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要用力活著

文/十萬月光

推薦BGM:《Old Money(貴族)》——Lana Del R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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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之後,假如外麵陽光還好,請抬頭看看,這樣就能笑笑說:“啊……這光太刺眼,我眼淚都出來了。”

01

跟朋友聊到點俗氣的東西。她說想念和等待都是特別美好的詞,因為裏麵注滿了希冀。

我知道她想表達的意思,未知的希冀最美好,但不敢苟同。

所有想念又不見,說著不敢沒錢沒時間的人都是臭矯情,說白了也沒那麽想見。

又不是沒有腿,也不是沒有嘴。

想就去見啊。視頻見,跑去見,坐飛機見。隻要肯,怎麽都是能見到的,重點是她們都能見到。

但是死別不行。

再想見想摸她想撲進她懷裏聞她身上溫柔香甜的從小到大都熟悉的味道,是不可能的。

怎麽都是想人,還搞差別對待。

這世界對真正想見的人,也太不友好了。

02

直到現在,我還是喜歡迪士尼動畫片,以前的老電影能反複觀看。

開場白是浪漫奇妙的空靈音調,城堡上空的煙花在暗夜裏散落成流動的河,讓我以為抱著薯片就能回到童年。

小學的時候經常八九點就被媽媽叫去睡覺。

我總是想盡理由賴皮晚睡,多看會電視。

但是到了二十歲,才覺得那是件讓人高興的事。

睡覺和被媽媽叫去睡覺,都是。

看到這個標題的時候,我心裏就堵得發慌。

寫這篇文章以前,我提前哭了一遍,然後在電腦旁邊放了個塑料袋,和一盒紙巾。

我還算了解我自己,天生淚腺發達,想不得舊事。

2017年我二十歲,跟以往的每個年歲也沒什麽特別,隻是有許多個傷心的晚上。

抱歉,先問個不吉利的事情。

不知道你們身邊有沒有得重病或者癌症的朋友?親人?更不幸點,父母。

鼻咽癌是癌症裏很輕的那一種,我聽說致死率是非常低的。

我總覺得這麽不幸的事情是不會發生在我頭上的。

但是幸運是偶爾,不幸才是人生。

我媽查出鼻咽癌的時候已經是晚期。三個月前,她喉嚨開始不舒服,曾去砂子塘那塊小有名氣的醫院瞧過病,醫生沒檢查出什麽,給她開了點降火的中藥。

我媽並不覺得痛癢,所以也沒有當大事來看,直到後來她爸來家裏。

她爸爸近些年喜歡鑽研養生藥理什麽的,看了一會兒說你這個脖子都腫起來了,像癌症,讓她趕緊去湘雅看看,這才查出來。

我一直跟我爸住一塊,知道這事的時候她已經開始住院治療了。

我還記得,我去醫院看她時候的樣子。

我們第一次在病房這種匪夷所思的地方見麵,她看到我好像有什麽不好意思似的,摸了摸頭先笑了。

我看她一笑我也憋不住。

你看你平常總念叨我,現在不能追著我屁股後麵念了吧,我要是不想聽,轉身就能跑了。

我也笑,我們笑著笑著,我就看到她摸完腦袋的手放下來,有一小把黑色的頭發。

我當時什麽也沒想,走過去也摸了一下,真的就是摸了一下,一點力氣也沒用,然後我的指縫和掌心裏就塞了好多根,好多根媽媽的頭發。

我笑得更大聲,哈哈大笑,指著她笑,笑得我都站不直,然後眼淚忽然猛烈地往下掉。

那時候我十六歲。年輕不懂事,真的以為能治好,而且一年後她也確實治好出院了。

但還是那句話,幸運是偶爾,不幸才是人生。

隻是短短一年,我的十九歲,她又複發了。

寫到這裏的時候,我起身把已經關好的房門反鎖了。

以免我爸突然開門,看見我已經憋得發紅的臉和旁邊塑料袋裏數十團皺巴巴的衛生紙。

03

癌症複發以後,三甲醫院不收她了,或許是怕治不好賠名聲。

畢業後,我沒有去參加任何的麵試實習,我搬去媽媽家,陪著她轉去了公立的癌症醫院。

她新長出來的頭發又開始掉,不止如此,醫院還給她換了一種新的治療方式,因為原來的已經沒有效果了。

放療,也就是利用放射線治療腫瘤的一種局部治療方式。說通俗點,就是輻射治療。

手術室外麵小半米的地方有一根警示線,提醒路過的遠離這一帶,因為輻射很強,對身體有很大影響。

而癌症病人,就躺在這種儀器下麵,被放射。

我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了,媽媽的脖子變成了黑色,全黑的。臉也黃了,開始長斑,後來脖子上黑色開始掉,變成一塊又一塊的痂,就像一張糊掉的烙餅,到去世也沒有消掉。

