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柯
文/薇薇一點甜
推薦BGM:《When there was me and you(那時的我和你)》——Vanessa Hudgens
編輯采薇的閱讀小貼士:
十七歲的陳薇薇到底有沒有喜歡過顏柯,答案或許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些曾有你陪伴的時光呀,我的……朋友。
01 [倒黴的一天]
2014年12月17日,生日前一周。
我收到了一張奇怪的字條,上麵沒頭沒尾地寫著一句話:“你知道嗎,某某喜歡你!”
字條上的某某,是我的初中同學。啊不,客觀來說,我們可能是仇人,是班級成績表上廝殺的對手。某某喜歡我?可能是聽漏了兩個字吧?興許他說的是——他喜歡我全家。
我偏頭往身邊看了一眼,寫字條的人目不斜視地盯著黑板,假裝認真聽講。於是,我提起筆草草寫了一句話丟給他:
“再吵我就舉手告訴老師。”
那邊回得很快:“真的。”
跟他的字條一起回來的還有台上老萬警告的眼神。我腦子裏閃過兩個字,玩完。
直到很多年以後,我仍舊沒想明白,當時腦子裏究竟在想什麽,為什麽就會鬼使神差地丟給他那樣一句話,可能是氣糊塗了?
“別吵!安靜點,老萬在看我們了!我喜歡你行了吧?”
字條丟出去的一瞬間,我看到台上的老萬放下了手裏的數學書。
“你們傳的東西呢?”
中午放學後,老萬果然把我和顏柯留了下來。
十二點都快到了,我一邊心急如焚地瞄著表,一邊低著頭不敢吭聲。顏柯卻裝傻似的反問:“什麽東西?我們沒傳東西啊?”
老萬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你以為我站在台上看不到是不是?你們在下麵幹什麽我都看在眼裏!清清楚楚……陳薇薇你呢?我讓你給他做榜樣,你也跟他學?”
顏柯一直是老萬心裏的一根刺。他想不明白怎麽會有人成績這麽好的同時又這麽皮:插嘴起哄氣老師,生怕人家看不出來他是個刺頭。於是,老萬便把他丟到了我邊上,指望著我這個傳統意義上的乖學生,能夠把他感化成一個正常人。
當然其實我一直覺得,如果顏柯不是太不聽話太沒眼色了,一定會是老萬的心尖寵。
我想起字條上那句衝動寫下的話,心都快要蹦出來了,支支吾吾道:“我……”
“沒有,我上課無聊傳字條騷擾她,結果被她丟回來了。”顏柯打斷了我的話,嬉皮笑臉扛了雷。
老萬暴怒:“就知道是你!條子呢?”
“撕掉扔了嘍。”
事情的結局,就是老萬盛怒之下給顏柯父母打了電話,得到了有空回家一定好好管教兒子的保證,然後……沒有然後了。
老萬也沒轍,他早習慣了,他找不著顏柯爸媽。而且不光是顏柯,班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爹媽,除期末家長會必須出現外,他都找不著。
我們學校是省裏有名的重點,就建在省政府大院500米範圍內,沒空自己管孩子的爹媽們用錢和政策哐哐往上砸出來的好學校。
想當年初中那會兒人家還在用黑板粉筆的時候,我們的教室裏就裝了清一色的電腦板,老師上課全部用電子課件,每天都是人家學校公開課才有的待遇。
別問我為什麽知道這些,老萬班會訓話的時候說的。
一出辦公室,我就急急忙忙往樓下衝,顏柯一把拽住我,道:“慌什麽?急著投胎?”
我用力一把揮開他的手,急道:“要你管!”
“喂!某某讓我問你那事你別忘了!對人家有沒有意思你給個準話啊!”
回頭的時候,我看到顏柯好像追了上來,嘴巴還在不停地嗶嗶叨叨。
給你大爺!
我在心裏唾罵。
我從南門出了學校,進了教工宿舍的一棟小樓,噌噌躥上七樓,邊按門鈴邊抱著膝蓋大喘粗氣。
門開了,出來一個麵色陰沉的中年男人,我訥訥地喊了一句:“叔……叔公。”
“跑哪兒去了現在才回來?”
我不敢吭聲。
“門口站半個小時再進來。”
防盜門一動帶起一陣涼風,他“嘭”的一聲關上了門。
我撐著膝蓋緩了許久,從書包邊上裝水杯的兜兜裏摸出一瓶硫酸沙丁胺醇噴霧,張嘴對著噴了兩下,整個人終於緩過一口氣來了。
我輕車熟路地從書包裏翻出作業本,半蹲著一隻膝蓋墊著本子抄單詞。這種簡單的作業中午得做完,下午去上課前叔公會檢查。
這時,背後忽然傳來一聲:“你蹲在這裏做什麽?”
