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 那紅線,不知是綁在他身上還是你心裏?

1

七月三日是宋帝五十歲生辰。兩月前,他曾在皇寺受驚,醜聞還是新鮮熱乎的,又廢立了太子,如此折騰了一番,精力驟降,好似一下子衰老了十來歲,故而也不願大肆操辦,發了話隻隨便辦場家宴即可。

濮陽王因為上次出宮狩獵沒看顧好李頤聽,正在被王妃禁足,哪兒都不許他去。濮陽王妻管嚴在都城是出了名的,宋帝也允了他的請求。

不過李頤聽卻是要去參加的。不止參加,她還一改往日做派,特意打扮了一番。

紅豆比她還要興奮。這是她家小姐從鄲城落水後第一次主動要求打扮,午後,紅豆便抓著李頤聽坐到鏡子前開始折騰,一直搗鼓到傍晚要入宮了才作罷,李頤聽中途還睡過去兩次,醒來嚇了好大一跳。

宋熾本就長得不俗,五官清雅端方,放眼都城都數上佳,經紅豆一雙巧手侍弄過後,更是如同明珠生暈,再加上額前的大紅花鈿,更添一絲嬌軟媚態。

紅豆對著李頤聽看了半晌,本來她就覺得自家小姐美貌第一,如今更是誇得口幹舌燥。

她挑了件朱紅色的張揚衣裙,李頤聽卻不大喜歡,看了一圈,選了一件淺綠色的羅裙。

“小姐,這件太素淨了吧?”

“妝容已經如此豔麗,若是裙子再過張揚,反而喧賓奪主,讓人眼花繚亂了。”李頤聽微微一笑,轉身回屋裏換上,又捏了一把繡著水芙蓉的輕羅小扇盈盈走出,冰藍絲帶在手中化作長長一條係在腰間,淺綠輕紗搖曳,叫人看了隻覺得在這盛暑之下一股清涼之意撲麵而來。

紅豆喜歡得直叫喚:“還是小姐有眼光!今晚您肯定迷倒一片!”

李頤聽被她拽著轉了兩圈,笑著道:“一片倒是不用,迷倒一個就行了。”

她早前便知曉,今日皇家家宴便是魏登年遇見蘇覓的日子,所以她才精心打扮。月老告訴過她,情敵相見,首先氣勢不能輸!

華燈初上,照亮連綿宮闕。

李頤聽被接引姑姑一路帶到神扶殿,將上台階時卻聽見好大一聲“熾兒”。

回過頭去,就見宋戌隔著老遠朝她興奮地招手。不知是那身太子的衣裳本就灼灼耀目,還是那瑰麗的夕陽格外眷顧他,明明殿前有諸多宗親大臣,可暮色卻隻落在他一人身上,朝她跑來時就像一束移動的光。

李頤聽等了宋戌一會兒,同他一道進殿,原本還在寒暄的席間眾人立即安靜了一瞬,臣子席中,一道目光格外熾熱。

眾人紛紛起身見禮。

宋戌爽朗地擺擺手:“既是家宴,不必拘束不必拘束啊,都坐。”

皇子公主們居左,臣子居右,眾皇子中又以太子為尊,設位左上。然而宋戌進了殿,卻在李頤聽的席位上坐下就不走了,李頤聽今日顧及著形象不敢動粗,輕推他幾下:“去你的位置上。”

宋戌道:“也行!”說著,一把拉過她的手腕,把李頤聽扯了過去一同坐到了首位。臣子席間一直追隨她的那道目光也緊緊跟了過去。

李頤聽被拉得一個趔趄,不情不願地坐下,壓低聲音怒道:“宋戌!”

“來人呐,把郡主的席撤了,她就坐本宮這裏,把她的碗筷拿過來。”宋戌得意揚揚,“古人說女為悅己者容,誠不欺老子,你既然好生打扮了,自然要離我近些,我也好多看看,看清楚才不枉費堂妹你一番心思啊。”

李頤聽:“滾滾滾!”

