很多很多的番茄醬。”

小朋友喋喋不休,沒完沒了。

江以誠有求必應。

蘇忘有點羨慕跟他結婚的那個女人,酸酸地開著玩笑勸說道:“小朋友吃垃圾食品,會長不高的哦。”

江小跳閉上了嘴。

江以誠順了順江小跳的背,回頭對蘇忘說:“我兒子,沒機會再長高了。”語氣很冷淡,似乎是在責怪她多嘴。

沒機會再長高是什麽意思,蘇忘大概想想就明白了,心裏“咯噔”一聲,意識到自己太過唐突,馬上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事兒。”江以誠語氣總是很輕,但是仔細聽,能聽到裏麵一股很沉重的壓抑。

蘇忘帶著抱歉的情緒回:“雨小了,要不,我們一起走吧。”

“好。”

江以誠抱著江小跳鑽進了巷子。

蘇忘跟在他身後,看到巷子裏橫七豎八的電線,以及電線上粘覆著被風刮上去的塑料袋,被吹得簌簌作響。

一切都還是過去的模樣。

即將三十歲的江以誠,肩膀上有明顯被生活使勁壓過的痕跡,不再是單薄料峭而又敏捷靈活的少年。

可是即便如此,他走在前麵的樣子,還是像極了那年,一邊冷酷刻薄,一邊溫柔深情。

02

高二的暑假,蘇忘每天早上都是被自行車鈴聲吵醒的。

推開窗子就能看到樓下的少年百無聊賴地騎著自行車在窄小的巷子裏來回穿梭,他喜歡暗色,眼神很冷酷,總是不愛笑。

樓下小賣部的阿婆是他的姥姥,到飯點扯著嗓子喊他,但他從不搭理。

江城夏天很愛在中午下暴雨,少年上午騎車去藍湖到中午也不見人影,阿婆憂心忡忡地站在鋪子門口朝外張望。

蘇忘下樓買鹽,看到阿婆眼角堆砌的皺紋一時不忍,說幫她去找。

藍湖的水麵被暴雨砸得漣漪不斷,少年的自行車停在湖邊,車把上搭著他早上出門穿的黑色T恤和黑色運動長褲,正在風雨裏飄搖。

蘇忘站在自行車邊,手裏舉著傘被雨滴砸得砰砰響。

少年已經遊到了湖心,卻絲毫沒有想要停下來的意思。

細膩的皮膚被暗色湖水衝擊著,料峭單薄的身影一會兒進水一會兒出來,他在裏麵翻騰著,很像一頭囿於此地的幼鯨。

暴雨下到峰值,狂風大作,眼瞅著他一頭紮進湖裏足有五分鍾沒露頭,蘇忘心裏一驚,脫掉裙子就跳進了湖裏。

冰涼的水觸及皮膚,她打了個冷戰,繼續往前遊了兩米,胳膊被一隻溫熱的手抓住,再接著她被拽到岸邊。

“神經病,找死?”

那是江以誠長大後跟她說的第一句話,在怪她多管閑事。

盡管如此,少年的臉上並沒有厭惡的表情,琥珀色的瞳孔裏是湖麵上風雨雲煙的激**,以及劈了一角收進了躲在風雨中瑟瑟發抖的姑娘。

“阿婆擔心你。”蘇忘邊穿衣服邊說,嗓音有些顫抖,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冷的。

“關你啥事。”

雨還在下,水匯在江以誠的發尖,如柱一般,流經他帥氣不羈又十分冷酷的臉頰,之後少年一個眼神都沒再給她,轉身又跳進了湖裏。

蘇忘呆呆地站在湖邊一直等到暴雨轉小雨。

江以誠終於遊夠了,上岸穿衣服,登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離開。蘇忘這才想起來,自己下樓是買鹽的。