我回過頭去,看到了背著包一臉蒙地望著我的顏柯。
假如當時我的情商能往後推個七八年,導到現在,我一定能從這個畫麵中品味出無數美好青春戀愛故事的開頭,然而那時候,我對這些東西的興趣,可能還不如發呆強。
我更在意的是,居然被這家夥看到了。我一點都不希望別人知道我的這些破事!
“你不回家吃飯跟我來這兒幹嗎?”
“我這不看你跑得急嗎,好奇跟上來看看……”他邊說邊吃驚地打量著麵前被小廣告貼得斑斑駁駁的防盜門,“你就住這裏啊?”
“這裏不是我家。”
“托管?”
“嗯。”
“我看你下午放學有人來接,隻托中午,晚上回家?”
我皺眉別過頭去,問道:“你又知道了,你每天盯著我還是怎麽的?”
顏柯渾身一哆嗦,差點跳腳,道:“我就看到了而已!你亂想什麽呢!你以為我是某某啊那麽瞎!”
蹲在地上抄單詞,我心情原本就不太好,現在一股腦兒全部發泄到了他身上,沒好氣道:“那現在你好奇心也滿足了可以走了吧!”
他被我忽然拔高的聲音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開口,我麵前的門就開了。我蹲在地上猝不及防間,差點被門扇到臉。
“滾歪頭還柚過哆哇柚窮!(方言:關在外麵還有這麽多話要說!)”叔公蠟黃的臉又一次從門縫中透了出來,罵完我,眼睛又盯著顏柯,“同學啊?”
顏柯有點了,打著哈哈下了樓。
“哈哈哈哈,陳薇薇,我先回去了啊,有事下午說,下午說!”
叔公見他走了,冷冰冰地掃了眼蹲著的我,說:“進來。”
我進去的時候,其他幾個年紀小一些的孩子已經在飯桌上圍著做作業了,叔公收拾了一張小桌子給我盛了飯,把菜蓋在上麵。
飯很多,我吃不完。蘿卜燉鴨,我不喜歡吃白蘿卜。
但我不說,我不敢說,我怕被說嬌貴。
叔公拿小杯子裝了白酒,擺了碟酥花生米,坐在我對麵美滋滋地酌著。
“薇薇,你爸剛打來了電話,”他說,“他出差了,你媽也不在,你叔婆要我問你,晚上要不要住在這裏?”
我搖了搖頭:“我可以自己坐車回去。”
叔公聽完,哼了一聲道:“隨你便,反正六年了都養不熟。”
我沒有回話,默默地扒著碗裏的飯,鼻子有點兒酸。當時我不明白為什麽,直到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自己在計較什麽。
原來這個世界上除了狗以外,人也是可以用養不養得熟來區分的。
我吃完飯,把碗擱進了水池裏,和其他孩子吃完的碗堆在一起,然後就去飯桌上寫作業了,待會兒叔公喝完酒會一起把它們洗掉。
今天的單詞是蹲著抄的,筆跡有點亂,叔公撕掉了最亂的一頁,讓我重新抄。
下午1點30分,我聽到學校午休的下課鈴響了,收拾書包準備去學校。叔公拎著一雙女士正裝皮鞋,塞進了我的書包裏,把它鼓得像個膨脹的炸藥包。
“你叔婆的鞋壞了,待會兒拿樓下店裏改好,送到她班上去。”
下午1點55分,店裏終於改好了鞋,我匆匆把它塞回包裏,往初中部的教室跑。
叔婆不在教室,講台下麵端端正正坐滿了學生。我半蹲著從包裏掏出她修好的鞋子,教室裏一道道目光匯集到我身上,望得我滿心羞恥。放好鞋,我逃出了教室。
匆匆忙忙回到自己班上的時候,老萬已經在台上站著了。
下午第一節課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換了,又是班主任的數學課。
“報告。”
老萬沉著臉嚴肅地盯著我,估計在想早上才從辦公室出來,怎麽下午又遲到。
“遲到五分鍾,進來!”
我背著半開的書包,低著頭走回了座位上。
放書包的時候,包鏈擦著了一下邊上顏柯的臉,他皺眉吸了一下鼻子,小聲問:“怎麽有股鞋油味兒?”
