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在中山橋談戀愛

文/三川

推薦BGM:《蘭州蘭州》——李映川

編輯Vega的閱讀小貼士:

心動來勢洶洶,沒有預警,誰先開口誰就贏了,如果你的身邊恰好也有這樣一個心動源,那就趕緊抱住TA(他/她)吧!

01

“你彈的這支調子很好聽,有名字嗎?”

“有啊。”

“叫什麽?”

“沒有人在中山橋談戀愛。”

“完了,鐵定火不起來。”

“真的嗎?我想了好幾個晚上。”

“真的。”

想起這段對話時,臨安的樣子總從我腦海裏躥出來——抱著一把單板吉他,雙腿穿過鐵柵欄晃**在黃河水上,側過臉頭往後仰看我,喉結將脖頸的曲線打亂,很浪子,很適合他。

02

2019年4月初,剛結束一段倒黴日子的我獨自去了蘭州。

想給自己放個假,天氣不好,下車時天陰沉沉的,像極了我的思緒。

趕往定好的民宿時公交車坐過了站,再打車回去時帶小露台的單人間平白沒了,前台給出的方案無非是換房和退款。我想,總不能讓今天變得更糟糕,索性甩下行李箱按計劃去了中山橋。

忘了聽誰說,伴著黃河水的拍岸聲禱告,可以求一個好運氣。

我走到橋中央,合起手掌,不信佛也不信道,隻好說:“隨便什麽保佑,別叫我……”

“啪嗒——”下雨了。

中山橋不許通車,過往的人群抱頭亂竄,我苦笑,在心裏想,算我連累你們了。

雨越下越大,脖頸裏鑽入了冷雨,我轉頭看去,橋兩邊一般長,原路返回吧。

沒留神,走了兩步腳下一聲“咣當”。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睡眼惺忪地看著我。

腳下陶製的水鳥玩具被我的鞋子踏破了,掉下的一塊碎陶片在雨裏晃了晃。

我莫名其妙地覺得委屈,前段時間的一些不順與今天的各種倒黴一起躥進了淚點裏。

我想我當時肯定哭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像個沒見過世麵的窮憨憨。

他連忙收拾了剩下的幾隻小水鳥,用深棕的防水琴盒裝好了自己的吉他。

“親姐姐,就賣十塊錢,你別哭好不好?”

雨“啪嗒啪嗒”下個沒完,他也沒有傘,看著我的樣子束手無策,咬牙切齒之下,便往琴盒裏掏東西。

完了,早就聽說西北民風彪悍,看來我要命喪蘭州了。

“給你,傻樣兒。”他摸出了一張十塊錢的紙幣交到我手裏。

我腦子一短路,沒哭了。

剛將錢拿起來看,他又立馬從我手裏抽了回去,一抓,塞回了琴箱裏。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剛才踩壞的水鳥,十塊錢一個,當你向我買下了,扯平了。”

他彎下腰撿起那個小玩具,用袖子擦了一下:“給,歸你了。”

我接過看了看,釉色極差,連兩隻眼睛都點歪了。放平時,賣三塊錢,我都要考慮一下。

他不再看我,背著小玩具,抱著琴盒,就往橋邊一側跑去。

我用手遮雨,鬼使神差地跟在他身後。

鐵橋一側有座上白塔山公園的天橋,許多人在橋下避雨,他也往裏麵躲,沒注意到我。

“啪嗒啪嗒……”天像是漏了個大洞,有人皺眉有人開始用手機軟件打車。

我既沒有下一步安排,又對民宿的居所沒什麽情愫,隔著兩三個人,看他鬆開背上的口袋又開始就地做自己的小買賣。

“水鳥八塊,水鳥八塊。”

他看起來就比我大五六歲,吆喝聲裏有一種特別的韻味,像唱歌。

我下意識地往他那邊看,他似乎察覺了,大大方方地改口:“水鳥十塊,水鳥十塊。”

“剛才不是還八塊嗎?”離他不遠的兩個女孩子問。

他仰臉笑了笑:“親姐姐,你們要買我還算八塊。”

女孩被他這句話逗得合不攏嘴,當真掏出錢包買了兩個。

他倒盡責,做完生意還拿隻新的親自示範教她們玩。

“擱點兒水,哎,然後照著它長長的小屁股使勁吹。”

“啾——啾啾——啾——”