一米見寬的巷子,除了自行車再難讓別的車種自由通行。

摩托經過時人恨不得要貼在牆上才能不被撞到。

盡管已經離開多年了,現在隻要在這個巷子裏聽到摩托聲,蘇忘還是會緊張地往牆上貼。

走在前麵的江以誠回了個頭,眼神帶著些戲謔。

江小跳被蘇忘滑稽的反應逗笑了。

蘇忘也有些尷尬。

不過是輛摩托車而已。

那年夏天,江以誠從藍湖回去的第二天把自行車換成了摩托車,安靜的小巷子自那以後每天都有人怨聲載道。

阿婆歎著氣把小賣部關了。

蘇忘買東西要去很遠的超市才行。

超市旁邊有個網吧,當時管理還不嚴,魚龍混雜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

蘇忘幫媽媽買東西時,在網吧外麵看到了江以誠的摩托車。

淩厲的金屬外殼在陽光下泛著張牙舞爪的光。

車把上掛著一份吃剩一半的外賣,不知道是忘了拿進去,還是故意掛在那裏的,打包盒口沾著一些油漬,幾隻蒼蠅圍著嗡嗡作響。

蘇忘抬手,蚊子趕走又來,索性她站在那裏哪兒也不去。

太陽很大,曬得人皮膚燒疼。

蘇忘買了支雪糕,從太陽當空照吃到月上柳梢頭。

江以誠從網吧裏出來,帶了一身煙味,看到蘇忘蹲在他車邊拿手指頭在地上畫圈圈,不領情地“嘁”了一聲。

摩托“嗡”的一聲發動。

蘇忘抬起頭,江以誠嘲諷著問:“現在,我要去別的地方嗨,你還跟著嗎?”

蘇忘起身,腿有些麻,甕聲甕氣地回:“你不回去,阿婆會擔心。”

“我死了,他們才高興。”

傻愣愣的蘇忘坐在江以誠的摩托車後座上,想抱他的腰又不敢。

摩托車轟鳴在窄小的巷子裏顯得格外刺耳,大人們在巷子裏吵架的聲音也是。

夜不算深,正是萬家燈火最鼎盛的時間段,看熱鬧的人把阿婆家門口堵得水泄不通,兩個成年男女,手裏舉著離婚協議,歲月終究是熬不過日久見人心,一起白手起家開的服裝廠規模越來越大,但兩人之間的感情越來越淡,最後的最後還是把相愛過僅剩的一點體麵撕了個片甲不留。

為了爭奪江以誠的撫養權,雙方誰都不讓步,但隻有江以誠知道,他們要他並不是想給他關愛,隻是想在那份失敗的婚姻裏勉強找到一份做證自己是勝利者的證據。

蘇忘隻記得那天晚上,江以誠把摩托車油門踩到最底,她終於環上了少年的腰,急風擦著她的臉呼嘯而過,隻聽人群驚呼,少年的摩托車變成了一頭失控的野獸,不管不顧地撞過去,似乎想一死了之。

蘇忘什麽都做不了,隻能使勁抱住江以誠,大有一種命運共同體的悲壯感。

與人群咫尺之近的時候,摩托車猝然刹車。

蘇忘狠狠地撞在了江以誠的後背上。

隻聽少年的心跳從單薄的脊梁傳出來,如同現在,江以誠一手抱著江小跳,一手環著渾身發抖的蘇忘,她聽到了他的心跳,還有他身上那件薑黃色襯衣裏梅雨的味道。

03

早年的三層自建房,外牆已經被風雨侵蝕,染上了斑駁的痕跡,樓梯開在左側山牆上,二樓的金屬門把手久經磨礪,光可鑒人。

開門,陰雨天的潮氣撲麵而來。

蘇忘輕車熟路地摁下進門左手邊的開關,昏暗的客廳裏頓時明亮起來。

“社區工作人員要等兩點才上班,你們隨便找地方坐。”