為免他再生事,李頤聽便沒再移座了,隻是往旁邊挪了幾寸,又看了看他倆中間的空隙,還要再移,卻被宋戌一把攬住,猛地拉了回來:“席子就這麽大,再動就要出去了。”

李頤聽好不容易拉開的距離一下子又被拉近,她拍開宋戌的“爪子”:“這麽多人,你給我安分點。”

宋戌不以為意,自顧自地倒了杯酒,在李頤聽的杯子上清脆一碰。

李頤聽歎氣,別開頭喝酒,卻和那人的目光撞了個滿懷。

鄭易坐在對麵後方,多日不見,更加清雋也更加穩重,穿著六品朝服,似乎是沒想到她會看過來,打翻了手裏的酒杯,急著去擦,卻改變不了袖上已濡濕一片,麵紅耳赤,更加窘迫了。

李頤聽等他收拾妥當,朝他微笑頷首算是打過招呼,鄭易忙拱手回禮,匆忙收回了目光。

宋戌在兩人間來回看了看:“今年的進士,你們認識?”

李頤聽點頭:“住在外祖母家時認得的,現在新人也能來給陛下過壽嗎,規矩改了?”

“哪能啊,你自己打量一下,來的哪個不是肱骨重臣宗親皇室的,這個啊,是畢愁新得的學生,被點進內閣了,想來肚子裏有些東西,那老頭喜愛得很,走到哪裏都捧著帶著。”

竟入了畢愁門下……

李頤聽微微蹙眉。畢家人品惡劣,得找個時間提醒一下鄭易,不能和他們走得太近。

沒過一會兒,宋帝便攜著章貴妃到了。皇後已經過世,後位空懸,太子生母章貴妃自然成了大家的頭號巴結人選,眾人對她的態度已然如同皇後。

這位皇帝還是和李頤聽前世的印象一般無二,粗眉長目富態有餘,不論是性子還是長相,宋戌都與他有兩分神似。

李頤聽見到宋帝的次數不多,也沒有太多交集,此人做明君不足,做父親卻是極好,從前沒少縱容宋戌寵著她胡鬧。

宋帝沒讀過什麽書,江山是魏家和藩王們打下來的,席間來來回回講了幾句話,也不外乎是這個黃豆燜豬蹄好吃,那個青梅酒釀得不錯,跟臣子們交談也是十分接地氣,的確是家宴了。

宋戌不停給她夾菜,李頤聽吃得慢,時不時往右邊角落裏瞄。魏登年穿著一身筆挺的侍衛服立於宋帝身後,神色冷漠,泯然眾生,隻是跟李頤聽對視時目光有一瞬軟化,待看到她旁邊殷勤的宋戌又恢複如初。

誰也不會想到,兩年後,這個禦前侍衛就會踏進廟堂的權力中樞,成為巹朝最年輕的太尉,和畢愁分庭抗禮。

看到他,李頤聽一下就想起今日的大事,趕緊在席間掃視幾圈,卻沒見到像蘇覓的女子。

宴會已經到了酒酣臉熱之際,吃喝得差不多了,玩樂自不可少,宋帝揮揮手,舞女們便魚貫入殿。

李頤聽看了幾場,連打哈欠,心中暗想,難道她記錯了?

卻聽見“錚”的一聲,搭拱成蓮花花苞狀的八九個粉衣舞姬中間,忽然飛身而出一個白衣女子,輕點足尖,提著一把銀劍脫穎而出。她劍法利落,一招一式看起來卻極舒服,衣裙晃動間流露一股子颯爽的英氣。

女子的柔美和劍意交融,叫周遭的舞姬全部黯然失色。

是蘇覓!

李頤聽微微直起了身子。

這就是最後害死魏登年的人。

蘇覓是臣女,也是太後的侄孫女,這次是專門來給宋帝賀壽的。

李頤聽瞧瞧她又瞧瞧自己,一陣懊惱。白打扮了,兩個人完全不是一個路子,蘇覓的別出心裁,把一屋子鶯鶯燕燕都給比了下去。

李頤聽急急回頭,卻見到魏登年目不轉睛地看著蘇覓。

她故意碰掉了隻杯子,魏登年的眼睛卻好似被吸住了似的,動都沒動彈。

他從未如此失態。

李頤聽憤憤把筷子往桌上一丟,要是即墨神君那個半吊子沒出錯,今日魏登年看的就是她了!

