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話 既是上了九重天,就不該再動凡心

1

宋帝很快知道了這場鬧劇,為免夜長夢多,他派了禦龍營的人去王府,名曰保護,實為看守;又把宋戌叫去,本是想責罵一頓再關禁閉,結果他還沒開口,宋戌先撂了挑子鬧著自己也不當太子了,讓皇帝賜他個藩王當,被宋帝一鞋子打出了門。

王府外重兵把守,被圍得水泄不通,李頤聽牆也翻了,狗洞也鑽了,正門側門自不必說,每次出逃,最後都被逮了回來。

早知道就先不回府了,她暗暗焦急,一定要在出嫁前見魏登年一麵才行。

她正在房中來回踱步想法子,許久沒看到人影的紅豆卻眼睛紅紅地回來告訴她,王府裏有一條暗道直通城外。

李頤聽大喜,立刻叫她帶著去了。

剛一推開房門,便看到地上躺著一串名貴的金絲香木崁蟬玉珠。她撿起來道:“這是誰丟的?還挺好看的。”

紅豆道:“奴也不知,大概是夫人的東西,既然好看,小姐便戴上吧。”說著就往她手上套。

李頤聽沒有多想,又繼續跟著她走。出院子時又撿到一個紫玉藤花玉佩;穿過遊廊時撿了一條玲瓏翠珠串;過大堂時撿了一支玉鑾金鳳步搖;再走幾步,得了一袋沉甸甸的物什,打開來一看,幹脆是一整袋金葉子。

李頤聽詫道:“什麽情況?”

“噢,今兒下午奴幫夫人整理妝匣首飾,把不常用的都收去庫房了,許是路上掉的。”

“那也掉得太多了吧?”李頤聽滿臉詫異,“這一路還沒人撿……哎,咱們府裏不是挺多下人的嗎,怎麽一路走來,一個人都沒看見?”

紅豆“哎呀”一聲,把撿來的東西往她頭上、懷裏招呼:“小姐不是急著走嗎,別管了,都先拿著,拿著。”

李頤聽被她半推半催地繼續往前走。

她也曾想過暗道是什麽樣的,但是萬萬沒有想到,堂堂王府的暗道竟然挖在膳房裏,還是個米缸子裏。

好吧,一想到是逃命用的,越出其不意越好,李頤聽又釋然了。

正是飯點的時候,卻沒見到膳房有廚子大娘燒菜生火。

她有些奇怪,但沒時間多想,便要鑽進去。一直神色蔫蔫的紅豆忽然就朝她跪了下去,淒厲地痛哭出聲:“小姐,你帶我一起走吧!”

李頤聽嚇了一跳,連忙扶起她:“你這是幹什麽?”

“小姐帶我一起走吧,就當是多帶一件衣服一條珠串在身邊,奴絕對不會成為小姐的累贅!”

李頤聽啼笑皆非,替她仔仔細細地擦了眼淚:“這是怎麽了,你什麽時候這麽脆弱了?我並不是嫌你累贅,隻是這件事你幫不上忙,人越多越容易被發現,你就好好留下吧。”

紅豆雖然已經猜到她的想法,卻還是忍不住失望,整個身子都墜了墜,哭哭啼啼地看著李頤聽鑽進米缸子,腳步聲漸漸消失。

王府的暗道直通城外,李頤聽看著斑駁石壁上的蛛網,想來這應當是有些年頭的,用作得罪了皇帝逃命或者兵變避禍是再好不過的,隻是對於一心想去見魏登年的李頤聽來說,著實有些麻煩。

她好不容易從城外的破廟香案下爬出來,又一刻未停地往回趕。

去魏登年府上的那條路很好認,門前那一整條小吃街的食物香氣過了眉淑橋便徑直往鼻子裏鑽。

她以為如魏登年那樣的人是不喜歡這鬧市的,上次她隨魏登年回府問過一次,二九年歲的魏登年卻答,夜不安枕,聽著外麵的煙火氣才能入眠。

他說得委婉,但是李頤聽卻曉得,這個人是沒有安全感。

不知道他聽說了她要下嫁張鶴的事情作何感想,會不會一時衝動,做出什麽大逆之舉?

