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

文/遲暮

推薦BGM:《雲煙成雨》—— 房東的貓

編輯橘子閱讀小貼士:

“長大”真是一個讓人又愛又恨的詞。

好想替秦越抱一抱岑岑,告訴她,你才不是一個人。

後來北城的春天依舊未至,但往前走的人,總會遇到花開的季節。

——岑岑

01

6月10日。

北城一中旁的小吃一條街,沉寂了三天的炸雞店重新火爆起來。

拋下校服束縛的準大一新生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八卦狂歡,預想漫長又美好的暑期生活。

岑岑盯著牆上的掛鍾看了一圈,不大好意思地扯了扯路過的小姐姐的圍裙邊,求她:“能不能幫我把冷掉的炸雞,熱一熱?”

小姐姐溫和地應了聲好,不動聲色地打量起這個安靜得幾乎沒有存在感的小女生。而岑岑道過謝之後就又不再說話,盯著外頭炙熱的陽光,像是在審視著這個世界。

等悶熱的天終於聚夠了烏雲,秦越才急匆匆地跑來,拉凳落座行雲流水,嘴上也沒閑著,直截了當地問向岑岑:“你今天晚上打算睡哪個路邊?”

像是仿真玩偶被按動開關,岑岑一改安靜氣場朝秦越翻了個白眼:“住我姥姥留給我的老屋。”

手長腳長的秦越坐在小小的椅子上有些局促,隻覺得悶,端起桌麵上已經融了冰的可樂一口飲盡,隨後滿足地打了個嗝。

岑岑撐著臉看他,吐槽:“真不知道給你寫過小粉紅的少女,是被哪家的豬油蒙了心。”

在好朋友麵前還要個什麽形象啊,秦越撓撓後腦勺笑得沒心沒肺,毫不客氣地掃食岑岑點好的小吃,隨後誠懇地建議她:“你姥姥那屋子多少年沒人住了,和自己舒適溫暖的家有什麽好過不去的,聽哥們兒的,回家吧。”

感覺被拂了逆鱗,岑岑搶過他要下手的最後一個雞腿,糾正他:“是姐們兒。”

秦越伸出手在她頭頂就是不客氣的一掌,吐槽她:“你倒是什麽時候真的發展個姐們出來啊,省得總是我鞍前馬後操碎心。”

岑岑笑得很野,半點不饒人:“秦媽媽,你這是嫌我煩了嗎?”

回應她的是秦越毫不客氣的又一掌,自己一個一米八幾的大好兒郎,遇上岑岑這丫頭算是瞎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配合她的演出:“邊兒去,我就沒有你這麽個丫頭。”

一直默默旁觀的小姐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同事捅捅她表示不解,她搖搖頭,道:“小姑娘高考那幾天都是一個人在我們店裏候考,原來她有朋友,真好。”

窗外滴滴答答下起雨來,炸雞店人換了一茬,岑岑和秦越肚子撐了個飽,一齊往外頭走。

站在屋簷下,岑岑攤手接已經成線的雨水。秦越一巴掌就打在她手上,嗔她:“屋頂流下來的水不嫌髒啊,等著。”

岑岑看著他衝進雨幕中,無奈聳肩,還不承認呢,比她親媽管得都寬。

秦越再回來已經是一副落湯雞經典形象,配合著手上拿的一次性透明小傘,十足地吸引了一波路人目光。

他輕飄飄地把傘往岑岑手裏一丟,恣意灑脫地淋著雨和她並肩走在路上。

岑岑一到下雨天、下雪天,心情就格外好。秦越瞅準時機,繼續勸她:“回家吧,撐死也就三個月,何苦為難自己呢。”

被念叨得不停掏耳朵的岑岑不勝其煩,語氣霸氣得不行:“看在六年前那個紅糖饅頭的分上,別念了OK?”

她在岔路口打算和他分道揚鑣,走了兩步又轉過頭喊住他:“我床底下藏著個行李箱,瞅個合適的時候幫我帶過來。”

說完,她拋給他一把鑰匙。

說客沒當成還攬了個跑腿的活,秦越覺得頭大,扯開嗓子叫她:“又欠我一次啊!”