同時,李頤聽心中也酸脹得很。這世上難道真有命定一說?

之前百般接近,卻不及她人一眼。

李頤聽下意識去摸酒杯卻摸了個空,才想起已經摔了,喪氣十足地又叫人去拿新的。

宋戌不動聲色地將手裏的琉璃杯盞推了過去,輕輕朝魏登年的方向瞥了一眼。

蘇覓的獻舞贏得了滿堂喝彩,宋帝亦大悅,直接就在太子旁邊給她擺了席位。魏登年好似如夢初醒般視線回轉,李頤聽卻是不想再看他,兀自吃著,把宋戌夾的菜扒得一幹二淨,還往嘴裏塞了一整塊桂花糖糕,把腮幫子撐得滿滿當當,嚼起來的時候像隻小鬆鼠。

宋戌十分滿意,摸摸她腦袋。李頤聽懶得和他鬧,也隨他去了。

蘇覓一落座,便立刻朝他們二人見了禮。宋戌悠悠一笑,隨口誇了幾句,李頤聽嚼著吃的,敷衍地點頭附和。

在她這具身體殘留的記憶中,宋熾和蘇覓是舊相識。年幼時她們在宮中是彼此的玩伴,隻是後來蘇覓十來歲時因為身子弱,被父母接去極遠的郊鎮養病,漸漸便失了聯係。

也正是因為蘇覓體弱,總是身子不好,嬌嬌弱弱,從前格外得太後喜愛,常常入宮伴其膝下。

她長得文弱秀氣,言行舉止也是斯斯文文的,很難想象剛剛她舞得如此英氣。時隔數年再見,蘇覓像是變了個人,看上去興致極高,一張小嘴巴拉巴拉地衝著宋戌說個不停。李頤聽隻覺得她比宋戌還聒噪,他們兩人講話,中間還隔著個她十分不便,李頤聽便想和宋戌換位置,可是剛剛起身就被宋戌重新按了回去:“你就坐這兒。”

蘇覓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宋戌的手上。

李頤聽沒察覺什麽不對,因為此刻她正在努力回顧命簿。

未幾,她轉了轉眼珠,坐直了身子,笑得端莊,頗有一個情敵該有的心理素質:“覓姐姐……”

嘔!

原主從前便是這麽叫她的,隻是她開口卻喊得十分勉強。想她都不知道長蘇覓多少歲了,唉,如今神仙難做啊!

“覓姐姐,一別多年,見到姐姐身子大好,我真是欣慰呀。”李頤聽覺得自己就像戲本子裏虛偽的女配角,“姐姐這次好不容易來都城,當會多留些時日吧?”

蘇覓笑著頷首:“是啊,舟車勞頓了許多日,要小住幾月休息才行,我此次來都城之前也已經稟明母親。隻是我還沒有找到住處,客棧環境又惡劣,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這是要住在宮裏的節奏啊。

近水樓台先得月,不行,絕對不行!

李頤聽趕緊道:“覓姐姐要是不嫌棄,就住王府吧,我可是還記著和姐姐從小到大同吃同睡的情誼呢。”

蘇覓喜道:“可當真?小熾邀約,我斷斷不能拒絕。”

她身子都前傾幾寸,直勾勾地看著李頤聽,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倒像是真的十分歡喜。

李頤聽把皮笑肉不笑發揮得淋漓盡致:“自然當真。”

高手啊。

這是高手啊!

不動聲色,以假亂真。

要不是李頤聽看了命簿,差點都相信她是個天真女子了。

她繼續笑:“既然覓姐姐都要住到府裏來了,明日我辦的馬球賽,姐姐定要來參加。”

蘇覓還沒有答話,一旁的宋戌先插了嘴:“馬球賽?我怎麽不知道熾兒你要辦馬球賽?”