一路惴惴不安。

魏府看門的仆人認出了她,行了大禮,答大人還未回府。

李頤聽不想叨擾府裏上下為了接待她瞎忙活,便沒有進門,幹脆趁著下人不注意,翻牆爬上了那棵快要伸出院外的大樟樹,找了個舒適的位置臥下等他。

李頤聽等啊等,等到月上枝頭,仰頭數星星數得快要睡著,終於聽見門口下人見禮的動靜。

魏登年此刻才在宮中輪值回來,風塵仆仆,宮服卻沒有一絲褶皺,並未在下人麵前顯露疲態。

李頤聽歡喜地坐起來,想要去嚇他一嚇,卻見他身後跟上來一道纖弱的女子身影。

竟是一日未見的蘇覓。

李頤聽愣住。魏登年還一路吩咐下人給蘇覓上茶,蘇覓道不便有人前來攪擾,魏登年未曾答話,卻清退了下人,兩人一前一後去往書房。

竟未察覺,這兩人已經如此熟絡。

李頤聽坐在樹杈上吹著熱風,心中越發不暢,窸窸窣窣地摸下樹,也跟去了書房。

現在他府上來了客,她再現身也不便,又耐不住好奇,終是繞到後麵,想聽聽這位蘇姑娘到底是有什麽事情要找他一個小侍衛。

李頤聽扒著牆根,卻好半晌沒聽見裏麵的動靜,一如那日在皇寺一般,捅穿窗戶紙偷偷去看。

這一看之下,整腔血液都湧到了腦門。

書案前,兩道身影交疊到一塊兒。

黛色羅衫勾勒出前麵那位窈窕的身形,她踮著腳,抻長了線條好看的脖子,貼住了他的唇,麵覆緋色,又有一絲羞怯,壓在他胸前的拳頭攥得緊緊的。

正是蘇覓。

被她推在書案上的人,官服還沒有換下,明黃和黑色兩相糾纏,攪到一塊兒,從蘇覓的臂下露出一片袖角,單手扶住她的腰際。

那小腰稱得上盈盈一握,剛好撐滿了他的虎口,他攬著身前的人,力道之大,手背的青筋都一條條凸起。

就好似,極熱絡用力地回應。

李頤聽晃了晃身子,盛夏的夜裏,全身的血液卻冷了下去,跌跌撞撞地跑了。

魏登年胸口猛烈地幾下起伏,眸中似有情動,可是鉗住她腰際的手掌用力更甚,終是完成了把她推開的動作。蘇覓緊攥的拳頭被慣性帶著鬆脫,露出剛剛一直緊攥著他衣襟的手指,劃出“刺啦”的一聲。

魏登年狠狠擦了把嘴角:“蘇姑娘請自重!”

蘇覓笑著歎息:“我還以為魏侍衛喜歡我,看來是自作多情了。你也別誤會,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奇怪的是,看到魏侍衛卻有些情不自禁,或許是你太好看了。”

她笑得無奈,這話旁人聽起來大抵會覺得十分輕浮浪**,可魏登年隻是複雜地瞧了她一眼。

他盯著蘇覓,胸口火燒似的感覺忽然湧上來。

魏登年立刻旋身,連退幾步坐到主位上,半個身子隱在書案之後,緩緩閉眼長舒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淡漠。

“說正事吧。”

“我是替太子殿下來找你想辦法救宋熾的。”

蘇覓往前走了幾步,魏登年立即提高了音調:“你就站在那裏。”

她步子一頓,嗤了一聲:“怎麽,你還怕起我了?”

魏登年不答,也再未看她,隻是麵無表情盯著前方,眸色如霧沉沉,看不出所想。

蘇覓終是沒再上前,轉了話題:“你跟小熾有交情嗎?要是沒有就別救了。”

魏登年道:“你很討厭她?”