岑岑給他留了個後腦勺並瀟灑揮手:“記在紅糖饅頭的恩情上!”

被落在身後的少年笑出一口白牙,無奈地搖頭感慨:“那麽難吃的饅頭,天大的恩哪。”

02

按照岑岑對自己人生設定的劇本,讀書的這十幾年,合該做個平平無奇小透明,不說不問不參與。

倒不是她被孤立了,反正就是小學的時候,費了百八十根阿爾卑斯棒棒糖試了無數次,也沒交到什麽朋友。上了初中才幡然醒悟,自己一個人上學下課去廁所,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

結識秦越,是岑岑人生中很大的意外。

簡簡單單的星期一,她因為數學試卷不及格、沒有家長簽名而被叫到辦公室“喝茶”,湊巧遇到遲到了兩節課還昏昏欲睡也被請“喝茶”的秦越。

兩個人一齊在辦公室門口的走廊罰站一節課,岑岑就足足聽了秦越的肚子叫了一節課。

那時候,岑岑掏出口袋裏捂了半上午的紅糖饅頭,絕對不是出於對同窗團結有愛的情誼,純粹是她剛剛在被訓的時候偷看到了月考座位安排表,秦越坐她前頭,並且他數學極好。

更深層的原因是,那個紅糖饅頭實在難吃,但是讓她丟掉,她舍不得。

秦越一個從小被白吐司和純牛奶喂大的孩子,也是第一次知道,同為麵粉製品,紅糖饅頭居然可以難吃成這樣。

但秦媽從小就教育他,吃人嘴短。在他義正詞嚴拒絕幫岑岑遞小抄之後,最終不忍心輔導了她三天數學。

直到月考完,秦越發現自己的年級第一被岑岑秒了,兩個人這才算是熟絡了起來。

學霸相爭,本該是刀光劍影,能成為跨越性別的好朋友,對兩個人來說,就像是過山車走完直線開始繞大彎,轉折得突然。

秦越哥們兒一堆,冷不丁好友錄裏多了個岑岑,實打實被弟兄們調侃了大半年,直到所有人發現這兩個人真的就是紮堆專心搞學習,這才正視起自己為了吃瓜耽誤的期末成績。

總之,一班的秦越和三班的岑岑是好朋友,和教導主任禿了又長起頭發的腦殼,並稱為年級兩大奇跡。

秦越是很久之後才發現,自己被岑岑平平無奇小透明的外表欺騙了。岑岑對周遭人一般隻有三句話,“好”“謝謝”“抱歉”,可是對自己,張牙舞爪言辭犀利,以至於有一陣子他手機瀏覽器的搜索引擎,隻要一輸入“我”,緊跟著出來的聯想詞就是“我的朋友好像是雙重人格怎麽辦”。

不過,承了個紅糖饅頭的恩,又或者是更了解她以後的某些原因,秦越開始下意識照顧起能不麻煩人就自己扛的岑岑。

秦越站在岑岑家門口,攥著手裏的鑰匙歎了口氣,敲門。

屋內燈光沿著門框流瀉了一地,正是飯菜噴香的點,秦越朝著開門的婦人有禮貌道:“許姨,我來幫岑岑拿東西。”

進屋,扛箱再出門,不到三分鍾秦越就走完了整個流程。大概是通過秦越的表現,許姨心知岑岑的態度,沒有追問。

秦越下樓的時候回頭看了看還未完全關上的房門,掛念起還不知是什麽情況的岑岑,又深深地歎了口氣。

03

秦越到的時候,岑岑正踩著把不太牢靠的椅子,嘴裏叼著個手電筒換電燈泡。

不消片刻,燈光亮起,整個積著濃濃黴味的屋子裏,總算有了點人氣。

岑岑拍著手上的灰躥下椅子,隨手丟給他一盒檸檬茶,然後趕人:“你趕緊回去吧,我接著收拾了。”

秦越隨手拿起靠在門後的掃把,伸手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我幫你唄,快一些。”

既然是他主動提的,岑岑也就不再客氣,條理清晰地給他分配好任務,接著自己又開始對著屋子裏的物什敲敲打打。

兩個人各自忙活了半個小時,岑岑不經意地問他:“過去的時候,趕上飯點了?”