這隻是其中一種治療裏麵,微不足道的一點點副作用。

家裏開始整日整日飄**著散不出去的中藥味,裝湯的大高碗乘著滿滿一碗濃黑的中藥,換做湯要五個人喝才能喝完,但是她要一天喝三碗,喝完一碗也基本上吃不下什麽東西了。

她求生意誌很強,幾乎把能做的治療都做了。化療、放療、重要靶向治療,靶向治療就是《藥神》裏麵那種靶向藥,一支一千來塊,每周打一次,一次四支,六周才是一個療程,好像是這樣的吧,有幾個療程來著?這病耗時四年,漫長得我已經記不太清了。

我的腦袋裏裝了太多別的東西。

比如我的媽媽,從前長得很好看。

就像紅極一時的袁潔瑩。

袁潔瑩知道吧,眼睛很亮,最喜歡挑眉,嗤笑著看你一眼顧盼神飛。

以前讀書時開家長會和我把男孩子眼鏡打飛額頭打腫打哭的時候,我最喜歡叫我媽去,她有時候穿長裙有時候會穿衛衣,停好車下來,又燙了一頭新的卷發,青春又明朗。

我還記得被我打哭的那個男孩子在教學樓下麵找我,問我媽怎麽還沒來,我說剛剛上樓的那個就是。

他又反問一句,剛剛那個是你媽媽。

我點頭。

即使是在挨罵的邊緣,我還是喜歡向別人炫耀她。

不過那也僅限於小學,初中。再長大一點,我覺得我媽就是個普通的中年女人,微微發胖,聒噪嘮叨,暴躁易怒。

我對她的印象,變成了漱口的時候都要站在旁邊盯著念叨我應該彎腰吐水才不會飆濺到洗手台上的囉唆婦女。

其實我爸爸那邊家庭聚會的時候,叔叔伯伯的妻子們聊著聊著我,也曾提到過我媽。

阿姨們包括我的奶奶都不約而同地說,她是個溫柔的人。

我第一時間就是反駁,怎麽可能,我的媽媽難道我還不知道嗎,她怎麽會是個溫柔的人。

阿姨說我媽是她們那幾個裏麵最溫柔的,沒什麽主意,講話細聲細氣,又白又好看。

我將信將疑。

再後來……我就不記得她原本長什麽樣子了。

04

疾病是比歲月更厲害的易容術。

她新長出來的頭發貼著腦袋,很短,很軟,也很黑,顯示著這應該還是個很年輕的人。

但是因為癌細胞複發蔓延,她的耳朵已經開始聽不見了。

媽媽家大門有兩扇,開門的時候外麵那扇防盜門會發出鐵門慣有的刺耳的嘎吱聲。

她最討厭我亂點外賣,那天她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休息,離大門就八米遠的地方。

我接過外賣的時候心跳得厲害,就像小時候偷偷買了辣條藏在書包裏怕被發現的緊張。

但是我媽竟然沒有罵我。

我輕手輕腳回到客廳,偷偷瞄她。

那麽大的開門聲,外賣員粗聲粗氣跟我講話的聲音,她卻連眼睛都沒睜開。

那天,我吃了一盒不知道什麽味道的炸雞。

她免疫力開始變得很低。可能我咳嗽幾聲她就會傳染感冒,然後大病一場,每次出門我都把她包得很嚴實。

冬天的時候,我就給她戴厚厚的帽子和手套,恨不得把她藏在厚厚的棉襖裏,不被一點風吹到。

夏天的時候盡量避免讓她出門,如果出門了,也加快速度回來。因為她很容易出汗,出汗了不及時換掉,被風一吹又會感冒。

她像個很容易就會被弄壞的貴重娃娃。

不能喝一點涼水,溫水也不行,不然會反胃,會一直吐,吐得腦仁生疼。

也不能吃辣,我們都是純得不能更純的湖南長沙人,吃辣長大的,從前頓頓有辣,但是她單薄的口腔壁和腫痛的喉嚨已經不允許她再吃辣了,要是我筷子上沾了一點辣椒沫碰到其他菜被她吃掉,她會痛得整張臉都皺巴起來。

我一開始還很饞,會給自己做個辣菜吃,但我蠢,做菜又慢,沒找到保姆的期間為了不延後飯點就拿個空碗裝點辣椒醬,但是偶爾我的筷子碰到了其他菜,我自己還沒有感覺,她就已經辣得不停喝水。