李頤聽咬著牙道:“你現在知道了。”

宋戌立刻道:“我要去!”

李頤聽翻了個白眼,接著假笑:“覓姐姐呢?”

蘇覓看了看兩人,揚了揚唇:“我也去。”

2

前世,魏登年是屠城後才娶的蘇覓,從他們成親之時算起,距離他登基稱帝還有三年,距離被心愛的女人背叛、挑斷手腳筋囚禁而死還有五年。

這中間數年還有許多機會。

李頤聽想到這些,心裏又鬆快一點。

既然知道他“不愛紅妝愛武裝”,李頤聽當即決定趁著魏登年還沒對蘇覓情根深種,多展示自己孔武有力的一麵。

宴後,她趁著宋帝高興,打著明日出城去打馬球需要人保護的幌子,借了魏登年和其他幾個侍衛。

與宋戌別過後,李頤聽便和與蘇覓一道上了馬車回府。

車子緩緩而行,一路上安靜得李頤聽渾身不自在,連換了幾個坐姿,最後終於忍不住道:“覓姐姐,你為何老盯著我看?”

蘇覓微微一笑,唇齒輕張:“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麵柳如眉。”

李頤聽:“誰?我?”

蘇覓瞧著她,眸光悠悠:“今日再見小熾,我才真正懂了這詩的含義。”

李頤聽半點不推卻:“姐姐好眼光。”

哼哼,知道老娘漂亮就早點知難而退!

蘇覓被她甚為囂張的模樣逗笑,輕掩嘴角,忽然道:“我看小熾今日和太子走得極近,你們關係很好?”語氣裏有幾分試探。

李頤聽道:“還行吧,宋戌跟宮裏其他人比起來性子直率,跟我算合得來,隻是那家夥最近以為我喜歡他,那股得意勁有些煩人。”

蘇覓神色一動:“那小熾喜歡他嗎?”

“怎麽可能!”她喜歡的另有其人好不好。

蘇覓一下子放鬆下來:“那便好。”

馬車顛簸了一下,李頤聽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蘇覓道:“無事。”

李頤聽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馬球賽分為兩隊對抗,每隊四人,一場有六局。

比賽地點在城外開闊處,王府的人早早清了場子,仲夏的日光把草地烘得油亮亮的。

李頤聽和蘇覓到時,魏登年已經和幾個侍衛在候著了,見了二人,紛紛行禮。

李頤聽從他們跟前一一走過,驟然在魏登年麵前停下。他清冽的眸子瞧著她,嘴角隱隱揚起笑意,李頤聽的手指卻點向他身後那個清秀的侍衛:“你叫什麽?”

“回郡主,小的張雋。”

“好,張雋,幫我挑匹馬來,要最高壯的。”

“是。”

魏登年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目光問詢地看過來,李頤聽卻不看他。

此時宋戌也來了,身後還呼啦啦地跟著一堆伺候的宮人,比馬球場上的人還多,剛一到馬球場便大呼太熱,催著宮人布置涼棚。

還隔著些距離他就喊道:“熾兒你不是要辦馬球賽嗎,就這麽點人?”

李頤聽對蘇覓訕笑一下,趕緊走過去:“我這不是覺得太鋪張了嘛,而且也不太愛和宮裏那些人打交道,我球技不好,萬一輸了多丟人,想著也就是過過癮,就咱們幾個就夠了。”

“可是你、我、蘇覓,連基本的人數都不夠啊。”

“陛下不是送來了好些侍衛嗎,喊上幾個不就行了,大驚小怪。”她說著轉頭,張雋已經牽了一匹黑馬過來,身上油光水滑,的確也高大。李頤聽的目光沒有停留多久,便看到旁邊的魏登年正跟蘇覓說話,還拉了一匹小白馬來。

“蘇姑娘,你選的這匹馬太野,身子不好還是不要嚐試,太過危險,騎這匹溫順的吧。”