蘇覓道:“恰恰相反,我隻是不喜歡太子救她。我也不知道太子怎麽會覺得你一個侍衛能阻止堂堂郡主的婚事,就憑你皇寺救駕的那點功夫嗎?”

她輕笑一聲:“好了,太子的話我已經帶到了,我的話你也可以好好考慮。你若是答應了我,會得到很多錢,即便你離開皇宮離開都城,平生都享用不盡。至於小熾,我會想別的……”

魏登年忽然打斷她:“臣做不到。”

“什麽?”

魏登年涼薄的眼直視蘇覓:“臣這一生都是為了權力和郡主而活。”

蘇覓因為他的話微微蹙眉:“如果權力和郡主,非要擇其一呢?”

魏登年忽然笑了,淚痣灼灼,晃得滿室燭火都黯淡無光。

“這世間任何東西任何人和郡主比,我的選擇都是郡主。”

蘇覓臉上的神情幾番複雜變化,良久才道:“你要怎麽救小熾?”

“這便不關蘇姑娘的事了。”魏登年伸手送客,“還請姑娘替我轉達給太子殿下。”

蘇覓嗤了一聲:“告辭。”

魏登年麵色如常地看著她跨過門檻踱過花圃,直到拐去長廊再看不見人影,身子微微終於塌了下去,撩開衣袂,將紮在大腿上的匕首冷靜快速地拔出。

細密的血點刹那間在眼尾甩出一道弧線,跟那顆肉粉色的淚痣相連成線,絕豔妖異。

魏登年快速壓緊傷口止血包紮,行雲流水地做完一係列動作,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收拾妥當後才靠在椅背,仰著頭露出一截頎長的脖頸。

喉結赫然暴露在空氣裏,隨著他吞唾液的動作上下滾動了一瞬,墜在喉頭那顆圓潤的汗珠終於在支撐良久後一路滑過脖頸,砸進了衣襟。

魏登年的身體比他的思想要來得誠實,忍痛片刻,裏衣早就濕了大半。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這連日來的不對勁,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牽引著,讓他忍不住去注意蘇覓,忍不住心悸……

到底是怎麽回事?魏登年墨黑的眸子浮現一絲淡淡的茫然。

某條無人的窄胡同裏,李頤聽把那條冰藍色的絲帶揉搓得麵目全非,再在地上狠狠踩了數腳,有幾根銀絲甚至被折騰得脫線冒了頭。

她記得前段日子她醉酒時曾喚過一次月老,卻來了個公子哥,隻是她斷片斷得厲害,來人長什麽模樣卻不記得了,也不知道話帶到沒有。

等了半晌,月老卻沒有現身,隻是地上出現一行帶著飄飄仙氣的綠字——

您的紅繩太粗,還在切割,請稍等。

李頤聽氣得七竅生煙:“月老你大爺的!咒你戲本子的男主醜出天際!”

氣完了又沒出息地撿起帶子拍了拍灰,捋直了重新係回自己手上。

所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便是如此。

2

她在濃重的夜色中回到王府,外邊禦龍營的人見到她跟見了鬼似的。

一人問道:“郡主您不是下午就回府了嗎?”

李頤聽惡狠狠道:“幹你何事!”她把王府看門的人扯進來後,“啪”地關了府門。

不止是禦龍營的人見鬼,看門人也是一樣:“郡主,您怎麽又回來了?”

“我不回來還能去哪兒?”

李頤聽心道奇怪:“外麵那麽多人守著,你也別值班了,回去睡吧。”

看門人一臉不可言說的模樣杵在原地。

李頤聽沒空關注他,往裏麵走。

府裏燈火通明,連平常不用的客房都點了蠟燭,一路卻沒見到一個婆子家仆。

她心中奇怪,繼續往前走,卻發現不止是下人,連紅豆、濮陽王和濮陽王妃都不見人影。

整座王府都已人去樓空。

看門的小少年終於追上她的步子:“王爺以為郡主不滿婚事要私逃,已經遣散了大半的下人,然後帶著王妃和家裏的錢,從暗道連夜跑了。”

李頤聽:“???”