後來,我就忍著不吃辣了。

她喝藥喝那麽多,胃脹大了,我盡量少給她負擔。

我時常在保溫杯裏備好熱水,就算在外麵再短的時間也總拿著保溫杯讓她隨時喝水。受治療的副作用影響,她的口腔已經不會自己分泌唾液了,每隔一兩分鍾就要潤潤嗓子。

再後來出門,售貨員就不再說我們像兩姐妹了,而是時不時撇向她的脖子。

脖子上的斑斑點點,一塊又一塊的褐色痂印,還有她看上去就不尋常的臉色,掩蓋不住的疲態,總是有許多回頭率。

她好像察覺了什麽,照鏡子的時候問我,媽媽現在是不是很醜。

她變得很少出去,她開始怕見到外人,快遞上門的時候她就在客廳,卻僵硬地站在原地,喊我去開門拿東西。

她喜歡買的手表耳釘項鏈逐漸變成了一頂頂假發。

她最近常戴的,是個不知道誰誆騙她買的一頂三千多的假發。又貴,發質又硬,發型又醜,還很厚,是那種我初中時候流行的波波頭,戴上去顯得腦袋很大。

我讓她別戴,但是她不聽。就是這麽醜的假發,在她看來,也比她新長出來的皺巴巴軟塌塌的頭發好看。

她越來越脆弱,也變得越來越暴躁。

她動輒就要罵我,常常生氣,常常大吼大叫,衝我齜牙咧嘴,皺著眉瞪著眼,嘴巴一張一合,恨不得要說盡這世間最刻薄狠毒的話。

或許隻是因為我打掃衛生的時候先用掃把掃地了。

而她覺得用掃把會把灰塵揚起來,應該直接拖地或者跪在地上用抹布擦地。

我在我爸家裏的時候從來沒有做過一次飯,幹過一次家務,所以我們時常要磨合時常要爭吵,但大多數都是她在吵,我沉默,我不敢頂撞不敢氣她。

我的十九歲就是拖著小車子跟大爺大媽趕早菜場,然後不停地找保姆和不停地做家務做飯菜,給她按摩給她煎藥給她燒水。

我仿佛未婚未孕但已經提前成了一個中年婦女。

長沙的冬天天亮得晚,六七點起床的時候外麵還很黑。

買菜我又不會看什麽新鮮不新鮮的,我就眼觀四路,跟著大爺大媽們後麵挑挑揀揀地買,別人買什麽我就買什麽。我也不會做菜做飯,但好在她已經嚐不出來味道了,我常常因為吃到鹽放太多或者太少而偷偷看她,她臉上沒有任何反應。

我很想像從前互懟一樣嘲笑她遲鈍,但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這期間我們一直在請保姆,然後那些保姆又被我媽趕走。

她身體很差,脾氣也是。

有的保姆不講究偷懶耍滑,被她趕走,有的保姆嫌棄她生病,被我趕走,有的保姆性格很好,但是又被我媽指手畫腳地嘮叨走。

我又一邊照顧我媽,一邊抽空出門找保姆,我花費了很久時間盡量磨合成和我媽一樣的家務習慣,然後回來再一個個跟保姆講清楚,做給保姆看。

我知道我要是不操這份心,她總是要操這份心的。

但大家都有自己的習慣,飯菜口味也好,做家務也好,一時半會兒哪有那麽容易磨合好的。

有的保姆甚至擦餐桌擦地板的抹布都隻用一塊。全都要我一一糾正,糾正好人又被趕走了,我那一段時間,就像是不斷崩潰又逼著自己重啟又崩潰的係統。

如果女生的強勢和無理取鬧等級是三級,女人就是五級,升級成媽媽以後就是七級,得病的媽媽就是滿級。

沒有經曆過的人,根本不會知道當一個癌症病人刻薄起來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花了錢請的保姆都幹不下去,最快的兩天就走人。我請求她再待一天讓我找到新的保姆接替,工資給她翻兩倍人都不願意。

她的刁鑽和聲嘶力竭讓我氣憤痛苦,久而久之我受不住了。我給我爸打電話,想狠狠地唾罵我媽,想讓我爸接我回去,想一走了之跟她父母一樣不管她。

但是電話打過去之後,我又什麽都說不出,什麽都做不到。我號啕大哭,我無力又憤恨,我也撒潑似的哭得半棟樓都能聽見。

我爸很著急問我怎麽了,我說沒什麽事,就是媽媽念叨我,我就掛了電話。

但是可能我哭得太嚇人,這二十年來沒這麽潑皮地哭過,我爸十分鍾後就到了門口。

他說帶我回去,別待在這裏了。

我想起白天那個特別和善不怎麽會說話但又被她趕走的保姆就特別生我媽的氣,我看一眼她的臉都覺得她麵目可憎。

我甚至因為她開始討厭全世界所有的中年婦女。

但我搖搖頭,說不回去。

我心裏知道,我要是回去了,她會很傷心的,我也會後悔讓她傷心的。

我也知道她是因為頭痛。

05

她常常頭痛到整夜睡不著,睜著眼睛到天亮,她是因為頭痛才會不停地找碴罵人發泄。

醫生給她開嗎啡,這東西又有成癮性又對身體傷害大。

她吃完就不痛了,但是已經壞掉的胃開始作祟,她開始嘔吐,喝水吐吃飯吐,睡著睡著就衝去廁所吐,吐滿十二個小時,等到藥效慢慢過去才平複,但是再過幾個小時,又開始頭痛。

後來,她就止痛藥和安眠藥合著一起吃,這樣傷身體的藥她每天都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我氣她,又沒辦法怪她。

其實我也嚐試過,一開始找保姆的時候,我就把我媽的嘮叨苛刻提前說出來,讓保姆阿姨別放心上,她要是念叨就不要理她。

但人都是得寸進尺的。

相處了一陣子我就發現,我提醒過的這些保姆很不把我媽放在心上,反而事事以我為中心。

我媽跟我說有時候我不在家,她常常要叫幾遍保姆才應聲,她們時常假裝聽不見我媽說話,或者聽到了應聲好,還是陽奉陰違。更有甚者給她甩臉子,我不在的時候做完飯就進房間睡覺,剩下的事情全部不管。我媽講保姆幾句,保姆就打電話跟別人偷偷罵她。