橋下那一小塊地方瞬間被這陶笛的聲音鬧騰得叫人立不住腳,一些人投去煩躁的目光,毫無用處後朝我這邊撤腳。

退了兩步,我被擠到邊上,完全看不到他了。

水滴從天橋上落下來,我從口袋裏掏出了之前那隻水鳥。

我拿在手上擺弄了兩下,像個小偷一般朝四周看了看,接了點兒雨在裏頭。

周圍吵吵嚷嚷,我慢慢將嘴湊到了它長長的屁股邊。

“噗——”

聲音既怪又響,近旁的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朝我投來怪異的目光。

我有些尷尬。

“哈哈哈哈哈哈……”

唯一的一個聲音隔著人群放肆笑,不用看,我就猜得到。

又有幾個人被他感染了,偷偷瞟著我取笑。

幾輛出租車開過來,一小撥人走了。

雨勢小了些,我逃難似的翻起手臂準備衝回不遠的旅店。剛邁兩步,一隻手從身後將我拉了回去。

我幾乎就要貼上他的臉,他及時往後退了一步,說:“你那隻壞了,聲音不脆,玩不了。”

我沒想好說什麽,憤憤地點了一下腦袋。

他咧開嘴笑道:“你這人,可乖。”

因為剛才的事,我並不想跟他做朋友,於是連忙從口袋裏掏出十塊錢給他,向他解釋我剛才隻是心情不好,沒準備賴賬的。

他說:“好。”很自然地接過錢收起來。

過兩秒,他又給了我一隻新的水鳥。

“加水了,你吹吹。”

我不知如何是好,他卻當作我就是個不開竅的憨憨一般用另一隻給我示範,吹一遍又朝我笑:“你吹吹。”

被父母催過婚,被編輯催過稿,催我玩鳥的,還是頭一回碰到。

我張嘴對準手上的陶哨,帶著一種挽回尊嚴的使命感吹它。

“啾——”極響的一聲,連我自己都有些被嚇到,耳朵裏嗡嗡的,離失聰不遠了。

他看著我,毫不掩飾地嘲笑道:“親姐姐,吹防空警報哪?”

我就要生氣了,他卻背過身,彎下腰,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吹了一聲。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也笑,旁邊所剩不多的幾個人躲得老遠,像嫌棄兩個鐵憨憨。

他搖了搖自己手上的水鳥,說:“我叫臨安。”

我點頭,沒有說自己的名字。

可臨安似乎絲毫不在意,他衝我勾了勾手指,從琴盒裏取出吉他說要唱歌給我聽。

我擺擺手說:“明天吧,趁著雨小,我該走了。”

他說好,衝我笑了笑,很幹脆地轉過頭去。

03

旅館裏不帶露台的房間有種很糟心的感覺,幾近封閉,半夜裏聽不到黃河水拍岸反而聽到隔壁欲蓋彌彰的嬌喘。我此時本應該對月看著黃河喝一點小酒,而不是失眠地坐在房裏用磨砂膏搓腿上死皮。

於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退了房,像無家可歸的野狗一樣拎著行李箱遊**,決心找一家能正對黃河有空房的旅店。

我折騰了大半個上午,才在沿河的小區裏發現一家青旅勉強符合我的條件。

安頓好後,我問了旅館老板一些西關清真寺遊覽的注意點,便準備出發,可剛下樓轉了兩個彎,非行列式的小區布局叫我摸不著頭腦。樓棟間灰灰的顏色,連編號都有些莫名其妙,前一分鍾在c棟,往前一走又變成了f。

就在我低頭為導航上變換的路線一籌莫展時,一個人在身後用手背拍了我的肩。

“臨安。”

我沒抬頭,順口說我不是。

他“撲哧”一聲笑,說:“是我,臨安。”

我回頭,看著他的臉全然不記得他叫什麽,腦海中僅有的記憶就是那隻水鳥和那幾聲響亮的啾啾。

他或許能給我指個路,我便裝成什麽都記得的樣子衝他尬笑。

“你也住這兒嗎?”

他搖頭,也不做任何解釋,隻是用眼神上下將我掃了一遍,說:“去看清真寺嗎?”