辦拆遷手續的人給蘇忘發短信說讓她晚點去,江以誠沒帶外婆舊房子的鑰匙,蘇忘請他先來她家。

招呼完後,蘇忘在客廳裏收收揀揀,想騰出些能坐人的地方,但是徒勞。

滿地破碎的玻璃碴子分布在地板的各個角落,裂了紋的地板磚上留著已經幹了的不明**痕跡,到處都落滿了灰塵。

離開以前,這裏應該發生過激烈的打鬥。

蘇忘不想去回憶。

被按了暫停鍵的舊時光似乎又重新啟動,細小的塵埃在流動的空氣裏起伏,窗外雨聲叮咚,落在許久未用的空調外掛上,撞擊著蘇忘的心髒,讓她一時間有點難以回神。

江以誠讓江小跳站在門口不要動,然後挽起袖子到陽台上拿了掃把:“我來吧。”

蘇忘有些恍惚,抬頭撩了撩散在耳邊的碎發,然後看到江以誠結實的胳膊上經脈紋路很清晰,皮膚的顏色變得很深,一點也不像十八九歲那會兒,細膩又白皙。

那會兒的他站在太陽底下,隨便抬抬眼,目光都像閃電,落進她平靜的內心,燒得裏麵一片焦糊,不著四六。

“從今天起,江以誠同學就要跟我們一起奮戰高考了,大家歡迎。”

蘇忘停下手中的筆,抬頭,講台上站著的少年戴著鴨舌帽,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同桌宋青舒做賊似的湊在她耳邊嘀咕:“是個大帥哥。”

蘇忘得意揚揚,假裝心不在焉地回:“你怎麽知道?”

“早自習下課那會兒,我去辦公室找老師講題,班頭正跟他講我們學校的規矩。”

規矩?

對江以誠有用?

蘇忘表示懷疑。

現在可是已經開學兩天了,他才來報到,還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

宋青舒又說:“聽說,物理賊厲害,班頭還讓他去參加一個什麽競賽。”

“全國物理競賽。”蘇忘漫不經心地回。

宋青舒疑惑:“你怎麽知道?”

老師一根粉筆扔下來,精準地彈到宋青舒的腦門上:“顯擺你長了一嘴大白牙?”

宋青舒撇撇嘴,坐正。

老師不依不饒:“那麽喜歡說話,下課來坐講台邊上說個夠,讓江以誠同學坐你現在的位子。”

轉學,同桌,還是街坊。

這設定!

不發生點什麽故事似乎都有點說不過去。

“笑什麽?”

下課,江以誠“啪”的一聲把書包扔桌子上,偏頭掃了蘇忘一眼。

蘇忘抿嘴搖頭:“這兩天你怎麽不來學校?”

“關你什麽事?”

“我們是同學,也是鄰居。”

江以誠冷冷看了蘇忘一眼:“所以?”

“中午我請你吃飯。”蘇忘厚著臉皮夾著自己的飯卡在他眼前晃了晃。

江以誠毫不客氣地從她手中抽走飯卡,並且在中午的時候把裏麵刷得一毛錢不剩。

錢花完事小,關鍵是江以誠同學似乎並不是很領情,吃完飯就抹嘴走人,一直到下午上課才回來。

他往她身邊一坐,渾身都冒著夏天的騰騰熱氣,順便把她的飯卡丟還給她:“給你充錢了,我不想辦飯卡,以後一起吃飯。”

蘇忘捏著飯卡愣愣地點了點頭。

他擰開一瓶冰鎮過的可樂,正準備仰頭去喝,發現小姑娘正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著他的手看,還小幅度地咽了咽口水。

江以誠翻了個白眼,然後把可樂遞給蘇忘。

蘇忘笑嘻嘻地接過去仰頭一口氣差點兒喝光。

中午沒睡午覺,強撐了一會兒,蘇忘就昏昏欲睡。

結果,被老師點名起來回答問題。

蘇忘有點蒙地看了看江以誠。

江以誠不為所動。

蘇忘伸手在桌子下麵小幅度輕輕地戳了戳江以誠。

第三下的時候手被江以誠抓住。

少年指尖幹燥溫軟,在她掌心輕輕寫下答案。

像羽毛落在了蘇忘的心上。

讓她一時出神,被講台上的數學老師批評,罰站。

江以誠扯著嘴角嘲諷:“笨。”