我媽脾氣不好,總被氣得半死。

每天睜開眼,這些細細碎碎的事情就讓我覺得焦慮焦躁。

一開始,我媽的父母、姐姐還會來幾趟,帶一點營養品保健品什麽亂七八糟的,後來就走動得少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媽剛複發那會兒。我們家也不算小,幾間空房還是有的,於是她買了幾張新床,想讓她爸媽過來陪她住住,跟她說說話,家裏不至於太冷清。

人得病了,情緒開始脆弱了。

何況家裏有我,還有保姆,並不是請兩位老人照顧她的。

但是她媽說,人走不開,怕家裏養的花草沒人澆水會死。

怕家裏養的花草沒人澆水會死,所以就不來看得癌症的你啦。

我相信,我這輩子不會再聽到比這更好笑的笑話啦。

我知道她的媽媽重男輕女,還偏偏生了兩個女兒,我媽又生了我,也是個女孩子。

我出生那天她媽媽壓根兒沒到場,隔著半個長沙市給我媽打了一個電話,電話第一句是:“把她的戶口遷到她奶奶那裏去啊,不要搞到我這裏。”

而她姐姐生的男生又乖巧嘴又甜,不要說別人了,我都很喜歡這個小表弟。

我是從沒住過外婆家的,常常是逢年過節才去吃個飯,她家裏的房間永遠是留給她外孫每周來住的。

我也知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我媽身體健康又有閑錢的時候那些人都圍著她轉,噓寒問暖,在酒店的飯桌上總是笑得溫暖貼心。

這些樣子我不是沒見過,道理也不是不懂。

我隻是在爸爸家裏住得久了,隻感受過親人的熱絡和體貼關心,沒見過世麵,不知道這個世界上至親的人之間也是這麽勢利的。

長沙的冬天真是厲害。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懷裏塞著熱水袋,吹著熱空調,還是心悸發冷。

06

我經常陪她住院。

一個月要在醫院度過二十來天。住院部那一層樓都是癌症病人。

有男有女,但幾乎都是六十到八九十歲的老人。

他們來探病或陪床的兒子女兒都有我爸媽的年紀,我走來走去地辦手續,是整層樓裏最小的陪床家屬。

每次進手術室,我來簽免責單,每次住院我要被主治醫生叫到辦公室裏談話。

他會剝絲抽繭地告訴我,媽媽的病已經嚴重到了什麽程度,還會往什麽情況發展,最惡劣的是什麽情況,要我做好心理準備。

然後再簽很多張單子,上麵密密麻麻的條款,我粗略掃了一眼,大抵都是些免責單、通告單、病情單,還有病危通知單。

第一次、第二次的時候我都忍住了,可是後來隨著她住院的次數越來越頻繁,醫生找我的次數越來越多,她病情的惡化程度和速度讓我崩潰。

有一回,我終於問醫生,我已經把外公的電話告訴你了,為什麽這些事情你不跟他說,為什麽要跟我說,你說的這些我都聽不懂,我也不想聽這些。

醫生說,醫院跟我外公打過一次電話,人家不想來,說有什麽事情都跟我講。

我沉默了一下,然後繼續簽完手裏的單子。

不是矯情,我真不想聽。

我見到的已經夠了,已經到了我能消化的極點了。

媽媽以前那麽白,但是她現在整張臉都蠟黃裏透著黑色,那像是心髒衰敗,從身體裏麵滲透出來的顏色。

她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肌肉變得皺皺巴巴。

她的體重越來越輕,小腿越來越細,她開始頻繁上秤。

終於有一天她跑過來,有點驚恐又慌張地叫我的名字,說她隻有九十四斤了。

一米六三的人,從一百二十斤掉到了九十四斤隻用了一個半月,那些肉好像是用刀子一塊塊被人削掉的。

那天我陪她出門去超市買東西。過馬路到了一半的時候,她突然一隻腿朝地上跪了下去,我力氣大,把她拉住了。

我說你怎麽了,她說她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沒力氣了。

一直一來她都是一個人洗澡的,但是某天她在衛生間裏突然喊我,她說讓我幫她擦背,她感覺渾身沒勁。

我摸到她凸出得很明顯的蝴蝶骨,消瘦的脖頸線,還有我一隻手就能完全環住的肩膀。

她皮皺肉縮的身材像個嶙峋的老人,又像個厭食症患者。

這些形容詞遠沒有我親眼所見感官衝擊帶來的震撼。

我覺得我的媽媽像一朵正在急速枯萎的花。

我好害怕。

我真的好害怕。

我害怕得整晚整晚睡不著,害怕得躲在醫院的廁所裏想給誰打電話。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我爸,我最親的人。他是個很隨和的人,但因為有時候太隨和了,甚至有點不著調,更何況,我的媽媽隻是他離婚了快二十年的一個女人。