少年一下子跪在地上:“小的這條命就是王爺撿回來的,所以自願留在府裏,這要是連個看門的人都沒有,很快就會被發現。郡主,您快走吧!”

李頤聽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他們真的都走了?”

“都走了,郡主也快些走吧。”

原來她去找魏登年,被誤會成逃婚了。

可濮陽王夫婦即使以為她要私逃,即使知道抗旨不遵是要掉腦袋的,還是故意縱她離去,還給她指了暗道。

難怪了。

她走時紅豆哭得那樣撕心裂肺。

還有隨處可撿的珠寶,那哪裏是紅豆給濮陽王妃整理妝匣掉的,分明就是濮陽王夫婦二人給她準備的細軟。

李頤聽又氣又好笑,胸口悶悶的,還升起一些令人心酸的感動。

前世從來沒有得到過的親情,竟沒想到會從宋熾的父母這裏得到彌補,縱然那些感情是對宋熾,可是這一刻,李頤聽隻想自私一把,代入一次自己。

她鼻子泛酸,把看門少年扶了起來:“我不逃婚。你從暗道出去,把他們追回來,告訴他們,女兒再不孝,也不會讓父親和母親後半生漂泊孤苦。”

“郡主!”少年人著急道,“王爺他們不會孤苦的,兩大車金銀財帛呢!您先顧著您自己吧。”

李頤聽一腳過去:“我不想逃婚你還逼起我來了是不是?去把他們追回來繼續當清閑王爺王妃,快去!”

看門少年愣了一下,見李頤聽神情不似有假,是真的不逃婚了,跪地重重給她磕了個頭,歡天喜地地往膳房跑了。

李頤聽嘴角的笑意在那少年跑遠後一點點消失,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腳步沉沉地回了房。

魏登年是不會管她了。

九重天的任務雖然失敗,可她也不能丟下宋熾這一眾親人撒手就走,既然頂了她的身體,便要擔起她的責任。

李頤聽不是個自輕自賤的人,絕不會嫁給張鶴那個老頭子,所以必須自救。

這樣想著,她在腦子裏把能求助的人搜刮了個遍。

最後竟然隻想出一個人來。

李頤聽翻了半天才翻出根叉了毛的狼毫,至於那些名貴的墨硯,都被濮陽王夫婦搜刮帶著逃命去了。

她氣極反笑,最後隻找出盒胭脂,融了茶水當作墨蘸了,給宋戌寫信。

李頤聽在信裏拜托他到時候安排幾個人扮成馬匪把她劫走,這樣不僅能逃婚,還可以撇清關係,不讓皇帝怪罪到王府。

屆時再找月老帶她回九重天去請罪,辭了這引導魏登年的任務。

便借著此事換一位仙人吧,或許會比她做得更好……

李頤聽封了信,枯坐在位置上,腦子放空什麽也不想,隻是心裏麻麻痛痛的,片刻不停地像在被什麽東西啃食一般。

就這樣等了半宿,王府裏終於逐漸有了人聲。

李頤聽動了動發麻的腿腳,出門迎接。

好家夥,果然有兩大車的值錢玩意兒,一人背著三四袋,撇開被遣散的丫鬟婆子,也還跟著二十幾個伺候的,烏泱泱一片,個個壓得腰都直不起來。紅豆哭得眼袋都腫成了兩個眼睛大,一見了她,便把包袱往地上一丟,狠狠撲進李頤聽懷裏。

“小姐!我就知道小姐是不會丟下我的!”

李頤聽也緊緊回抱住她,摸著她軟軟的發髻:“傻丫頭。”

濮陽王就跟在紅豆後頭,見狀立刻去撿包袱,一邊拍灰一邊痛心疾首道:“這樣的貴重東西也敢亂丟,敗家玩意兒!”