我說是,考慮到他不住這兒便將導航展示給他。

他很認真地看了看我的手機又看了看路,誇張地笑了一聲:“搞笑吧,你這航導得跟毛線團有什麽區別?簡直垃圾。”

臨安絲毫不掩飾自己眼裏的嫌棄,這讓我覺得受到了冒犯。

我愣在原地又研究了十秒鍾,他卻已經轉身朝一條巷子走了。

“哎,你跟我來。”

他轉過身叫我,棱角分明的一張臉平靜得似乎剛才嘲笑我的那個人他不認得。

我想,算了,這個人以後我再也不會見到,何況他背著吉他的樣子從後看跟葫蘆娃拉長了腿似的,原諒他了。

我一邊想一邊樂,後來竟忍不住笑出聲了。

他回頭,嘴角一勾,道:“你這人,怪乖的。”

我在心裏接:“因為你不了解我。”

當然我也不了解他是怎樣區分這些建築的,才幾分鍾工夫,他便領著我上了大馬路。

我在路邊伸手搖了搖,一輛出租車朝這邊開來,還沒停穩,臨安便湊上前衝司機喊:“師傅,別過來,她錢少,我帶她去坐公交車。”

我死都忘不了司機師傅從我身邊駛過時那個看神經病的眼神,,臨安絲毫沒有留意到我的尷尬,咧著嘴笑。

不等我說話,他又邁開步子往前走,催道:“快點,跟上。”

我想清楚了,再不打發他,我這個假期都快樂不了。於是,我想追上他,以極其禮貌的方式道個謝說我自己走。

他走在前頭,我小跑追他,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他越走越快了。

一直到他在公交車站站穩了腳,我才算真的追上。

“那個……”

我有些氣喘籲籲,他卻笑個沒完。

“好久沒有這樣跟人鬧著玩了,真有意思。”

他笑的時候露一點白牙,我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長得很好看,至少,很陽光。

“對不起啊,你跑累了吧,晚上去聽我唱歌啊,我唱得好得不得了。”

他連道歉都咧著嘴,真的很開心。

我硬生生地將原本想好的話咽下,把笑著的人弄哭,要遭天譴的。

他笑道:“你這人,怪乖的,一會兒準備幹什麽?”

“回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或許再稍微補個覺,你呢?”

“有點兒事。”

“哦。”

他又沒解釋,隻是點了點頭道:“晚上來中山橋聽我唱歌嗎?”

我還沒回答,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輛公交車,追著跑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莫名其妙覺得他唱歌是好聽的。走到公交車站等回青旅的車時,我才去看他給我拍的那張照,直男角度,不僅讓我顯得傻還給我拍出了雙下巴,不過前段時間那些結在眼裏的鬱悶,全然看不出了。

傍晚時分,我在小區外就近的小店吃了點東西就往中山橋走。

遊客比昨天多,熙熙攘攘的。

我沿著鐵柵欄慢慢地走,看一會兒風景,又看一會兒小攤販的貨,可我很清楚自己在找什麽。

近了。

幾個遊客或站或蹲地圍著,臨安抱著吉他坐在中間,前頭依舊放著一些陶製的水鳥。

我沒叫他,從口袋裏掏出壞掉的那隻,不重不輕地吹響。

他聽見了,仰頭歪著嘴衝我笑。

“哎!”

我覺得好笑,他就這樣叫我了。

我朝他走,他回過頭掃了兩下弦開始唱歌。

調子很奇怪,可低沉的嗓音嗡嗡的,很動聽,跟唱民謠的歌手李雷差不多。

我在一邊靜靜地聽著,看到有人將身上的零錢放進他的琴盒裏,一塊五塊的。我也在別處聽過不少所謂的流浪歌手,但他的聲音,最深情。於是,我翻了翻錢包,真心實意地給了一百,並覺得,臨安應當再增設一個掃碼牌,畢竟現在帶現金的人並不多。

琴盒裏多了我那張毛爺爺後,狀況顯然不同了。雖然看到他跟我打招呼的人搖搖頭嗤之以鼻走了,可新圍過來的人開始十塊二十塊地放著。

而臨安,他總是低著頭,默默唱自己的歌。

如果是翻唱,他都會在唱之前細致地說一遍填詞作曲誰誰誰,有時候參與的人多幾個,他便像報菜名一樣一骨碌地說,也不管一邊聽歌的遊客想不想知道,好玩極了。

忘了聽了幾首,橋上來了第二個賣唱的,一身結盤扣的亞麻衣衫,吉他邊擺了兩個擴音用的小音箱。他跟臨安不一樣,沒有原創,填詞作曲也不報,一上來就開場,有時連歌名都沒講,就聽到“夢想啊”一聲尖叫,琴彈得也外行。隻是這番動靜之下,臨安的聲音全然被蓋過去了。