我已經有點能想象出他正在打遊戲,然後跟我說別想太多的樣子。

我又想給朋友打。可是這種事情既負能量又囉唆,誰願意聽啊。即使有人願意聽,我也不想把這麽沉重的話題放在她們麵前。

人類的悲歡本就不相通。

那時候的我已經覺得離我二十來歲的朋友們很遠了。生活狀況和情緒糟糕度,把我跟她們的世界分離出去。

可當時的我,太心慌了,我不敢在我媽麵前表現出來,我需要一個跟除了醫生以外的人說幾句話。

我想到我媽那邊的親戚。

我跟她們都不太熟,我想了很久,最後撥通了她姐姐的電話。

第一個字蹦出來的時候,我已經聽到了我的哭腔,我說姨媽我覺得我媽媽病得很重,我好害怕。

她用有點敷衍又帶點不耐煩的語氣說,這有什麽怕的,你沒見過病人嗎。

我冷笑了一下掛了電話,被她這麽一打斷,我確實又不害怕了。

07

我曾在我寫過的一本書裏描述過女主活在某一段日子裏的狀態。

那些一點也不正能量的話就是來自於當時的我。

我怕黑,也怕鬼,十八歲的時候才敢跟我奶奶分房睡覺。

但是每次到媽媽家,我還是要跟我媽賴在一塊,初中的時候我們吵架,吵完我就抱著被子回了我的房間。

我心裏想著以後就分床睡,再也不跟她一起睡。

我把房門鎖好,能開的燈全部都打開,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然後讓自己安心睡覺,但我半夜還是哭著抱著被子爬到了她的**。

不過現在她已經不讓我跟她一起睡覺了。

她說自己有病,讓我離得遠點。

我一開始不同意,我又不嫌棄她,癌症又怎麽了,她喝過的水杯我也是繼續喝。

但我拗不過她,她搬去了別的房間。

於是,我每天睡覺都要開一盞小燈,後來有一天我就不開燈了。

我躺在**,睜著眼睛,目光所及都是黑暗。

我期待並且幻想著電影裏的喪屍或者惡鬼從角落裏衝出來扼住我的喉頸,將我一點點從生活的窒息裏撈出來,哪怕墜向死亡。

可是沒有。

沒有鬼怪精靈、冤魂死神,我睜著眼一直到窗外慢慢開始有了聲響。

清晨了,整個世界蘇醒。

然後我要麵對的,才是這世間最恐怖的。

她開始吐血。

大口大口的紅色撞進池子裏,再濺開成一朵花。

一攤攤血裏麵偶爾還有猩紅色的肉塊。

那是從她鼻子裏掉出來的。

我一點醫學常識都沒有,我隻是在猜測,是不是她腦子裏的肉開始被侵蝕腐爛了。

過年的時候,她回她爸媽那裏住兩天,我不喜歡她的那些親人,把她送到樓下,不等他們來接她上去我就走了。

不喜歡的人,新年快樂也不想說,壓歲錢都不願意要。我連敷衍都嫌虛偽。

我回了爸爸家。

晚上,她給我發消息,說外公講她嘴裏有臭味,讓她不要對著他講話。

媽媽問我,她嘴裏是不是有臭味。

是的,我也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她講話的時候口腔裏有了濃重的腐爛的味道。

我當時隻是覺得生氣,我日夜相處照顧的人我都沒有說過一句什麽,你們也配?

這也不是她願意的,她是因為病情嚴重了才這樣,她難道不想正正常常地生活嗎?