蘇覓溫溫柔柔地笑著道謝,接過他遞來的韁繩。

李頤聽心裏那個氣啊,就跟天後知道她大兒子把她專為洗腳辟的生薑地裏的薑都挖了送小天婢差不多了。

旁邊的宋戌突然大大地“哦”了一聲,胳膊肘捅捅她,一副全都明白了的樣子:“為了多和我相處,還特意弄出如此排場,熾兒真是用心良苦啊。”

李頤聽抬腿,踩了他一腳狠的。

“咱們人數不夠,反正也不是正規比賽,你的身子也不能打太久,便不設那麽多規矩,時間場次都不必管,三球定輸贏,如何?”李頤聽講完規矩衝蘇覓一笑,“這麽多年了,不知姐姐的馬術有沒有精進,不如你我一人為一隊,比一比吧?”

“好啊,小熾數年前輸給我時可還哭了鼻子,今日我也想看看呢。”蘇覓欣然接受,“既然規矩你定了,姐姐便先問你要太子殿下這個隊友如何?”

還翻舊賬,嗬,偽善的女人!

“行,他就跟你一隊,那個張雋,你跟我一隊,還有你和你,跟我一起。”李頤聽一口應下,又點了三個侍衛加入。

蘇覓也隨手指了兩個。

宋戌:“……”

怎麽誰都不問他?

被李頤聽完全晾在一邊的魏登年有一瞬間蹙眉,轉瞬即逝。

馬球場長三百碼,寬兩百碼,兩隊參賽者各四人,持杖共擊一球,打入對方球門得分。

八人換了颯爽的窄袖錦袍,男子頭紮軟巾,李頤聽和蘇覓都嫌難看沒戴,隻是換了馬靴。

木質馬球大小如拳,外表鏤空,還塗了七彩顏色方便辨認,上麵綁著一綹紅色絲帶更顯玲瓏。

魏登年將馬球放置到中線後走開,第一下鼓聲落下,李頤聽便先人一步出了棍。七彩的木質馬球在空中劃過一道圓潤的弧線,數人朝著馬球追去,駿馬飛馳爭搶一球,晃得人眼花繚亂。

前世李頤聽沒少跟皇子公主們打馬球,表現得不能太弱讓人輕視,也不能喧賓奪主過於搶眼,要讓人看起來覺得盡了全力卻又輸得不動聲色才好。

此刻卻不必再藏拙。她本身就會騎馬又有些武功底子,輕輕鬆鬆便拿下第一球。

第二球卻是宋戌進了。

忘了這小子一直都是玩物喪誌的主,馬術倒也不賴,李頤聽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第三球蘇覓搶到了第一杆,駕著小白馬巧妙地左右穿梭,繞過了兩個侍衛,卻沒躲過張雋——他揮杆接住球後朝著李頤聽一記長傳,一直在蘇覓方球場等待機會的李頤聽立刻接下,馭馬前衝。

蘇覓緊追不舍,兩道纖麗身影幾乎並肩。李頤聽有所感知,側目過去,光影從右邊一寸寸磨亮她的肌膚,如明珠生暈,灼灼其華。

“蘇覓搶球啊!”

宋戌一聲大吼。

蘇覓急急出杆,李頤聽卻在她麵前突勒韁繩快速回轉,掉頭到了蘇覓身後躲過了球杆,隨即反手一擊,流暢漂亮地拿下了第三球。

勝負已分。

李頤聽朝著前方嬌俏挑眉,卻聽見身後蘇覓驚呼——她的白馬被李頤聽驚到,仰天嘶鳴一聲,把她從馬背上甩了下來。

李頤聽立刻叫停了馬,翻身下去查看她的傷勢。魏登年比其他侍衛來得更快,長臂一伸,竟把蘇覓攔腰抱了起來往涼棚裏跑去,路過她時還急吼吼地丟下句話:“快叫太醫。”

還沒從大展雄風的喜悅裏回神的李頤聽頓時五官扭曲,擠出回答:“???”

分手!