秦越粗中有細,看著她點了點頭。

岑岑隨手把碎頭發別在耳朵後麵,過了很久才小小聲說了一句:“今晚是個豪華晚餐吧?”

秦越一掃把輕輕揮在她身後,催她:“趕緊打掃,別磨嘰,等會兒哥們兒帶你去吃十塊錢加鹵蛋,能饞哭一條街小孩兒的豪華牛肉粉。”

被他浮誇的虛假宣傳噎到,岑岑嗤他:“我謝謝您。”

兩人忙活完已經是月上中天,正好趕上夏季夜晚的夜宵潮。秦越和岑岑麵對麵比賽嘬粉,眼見就要輸,不打算做個人的秦越舀起一勺子辣椒醬就往岑岑碗裏加。

這邊岑岑嗆得臉通紅,那邊秦越的後腦勺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秦越茫然轉過頭去,他親爹的教訓劈頭蓋臉。

這多冤,好不容易使個壞還被抓了個現行。

旁觀群眾岑岑露出一個多月來少見的真心笑,還不忘煽風點火:“秦叔,揍他!”

秦越的爸爸被倆小孩兒逗笑,很慈祥地拍了拍岑岑的頭頂,語氣很暖:“丫頭,好不容易高考完放鬆下,逮著秦越讓他好好請你吃喝玩樂,別客氣。”

零花錢曆來很有限的秦越聞言苦著張臉,慘兮兮地質問:“秦叔叔,你還是不是親爹了?”

秦越爸爸毫不留情地瞪他一眼,囑咐他:“我趕著給你媽買夜宵,你早點送岑岑回去,回來晚了打斷腿。”

岑岑把臉埋進滿是辣椒的碗裏佯裝喝湯,其實是藏住眼底的羨慕。怪不得秦越一直長成了個二傻子似的樂天派,就這種家庭氛圍,可真是太溫馨了。

目送走了親爹,秦越問向嗆了個臉通紅的岑岑:“暑假打算怎麽過啊,我媽打算把我打包丟去我姥姥家,捎上你?”

岑岑壓製著心中叫囂著答應的不安分因子,毒舌得不行:“嘖嘖,還沒逃脫我支使你的陰影呢?捎上我做什麽,虐你啊?”

秦越輕輕一拍桌,蹺起個二郎腿做大爺狀:“指不定誰支使誰呢。”

岑岑晃晃腦袋,沒和他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討論。倒是送她回去的路上,秦越發現她嘰嘰喳喳話多得出奇。

等兩個人到地方了,秦越下意識地打量了周遭環境一遍,忍不住囑咐她:“自己晚上鎖好門,聽見敲門聲別瞎開,別老啃餅幹吃泡麵,吃好點。暑假那麽長也別總是窩家裏,到處走動走動,你要是想過來了,我讓咱爸給你買車票,怎麽說也是我替我爸收的幹女兒呢。”

岑岑聽得眉毛都皺到了一起,而後一本正經地對他說:“我有一個不太成熟但是很靠譜的建議,男孩子這麽囉唆,找女朋友是真的難。”

仗著身高優勢,秦越不出所料又是一巴掌拍在岑岑頭頂:“去去去,小爺愛情線明朗著呢。”

“嗬。”岑岑回以不屑一笑。

插科打諢結束,秦越功成身退。

等他快要走到路燈過後的陰影裏時,岑岑叫住他:“秦越,我朋友很少,有且隻有你一個,你記得啊!”