雨還在下。

麵前的桌子上擺滿了江小跳想吃的快餐,蘇忘沒胃口,捧著杯壁上掛滿水珠的加冰可樂食不知味地打發時間。

江以誠起身又回來,手裏端著杯熱牛奶給蘇忘,道:“喝熱的。”

“謝謝。”蘇忘客客氣氣地回。

江以誠指了指江小跳對蘇忘說:“幫我看著孩子,我出去抽根煙。”

他站在肯德基門口,背影高大,兩鬢的頭發理得很短,顯得臉部輪廓剛硬又英氣,修長的手指夾著煙,有一下沒一下地抽著。

灰色的煙飄進雨中,讓蘇忘想起了以前更多的事。

04

那年九月,江以誠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心理接受了班主任的建議,答應去滬上參加物理競賽。

阿婆年紀大,他父母的離婚事件已進入白熱化階段,誰都沒工夫陪他去。

蘇忘坐在餐桌前,叼著吸管征求她媽的同意:“我陪以誠哥哥去滬上可不可以呀?”

她媽在江以誠爸爸的服裝廠裏上班,她爸爸去世得早,家裏平時沒人照顧她,所以蘇忘上學早,一直悶在學校。她媽就覺得這個機會讓她出去散散心挺好,就答應了:“去可以,但是要注意安全。”

“以誠哥哥會保護我的。”

蘇忘眯著眼笑,然後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她媽笑著搖頭,也不知道她哪兒來的自信覺得別人一定會保護她。她伸出窗外看對麵的小孩兒已經背著行李出門了,就招呼蘇忘:“快點,你以誠哥哥就要上車了。”

蘇忘急得幹跺腳,計劃之內的東西最終隻帶了兩套換洗衣服和國慶期間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她媽在她書包裏塞了幾百塊錢,讓她省著點花。

江以誠不知道自己去比賽為什麽還要帶個拖油瓶,不讓蘇忘跟他一起上車,堵在車門口:“你去幹什麽?”

蘇忘說:“徐家合他們都有家人陪。”

“你是我家人?”

“你假裝我是。”蘇忘一本正經地建議。

江以誠說出顧慮:“我沒有時間照顧你。”

“我不讓你照顧。”

半個小時後。

“以誠哥,我暈車。”蘇忘趴在車窗上可憐兮兮地小聲說。

江以誠眼睛盯著手上的物理資料,沒搭理她。

過了幾秒。

蘇忘趴在江以誠放在腿上的書包上,嘴裏是江以誠塞給她的薄荷糖,江以誠正拿風油精往她耳後擦。

“以誠哥……”

“閉嘴。”

那好吧,蘇忘決定不告訴他書拿反了。

蘇忘一覺醒來,兩人就從江城到達了滬上。

他們住在江以誠提前訂好的酒店裏。

蘇忘睡到半夜起來上廁所,看到江以誠盤腿坐在馬桶蓋上刷題,迷迷糊糊地問他:“在衛生間學習比較有效率嗎?”

江以誠沒抬頭,低聲問了句:“你又有什麽事?”

“我想上廁所。”

江以誠歎氣,把資料收拾收拾出去,房間裏開著大燈,電腦桌上泡著一杯綠茶,還冒著熱氣,旁邊放著蘇忘從江城帶過來的零食。

江以誠心頭一暖,勾了勾嘴角,然後坐下把茶喝了,很快又投入題海當中。

早上六點,江以誠的手機鬧鍾響了。

他伸了個懶腰,側過頭發現**是空的。

衛生間裏的燈從磨砂玻璃後麵傳出來,灑在淺灰色的地毯上,江以誠腦子一個激靈跑過去,拉開門。

蘇忘坐在馬桶蓋上,抱著腿,頭埋在膝蓋裏,睡著了,但沒睡熟,身體一晃一晃的,感覺隨時會倒下去。

江以誠一邊朝她走過去一邊嘲諷她:“笨蛋。”