我沒理他,從包裏掏課本。
我和顏柯正好坐在教室的電風扇下,塑料書皮吸味兒,電風扇一吹,立刻香飄萬裏,連前排的人都疑惑地回頭看了眼。
顏柯像個偵探似的拿他的狗鼻子吸氣,嗅了半天,壓低嗓門一錘定音道:“還真是你這兒的!怎麽著挺別致啊,書包裝鞋?”
我用盡渾身的力氣才沒當眾把書拍到他的臉上,對著他吼:“關你啥事!”
是啊,我不敢,我做不出來。太丟人了,我最討厭丟人。
我把頭埋在了桌子上靜默,江湖人稱,裝死。
放學後,我背著書包去了公交車站,顏柯在後麵鬼鬼祟祟地跟著我。
為什麽說是跟著?因為我知道他家就住在大院裏,走路幾分鍾就能到,而且根本不是這個方向。
我放慢了幾步,他果然貼了上來。
“哭了?”
我橫了他一眼,怒道:“你見我哭過?”
“嚇死我了,我看你趴桌上還以為你哭了。”他那拍胸脯大喘氣的賤賤的樣子真的很可氣,“你哭了回頭可別跟某某講啊,要不然人家得捶我的……”
我停下來是想聽他一句道歉指望心裏能舒服點。
“滾!”
我一聲怒吼,眼淚也飆了出來。
顏柯被我飛了一臉的口水沫子,抹了把臉:“你居然真哭了……”
02 [某某不在,我暫代]
第二天一大早,一進門,顏柯就已經在座位上趴著補英語作業了。這個神經病今天居然沒遲到,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某某今天有沒有來找你?我跟他講你哭了。”
我一放書包,那八卦的眼神便立刻跟了上來。
我是真的不明白了,一個男生,怎麽可以比女生還八婆?
“看到短信了,沒回。”
“嘖,高冷高冷,我兄弟太慘了。”他一邊摸走我的英語報,一邊發出感慨。
“選擇題你抄的時候改幾個!我不確定對不對……你兄弟就發了三個字‘沒事吧’就沒後續了,我琢磨著他都沒你這麽積極?”
我本意是想說“皇帝不急太監急”,拐著彎嘲諷他性別,結果顏柯被噎了一下,麵色有些古怪:“我這不……關心我兄弟情感生活嘛。”
“好好讀書,別成天想些有的沒的。”
他嗤了一聲,問道:“那請教一下陳薇薇小朋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長大以後是想成為科學家還是宇航員啊?”
我們分的文科,這廝這麽問,擺明了就是嘲諷。
“關你什麽事。”
“你就會這一句話啊?”
我被他噎了一下,說:“自由職業者。”
“我看網上說了,最近新出的東西,你打算在家自由做什麽呢?”
“沒想好……”
“嘁,隨口說的啊。”他以為我糊弄他,興致缺缺地趴回去抄他的英語報了。
其實我沒糊弄他。
我真的做什麽都無所謂,我在乎的隻有一個點,我能不能自由?許多年之後,我明白了自己當初的想法有多幼稚可笑,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真正完全自由的職業,被約束被管束是必然。
隻是在那個十幾歲的年紀,我分不清什麽是正常的管束,什麽是淩駕於人的自尊之上的欺負。我把它們混為一談,迫切地想要逃離這種令人壓抑、崩潰、窒息的境地。最令人厭惡的是,我沒辦法把這種狀況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
一直到今天,他們都不知道我有這段經曆。在他們的認知中,我初高中那六年是和其他孩子一樣獲得了很好的照顧的,離學校近,有午飯吃,有老師輔導作業。他們是好心希望有人照顧我,他們不知道我遭遇了些什麽,我也不想讓他們知道。
他們沒有錯,錯的是往我包裏塞皮鞋的人。
顏柯抄到還剩最後一篇閱讀的時候,我遠遠地聽到了走廊上老萬和其他老師說話的聲音。課代表聞聲起來收作業,教室裏交本子的聲音攪一起攪得亂哄哄的。
我怕老萬進來看見我拿作業給顏柯抄,就伸手去搶,誰知道顏柯那家夥死按著報紙不鬆手,嘴裏不停地求著:“最後一題,最後一題……”
最後一題你個鬼哦,老萬進來了。
昨天辦公室裏談,今天教室外麵談,我這兩天怕是在走水逆。
老萬從課代表手上抽走了我們倆的英語作業,比照著看了看,先點了顏柯的名讓他出去。不到幾分鍾,我就看到顏柯按著後腦瓜子齜牙咧嘴地哼哼著進來了,不用問,老萬又敲他腦殼了。
他用下巴朝著我點了點:“叫你也出去……”
我惴惴不安地去了門外,想著要怎麽讓老萬明白作業不是我主動給的,是顏柯搶完不撒手。結果,老萬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和顏柯在談啊?”