秦越應了聲好,走得很幹脆。

04

那之後,秦越再見岑岑,已經是大學開學後一個多月。

國慶長假是熬過軍訓以後仿若特赦般的存在,全宿舍思家心切的姑娘們前一晚就拎包返鄉。

睡到自然醒的岑岑對著空****的宿舍洗漱完,開始杵在陽台上為節後的口語小考練饒舌。

趕著旅行黃金周擠火車的秦越到岑岑宿舍樓下時,平常打理得很靚很有型的頭發已經具備鳥窩的雛形。

也不曉得他從哪裏搞來的擴音喇叭,在技能不熟練先放了三分鍾收廢品標配音樂,等把附近宿舍賴床的人吵醒了個七七八八以後,他清了清嗓子,中氣十足地喊道:“外語係,英語一班岑岑,爸爸來看你了。”

宿舍樓的陽台上時不時探出“好奇”的腦袋瓜,岑岑被雷得一蒙。眼見大早上的氣氛熱烈起來,她趕緊找出被自己丟在犄角旮旯的手機,給秦越打電話。

“3棟,809,自己想辦法混上來。”

片刻後,岑岑看著一隻手撐在自己宿舍門框上,另一隻手大包小包的秦越,覺得自己還是低估了他那該死的親和力。

秦越一邊卸著手裏的貨,一邊數落她:“不夠意思啊,光報考誌願我就給你打了不下十個電話,你一次都沒告訴我你報外省了。上了大學更出息了,電話都不接了!”

岑岑看著他不停塞到自己手上的東西,心情有點複雜,緩了緩才和他瞎扯:“這不是綜合考量了一下,覺得我們大學畢竟被譽為‘翻譯官的搖籃’,比較適合我這種心懷大誌的青年。再說了,這個投檔我也不知道就直接錄取了呀。”

秦越捏住岑岑半邊臉,用了力道:“狡辯,北城一中文科狀元,上這所學校還存在懸念?那不接電話怎麽解釋了!”

岑岑白白的臉肉眼可見多了三個手指印,手上不得空的她拿腳踹秦越:“一開學就軍訓一個月,回宿舍累成狗恨不得睡死過去,你居然還奢望我和你通電話?少年,請你對自己的魅力有一個合理的認知。”

是沒心沒肺的損友沒有錯了,秦越看著岑岑手上,自己大老遠人肉背來的各類小吃,在心中默念了一百遍“我真欠”。

剛見麵的質問隻是開胃菜,雖然明顯察覺到岑岑一直在回避回答為什麽不聯係,但秦越明顯沒打算放過她。

四個月時間,足夠岑岑的短發長到可以綁個短小辮子。秦越被她帶著在學校瞎逛,一順手就揪住了她的小辮子。

“還沒回答我呢,為何不和我聯係?”

岑岑隻覺得自己頭皮一陣緊,作勢就要踩上秦越寶貝得不行的球鞋。秦越懸崖勒馬收了手,開始聽她胡謅:“大學,學姐不好看嗎?同班的小姐姐不可愛嗎?”

秦越麵無表情“嗬嗬”兩聲,吊兒郎當:“憑咱倆六年的交情,我篤定你不是這麽好的人。”

說罷,他還幼稚地踩開了岑岑的鞋帶。

岑岑被氣到內傷,不客氣地回踩一腳,並且故作老成地教育他:“你也已經到了需要承擔法律責任的十八歲了,該長大了。”

氣氛短暫地沉默一下,兩人相視,笑開。

不遠處走來兩個人,看著小路上笑得正歡的岑岑,臉上寫滿大大的疑惑。

其中一個衝身邊人驚訝道:“我可能是眼睛不太好,但我好像看見了我們班沉默的小岑,笑得像朵花一樣。”

“嗯,你沒瞎,是她。”

05

仿佛這一路來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在強行把自己這一路奔波的種種辛勞全歸結在岑岑身上以後,秦越開始毫不客氣地壓榨她。

本來安排得好好的七天,被秦越打亂,岑岑被迫跟著他爬高走低,一天天過得比軍訓的時候還要淒慘。

燕城是曆史名都,名勝古跡豐富,自然而然,排隊也要很久很久。岑岑占著排隊的位,從她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去買飲料的秦越在小攤邊上打電話,滿臉陽光笑的模樣引得不少小姐姐偷偷拍他。