考試在下午,江以誠上午睡了一會兒,聞著香味醒的,蘇忘在樓下打包了吃的,還順便買了一根火腿腸和兩顆雞蛋,在盤子裏擺了個“100”。

江以誠哭笑不得:“小學畢業五年了。”

蘇忘家長附身:“圖個吉利嘛。”

江以誠撿起一顆雞蛋塞嘴裏,提醒她:“我們預賽滿分200分,考100分是要被淘汰的。”

“啊?”蘇忘後知後覺,“那我再下樓去買根火腿腸。”

“別折騰了,快趕不上考試了。”

蘇忘抓了抓頭發,然後開始幫江以誠找考試要用的東西,準考證、身份證和計算器。

這場景叫江以誠感覺陌生。

考試過程比較順利,題目難度在江以誠可控製範圍內。

出了考場,同校來的同學徐家合他們都被家長圍著,充滿期待地問長問短。

可能結果不是很理想,徐家合有些喪氣,他的家長寬慰他,讓他別放心上。

江以誠有些迷茫,他突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參加這個競賽。他的綜合成績不足以讓他有資格通過這個競賽拿到自主招生的名額,他的父母無所謂他的成績如何,他的老師隻是想完成某項教學指標。

他不像徐家合他們,被人期待著,盡管來自父母家庭的期待,會讓那個年齡的他們喘不過氣來。可是他覺得,如果沒有期待,自己就像一隻在浩渺天空中飛翔的鷹,飛得再高、再遠也沒有能夠達到的目的地。

蘇忘不知道從哪裏跳出來,緊張而又小心地問:“以誠哥,你考得怎麽樣?”

江以誠回神,突然明白蘇忘來之前跟他說,徐家合他們都有家人陪,要他把她假裝成家人的意義在什麽地方了。

他夜以繼日地刷題,想要在這場競賽中拿到名次。

目的,不是很明顯嗎?

他對自己那個早已形同虛設的家,還抱有某種幻想。

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那對不靠譜的家長知道,這個家還有人在乎,還有人在努力。

“考得很好。”

“真的嗎?”蘇忘很高興,“那你想不想要什麽獎勵呀。”

江以誠笑著說:“別那麽幼稚。”

走了一段路後,他又回頭說:“真的要給的話,那就決賽的時候再陪我來。”

蘇忘高高興興地跑過去抓住江以誠的胳膊:“由我陪著,你是不是很高興?”

“自戀。”

“是不是?”

“還好。”

蘇忘失落地鬆開手。

江以誠反手又把她的手拉起來放自己胳膊上:“拉了就不要放開。”

社區工作人員發來短信說可以去辦手續了。

蘇忘偏頭,看江以誠推門進來,去抱江小跳。

蘇忘聞到了江以誠身上很淡的煙草味,在他起身朝外走的時候問他:“從那個時候開始,就一直抽煙嗎?”

江以誠愣了一下:“我是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

“就是那一年吧。”蘇忘說。

05

那年的江城冬天來得特別早,十一月初就下了第一場雪。

江以誠去滬上參加決賽那天,蘇忘感冒發燒沒能陪著一起去。

雪是傍晚開始下的,江城沒有暖氣,房子又是自建房,保暖效果也不好。

蘇忘趴在陽台上望著路的盡頭,希望能在天黑之前看到江以誠出現在上麵。

風裏夾著雪落在蘇忘額前的烏發上,她的鼻尖凍得通紅,睫毛上也結了霜。

客廳電視旁邊的電話是六點多的時候響的。

蘇忘媽媽打回來說:“蘇蘇,媽媽晚上加大夜班,你自己把冰箱裏的飯菜熱了吃。然後早點洗洗睡,聽話。”

“為什麽要加大夜班?”