臨安抬起頭,抄起吉他,我趕緊給他攔住。

臨安一咧嘴,道:“收工了。”

“我當你要打他。”

“哎,傻不傻,能拿這打人嗎?這可是吉他哎!我老婆!何況他動靜這麽大沒等賺錢就該被城管做擾民收拾了。”

我被他既發燒又理智的分析逗得哭笑不得,眼睛抽了一下,忙拿手抹。

他或許以為我又要哭了,匆匆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小攤:“哎,喝奶嗎?”

“什麽奶?”

“我請客。”

“喝。”

04

蘭州正寧路,初來的遊客總要來這條小吃街走一走。

不管烤肉杏皮茶羊雜碎麵腸烤翅其他地方有沒有,配一杯牛奶醪糟吃著,都能在微博朋友圈美美地打個卡。

臨安的分工很清楚,我去占座,他排隊買牛奶醪糟,因為我看著太老實,不像能插隊的。

我說:“你看得真準!”

他很高興,但不知道我真實的想法是好累啊老子就想坐著。

出於慚愧,我問要不要幫他抱著琴。

他拔腿跑的速度比上次追公交車要快很多。

我坐在街邊的長凳上晃我的腳,看著買牛奶醪糟的隊伍越來越長,越來越長,直到看不見他。但隻要我真的去分辨,就立馬可以通過高高翹起的吉他琴頭判斷他在哪兒。

直到離開蘭州後,某一次跟人分工買奶茶我才知道,不牽掛那個人,快一些慢一些喝到都不重要,玩著手機等著,挺好。

“快,三十秒解決它。”

轉眼,他坐到我麵前,一手一杯,剛遞給我,就自個兒悶頭牛飲。

我當他有什麽急事趕著做,盡管略微有點兒燙嘴,還是在三十秒左右喝完了它。

“嗝——”我打了一個嗝。

他一把用手封住我的嘴問:“是不是變成了滿嘴葡萄幹味?神奇吧。”

我體味了一下,的確這樣。

“就為這個?”

他不回答我,可咧嘴笑的樣子已經得意得不行了。

喝完牛奶醪糟,他帶著我慢慢往回走。隔著一米左右,一前一後,誰也沒說什麽。那天晚上的月光很好,將吉他和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回到中山橋上,用兩個小音箱的那位仁兄已經走了,至於是否來得及賺到錢,無從考證。

他突然想到了什麽,回頭問:“哎,昨天你為什麽哭啊?”

我跟他說起之前的工作,說用盡心力去準備了很久的一個項目被老板的閨密無條件地半路截和了,然後我離開了那家公司。

他聽完哈哈大笑,還非要跟我擊掌。

看著他狂喜的樣子,我氣得到現在牙根兒都癢癢,剛積累的那點兒好感眼看就要掉成負數了。

臨安卻說:“離開那種垃圾場哭什麽,要還在那兒幹著才該去吊頸子呢,比如我,知道不對的事情有個苗頭我就把它掐死了。”

我依舊板著臉,比起那點兒不甘心,剛才他的反應更叫我難過。

“哎,別小氣了。”

我還將嘴緊緊抿著。

他又跟第一次見麵時一樣在琴盒裏翻起來,我假裝不感興趣,看著他拿出了一百塊錢。

“哎,你的錢還給你。”

“聽你唱得好聽才給的,理性消費又不是送人情,這錢我不能要了。”

“這可不是本金,今天因為你這一張,收到的麵值比平時都大,這個,是臨老板我給你的分紅。”

“臨老板?”

“當然,別看我好像不著四六,怎麽說也是坐擁兩份產業的人。”

我擦了擦眼睛,生怕有眼不識人生中遇到的唯一一個李嘉誠。

“什麽產業?”我好奇地打聽。

他得意極了,告訴我說:“主業賣唱,副業賣水鳥啊!你是不是瞎。”

我不作聲,似乎自己確實不太聰明的樣子。

他又將那張百元大鈔衝我揚了揚,我想,人民幣是人民最好的朋友,他剛才氣我,出點血也是應該的,收下了,氣也消了。

“臨安,我也問你個問題好嗎?”