岑岑吹著秋風抖著肩,心想,明明還是秋天,怎麽天氣突然就開始冷了。

秦越那邊電話剛剛掛斷,岑岑手機裏就進來一條消息,她匆匆看完,隨手回了幾個字,緊接著把手機往包裏一丟,不再管它。

買完飲料,秦越把順道買的大媽同款披肩往岑岑懷裏一丟,又開始操心:“裹上。”說完他又嘚瑟地秀了秀自己的夾克外套,“學著點,降溫加衣。”

岑岑想到好笑的事情,毫不客氣地拆他台:“秦阿姨知道你現在自覺加衣肯定會懷疑,你還是不是她當年拿著雞毛撣子,追了一條胡同也不肯穿秋褲的兒子。”

小腳褲露腳踝還是時尚少年標配時代的事情,拿到現在來說多少有那麽一點尷尬,秦越咳嗽兩聲掩飾內心的羞恥感,言歸正傳。

“過年,回來嗎?”

岑岑搖頭,笑得有些不以為意:“回去找不自在,還是添堵啊?”

秦越被她反問到語結,少見親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岑岑,你要知道,人總是朝前看的。”

終於等到兩個人進景區安檢,進閘的瞬間,岑岑聲音不高不低,足夠秦越聽見,她說:“秦越,有些人,是可以舍去在記憶裏的。”

秦越是晚上的車返程,岑岑糾結了整整三個小時,最終躲回宿舍蒙頭大睡,沒有去送他。

她再醒來,是因為宿舍的敲門聲。提前返程的室友拎著一堆帶給大家的零食,忍不住抱怨了兩句:“打了你好幾個電話,怎麽關機了啊?”

岑岑這才想起來找手機,可把包包翻了個底朝天,除了包壁的劃痕,一無所有。她聲音很輕地解釋:“抱歉,手機被偷了。”

室友萬分疑惑地盯著她看了好久,到底沒有忍住好奇心:“聽咱們班的目擊證人說,你男朋友國慶來看你了?”

岑岑平常在宿舍一直是個平平淡淡的存在,不冷淡不熱絡,但這回難得板起了臉,口氣分外嚴肅:“是好朋友,曾經的。”

往常在宿舍大大咧咧慣了的室友突然意識到,其實大家和岑岑,都算不上熟稔。

岑岑重新鑽進了被窩裏,麵對著牆,數完了壁紙上的小花瓣,卻再也睡不著了。

後來昏昏沉沉閉上眼睛,等有意識的時候,岑岑發現自己腦門正敷著塊冷冰冰的毛巾。一旁還候著三個人。她們用從輔導員宿舍借來的小鍋,在給她熬白粥。

這是岑岑第一次感受到,除秦越一家以外的人,給予的溫暖。

這一場病,像是一次破冰,岑岑在宿舍的存在感,稍微強了那麽一點點。

晚上熄燈後,宿舍開始夜談。宿舍長拿著手機開始念今晚宿舍討論的話題——男女生之間存不存在純友誼。

岑岑望著天花板出神,聽到其他三人達成一致說不存在,她才溫聲開口:“存在的。”

或許是不曾經曆,所以心存疑惑。

宿舍長裹著被子坐到岑岑**,開口:“其實吧,八卦的我,早就好奇你和國慶小帥哥的友情了。”

“附議。”

“附議+1。”

小小的單人**擠了四個人,向來和外人保持距離的岑岑被擠在中間,拋開心中的不適不提,在這個吹著北風但還沒有供暖的夜晚,她感受到了很陌生的溫度。

06

聽完岑岑溫水般關於自己友情的敘述,宿舍三人再度達成一致。

“我覺得吧,或許你們對對方都有點意思,隻是沒有說出來?”宿舍長試探性地問道。

談及秦越,岑岑話多了些:“我們會一起吃飯,但你的和我的,會分得很清楚;也會一起出遊,但是並肩走的時候,永遠隔著三個拳頭的距離;我們會關心彼此,但是我冷的時候他不會直接脫外套給我,而是會給我買一條廣場阿姨同款披肩。這種友誼自然不刻意,但是界限分明。”

她說完,又問:“其實,很難理解對吧?”