蘇覓的腳隻是扭了一下,太醫趕到時已冰敷許久。

李頤聽沒有想到率先恭賀她的竟然是蘇覓,人家臉都疼得煞白煞白的,坐在席間露出一隻纖細白皙的腳腕,格外惹人憐惜。

“這些年養病把身子都養虛弱了,竟沒想到輸給了小時候的愛哭鬼。”蘇覓笑眯眯的,語氣就像哄小孩,“小熾今日真厲害。”

宋戌的手搭上李頤聽的肩:“可以啊熾兒,你又引起老子的注意了。”

李頤聽連打鬧的興致都沒了,勉強笑笑:“你既受了傷,也沒法繼續打了,便讓太醫好好瞧瞧,今日便到這兒吧。馬車留給你,我還有事先走了,等會兒讓……”她看了眼頭也沒抬,還在給蘇覓仔細包紮的魏登年,“就讓他送。”

蘇覓嘴快,接口道:“便勞煩太子殿下送我回去吧?”

李頤聽道:“隨你。”

正跟著她走的宋戌隻能折返了回來,眼巴巴看著李頤聽翻身上馬遠去。

3

月光如水,星羅棋布。

都說做神仙好,可是九重天上沒有人間的美酒,因為神仙都是喝不醉的。

再世為人,小酌才是人間快意事。

可是天底下的凡人喝酒,大多都是舉杯消愁愁更愁。

李頤聽獨自在房中喝得醺醺然,身子半撐著桌子才勉強坐直了,看著手腕上那礙事的冰藍色絲帶越發不順眼,一把扯了下來一頓揉搓:“月老,給我出來挨打!”

未幾,淺淡的光芒從絲帶中溢出來。

她身子軟成一攤水,趴在桌上嘟囔:“不是你說早早接近培養感情嗎,為什麽那個蘇覓一來,魏登年就像丟了魂似的?你白看那麽多戲本子了吧!”

半晌卻未聽見有人接話。

抬起頭,眼前驚見一位清潤俊逸的男子,周遭仙氣鬱鬱繚繞,眸光流動,凝神看著她,嗓音如同三月的清風過境,帶著微微的悵然傷神:“你終於肯找我了。”

她看得愣了,大大“咦”了一聲,氣都忘記撒:“月老你怎麽變成個小公子了?嘿嘿嘿,還挺好看,長得像我一位故人。”

“那是你的故人好看,還是我更好看?”

“大抵是他更好看吧,見過我那位故人的,都說他是九重天上最好看的仙人。”

司白眼睛彎了彎,替她倒了杯茶:“是什麽傷心事讓你喝成這副模樣?”

一想到這個李頤聽又來了氣,把杯子往前一推,冒著熱氣的茶水立刻在她手背上傾濺一片水漬。

李頤聽還沒喊痛,司白已急急拂去了茶水,捧住她的手蹲著吹涼氣:“有沒有燙到?你小心些。”

李頤聽暈暈乎乎道:“什麽湯?我不喝!月老呢?你叫月老來!”

司白抓住她亂晃的爪子,掌心變出一管傷藥:“你別亂動,不然你這凡人軀體明日該痛了。月老他老人家事忙,便托了我下來。有什麽事你跟我說,我來替你解決。”

“那你替我問魏登年,他為什麽不喜歡我,是我做得還不夠好嗎?”她氣勢洶洶地質問他,低著頭,微紅的眼裏卻滾出一滴淚來,語氣忽然間就弱了下去,“他怎麽還不喜歡我呢……我都累了。”

“啪嗒。”

司白手指一僵,手背上那顆輕飄飄的眼淚震得他胸口發緊。

他擠出個勉強的笑來,問道:“你下凡前特意綁了條紅線,卻不知,是綁在他和蘇覓身上,還是綁進了你的心裏?”

李頤聽猛地抽回了手,驚站起身,旋即破涕為笑:“我怎麽忘記了,這麽重要的事情我怎麽忘記了!他身上綁了紅線,還是加粗的,仙力極盛……他不是不喜歡我,他是被控製了!”