醫生說的話我聽不懂,但我能從那些專業名詞裏隱約猜到,大概是癌細胞又擴散了,可能已經開始往腦部發展。

我已經過了最害怕的時候。

我隻是渾身發冷。

後來她開始尿血。

她還總是拿手遮住左眼又去遮右眼,說她的視力好像下降了。

再後來她有一隻眼睛不怎麽能睜開了,她講話的時候就像嘴裏偷含著我的夾心巧克力,混沌不清。

我暴飲暴食,我每天都要哭,都要找時間出去散步,但就隻是坐在樓下發呆。

比母親去世更令我痛苦的,是目睹並且親身經曆了她是怎樣緩慢無力又飽受折磨地走向死亡。

我在想,難道我會沒有媽媽嗎?怎麽可能。這又不是什麽動不動就沒爹沒媽的狗血電視劇。

我又想,為什麽我要遭遇這些。

為什麽我要看見這些東西。

我從沒見過一個人能被病折磨成那副樣子,一下子老了二十歲原來真的不是一句小說裏的形容。

08

有一天她下午睡醒了,突然把我喊到床前,我以為她是想喝熱水了。

但是她讓我坐到她旁邊聽她說話。

她說你總是頭痛,可能是小時候洗頭發不吹幹就睡覺影響的。

這個毛病,以後生完孩子坐月子的時候是能調養好的。

她說,媽媽可能看不到你那個時候了,你自己要注意。

我那種心慌心悸的感覺又上來了。

我很凶地打斷了她說話。

我說我不聽,我不想聽,你別再說這些了,然後從她臥室跑了出去。

我坐在客廳心不在焉地看電視,刷手機,我不怎麽願意跟她過多交流,甚至不想見她。

我不喜歡聽她告訴我銀行卡的密碼,她的手機密碼、股票密碼,保險櫃的鑰匙放在哪裏。

我聽了也不會去查,一旦發現她有這種苗頭我就大吼大叫,然後把房門很重地關上。

那幾天我總謊稱我去做兼職去了,我說我在超市找了個促銷的工作,一天一百來塊錢的樣子。

她本來就對我不去實習上班很愧疚,覺得是她影響了我才不去正常工作。於是她馬上就答應了。

這個病似乎有點降低智商。或者說,當時的她已經沒有精力去想我說的是不是真話了。

但其實隻要仔細想一想就知道,我根本不會去做什麽超市兼職。

我腦子沒有任何問題,並不會在這個時候丟下她去做什麽兼職,況且這兼職還沒家裏保姆賺得多。

我隻是不想看見她而已。

我總覺得隻要我看不到她痛苦的樣子,她就不會那麽痛苦。

09

某一天,她的睡眠忽然好了起來。

晚上能睡著了,頭疼也好了一些,雖然吃藥還是總吐,但她居然可以比我起得晚了,下午還能睡個很長的午覺。

我特別高興,她也很高興,我們都覺得是病情好轉了。

她去世的前一個月,我還在找新的保姆。

我的要求還是跟以前一樣,我對保姆說家裏雖然有病人,但是病人我自己來照顧,你隻需要做飯菜和家務。

但保姆還是不放心,再三問我我媽能不能自理。

我很有信心地打包票,我說能自己吃飯,能罵人能蹦跳。

那天回家,保姆做好飯菜,我叫我媽出來吃飯,發現她走路有點晃。

我一開始也沒怎麽注意,覺得應該是睡多了的問題。

我讓她多走走路,並且每天給她捏腿以免肌肉退化。

我發現有些不對勁是從她半夜叫我那次開始的。

我印象很深。

南方的冬天沒暖氣,我睡眠向來很淺,又記掛著她,意識朦朧的時候聽見她叫我的名字,我披了一件睡衣外套,外褲沒來及穿就衝出了房間。

她說讓我扶她去上廁所。

我上下牙齒凍得敲著響,因為這點小事叫我有點冒火。

我也覺得奇怪,她一直不會晚上叫我的。

那天她走路很慢,整個人往我這兒偏。

我扶著她坐在馬桶上,她把所有的力氣放在我身上,我又摸到她單薄的身體,嶙峋的背脊,黑色的軟軟的頭發貼著她的腦袋,顯得她腦袋更小更輕,好像我用力敲一下,就會像蛋殼一樣碎掉。

我打了個冷戰,我每每直擊她虛弱瘦小的模樣時,我就受不了,我就想跑。

在她麵前,我是個這麽懦弱的人。

於是,我扶著她肩膀,不讓她靠著我。我語氣不太好地說你怎麽回事。

她聲音很小,細如蚊蚋,她說不知道。

她上床後一覺睡到了中午。

我雖然很高興她越來越能睡,但也覺得更奇怪了。

我去叫她吃飯,但她卻要我扶她起床。

她一直都很要強的,能不叫我做事就不叫我做事。

所以我問她怎麽回事,她說她起不來。

隨即,我便發現她有一邊身體動不了了。

10

半癱。

我不知道這種形容準不準確。但她是需要我扶著,一隻腿用力,另一直腿挪著挪著才能走路。

情況突然變得很不妙。

等我媽睡著以後,我拿了她的手機,翻開通訊錄躲到廁所裏,給她一直住院的那個癌症醫院的教授撥過去電話。

我跟她描述了一下情況,這個教授說情況嚴重了,應該是癌細胞影響了腦部神經,讓我明天必須帶我媽去醫院。

我答應了。

我沒想到癌細胞擴散得那麽快,第二天早上的時候,我媽就完全不能動了。

她看著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麽,用已經不能閉攏的嘴巴含混不清地說想見一下周伯伯,讓我打電話。