我一愣,問:“談什麽?”
老萬自顧自地往下說:“昨天傳字條我還當是他一個人的問題,今天拿作業給他抄又是什麽情況?早就跟你們說了,這個青春期啊,男女生之間相互有好感很正常,但是凡事都要以學習為主,你們這個年齡就算談得天花亂墜有什麽用?到頭來還不是浪費時間,你等有機會進了大學,你們愛怎麽談怎麽談,老師跟家長都不會幹涉你們……”
我聽著一時有些蒙,怎麽我就早戀了?
如果擱到現在,我大概會肥著膽子把老萬的臆想搗回娘胎裏——我得是什麽神仙女主啊,左一個某某右一個顏柯?你們老師凡是解決不了的問題,就都直接甩鍋給早戀萬事大吉了嗎?
老萬的絮叨還在繼續:“顏柯那樣子我也就懶得說他了,你我是拿去給他做榜樣的啊?你怎麽能被他帶壞成這樣?昨天中午我就想說,隻不過辦公室那麽多老師,看你是女孩子給你麵子。談戀愛啊談戀愛!陳薇薇你腦子裏麵到底在想些什麽?想把自己作死是不是?都高三了還犯這種錯?女孩子要自尊自愛知不知道……”
我覺得我真的很自尊自愛。
因為在他說“女孩子要自尊自愛”的時候,我沒忍住,流下了“自尊自愛”的眼淚。
我不是顏柯,老萬知道我有個叔婆在初中部當語文老師,所以他不會打我父母電話,他隻會把我叔婆找來。
下午第二節音樂課的時候,老師在教室裏放《歌舞青春》的電影,女主Gabriella(蓋布利拉)正獨自一人在空**的房間內唱著那首經典的When There Was Me And You (當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當她唱到“Why did I let myself believe,miracles could happen(為什麽我還要讓自己相信,奇跡或許能發生)”的時候,一個中年女人踩著我下午剛去替她修好的皮鞋,“噠噠”地走進了我們教室。
音樂老師走了上去,不認得她,問:“你好,找誰?”
“陳薇薇在嗎?”叔婆問。
聽到名字,同學們下意識回頭,教室裏的目光聚集到了我的身上。
叔婆看到了我,沉著臉走到我麵前,用她手裏的語文書重重地在我頭上砸了三下:“你膽大包天啊!多大的年紀就敢學別人談戀愛?”
說著,叔婆瞥了眼邊上明顯愣住了的顏柯,又把視線挪開。
顏柯又不是她的托管對象,她隻會當眾教訓我。
我剛上初一那會兒,剛被托管到她家,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冬天,十二月,我生日快到的時候。
那一年冬天,南方難得下了場大雪,學校人工湖的長廊和亭子那邊積了厚厚的一層雪。早讀鈴剛響過,教室裏跑進來不少來得早已經玩過一輪雪的人。我起晚了,踩點才到的,喪失了機會,安慰自己下課再去。結果,這一次的安慰就是徹底宣告與它無緣了。
因為那天早讀的時候,有一個穿著黑皮鞋的瘋婆子闖了進來,她當著所有人的麵,指著我的鼻子訓斥我,告訴我說,如果我膽敢出去玩雪弄濕鞋子,就不準我進她家的門。
我不記得當時的情形是不是像我描述的這樣,我隻記得那一天所有同學那驚訝的目光向我投來時的難堪。我就像被狗仔抓到做壞事的電影明星,尷尬和羞愧如影隨形。
我出名了,上至班級老師,下至班上同學,都知道我有這麽一個叔婆在學校裏教書,知道了她有權利隨時讓我滾出她家!