“問,除了水鳥的進價,其他的,問!”

我笑道:“你唱歌的時候,為什麽一直低著頭?”

臨安看了我兩秒,前所未有地紅了臉。

我以為這裏麵有故事,又追問了一遍。

他咬了一下嘴唇,說:“今天賺得多,我怕笑出來被你們發現了。”

我抱著肚子像個瘋女人一般在橋中央哈哈大笑,臨安翻了個白眼,又看了看時間,說:“哎,不早了,我要回去睡覺了,你也回旅館去吧,明天來聽我唱歌啊。”

我點頭往回走,可還是止不住笑。

可從那晚起,早先做好的蘭州城旅遊攻略我再沒翻開過,總是睡到自然醒,洗個澡化點淡妝慢慢走去中山橋碰碰運氣。

有時候臨安來得比較晚,我就在岸邊的白塔山公園轉一轉,但更多的時候,他中午左右出攤,賺了點錢就帶著我四處看。

我們去黃河母親雕塑,去水車博覽園,還去很多地圖上都沒細致標記的小店,他像這座城市真正的兒子,一點一點將蘭州介紹給我。

當然更多的時候,他以捉弄我來取樂。

一次,在甘肅博物館前因為換票他偶然瞟到了我的身份證,他身子一躲,兩隻眼睛瞪得跟雞蛋似的問我:“你是不是殺人親爹了?”

我被他的話嚇得愣在那兒,連換票的工作人員都謹慎了起來。

他卻接著說:“沒殺父之仇拍身份證那人怎麽給你照成這個鬼樣子。”

我說滾,他依舊“哎哎哎”地叫我。

這讓我快樂又覺得擔憂,似乎他在刻意回避我的名字,是因為知道我遲早要走。

畢竟他之前說過——比如我,知道不對的事情有個苗頭我就把它掐死了。

我是不對的嗎?對於他來說。

“哎,你看那馬,像不像在表演空中劈叉?”

他指著館藏的東漢銅奔馬小聲問我,我看著他認真的臉,搖了搖頭。

他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將手搭在我肩上,像親兄妹一樣摟著我往防護罩上貼:“哎,你好好看看嘛,就算馬兒跑得再快,也不可能將四腳全部打平吧?我看它就是有芭蕾的夢想,在空中練劈叉呢。”

他的臉跟我隻差兩三厘米,看文物的眼神帶著一種獨有的光亮,我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側過臉,鬼使神差地抱了他。

周二的緣故,博物館裏觀賞的人並不多,隻在拐彎處有兩個老頭,別過頭看著其他的什麽。

“臨安。”我咬緊了牙,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抬頭看他。

他還是笑著問我:“哎,你看像不像嘛。”

隨後,我鬆開手,拚命點頭。

他臉上掩不住笑,直到回到中山橋上還真誠且自豪地說:“我就說是這樣嘛。”

我嫌他臭嘚瑟,故意在他笑的時候大力吹響那隻壞了的水鳥,可我心裏知道,我們之間,永遠不會有別的可能了。

05

離我規劃的假期還剩三天,我故意不再去跟他見麵。

無聊了,原本壓進箱底的攻略筆記又被我翻出來,無論有沒有跟他去過我都會自己再去一遍。坐車,散步,像個自戀狂一樣拍照片。

或許是由於我路癡的境界比較高,又或許是我喜歡讓自己在路上走著,常常遊覽一個景點從出門到回旅館就是一整天。

夜深了回到旅店,我跟老板買瓶度數低的梅子酒,坐在露台上聽黃河水一下一下拍在岸邊。

中山橋上有璀璨的燈火,可我總心虛似的看向另一邊。

看銅奔馬那天分別的時候,他沒再說叫我去聽他唱歌,想一想,我不算不告而別。

臨行那天,我買的票是上午十一點,可上午正趕上旅館大掃除噴撒消毒劑,滿樓道的消毒液味,我寧願去車站邊找個咖啡館歇歇。

我拖著行李箱準備走,熱心的老板親自送我到了大馬路邊的公交車站台。我靠坐在我的行李箱上等車,有的車人載得太滿了站不住腳,有的能站但沒位子坐,來了輛空空的,司機進站時的一個急刹又叫我嚇了一跳提醒自己活著最好。眼見直達的公交車過了一輛又一輛,我終於意識到,我放不下的,源於口袋裏這隻壞掉的水鳥。