三人不知如何回答,沉默下來。

倒是岑岑自問自答:“確實很難理解。”

她和秦越的友情,除了秦越的爸爸媽媽,再沒有人理解過。大部分人帶著揣測與好奇,少部分人不置可否,隻有當事人聽完各種聲音後,屏蔽外界,或者下意識的,把距離拉得更開一點。

寒冬如約而至的時候,岑岑頂著大雪天,在航班延誤了整一宿以後,回到了北城。

自打她的手機被偷以後,她就沒再買過,反正校內有舍友,校外會聯係她的,數來數去,隻有秦越一人。

她盯著櫃台裏各種款式的手機看了很久,最終選了一台,帶著新手機跑到了隔壁營業廳補卡。隨後,岑岑給秦越發了條消息:有時間,見一麵吧。

岑岑輕裝簡行,背了個雙肩包回到自己住了三個月的老屋。想象中的灰塵與黴味並未出現,不僅如此,甚至還添置了幾樣新家具。

下一秒,岑岑撥通了換鎖公司的電話。

再把隻有自己能開的門鎖上後,岑岑坐在老沙發上,深感疲憊。茶幾上的卡片被她翻看後丟進了垃圾桶,霎時,她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秦越在她回家的第三天找上門來,將近三個月不見,秦越越發俊朗,但同時,也讓岑岑感覺到拘束。

他像是這幾月的零交流都沒發生過一樣,很自覺地往沙發上一坐,問她:“小火鍋走一個?”

在宿舍練出了一點點酒量的岑岑吃火鍋時喊了兩聽啤酒,在辣椒與酒精的雙重作用下,麵頰透著一股子紅,看起來是她這幾個月裏,最生動的時候。

窗子外的雪還在撲簌下著,岑岑記得自己出發前看過天氣預報,最近幾天是北城難得一遇的寒冬。

秦越明顯感覺到岑岑的不同。她豪氣地幹完瓶子裏的酒,然後問秦越:“如果你談戀愛了,你的女朋友嫉妒你和我的兄弟情讓你和我絕交,你會同意嗎?”

沒想到她會這麽問,秦越夾酥肉的手一抖,小酥肉咕嚕嚕滾下了桌。

不等他開口,岑岑已經大大笑開,雖然掛著笑,口吻卻不隨便:“放心,到時候肯定是我先開口,和你絕交。”

酒足飯飽,岑岑雙手抄兜對著天空嗬白汽,在她並著腿在雪地裏用腳印跳出一個小兔子形狀之後,她收斂表情,說起正事。

“秦越,明天,我肯定不去。”

她語氣堅決,知她如秦越,雖然明白這事誰勸都不管用,但他還是多了一句嘴:“許姨會希望你在的。”

岑岑笑得很無所謂,惺忪著醉眼看他:“你這算是,倒戈?不站在我這邊了?”

一直感覺今天的岑岑奇怪,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秦越確定自己的感覺沒錯。

岑岑踩在小花圃的台階上,視線正好和秦越齊平。

這句話在她心裏憋了很久,但今天,她決定說出來。

“秦越,我從沒想過,你會瞞著我的。”

想當麵說的話說完,岑岑蹦下台階,沒站穩打了個踉蹌,在雪地裏摔了個屁股蹲。

當秦越要扶她的時候,她已經拍拍屁股站起了身,沒事人一樣朝他揮了揮手:“我回了,再見。”

07

次日,依舊是個飄著大雪的日子。

岑岑把陽台的門開了一道縫,大朵的雪藏在風中順著門縫飄進屋內,在接觸到室內的暖空氣後,逐漸在地上化成水。

她被舍友召喚組隊遊戲,正清著兵線的時候,手裏操控的英雄突然說了一句“凜冬已至”。

可能是屋裏熱氣熏的,岑岑覺得自己眼前氤氳一片,迷迷蒙蒙再也看不清手機上的界麵。等到水珠一滴一滴落下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哦,原來是自己哭了。