事情過去了快六年,我以為我的高中就快作為一個正常學生熬過去了,沒想到這一切還是發生了。
熟悉的尷尬和羞愧再度來襲,我好像做錯了什麽事情,我很羞愧,真的,我又尷尬又難堪,我恨不得在地上找個洞把自己藏起來。
她又開始罵我了,唾沫星子飛了我滿臉,我居然能聞出那天中午她午飯吃的是學校食堂做的鹵雞腿,那油膩冰冷的氣味令我惡心,讓我忍不住想要幹嘔。
“你們萬老師說得沒錯,女孩子要自尊自愛,你能不能給我要點點臉……”
又是這句話,我說了我要臉,我說過很多次,但是你給過我嗎?你沒有,六年前沒有,六年後也沒有。
“閉嘴!我們沒有早戀!你沒看見她都哭成那樣了嗎!”我的耳旁傳來顏柯的怒吼聲。
我一愣,伸手抹了把臉,手上全是水,還是熱的。
那個神經病拿書拍了桌子,“哐”地把桌板砸出一聲巨響,把叔婆震得頓了一下。
感謝這個神經病,他這一聲巨響,不知道哪裏激起了我的勇氣,我伸手用力一推,把那個瘋婆子推得一個踉蹌,後背撞在後麵的鐵桌子上,疼得她嗷嗷叫喚起來。當老師的腰背都不好,我知道那一下一定撞得她巨疼。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做得到底對不對,但是我很解氣,非常解氣。
我跑出了教室,把那個瘋婆子遠遠地甩到了身後!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反正我破罐子破摔,什麽都不在乎了!
我跑到了六年前的那個人工湖邊。今年的十二月沒有下雪,沒有冰天雪地白雪世界,也沒有枝葉上掛滿冰淩,到處都是光禿禿的。我站在廊邊,低頭望著腳下的人工湖,覺得不過如此。
最糟糕,也不過是從這裏跳下去。反正有很多個晚上躺在**,我都幻想過,如果我現在順著床邊滾下去,會不會像刑偵片裏那樣磕到床頭櫃上的哪個尖角就這麽死掉。
我試探著往前走了一步,然後一個大力一把把我拽了回去,耳膜差點兒沒被接下來的聲音震碎:“還真跳啊!至於嗎!你有病啊?”
我終於知道那個瘋婆子為什麽會被他嚇到了,這個神經病去天橋賣藝估計連擴音器都不需要。
我覺得我不一定會跳下去淹死,但在此之前一定會先被他嚇死。
“你有病吧……你要嚇死我?”我一邊翻著他的白眼,一邊喘著粗氣。
顏柯見我還有工夫懟他,尷尬地鬆開手,然後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熟悉的噴霧遞給我:“喏,從你包裏摸的。”
我把那瓶鹽酸沙丁胺醇照著嘴噴了兩下,快要離體的心髒終於被硬生生地按了回去。
我喘了幾聲,瞪著他說:“那我可真謝謝你!”
一半謝他幫我,一半罵他坑我。
他聽懂了,摸了摸鼻子,一副想懟回來又不敢的樣子,最後小聲嘀咕了一句:“好心沒好報。”
他扶著我在人工廊裏找了個地方坐下,悻悻地說:“這下我爸媽真得坐飛機回來捶我了。”
我沒理他。
“我幫著你這麽一鬧,還上課時間跑出來,死定了死定了。”
我“嘁”了一聲,道:“你不是成天說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嗎?”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媽飛回家,”他愁眉苦臉,“我媽要知道我早戀,就是跑非洲大草原上了她也得飛回來揍我!”
我一時語塞,好像他是挺無辜的。明明沒有的事,還得白挨一頓罵。
“喂。”他忽然叫了我一聲。
“幹嗎?”
“想哭嗎?”他轉過頭來,嬉皮笑臉地看著我,“某某不在,想哭的話,肩膀先借你用會兒?”
我剛剛升起的那幾分愧疚,被這冷不丁的、八婆到不行的“某某”給強行拍滅了大半。
“要不要?要不要?要不……你輕點兒!”