王妃走上來狠狠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濮陽王痛得嗷嗷亂叫,不敢再作聲。

她走上前來,半是欣慰半是憂愁,伸出手來摸李頤聽的臉,又笑又哭:“我的熾兒,我的熾兒啊,你不逃婚,你可怎麽辦啊,我命苦的熾兒啊。”

李頤聽好不容易平複下去的心緒又被激得亂了,她放開紅豆,撲進王妃的懷裏,借著宋熾的身體喊出了那個她想喊卻沒喊過的稱呼——

“母親。”

母親的懷抱香香軟軟的,掌心溫和地撫摸著她的背脊。

李頤聽的爹娘為樺陰戰死,自她有記憶起便住在巍峨的皇宮。她沒有被母親抱過,隻能暗暗地想,要是她的母親還在人世,抱她的時候大抵也應當是這樣舒服溫情的吧。

濮陽王偷偷抹了把眼淚,隨即又擺出一副看不下去的樣子:“行了行了,這兒還有這麽多人呢,瞎哭什麽,又不是以後見不到了。”

王妃回頭怒瞪了他一眼,他的話音戛然而止,訕笑一聲。

李頤聽鬆開王妃,拉著她的手牽去了濮陽王身邊站好,自己重重跪了下去。

二人皆是一驚,伸手去扶,卻被李頤聽拂開。

“出嫁時人多事忙,女兒宋熾提前拜別父親和母親。”

濮陽王道:“熾兒你,當真要嫁給張鶴?”

“皇命不可違,我雖是出嫁,卻不見得會嫁給張鶴老頭。”

濮陽王道:“這是何意?”

李頤聽行了拜禮,磕頭道:“父親和母親隻需要知道,不論女兒身在何處,外麵怎麽謠傳,女兒都會好好活在這人世,所以不必傷心。”

去了九重天,便再不能見了,理應好好告別。

濮陽王夫婦淚眼縱橫:“熾兒,你長大了好多,我們的熾兒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竟這麽懂事了。”

李頤聽眼眶一熱,看著夫婦倆淚眼婆娑的模樣,心酸得無以複加。

凡人濁眼,他們自然是看不到宋熾的殼子裏裝的是仙子頤聽,也不會知道麵前的宋熾早就淹死在了鄲城。

可是這樣也好。

有時候不知道才是幸福的。

她強行把淚花憋了回去,再拜兩下。

“翼都山高水長,女兒去後,萬望二位珍重。”

安撫完濮陽王夫婦已是深夜,李頤聽又把跟回來的那二十幾個丫鬟婆子遣去休息了。

到了第二日,她才讓紅豆跑一趟,拿著宮牌把信送到宋戌手裏。

宋戌回複得極快,他的人下午便來了,可是不知為何,王府門外禦龍營的人全部撤了個幹幹淨淨,宋戌的人是大搖大擺從正門進來,親自將回信交到了李頤聽手中的,上麵隻有一個字——

妥!

李頤聽還正奇怪宋戌怎麽轉了性子,講話這麽簡潔,那隨從又掏出一個半指厚的信封遞了過來:“方才那封是回複郡主的事,這封是訴說對郡主的思念之情。”

行,是她想多了。

3

婚期定在三月之後。從都城到翼都騎馬得要半月,若是加上公主出嫁時的護軍、隨從、女婢、彩禮、車馬什麽的,路上起碼要耗費一月,是以九月初李頤聽便要動身。

這著實太過倉促,可那張鶴卻拿著大師算的吉時說事,非要趕在這個時辰之前到翼都才能去煞。

宋帝前麵已經允了公主下嫁,此刻若是為了這點子事計較,讓張鶴心存怨懟,得不償失;更何況李頤聽本來也隻是宋帝不忍心嫁女兒,臨時頂替上去的郡主而已,能有長公主出嫁的規格已經是極大的恩典。