多稀罕呢,打八歲開始就再沒有哭過的人,居然因為凜冬時分,無孔不入的孤獨感,淚流滿麵。

岑岑起初還壓抑著,到最後索性由著自己情緒發泄。

等她哭到一抽一抽快喘不過氣的時候,憋在心裏的那股子勁兒,才慢慢卸了力道。

其實也沒什麽的,她想,她是個孤獨慣了的人。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

岑岑變成單親家庭的小孩兒,是在八歲那年的冬天。

模糊的記憶裏,印象最深刻的畫麵,是早已記不清麵貌的父親,拎著簡單的行李袋,在雪地裏越走越遠。

岑岑沒有去追,因為,父親說:“不必追,追上了,我也不會帶你走的。”

恢複了自由的母親有更多的時間打扮自己,她越來越時尚、年輕,越來越不得空給她陪伴,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們岑岑在家好好看書,考了一百分,媽媽就帶你去吃冰激淩。”

回回承諾,回回放空,到最後“我們岑岑”變成了“岑岑”。

對於親媽忽略自己,上趕著要去給別的小姑娘當後媽這件事,岑岑其實沒有太多感覺。但不太能受得住的,是別的小姑娘恰好是和她天天都會見麵的同年級同學,尤其是,前一天還看她穿著漂亮花裙子,第二天自己也會收到一條一模一樣的新裙子的時候。

岑岑大概總結了一下,這種心情叫作心態崩了,噎人得很。

所以,她開始下意識地把自己透明化,成全年少的自尊,做一個沒人關注也會活得很酷的遊俠。

所以秦越是個意外,在他出現之前,岑岑覺得自己沒有朋友,也算不上有家人。

而後這段意外的友情,給她願意熱愛這個世界的靈魂留了一個永遠溫暖的房間。

岑岑想起臥談會那天,宿舍長問的話:“喜歡過他嗎?”

答案鮮明肯定,不是喜歡,秦越之於她,是摯友,亦是家人。

有點遺憾的是,在岑岑從夏天醞釀到冬天以後,她在這個極寒的冬季,也終於要舍棄僅存的溫暖,趕著風雪,大步向前。

在姥姥的遺像前認真道過別,岑岑鎖上了家門,她想,這一次離開以後,北城,就和她再沒有幹係了。

岑岑沒想到,送她離開這座城市的人,是白玥。從她和她父親在高考前三天搬進自己家開始,岑岑和她就再也沒有打過照麵。

白玥在她家享受著自己母親的悉心照料,她在賓館住了一周專心備考,隻想著要考到離北城遠一點的地方去。

高考結束那天,白玥告訴岑岑,尚且不知道她們兩個尷尬關係的秦越,在高考結束後和她告白了。

白玥問岑岑:“我應該答應嗎?”

岑岑覺得自己如果笑了,那笑容一定是嘲諷的。

岑岑說:“你告訴他唄,如果他知道還喜歡你,我哥們兒那麽好,你憑什麽拒絕。”

後來白玥也會細細碎碎和她發點消息。

“我和秦越在一起了。”

“秦越顧忌你的情緒,想找恰當的時候告訴你。”

“秦越國慶要去找你,我同意的。”

“秦越給我發了你那邊的照片,真希望下次能和他一起去。”

“秦越說,他明天回來。”

所有一切,岑岑統共回了她三個字“知道了”。

知道同為女生的你,麵對男朋友的異性好友,要做到一直寬容很難;知道心思敏感的你覺得奪走了我的一切很抱歉,卻不舍得還給我很難;知道這一次,我同秦越也要說再見了。

白玥匆匆而來,羽絨服下罩著的,是還未換下的小禮服裙。

她遞給岑岑一個袋子,道:“媽媽也給你準備了一條裙子,今天她和爸爸的婚禮你沒有出席,她很難過。”

岑岑這一次是由衷笑了,她聽見自己說:“祝你們一家三口幸福快樂。”

08

岑岑消失在秦越世界的第六年,秦越在一場國際會議上的導播裏,看到鏡頭掃過了她沉著冷靜的臉。

他很早就相信,岑岑是一個,隻要願意去做,就沒有什麽事情能夠難倒她的人。

她說要成為翻譯,她做到了。

結束了兩個小時的高強度同聲傳譯,岑岑在沒人看得見的地方抻了個懶腰。

同事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很自然地偷拍她並調侃:“這周本部門的最佳硬照,是你沒跑了。”