我拽住了他的羽絨服領子,“刺啦”一聲,鮮紅色的毛衣連帶著露出來的半截脖子,冒著騰騰的熱氣。我把頭紮了進去,鼻涕眼淚糊了他一脖子。
顏柯的表情相當驚恐,齜牙咧嘴的,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嚇的。
許久之後,我感覺到有隻手在輕飄飄地拍著我背上的羽絨服:“唉……哭吧哭吧,哭完就啥事兒都沒有了……”
老萬把顏柯調走了,送到了我們班學習委員邊上,學霸,戴眼鏡,性別男。估計是因為我的“前車之鑒”,他覺得不能把顏柯這個禍害送到女生身邊。
據說,是顏柯的媽媽來了學校,主動跟老萬要求的。
“我有個堂哥做翻譯,和法國總統薩科齊握過手,我媽一直打算讓我向他看齊。”顏柯說這句話的時候,手裏翻著他那本厚得嚇死人的《牛津詞典》。
他媽媽培養他成為翻譯界的明日之星的舉措就是讓他背下一整本的《牛津詞典》,他手上那本詞典被翻得破破爛爛的,我敢賭全班,不對,全年級都沒有人的詞匯量能超過我麵前這個人。
我說過,他如果肯好好聽話的話,一定會是老萬的心尖寵。因為他實在是太聰明了,我覺得他除了人跳脫一點外,好像什麽都會。考試考得好,作文總是當成範文打印出來,會吃又會玩。
有時候我總覺得我看他不順眼,會不會就是因為他太好了。我夢想中最想成為的人,他卻輕易就做到了。
可我不是一個這樣的人,我不會玩,也不是學習特別有天賦的人。我成績不錯,但是我花的時間特別多,我數學不好,英文靠死背,作文隻會套框架,一段一段寫得像是無聊的八股,毫無靈氣。
我和叔婆鬧翻了之後,鼓起勇氣給在外地出差學習的爸爸打了電話。
從小到大爸爸一直都很忙,我知道。
那一天,我沒有誇大其詞說自己怎麽被虐待,隻是很認真地告訴他,我想中午在學校裏上自習。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答應了我。
他說,他這次從外麵回來之後,就去把這些年累計的年假一並請了。我快要高考了,他可以去和醫院裏解釋。
從頭到尾,我們都沒有提叔婆和叔婆家裏的事。
於是,我中午留在了學校裏,和大家一起吃食堂,然後回教室自習。顏柯雖然被調走了,但是午自習的時候總喜歡換回來,他說坐在老位置上做作業比較有靈感。
幾天後是我生日,生日當天,我收到了一個天藍色的耳套子,顏柯送的,說是戴起來比帽子方便,還防凍耳朵。
我把那個巨大的耳套子往頭上一套,他就笑噴了:“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這玩意兒套上去,顯得你的腦袋巨像個帶把的盆你知道嗎!”
“你腦袋才像個盆,你全家腦袋都像個盆!”
他笑完又問:“對了,某某送你什麽了?”
我“嗬嗬”了一聲,沒有接話。
那一年我十七歲,生日當天,父母都在外地,一個學習一個遊玩,那副戴我頭上醜死了的天藍色耳套,是我那年收到的唯一一份禮物。
03 [叫一句顏老師聽聽]
這天中午,剛發完月考的成績,顏柯又湊過來了。
他搶過我手裏正看著的語文答卷紙,嫌棄地從頭看到尾:“陳薇薇,你真的是學文的嗎?”
我一把將自己的卷子搶了回來:“要你管!”
“我看啊……理科生的議論文寫得都沒你這麽死板無聊,標題是觀點,第一大段總述,分述三段論點,最後總結……活該你作文分數上不去。”
我把卷子折進了書包裏:“我是沒你聰明啊,要不然就你這樣子,老萬早把你趕出咱們班了。”
這話說出來,顏柯就不樂意了。
“怎麽著,天上掉餡餅砸我頭上了還咋的?我發現你們這幫人可真有意思,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硬要說是人家天賦異稟才做得到,就喜歡給自己找借口!”
我差點沒氣歪鼻子,道:“我怎麽就不努力了?”
我跟他同桌一年多,他玩的時候我都在好好學習,怎麽我還成了不努力的那個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努力憋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道:“朋友,方向不對,努力白費。”
“哦,反正我就這水平。”
“你!陳薇薇……你不能區別對待啊!你跟某某怎麽就能爭得飛起,到我這裏就直接舉白旗了?”
“打不過,就要勇於認。”
他無語了。
我印象當中最深的是高二剛分文理班,老萬把他排到我身邊,說我文綜好,他基礎學科強,正好雙向互補,順帶讓我這個不喜歡說話的性格把他這個話癆定點隔離。我記得那會兒語文老師也拿他的作文提點我說,近水樓台先得月,顏柯作文這麽好,你坐他旁邊,可以請教他。
我當時傻,沒看清這家夥真麵目,下了課之後規規矩矩地去請教他,如何才能像他一樣,以一塊機械手表為議論對象,寫出三篇主題和中心思想完全不一樣的高分議論文出來?
結果那會兒他跟我不熟,敷衍我說他也不知道。以至於後來這個神經病不管怎麽嘲諷我,我都會反擊,反正我就這水平,比不上您,躺平任嘲。
今日舊事重提,我照常直接投降,當他說的是屁話。
他轉了轉眼珠子:“不如你求我告訴你方法,我教你。”
我對他嗬嗬一笑:“我不。”
“你求求我嘛!”
“我不。”
“求求我嘛!”
“別說了,打死我也不會求你的。”
如果當時有同學在現場圍觀了全程,一定會覺得這兩人真是兩個大寫的神經病。
最後,在被其他同學發現這神經病一樣的場麵之前,我選擇了妥協。
“好吧,求你教我。”
“行,那你先叫一聲顏老師我聽聽!”