後來濮陽王府又添了許多嫁妝,隻是被李頤聽偷偷塞回了庫房。至於紅豆,她沒肯帶走,那丫頭求了她整整一日,中途還哭昏過去一次,李頤聽卻是狠了心,怎麽都沒有應允。

小住府中的蘇覓似乎也極為傷懷,也不怎麽進宮侍奉皇帝,整日來往李頤聽這兒跑,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姐妹多麽情深。李頤聽先前還敷衍了幾次,後來便幹脆說身子不爽利拒絕見麵,從王府離開時也未與其打招呼。

也不是厭惡,隻是瞧著她的臉,總要想起那日窺見的一幕,心裏不是滋味得很。

出嫁當日,儀衛、車乘由皇宮出發,宋帝攜貴妃親自相送,宋戌還在被關禁閉,他們二人心中都清楚,這次出嫁隻是走個過場,他先前鬧了那麽大一出,若是李頤聽出嫁不鬧,怕是會讓宋帝懷疑,於是幹脆不準他來。

宋帝和章貴妃站在長長的白玉階上相望,李頤聽遵禮三叩拜別,卻猶疑著不肯上轎輦,目光在宋帝周遭的侍衛中流連。

兩個月,她在家待了兩月,魏登年一次都沒來過。

宮裏賜給她的宮婢上前來問,李頤聽也顧不得禮法,急急問她怎麽沒見到陛下新添的侍衛。

小宮婢久居深宮,根本不知道魏登年,連連搖頭,最後還是禦龍營裏護送她的將軍說有個侍衛已經接了宋帝的密令,剛剛離宮了,想來便是禦前紅人魏登年。

李頤聽胸口狠狠起伏了幾下,轉身上了轎。

出城後護嫁的營兵六百便折返了一半,剩下的才是護送她去翼都的。都城距離翼都跨了半個巹朝,一路上水路陸路來回折騰,李頤聽命都去了半條,隻惦記著宋戌的人怎麽還沒來。

前麵就是梳山,過了梳山再穿過祁城便到了翼都的領地,張鶴會在那裏帶人迎親。

雖說年前梳山曾鬧過匪患,可那已經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即將交差,儀仗隊裏的氣氛不免鬆快起來,晚間在驛站休息時大家都開始聊天喝酒。

李頤聽心裏記掛著事情,草草吃了幾口便回去休息了。若是現在救她的人再不來,過了祁城和張鶴的人馬會合後,便很難下手了。

外麵談笑聲聲,李頤聽在憂心中逐漸睡去。

夜過半時,她忽然被嗆醒,睡意散得一幹二淨,可是腦袋卻昏昏沉沉,眼見著二三十個白衣人從外麵躥了進來,在這夜裏如幽靈鬼魅一般,嚇得她當場就叫出了聲。

“郡主莫慌,我等是殿下派來救您的,小的叫吉青,是殿下的死士之一。”領頭的立刻遞上一枚胡椒大小的藥丸給李頤聽,“這是迷煙的解藥。”

“宋戌?他還養了一批死士?我以為他隻會狩獵。”

吉青麵色不自然道:“……兼職給殿下撿打下的獵物。”

“哦,那就沒錯,你們肯定是宋戌的死士。”

李頤聽一邊咳嗽一邊吃藥,嚴重懷疑這迷煙放這麽多,目的就是為了先把人嗆醒,然後讓他們大口呼吸順便被迷暈。

服過解藥後頭腦果然清明了許多,李頤聽揮趕麵前的煙道:“可你們怎麽穿成這樣?就像,就像……”枉死的女人夜裏出來亂晃。

“殿下說,我等雖然是來截胡的,行的卻是救人的事情,所以不必穿夜行衣畏首畏尾,要堂堂正正。”

好一個堂堂正正。

李頤聽生平還是頭一次知道堂堂正正是這麽用的。

整個驛站的人都被迷暈,哦,嗆暈過去。

吉青等人立刻樓上樓下地翻箱倒櫃砸東西,把各個屋子弄得亂七八糟,然後又將一塊畫著凶鷹圖案的烏青胸巾刻意丟在李頤聽床邊。

李頤聽道:“這是何意?”