魏登年那些丟了魂似的突兀言行一朝全有了依據。

她轉身將司白拽了起來,剔透眸子裏全是歡喜。

司白靜靜看著,也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來,輕聲道:“我的襄安這樣好,自然誰見了都會喜歡。”

李頤聽高興得咕嚕嚕灌了半壺酒下肚,司白急急去搶壺,卻是晚了,晶瑩的酒液從嘴角漏了些許,染得唇色瀲灩。她伸手推他:“小公子你快回去,回九重天告訴月老,讓他趕緊給我把繩子砍斷!”

司白未動:“一會兒回去我就轉告。”

“不行!”李頤聽撒潑道,“你現在就去,要不然就把我和魏登年也係上!”

她一拉衣袖,伸出一截白花花的手腕。

司白頓了頓,幫她把袖子扯下來一寸:“好。”

他唇動了動,李頤聽的手腕上便憑空多出一條紅繩來,自發打了個結係上,還露出一截長長的線,盡頭在他的腕上。

司白輕輕一撫,便隱去了紅繩實體。

盯得正仔細的李頤聽揉揉眼睛,他又收來了桌上的絲帶,原樣給她係了回去:“我明日便要出戰了。魔族猖獗,戰事越發激烈,怕是有些時日不能再來,這條紅繩便送你,權當附身符吧。”

司白手一揮,盯著手腕出神的李頤聽身子一軟睡了過去。他伸手將她抱上了床榻,輕柔地拂去臉上的碎發:“向來不勝酒力,也不知道少喝些。”

李頤聽翻了個身,夢中嘟囔道:“繩子,告訴月老……”

他麵上重又現出悵然傷神的表情,絲絲縷縷的悔意將他整個人裹住纏緊。

司白懊惱地閉了閉眼,消失在她房中。

李頤聽從前便不大能喝酒,這算是她與樺陰國諸位皇子有明顯差距的地方了,可沒想到凡人宋熾比她酒量還差,一醉竟然酣睡了三日。

醒來時紅豆還雙眼通紅跪在她床頭,告知了一件讓她一下床就險些摔著的慘事。

她被宋帝賜婚給藩王之首張鶴了,她被封為公主的詔書也已經送至王府。

李頤聽喝了幾杯茶水,又掐了紅豆一把,聽她痛得嗷嗷叫喚,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

張鶴曾跟魏家一起幫宋帝打天下,是開國重臣,為人囂張跋扈又特別迷信。大師說住宮殿不吉,那四四方方的院落高牆會束縛住他亨通的官位財路,他便學著外族部落,自己在翼都開了山頭搭建宮帳。

已經身在藩王高位,卻還想再升,可見其野心;而且他那連綿的氈包,占地竟有皇宮一半大小,毫不避諱。

不過張鶴的兵權不及魏家,對當時的宋帝來說並不是第一大威脅。

魏家被滅後,張鶴安分了很多,但是最近廢立太子搞得朝堂動**,他便又起了心思。

起因是他的一個侍妾死了,於是找府上的大師算卦,算出他最近將有血光之災,如果能娶一位貴人就可轉危為安,衝了凶卦。

那貨立刻一封折子,夾了大師的卦象,快馬送到了宋帝麵前,求宋帝救命莫讓他橫死。

竟然因為死了個妾侍就要求娶巹朝的公主!

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不知是真迷信還是要試探宋帝待他的心思,好有進一步舉措。

可他跟宋帝一般年紀,已經五十歲了啊!

李頤聽安撫了一把紅豆,去見了濮陽王和王妃。

王妃已經兩天沒有用飯,就躲在屋子裏哭,誰也不見;濮陽王又是個沒主意的,為難地看著她,隻一遍又一遍道已經接了旨,不能不遵啊。

李頤聽注意到濮陽王的眼睛也濕濕的,她不願意為難這對和善的父母,沐浴更衣,決意進宮麵見宋帝,求他收回成命。

宋帝對宋熾一向不錯,李頤聽把最後的希望放到了這個人身上。卻沒料想,她連宋帝的麵都不曾見到就被宋帝貼身的宦官攔了下來,宦官說皇帝正在與大臣議事,李頤聽便在殿外等待。