我覺得我當時沒有打死他,一定是因為太要臉。
他沒收了我所有的時事熱點素材書,然後告訴我那些東西都是狗屁。
“以你現在的寫作水平把這些東西往作文裏堆,充其量就是個新聞素材羅列舉例,閱卷老師一看就知道你是個不怎麽愛讀書的半吊子速成品。”
他拿一張白紙蓋住文言文下麵的翻譯,讓我對著翻譯,放學的時候帶著我一起背古文,塞給我一些偏門的文學雜誌,教我怎麽拆結構,怎麽寫出看上去似乎很厲害的排比句。
顏柯這位老師確實有幾把刷子,不到兩個月,我就在期末的考試裏作文翻過了一直卡著我的48分,衝入了第一梯隊50分大關。
語文老師因為我的進步,還特意在家長會上點名表揚了我。
我幫著老萬給家長們分完卷子,在操場上遊**著等我媽出來的時候,碰到了剛打完球四處亂竄著躲雨的顏柯。
他老人家一頭紮進我傘裏,羽絨服上的水蹭了我一身。
“聽說你被表揚了?”那語氣裏濃濃的得意,就差把“快謝我”三個字寫在腦門上了。
“嗯咯。”
見我應完聲沒有謝謝他的意思,於是主動提起自己,道:“陳薇薇,一句話,我牛不牛!”
我假裝敷衍地拍著手裏握著的傘把子道:“牛牛牛……”
“我看了你這次考試寫的作文,蠻好蠻好,非常有我的風範。”
我眉頭一皺,覺出不對:“這卷子才剛發……你從哪兒看到的?”
他嘿嘿一笑道:“語文老師給的,她讓我通知你一起去把作文打成電子版做範文,我說你是個‘一指禪’,她就同意我幫你一起打了。”
一指禪,俗稱單指戳鍵盤。
“我可真謝謝你在老師麵前這麽貼心!”
“不客氣。”他眉飛色舞地聳了聳肩,“不過你單手戳鍵盤的樣子真的讓我想起了我奶奶。”
我差點兒捏斷傘柄。
“聽好了……不就是打個字嗎?用不著您幫忙!我自己來!”
顏柯不帶感情地鼓掌,道:“哇!好厲害!那你能不能順帶著幫我也一起打了?”
“打就打!”
寒假,我把我和顏柯的答題卷一起帶回了家,然後坐在電腦前麵費力地戳戳戳。
電腦屏幕上QQ光標閃爍個不停,全是顏柯發來的消息。
“到哪兒了?”
“第一段完了嗎?”
“今天應該能打到第二段吧?”
我很想拉黑他,可是我不知道拉黑鍵在哪兒。
每天一小時,攢夠了四天,我終於把他的那份首先打出來,然後發給了他。
幾秒鍾後,那邊就回了我一個算式:800÷4÷60≈3.3。
“平均一分鍾打三個字,牛。”
我咬咬牙,伸指戳鍵盤打算敲字反擊他,那邊就接連給我回了好幾張截圖。
“你打完自己都不讀的嗎?”
我定睛一看,全是錯字漏句,甚至有好幾段意思都連不起來。
“我重來。”
“算了吧,我自己來還快些。”
“那行我就自己……”
“過年多聽聽相聲,對你寫東西有幫助……這才叫,語言的藝術。”
我仔細琢磨了一陣子,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難怪這家夥平時損起我來就跟說相聲似的。
最終,我還是艱難地打完了我那篇作文的電子稿,並且在發給他之前檢查了不下八百遍,為此,我把我整個高三過年除學習之外醒著的時間全搭進去了。
顏柯檢查完之後,在電腦那頭嗷嗷亂叫:“陳薇薇,你不地道啊!叫你打印你就打印!你大修它算什麽英雄好漢啊?合著我卷麵55分,你50分。這會兒你頂著50分的名頭改出了58分的水準,你這樣我這個55分就拿得很尷尬啊?”