“嗯,”她媽試著解釋,“因為要趕在更冷之前,製造更多冬天的衣服出來。”

“這樣江叔叔就能賺更多的錢了是嗎?”蘇忘問。

她媽笑。

蘇忘不明白:“他們賺那麽多錢有什麽用,以誠哥從來都不開心。”

“小孩子懂什麽,好了,媽不跟你說了。”

蘇忘說:“媽媽,我發燒了。”

她媽急著掛電話:“電視櫃裏有退燒藥,你先喝一片,還燒的話,讓阿婆送你去社區醫院,媽媽這邊實在走不了。”

蘇忘說知道了。

但電視櫃裏的退燒藥她已經吃完了。

那個冬天真的太冷了,這個季節去回憶,蘇忘都覺得渾身打戰。

走在她旁邊的江以誠抱著江小跳聽蘇忘那麽說,淡淡地回:“是啊,那個冬天真的很冷。”

走在室外哈口氣都能馬上結冰的感覺。

江以誠踩著冰和雪回到江城的時候,是第二天晚上八點。

漆黑的夜,巷子裏零星地亮著一些燈。

安靜的巷子裏隻有他的腳步聲,吱呀吱呀,像是敲擊在他心頭上的木魚聲。

阿婆家門口站著他爸,手指上夾著煙,身邊立著行李箱,看到江以誠過來,把煙扔到腳底踩滅,然後不耐煩地說:“怎麽才回來?”

隔著老遠的距離都能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味,江以誠站在原地沒動了。

灰黑色的衛衣帽子扣在腦袋上,黑色羽絨外套上落著細碎的雪粒子,口袋裏裝著一個水晶鑰匙掛件,是他準備給蘇忘的禮物。

“從今天開始,你歸我了。”

江以誠爸簡單地把自己跟老婆離婚程序走完這件事陳述了一下。

“可是我不想跟你。”江以誠說。

“那你滾。”江以誠爸把給江以誠收拾的行李一腳踹倒,“什麽玩意兒,吃裏爬外的東西。”

江以誠眼眶發燙,插在口袋裏的手握成拳頭卻揮不出去。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對親情嗤之以鼻。就算他平時表現得再怎麽不在意,但是眼看著家庭在自己麵前破裂,他無能為力的時候,少年倉皇迷茫又執拗的心境讓他在那一刻變得無比脆弱。

脆弱到不願意去麵對既成事實。

他轉身一頭鑽進了冬天冷厲的寒風中,隻是他沒想到往前的每一步,都成了日後讓他無法回頭的雪花。

這巷子被無數人進進出出十幾年,路上的水泥板都被磨沒了棱角。

蘇忘走進社區辦公室,已經在那裏等他們簽合同的人笑眯眯地倒了水遞過去:“其實還可以再等等的。”

江以誠在合同上簽了字:“不等了,就這樣吧。”

那人說:“不會後悔嗎?”

“有更重要的事情。”

“小孩兒長得跟他媽媽真像。”那人誇。

江以誠笑笑,不否認。

兩人簽好合同一前一後出來。

蘇忘問:“我要回家了,你們呢?”

“我們也是。”江以誠回。

蘇忘站在曾經他們一起等車去學校的地方說:“那天晚上以後,就沒再見過你了呢!”

“是。”

“你去了哪裏?”

這是今天見麵到現在,蘇忘一直想問而沒問的話。

“我去了哪裏?”江以誠自問。

06

停了兩個小時的雨又開始下。

蘇忘有些頭疼,她跟江以誠分別,上車報了個地名。

窗外是濕漉漉的街道。

這些年擴建翻新,一下雨到處是泥巴水,黃黃的滿大街都是。

到了目的地,出租車停在小區門口,過門禁的時候,蘇忘發現沒帶門禁卡,不過幸好遇到了正準備進門的鄰居。

她笑著跟鄰居打招呼:“你們也住這裏嗎?”

“是啊。”鄰居喘著粗氣,像是趕了路,“今天早上出門咱們還在電梯裏打過招呼,忘了嗎?”