我決定了,要把它扔掉,扔在黃河水裏,叫浪給它衝走。

於是,我拎著箱子往不遠的中山橋走,目標明確,步子邁得風風火火。

我清楚地知道,臨安的出攤時間是中午往後,這個點去是沒道理碰上他的。

於是,我走到第一天合掌許願的地方,毫不淑女地叉開雙腿伸過護欄坐在鐵橋上麵。

風從上遊吹過來,“呼呼”地通過袖口將我的外衫灌成饅頭一般大。我吹著風,風也吹著我,我覺得自己周身快活且自由,不知如何表達,索性最後一次把那隻水鳥吹響。

“擱點兒水,哎,然後照著它長長的小屁股使勁吹。”

我想起了這句話,扭開水瓶放上水,鉚足了勁兒對準它缺了一塊的長尾巴吹。

“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正在這時,身後傳來了一陣更響亮的笑。我回頭,兩手顫抖,看到臨安抱著肚子笑得腦袋都快跟鞋貼上了。

我故意不理他,將臉轉向護欄外,望著滾滾而過的黃河水發呆。

過了好一會兒,他不笑了,也學著我的樣子將兩條腿插過鐵柵欄坐在我身邊。

我不說話,他就拿自己的腳憑空踢我的鞋,隻踢周邊,弄不髒卻很討厭。

“要死啊你!”

誰先出聲誰就輸了。

他心滿意足地笑了笑,既不說自己想我,也不問我前兩天幹什麽去了,隻掃了一眼我的行李箱,很認真地評價道:“玫瑰金的底色……上麵配的貼紙圖案搭配好醜哦。”

“就你漂亮!你好看死了!你的琴盒還有一塊掉漆了。”

“哎,傻不傻,那叫斑駁裝飾紋路,真正的大師都愛這個。”

“那我的貼紙還是美少女戰士呢,風靡全球。”

我撇嘴。他又得勝般地笑了。

“那你給我一個,我回去貼在我琴盒上。”

臨安向我伸出手,我這才發現他沒有帶他的吉他。

“不給你。”

“小氣勁兒,哎,給一個,下次來蘭州我還請你喝牛奶醪糟。”

這句話將我暫時忘掉的東西又勾起來了,也是,大白天的拖著行李箱來,除了傻子都能看得出我今天就要走。

於是,我轉身瞧了瞧,小心翼翼地從箱子上摳下完整度最高的那個水冰月給他。

他揪了揪她的雙馬尾,又很男性地盯著她的短裙看了看,收進了口袋裏。

“你回去先找工作嗎?”他問我。

我點頭道:“新工作來之前就找好了,隻是前一段時間經曆的事情太惡心,想調整好心態再重新來過。”

“嗯,挺好的。”

我也點頭,而後是長久的沉默。

我們倆就這樣坐在橋上,聽著水聲,吹著風。

過了很久,他別過頭跟我說:“聽歌嗎?我最近寫了首新歌,跟原來創作的曲子配在一起好聽得不得了。”

“沒有人在中山橋談戀愛?”

“嘿嘿,你還記得,我就說這名字很好嘛。”

我看了看時間,不打算跟他鬥嘴了:“我再坐一會兒就該去車站了,何況你也沒有帶你的琴啊。”

他立馬將身子往後縮,爬起來跟我說:“我去拿,很快的,你等我。”

我還沒答應,他又別過頭跑了。

我看著好笑,比買醪糟那次我要幫他抱琴,更快了。

我一個人坐在鐵橋上晃著腳等著,十分鍾,二十分鍾……一個多小時了,臨安始終沒有出現在我的視野裏。

我看了看時間,再不去車站我就趕不上我的車了。

起身拍了拍灰塵,我走到橋頭的大路連接處打了個車。

沒答應的事,不算爽約,何況就算等到了,我還是要走,我這樣說服自己。

又一個多小時後,我的手機響了。

當時我攥著取出的票站在人工售票的隊伍中準備改簽,沒細看,手指一滑就接通了:“你好?”