一下午過去了,好不容易裏麵的臣子都出來了,李頤聽再次求見,卻被人請得更遠,說是宋帝累了要休息,晚上還要去章貴妃那裏用膳,沒空見她。李頤聽算是明白了。

她頭也不回地朝宮外走去。

皇宮大內,卻聽見有人馭馬奔來,在肅穆靜謐的宮牆內格外清晰。

蹄聲漸近,在她身後一路疾奔而來,李頤聽剛剛回頭,便被人一手攔腰截起,穩穩地放在了馬背之上。

宋戌的胸膛貼著她,手掌將她摟得緊緊的,李頤聽都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月麟香味道。

他的氣息環繞著她,眉目間一派果決堅定,朝著宮門衝去:“那勞什子公主咱們不當了,老子帶你私奔!”

李頤聽道:“宋戌,謝謝你,我很感動,但是……”

宋戌打斷她:“沒事,就算不當這個太子,就算被父皇打死,老子也要帶你私奔,這次是皇帝過分了。”

李頤聽道:“不是,我是說,你要帶我私奔也不帶點細軟盤纏什麽的,我們倆這樣衝出去不得餓死窮死?”

“啊?”宋戌有一瞬窘迫,他確實沒想到這層,但這情緒很快變成了痛心疾首的指責,“宋熾!你還有沒有一點私奔的期待感、緊迫感、神秘感!現在是說這種破壞氣氛的話的時候嗎!”

李頤聽聳聳肩,笑著閉了嘴。

宋戌的馬穿過內宮,他此刻隻想拋開太子的身份,拋開他所擁有的榮華富貴,拋開那些代表他無上尊榮的東西。

宮人們起先還扛著儀仗追趕,漸漸地便跟丟了,雖然仍在繼續不管不顧地追,可宋戌的馬將他們都拋在了後頭。李頤聽聽見身後那些呼喊聲越來越小,聽見巡查的禦林軍大叫稟告陛下。

但宋戌一直沒有停下。他懷抱著她穿過皇儀門,穿過門下後省,經過長青門,最後到了北側門。

從這裏出去,宋戌或許再也回不來了。

他回頭往雲華宮、他母妃的宮殿方向看了一眼,然後抬手欲揚起馬鞭。

李頤聽心中微動,叫他:“好了宋戌,就送我到這裏吧。儲君不得隨意出宮,放我下來。”

宋戌沒有吭聲,甚至更加大力地策馬奔馳。

李頤聽輕輕回頭。他的側臉離她很近,下顎線繃得筆直,帶著一絲決絕的味道。

直到北側門的守衛看見他們,遠遠大聲嗬斥——

“何人馭馬闖宮?再不停下,就地誅殺!”

宋戌:“哦。”勒住了韁繩。

李頤聽:“宋戌你到底行不行啊?”

宋戌:“宋熾你不要隨便質疑男人行不行!”

李頤聽跟他對視一眼,彼此都笑了起來。

她翻身下馬便要離去,宋戌追了幾步,推開上來盤查的守衛,緊張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熾兒。”

李頤聽笑著回頭,他神色一動,手卻被她一點點掰開。

“我原本便沒想過和你私奔,你這樣鬧一鬧,我心中好受了很多,謝謝你,宋戌。”

宋戌搖頭,艱難地問道:“你要去哪裏?”

李頤聽道:“我們都沒辦法為了自己割舍掉身邊重要的人,別為難自己。至於我,當然是回家啦。”

宋戌有片刻遲疑,便是這片刻,禦林軍和宮人們趕來,將他攔下。

瑰麗的夕陽緩緩下移,家宴那日也是這樣一片暮色。宋戌看著她衣袍上的光束不斷移動變窄,直到掠過那道宮門,泯滅不見。

隻是上次是叫住她奔向她,這一次是目送。

“熾兒,老子不會讓你嫁過去的!”撲上來按住他的宮人越來越多,宋戌拚命掙紮著衝她遠遠地喊,李頤聽沒有回頭,隻是擺了擺手。

身為皇子,擁有著天底下少有的重權,他卻頭一次覺得自己講出來的話,如此心虛和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