周伯伯是她前男友,他們大概談了十年左右,比我爸跟我媽在一起的時間還久。

最後因為兩個人性子都剛,容易吵架分開的。

我給周伯伯打了電話,說我媽不太舒服。

周伯伯那時候在廈門談生意,說馬上過來。

我跟我媽說了,她很高興,讓保姆去做幾個菜。

於是,我們等了一會兒,兩三個小時後,周伯伯就從廈門飛過來了。

隻是短短一個上午而已,她已經昏昏欲睡,沒有什麽精神了。

我感覺她的腦神經在迅速地衰敗。

一天前,她還能正常地吃飯嘮叨,講話走路。

現在那隻睜不太開的眼睛已經閉上,另一隻眼睛很費力地撐開一條小縫去看周伯伯。從她的鼻腔口腔裏散發出來的腐爛味道不需要湊近,站在床頭就能聞到。

眼歪嘴斜,我的記憶裏最後對她的印象似乎就是這樣。

周伯伯一點都沒有嫌棄,輕手輕腳地把她抱起來,說了一會兒話。

他生意很忙,沒來得及吃飯又走了。

可能他以為,這次也像我們以往每個月去醫院住院一樣尋常。

我也以為。

我們沒吃飯,就去了醫院。

因為周伯伯走了以後,我媽就昏了過去。

我和保姆都很慌,我打了急救電話。

我不知道為什麽四個高大的男人去抬她,竟然才勉強抬動一個七八十斤的女人。

我終於從麻木裏重新感覺到了害怕。

保姆又走了,說不照顧不能自理的病人,並且指責我騙她。

我已經沒有精力再管別的了,她住進了重症監護室。

最後的那段日子,我終於找到一個很好的保姆,專業照顧病人的,不會嫌棄我媽,也不會吼她、不會陽奉陰違。

我每天翻倍給保姆工資,她把我媽什麽時候醒來,吃了多少東西事無巨細地告訴我。

病房住不了那麽多人,我白天去河西的醫院看媽媽,晚上再打車回河東。

她從整晚整晚睡不著,到成天睡著不醒,很難得才有清醒的時候,我讓保姆阿姨抓緊在那時候喂她吃些東西。

我已經不記得她從前長什麽樣子了。

我看著她的臉,努力回想,但是想不起來。

我爸來看她的時候也嚇了一跳。

他和我奶奶來看我媽的次數比她父母來看她的次數還多。

每一次見她,她的五官就要衰敗一些。

從耳朵聽不見,嚐不出味道,再到視力模糊,一隻眼睛睜不開,最後到半張臉整日整日地痛著,鼻子整日地堵塞著,隻能用嘴巴來呼吸。

從住院到去世十天不到。

她大概是淩晨五六點走的,我不在醫院,沒見到最後一麵。

保姆給我打電話是六點多,我剛剛還夢到了她,一時間有些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

那是我很小心很小的時候,大概隻有幾歲。

她穿著一件紫色的羊絨大衣,大衣領子上有一層柔軟的毛圈,把她的臉襯得溫柔白皙。

她把車停在我爸家樓下,我下樓跑著撲進她的懷裏。

她懷裏好香,臉也很軟,笑起來溫溫和和,我用很大的聲音叫她,她細聲細氣地問我今天想吃什麽。

我終於恍惚地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在沒有被病痛和失敗的婚姻折磨以前,她好像的確是個溫柔的人。

我爸陪著我趕到了醫院。

11

她的母親沒來,父親和姐姐幹站在病房門口,不知道在幹什麽,可能是等我分遺產吧。

我看見她的手腳像是被水泡發了,又白又腫,一根手指粗成了兩根,像隻熊掌。

我第一次見到死人。

我睜大眼睛去看她的臉,但是眼前的水霧太大,我隻能隱約看見她因為疼痛沒有閉攏的嘴巴和眼睛。

當天她的爸媽就打電話來問我,我媽有多少張銀行卡,銀行卡裏還剩多少錢,股票裏麵還有多少錢,警告我不能取出來用。

我和我爸忙著給她處理後事,好幾個電話沒接。

再接到她爸的電話時她爸就說請了律師,告訴我應該給他們多少錢,並且再次質問我,我媽的總遺產有多少。

我大聲說我不知道。

我每天看著她的精神差下去,我怎麽有心情去查她銀行卡裏有多少錢?是個人,都怎麽可能有心情想這些?

我媽的後事他們一點也沒管,我又完全不懂,隻會焦躁隻知道哭。從辦喪事到入殮火化找墓地,所有事情都是她離婚了二十年的前夫,我爸來辦的。

而她的父母,隻會一天打三個電話來給我報每天上漲的數字。

從要十萬塊到三十萬,從三十萬到八十萬。

等我終於騰出手來處理這些破爛事情的時候,他說他律師函都擬好了。

她爸約我在媽媽家裏談話,他急著要去搬走他送來的淨水器淨化器,還有那些從前送來的毫無用處的保健品。

他的東西我都沒動,家具和布置也沒動,我隻是請人來大掃除,把能丟的都丟了。可是她的爸爸吃相實在太難看了。

看著我收拾出來的房子,他第一句話是,你怎麽搬了這麽多東西走,我再不來你就要搬空了。

我能搬走什麽,無非跟媽媽相關的一些物品和垃圾桶裏的垃圾。

他說冰箱都空了,連個雞蛋都沒有。

我說那些發黴的雞蛋你也要?

他語氣好了很多,改口說我清理得好,笑眯眯地跟我說,你媽以前給我買的新床呢,我今天一起把它搬走。

“尊敬長輩”這四個字,從來沒在我這裏這麽難以辦到。

我氣得兩眼發暈,終於爆發。

我說我媽病重的時候怕你們嫌棄她,給你們買新床,求你們來陪陪她你不來,現在人死了,你還有臉要搬床走。

恐怕她埋在哪裏你們都不知道吧。

那天我失去一切教養對著他破口大罵。

去公證處的那天,我陰著臉,沒有給誰一個好臉色。

這些人,總是能很輕易地挑起我情緒激昂。

唐僧取經雖然要九九八十一難,但人好歹也是十七年才撞了那麽多妖魔鬼怪,怎麽我這才一年就攢滿了。

12

別人總說家醜不可外揚,我這個人百無禁忌,活得直白,沒有那麽多避諱,隻是寫到這裏我已經很累了。

更過分的,我不想提,到此為止。

這篇文章我寫寫停停,十分艱難,有時候寫完一段我還要喘上好一會兒,把提前備好的巧克力咬一大塊在嘴裏嚼,然後點開新翻拍的《絕代雙驕》,盯著笑得很滑頭又很明朗的小魚兒看上數十分鍾,這篇東西才能繼續下去。