他笑:“還行,不算太好,出汗了有點兒臭。”

我聽著這聲音,連忙將手機從耳邊拿過來看了看,通訊頁麵清晰地備注了兩個字:臨安。

他隻有一次碰過我的手機,在莊嚴的西關清真大寺前,是我沒留意,一直沒有發現。

“哎,你聽著,我給你唱首歌。”

我還想說些什麽,卻隻聽到他調音撥弦,又一次,他沒解釋自己為什麽沒有及時出現。

隊伍前的人走了幾個,輪到我了,我連忙處理完擠出售票大廳,沒戴耳機,沒有安靜的地方,我隻好死死將手機貼在耳朵上。

然後,我聽到他這樣唱:

黃河水在我腳下淌/不知何時/橋中央站了一個遠方來的姑娘

她看上去不機靈/可那雙眼睛又黑又亮

我在這兒唱我的歌/天晴也好/下雨也罷/她卻在今天剛好聽到

遠方來的姑娘/走過來吧/我很樂意跟你聊一聊

她總講自己有些倒黴/可眼睛卻笑眯眯的/那麽乖/不知道罵人霸不霸道

遠方來的姑娘/你有沒有注意蘭州城的幹燥

多喝兩杯牛奶吧/會有人願意為你買單的

她啊她/過去過得好不好

她啊她/未來又是怎麽樣

是不是曾穿著花裙子在秋千架上想/長大後要嫁個萬中無一的他

是不是會追著孫兒一個個抱上火炕/回憶曾迷失方向也鮮衣怒馬

我在中山橋上彈我的老吉他/看到遠方來的姑娘站在橋中央

她雙手合十

我說/乖/明天會有大太陽/願你開開心心/長生不老

琴弦顫動聲跟著歌詞結束,我曾聽過他裸彈這隻調子,知道在臨安那邊聽肯定還有輕細而悠長的餘響。

隔著一通電話,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他完整地叫了我的名字,說:“下次不要叫別人欺負了。”

“好。”

“那我去出攤了,你走吧。”

“好。”

“你這人,怪乖的。”

掛斷電話,我看著手上剛剛改簽到晚一班的車票發呆,他沒有留我,我也沒有再回撥給他。

我按照今早出青旅的計劃,就近找了間咖啡館消磨時光,來蘭州城的那天天氣不好,今天確是難得的暖陽。

候車,檢票,上車,直到安穩地躺在我的床位上,蘭州已經入夜了。

列車員找我查了票,又從地上拾起什麽說:“垃圾不可以亂丟的。”

我回頭,見她準備往垃圾盤裏丟,一把奪過,從看銅奔馬那天起堵在心頭的情緒一下傾瀉了。

我突然委屈得像個被人搶走糖果的孩子,一個人別過頭衝床壁捂著嘴哭了起來。

什麽垃圾,這是水鳥,這是我的水鳥!吹起來頂響亮的!

06

又過了三四個月,我完全適應了自己的新工作,並得到了一些真正有價值的指點。而且也已經參透,我跟臨安之間並沒有錯過什麽,他從來沒有跟我要過什麽,所以也不用向我承諾。而我所喜歡的,又正是他浪子般灑脫無定性的一麵,可浪子,也恰好是不需要歸宿或向人提供歸宿的。

後來,我又許多次吹響了那隻有點兒破碎的水鳥,每次我的貓不管怎樣吵鬧,一聽到這聲音都會突然很安靜地聽著,而我總在這時候摸一摸它的鼻子,說:“牛奶糖,可乖哦。”

有天在公司午休,我整理通訊錄時翻到臨安的號碼,想著公司暑假快到了,我又是個閑不住愛往外麵跑的,或許,我們能像真正的老朋友一樣見一麵敘敘舊。

“嗡嗡”兩聲,正巧他給我發了條彩信。

我點開,是他戴著牛仔帽抱著吉他站在黃河源卡日曲,身邊還有一個鼓手和另一個漁夫帽,都是男的。

我給他回了條消息:“這是你的樂隊嗎?”

發送成功後,我看著照片總覺得屏幕上有一小塊髒髒的,很不協調。我試著擦了擦,圖片因為觸屏變大了,這時我才發現,那不是什麽髒東西,而是他深棕色的琴盒上貼著個雙馬尾的水冰月。

他回複:“對,哎,怎麽樣,牛不牛?”

“牛!”

我想了想,又在這兩個字後加了一長串的驚歎號。

他也很快回複:“哈哈哈哈哈哈!”

不用看到,我知道他笑得有多真誠多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