蘇忘人如其名,忘性很大,似乎也不是很願意跟不認識的人攀談,一路上沉默。

到了她住的那層,下電梯,從包裏掏出鑰匙開門。

進門,她把鑰匙扔在玄關處的盒子裏。

精致的水晶掛件已經被磨出了很多劃痕。

她覺得很累,躺在沙發上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廚房裏傳來水滴聲。

煤氣灶被“嘭”的一聲打開,接著熱鍋倒油,有人開始翻炒什麽。

香味飄進了蘇忘的鼻子裏。

她起身,走到廚房門口,看到了一起生活的男人。

她走過去抱住了他的腰,臉在他背上磨蹭。

男人沉著音:“今天累壞了吧?”

她很累,但說不上哪裏累。

沒聽到回答,男人關火扭身,把人抱進懷裏,低頭俯下身,扣著她的後腦勺親她。

他身上有一種讓蘇忘安心的味道,帶著雨的濕潤和清淡的薄荷香煙味。

在什麽地方聞過呢?

什麽地方呢?

藍湖。

那年夏天,風雨雲煙的藍湖,少年抓著她的胳膊把她扔在湖邊,喘著氣,發尖上的水滴在她臉上,他的眼睛清澈又憂鬱,他身上是雨的味道。

什麽地方呢?

緊窄的街道。

那年冬天的雪是黑色的,放眼望去,寒風萬裏沒有方寸純淨,天地間翻卷著的全是焦糊味。少年喊著她的名字,少年在哭,少年身上是很濃很濃的香煙味。

曾經鮮衣怒馬的年少時代一去不複返,日子在油鹽醬醋的瓶子間來回轉。

雨絲從窗縫裏飄進來,落在蘇忘的睫毛上。男人眼神十分溫柔,疼惜地用溫熱的嘴唇親掉她眼皮上的寒氣。

睡著前,蘇忘最後的記憶停留在那年冬天,風聲鶴唳的晚上。

服裝廠燃起了滔天大火,縱火人是跟老板離婚沒能得到合理財產分配的前老板夫人。

跟著他們過時愛情一起殉葬的,是服裝廠十幾號家裏為他們亮著燈的一線工人。

蘇忘朝著火源地跑,她發著高燒,手腳發軟,被喝了酒的江叔叔半道帶上車,之後……

蘇忘頭很疼,每次想到這裏的時候頭都像是要裂開一樣。

耳邊有人在輕聲哄:“沒事了,沒事了。”

淩晨三點,江以誠收到醫院醫生的電話,說江小跳那邊情況不好。

他掛了電話,俯身幫蘇忘把被子蓋好:“我沒回來之前,你都要乖乖在家裏。”

回答他的是蘇忘綿長輕淺的呼吸。

她在那年冬天,精神受到嚴重創傷,她的時間一直在往前走,但靈魂永遠停留在了發生意外的那天以前,她會跟江以誠一起生活,卻不知道他是誰。

蘇忘的醫生說,她這種情況已經算好的,至少偶爾還能想起江以誠是十年前她喜歡過的人,可能再過段時間,她就隻能記得,你們二十年前,有過一段印象模糊的邂逅。

還說,總有一天,江以誠會成為她記憶裏什麽都不剩的存在。

江以誠從臨時租的小區裏出來,深夜的街道上水光迷離。

他伸手攔車,攔了很久都沒攔到。

醫生在電話那邊又催了兩遍。

房東發來消息告訴他下個季度的房租該交了。

手機裏的監控視頻上,蘇忘起床趴在客廳外麵封死的陽台玻璃上往外看,像極了那年冬天,她一直期盼江以誠出現在巷口的樣子。

她沒看到想見的人,委屈地咬著牙哭了起來。

這畫麵讓江以誠哭笑不得。

他靠在江邊護欄上,雨從四麵八方砸來,侵入他早已濕透的襯衣,似乎是想把原本已經疲倦到極點的身體徹底拽沉下去。

不遠處,天橋下擺攤的人準備打道回府,破舊的麵包車開過來停在江以誠麵前,司機搖下車窗玻璃:“去哪兒?”