討厭總是會消減的,但是想念不行。

我有很多個傷心崩潰的晚上,我在那些晚上悄然長大,但有的人和事,永遠也不會過去。

很多時候我想起她,思想總是快過我的言行,就跟一縷煙一樣,嗖一下就沒有了,心痛的時候也就隻痛一下,馬上轉移注意就行。

但寫字不可以,一個一個拚音地敲,那些畫麵就像0.5倍速慢放,拉鋸著我切割著我。

讓我走馬觀燈地重新把以前那些血淋淋的日子又重新過一遍,重新再經曆一次她的死亡。

我顧不上什麽詞藻顧不上文筆,我隻是寫得飛快,我隻想快點寫完。

二十年來我沒長過的痘痘,在她走那一年春天在臉上全麵爆發。

塗藥沒用,擠掉又再長,它們來勢洶洶,就像我每個晚上止也止不住的眼淚。

想念是一隻討人厭的妖怪。

從深夜的縫隙裏鑽出來,驚走了淩晨四點的瞌睡,壓抑不住又發泄不了。

或許是頭發上沾染的小龍蝦氣味刺鼻,晚上發饞,想起她給我剝蝦的樣子,餓得想哭,也可能是想她。

我曾經計算過,從長沙市雨花區到鳳凰山陵園,我們的距離是兩個小時五十六分鍾,坐公交車得花四塊錢。

那些一排排的照片看過去,她最年輕。

不過即使跪過那塊墓碑,我也還是不相信她去世了。

我實在沒辦法,一下子否定掉她二十年來存在的痕跡。

我的媽媽,她才剛剛滿四十六歲,她那麽年輕,還會跟我說鄧超好帥的,會買小裙子在我麵前臭美,還問我的胸怎麽比她大。

她的少女心還沒死,人就沒了。

13

有天晚上,我爸看劇看到深夜,上廁所路過我的房間,習慣性瞥一眼查崗,看見我被子裏發出的幽白光亮,一下子就把燈打開了,還以為抓到我晚上玩手機。

結果看見我通紅的鼻子和止不住的淚,急忙問我怎麽回事,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我被抓包,強行鎮定,不好意思又幹巴巴地說隻是想我媽了。

他說別想了,她是生病去世的,別太傷心別想了。

我點頭。

他關了燈,讓我趕緊睡覺。

我說好。

可是怎麽會不想呢。

街上看見女人牽著孩子也會想,電視劇出現死別也會想,回到她住過很多年的房子也會想,莫名其妙就會想,任何事情都會想。

每天每天都想,媽媽。

我羨慕每一個和媽媽一起到店裏吃飯的小孩子。

我也想和她這樣出去吃飯,不管不顧點一堆單。

說媽我要這個、那個,還有看起來都好吃的那些個。

在吵吵嚷嚷的店裏,不耐煩又撒嬌地問她。

媽,比薩怎麽還沒來啊,我都要餓瘦了。

媽,我等會兒要買個榴蓮回家冰著,看電視的時候吃……

如果這樣太貪心的話,那就隻要她一起吃飯就好了。

我可以去買菜煮飯炒菜洗碗。

她負責吃,我們隻要坐在一起。

這樣還是貪心的話,那我就隻見見她。

我不說話,不吵鬧,甚至再也不吃我最喜歡的榴蓮炸雞、辣炒年糕和去見吳世勳。

薯片的袋子裝不滿,我也永遠不長大。行不行?

14

薯片的袋子沒裝滿,但我也還是長大了。

沒有人教我,我也懂得了許多東西,最深以為然的,就是晚上並不是個想念人的好時辰。

太痛了,而且第二天是要腫眼皮的,不宜上班。

她一定在懲罰我小時候不聽話吧。

要不然我怎麽每次想到她就要流眼淚。

那段時間我總跟自己說,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但是時隔三年,今天動筆的時候我才發現。

過不去的。

怎麽都沒法過去。

我隻好把她寫下來,封存在這篇文章裏麵,沒有必要的話,也不會再看第二遍。

我現在過得很好,想吃的東西馬上就去買,想見的明星就花錢去見,有幾個嘴欠但是還不錯的朋友,十六歲的時候想寫小說現在依然喜歡,並且正在做。

我開朗,喜歡笑,又能吃,做人可能不太可愛,但還算坦**。

雖然我的傷心事永遠沒辦法過去了,但這世上的陽光尚算很好,能讓我用力地活著。

意外那麽多,我們每個人都是很不容易來到這個世界上,成為別人的朋友、戀人或是家人。所以我們都要用力地活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