“有本事你也改啊!”我打字噴他的速度明顯比以前連貫了不少。
“算了吧,有那個閑工夫我還不如玩點別的。”
顏柯果斷選擇了放棄。
後來在班上讀作文的時候,整個班都覺得我倆分數應該倒一個個兒,畢竟,50分的這篇,怎麽聽都比那篇55分的要好。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寫作這方麵超越了“天賦異稟”的顏柯,我意識到或許我有機會在這方麵做出些什麽。
顏柯依舊一邊吊兒郎當,一邊名列前茅地讓老萬頭痛著。
幾個月之後,高考來了。
04 [最珍貴的禮物]
高考放假的前一天,顏柯把一本書強行塞進了我包裏。
“幹嗎?我不看小說的。”
“誰讓你看了?唉……要高考了,我媽要回來了,她要是在我包裏翻到這種小說,不但得讓它屍骨無存,還要在我耳朵旁邊念叨半天……大姐,行行好,帶它走吧,高考完了我去找你要。”
“行……吧。”我勉為其難接受了幫他收藏“贓物”的這個活。
回去之後,我就把它從包裏拿了出來,掃了眼封麵,幾年前火過的一部青春電影的原著小說,我嫌這類東西矯情,不太愛看。於是,我便隨手把它丟進了書桌邊上的儲物櫃裏。
誰曾想到,這東西在那櫃子裏,一躺就是四年。
四年後我大學畢業,從學校宿舍搬到公司附近租的房子裏去住。我趁著畢業前的那個端午節回了趟家,看看還有什麽東西可以一並帶回去。
我不禁哂笑一聲,隨手翻了翻,兩張夾紙的書頁就這麽暴露在我眼前。
過去半年多,我寫了不少離奇巧合的故事,這熟悉的套路讓人心裏莫名“咯噔”了一下。
我心說,別嚇我,不會吧?
我把那張字條從它躺了四年多的夾層中抽了出來,發現居然是高三那年我和顏柯在課上傳的那張字條。
當時他拿某某八卦我,我又煩又怒,隨手寫了句:我喜歡你行了吧?
當時字條扔過去的時候被老萬發現了,把我倆都喊進了辦公室。顏柯當時信誓旦旦,說他把字條撕了。不曾想,卻被夾在這本書裏。
現在,那句話下麵多了一條他寫的回複:這麽巧,你怎麽知道,我也喜歡你?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對這種事情的敏感度低到和十幾個同學一起去支教,我的兩個隊友日久生情,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心照不宣。隻有我是在回來之後過了好久,那兩個隊友已經在一起了,請我們喝奶茶的時候才恍然大悟的。
關上書,我望著封皮上九把刀的《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我哭了,眼淚泡濕了它的封麵。
我不知道為什麽顏柯最終沒能來找我拿回這本書。
也許他當時是真的想拿回去,但是後來發現我一直沒有打開它,沒有發現字條,就改變了主意;又或許拿回去隻是一個借口,他隻是想有個理由讓我收下這本書。
但現在,這些都是無解。
四年過去了,我無法再去猜測顏柯當時的心情。
這個故事其實早就結束了,隻不過我發現結局的時候晚了許久。
十七歲的陳薇薇到底有沒有喜歡過顏柯,或者察覺到過顏柯對她的喜歡,我不知道,我也沒辦法再去判斷了。
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幾年以來我性格上的變化。
當初顏柯說我寫東西死板,笑我打字是個一指禪,覺得我這個人又軟弱又得過且過,如果擱到現在再見麵,他估計會覺得我是被換了個魂回來吧?
是的,我變得越來越像當年的顏柯。
顏柯用高三整一年的時間“騷擾”我,想把我改變成一個正常女生;我用了幾年的時間,把自己徹底變成了顏柯第二。
我當初是真心在意過顏柯的。
當初他懟我的時候,我總想著,總有一天我要打死他,但我從來沒有真的動過手。老萬說我們早戀,我在辦公室外麵堵了老萬好幾天,才磨到他聽我好好說。
我說您別跟他媽媽多說啊,顏柯他特別在意媽媽對他的態度。我說您看顏柯背的那本詞典,他都快把書磨爛了他很認真的。我說您把他座位調開吧,我們真沒什麽。
這兩年工作之後,一直有想寫青春題材的想法,但我發現我根本沒法實施。
甜蜜?活潑?自在?
我的整個青春時代因為被托管,想起來幾乎都是在噩夢中度過,如果沒有最後那一年顏柯鍥而不舍地煩著我,可能總有一天,我真的會被逼成心理變態。
有時候我會想,不如就把顏柯的性格套進小說裏去用吧,但是1.0,2.0,3.0,各個版本的顏柯式男主我都嚐試過,從來沒有一個能夠像他。這時候我才明白,顏柯在我的整個記憶中,一直都是無可取代的地位。
誰都不是顏柯,誰都不可能像他。
——直到今天寫下這段故事,我才還原出來了我記憶中的顏柯。
顏柯,你還好嗎?你在哪裏呀?我親愛的……朋友。
我想,我忽然有些想念顏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