江以誠回神:“市兒童醫院,順路嗎?給錢。”

“上來吧。”

雨刷刮著玻璃上的水,司機扔了根煙給江以誠:“這雨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停。老天爺可真是沒心,一家子指著我吃飯呢!”

江以誠低頭把煙點著。

“成年人,不容易啊。”

車載廣播裏放著一首老歌1997年《天龍八部》的片頭曲《難念的經》。

1997年,江以誠六歲,第一次見到蘇忘,她爸去世,她還在不懂悲傷的年紀,不懂為什麽大人也那麽愛哭。

江以誠也不懂,大英雄喬峰為什麽會在阿朱死的時候哭得那麽沒有形象。

明明阿紫也是很漂亮很好的女孩子,大不了,換阿紫來愛就是了。

江以誠想到這裏,笑了一下當時無知的自己。

兒童醫院到了,江以誠要給錢,司機不要,說風雨夜路一個人走怪寂寞,讓他不要放心上。

趕到病房,已經加班到這個點的主治醫生拿著最新化療結果對江以誠說:“雖然惡化了,但是,我們找到了這次手術的新療法,或許,不用截肢。但是這個方法風險更高,搞不好,手術台都下不來。要不要做,你考慮下。”

“我回家跟我愛人商量下。”

醫生說可以:“小跳說,你們昨天去賣房子了?”

“沒辦法了。”

“過兩年拆遷後,那個地段不是更值錢?”

“等不了了。”

醫生有些猶豫,最終還是開口說:“打了這麽久的交道,我從醫學的角度說兩句。小跳這種情況很複雜,治愈的可能性不到5%,並且每一次手術都帶著感染、出血和疼痛的風險,而且手術不一定有效果,他年紀太小了,忍痛的能力有限,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放棄,對所有人都好。人有時候不能太較勁。”

江以誠太累了,疲倦侵入四肢百骸,真想放手,真想跟歌詞裏唱的那樣——笑著浪**、貪歡一餉,偏教那女兒情長埋葬。

他趴在江小跳的床邊小眯了一會兒。

快天亮的時候,有隻軟軟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他睜開眼,小跳問:“爸爸,你不是說,我們跟媽媽一起回趟她以前住過的地方,她就會讓小跳叫她媽媽嗎?”

江以誠強撐著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再給媽媽一點時間可以嗎?”

“嗯,那小跳化療的時候就不哭。”

“小跳真勇敢。”江以誠心酸。

“小跳不哭,媽媽就會好,對不對?”

江以誠親了親小跳的臉:“媽媽會為小跳感到驕傲。”

“小跳勇敢,小跳不疼,小跳和媽媽一起加油。”

雨停。

蘇忘打來電話:“以誠哥,你物理競賽拿獎了嗎?”

江以誠笑了一下,突然哭了出來:“考得很好。”

“那你回來,我在路口等你。”

“好。”

江以誠出門朝江小跳主治醫生辦公室走。

醫生剛準備下夜班。

看到人,醫生立在原地:“考慮得怎麽樣了?”

“做手術的錢已經準備好了。”

“從科學和理性的……”

“他們都沒有放棄自己,我有什麽理由放棄他們。”

不知道還要下多久。

江以誠坐著公交車回家,他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座位,望著外麵日新月異的高樓大廈和街道麵貌,想到那個冬天,慘烈的夜晚,服裝廠燒毀了他年少最後的一點任性,那一年陽光裹著他年少的倔強,他的夢在眼淚裏閃光,呐喊和絕望都不曾讓人察覺。

現在想來,當時他以為的悲傷其實根本算不上悲傷。

二十九歲的他才明白肩膀上跳躍的堅強,才是人生能夠繼續往前的力量。

下車,街道拐角處,有人打著傘,冒雨賣花。

他掏錢買了一束帶著雨水的刺玫。

想在回到家的第一瞬間,讓那個不認識自己的人,毫無包袱和壓力地翹起嘴角,說一句“今天也是非常美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