她上前和他互懟幾句,早已熟悉的兩個人笑得開朗,她心想,到底有什麽是過不去的呢。

岑岑工作的第三年,趕上母校北城一中五十周年校慶。

當年的班主任幾經輾轉聯係上她,她推辭不過,答應回校參加一場演講。

這些年雖然她主動切斷了和秦越的聯係,但關於他的消息,還是多多少少會傳來一些。

諸如他年紀輕輕前途輝煌,但最終選擇回到北城一中授課物理,諸如他早早訂了婚,但又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變成了單身狗。

岑岑想,但凡回到北城,肯定是要同過去的人和事再打交道的。

但她沒想到的是,秦越居然在她演講後的問答環節,站起來向她提問。

秦越提問前,問岑岑的是個高二女生,她的問題是:“岑岑老師,據說您大學的時候,基本所有的課餘時間,都在圖書館學習,我想請問您是如何做到的呢?”

岑岑微微歪了歪頭,回答道:“當你足夠孤獨的時候,你無所不能。”

台下因為岑岑看似不正經的回答笑成一片,這個時候,岑岑聽到了秦越的問題。

“那麽孤獨的時候,你哭了嗎?”

岑岑最終還是站定在秦越麵前,雖然她很討厭這種久別重逢的戲碼,尤其當先絕交的那一方,是她的時候。

秦越好像把過去的那些事都忘記了,依著岑岑的喜好,在店麵已經擴張了三倍的炸雞店給她點了一桌子肉。

等岑岑開吃之後,他才開始翻陳年舊賬:“挺有本事的,絕交這種事情,做得這麽決絕。”

岑岑一口可樂差點兒噴秦越臉上,因為早已釋然,所以答得輕快:“敢情這頓飯,還是場鴻門宴了。”

秦越苦笑:“我哪敢啊,就衝你今天的演講,我帶的班一大半都是你的迷弟迷妹了,要知道我得罪你,怕不是課桌都給我掀翻。”

成熟以後,再以少年時的口吻說嬉皮話,多少有些別扭。兩個人尷尷尬尬對視一笑,不約而同地開口。

“你這幾年過得怎麽樣?”

“你這幾年過得怎麽樣?”

秦越先回答了她,說實話他這幾年過得很隨遇而安。喜歡的事業半途而廢,真心付出過的感情無疾而終。

“她走了?”

猜不準岑岑問的她是白玥還是許姨,秦越索性說了個明白:“前兩年白玥結婚,舉家搬遷,到很遠的南方去了。”

他說完又好像是自嘲:“誰能想到你都犧牲這麽大了,我還是沒能抓住她。岑岑,一個人孤零零地熬過那幾年,很辛苦吧。”

岑岑滿臉不以為意:“你怎麽會這麽想,我也許隻是一個人躲起來,悄悄長大啊。”

秦越不無感慨:“誰能想得到呢,默默無聞岑小岑,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時時刻刻都站在關鍵位置的姑娘。”

岑岑拿起紙擦了擦嘴,拍拍自己的胸膛,回:“你知道這說明什麽嗎?這說明你‘爸爸’永遠是你‘爸爸’。”

已然生疏,但還算愉快的舊友會麵。分開時,岑岑覺得,總算為這段少時友情,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等飛機衝破雲霄,離開北城的地界時,岑岑想到了秦越問她的問題:

“那麽孤獨的時候,你哭了嗎?”

怎麽會沒哭過呢?

哭了,哭了很多次。

沒有凜冬那晚那麽悲慟,但也曾難過到流著眼淚坐等天亮。

誰會喜歡孤獨啊,但又有誰不曾孤獨過。

挨過那陣之後,所有的情緒都會找到出口,不可以名狀但又切膚痛過的這個曆程,是從少年到成年的蛻變。

岑岑心想,也許唯獨不大一樣的是,在別人磕磕絆絆成長的時候,難過了可以有個叫作“家”的地方躲一躲,而她沒有。

她隻身一人一往無前走到了現在,未來的路,當然也可以走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