“嫁禍。這胸巾是梳山馬匪佩戴的標誌,總要有人承擔過責不是。”吉青拱手道,“還請郡主快快收拾了細軟,同我等回程。”

李頤聽想了想,把隨身的頭飾手飾都摘下來塞給吉青:“沒什麽東西可收拾的,這些累贅全部給你。”說著,又對還在亂捯飭的那些人道,“別翻了,既然要嫁禍給馬匪便做得像些,快去拿嫁妝箱子裏的東西,專挑貴的拿,能拿多少拿多少,拿不了的埋在地下,日後你們得了空再回來取給家裏補貼家用娶媳婦什麽的。”

白衣人麵麵相覷。

李頤聽道:“快點啊,免得他們醒了。本郡主不會告訴你們太子的!”

她再三催促,大家終於開始撬箱子,把金銀囫圇往兜裏塞,塞不下的便依照李頤聽所說埋在驛站地下,營造出整個驛站被馬匪洗劫一空的假象。

李頤聽也去房裏把發髻拆了,換了身淡青色的尋常便衣。

從驛站出來已經是一個時辰以後,趕去祁城已來不及了,他們便在途中一間不起眼的客棧歇了腳。

吉青道:“郡主今夜還請先在此休息,明日我等會送郡主去祁城住上一月時間。殿下說您不必急著趕回去,祁城雖遠不及都城繁華,民風卻也淳樸友善,我們幾個可以陪您先逛著玩著,不過出門最好戴上麵巾以免生出其他事端。等明日天亮護衛軍發現您不見了,自然會急著回都城稟告,不會往祁城來搜,屆時若陛下發兵剿匪,殿下會自請出兵,隻是稍微做做樣子,再偷偷來祁城接郡主。”

李頤聽笑容淡淡:“難為他想得如此周全。折騰許久,本郡主也累了,你們也去休息吧。”

吉青應了,讓手下三人一間住著,自己卻不走,在門外替她守夜。

李頤聽聽著動靜,喚道:“吉青。”

外麵的人立刻應聲。

李頤聽心中歎息一聲:“無事。”

第二日大早,一行人便啟程去往祁城。

白日裏再看他們,一個個倒都是正經八百、有模有樣的年輕人,隻是這麽二十來個人,身著一樣的白衣在外行走,雖不駭人,也是十分惹人注目的。

幾乎是迎麵走來一人就要望他們幾眼,比李頤聽不知道招搖幾倍。

吉青等人還十分自豪,直言殿下的眼光就是好,這樣裝扮竟好看到百姓們都一步三回頭。

果然跟他們頂頭上司一樣自戀。

最後還是她挑了服飾,一個個逼著換上,又在出行時將身邊的人減至三四人,才不再惹非議。

這還是李頤聽下凡以來頭一次如此悠閑,每日戴上麵紗出門,上午先去吃些小點,下午又去茶樓聽書看戲,晚間去尋小食,一路吃了再回客棧。

就這麽連過了五日。

這五日來她被保護得極好,且她也全力配合,並未引起任何懷疑。

當夜,輪到個叫橘皮的年輕小夥子替她守夜。

李頤聽遲遲沒有入睡,等到人來催時才道:“本郡主想沐浴,勞煩你去幫我打些熱水,再幫我找些紙墨來,我睡不著想畫畫。”

橘皮立刻道:“郡主莫稱勞煩,殿下再三囑咐要好生伺候郡主,屬下這便去。”

等到橘皮把浴桶備好,打滿了熱水,她又道:“你站遠一些,我洗好自會叫你。在這之前不準靠近這間房。”

橘皮麵色一紅,當即應下,出去了。

李頤聽趴在門上聽著腳步聲漸遠,立刻回到桌前,沾墨落筆。

宋戌親啟:

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當已經離開祁城很遠了。

近日陛下賜婚一事讓我明白,身份再高貴,隻要是皇室女子,便擺脫不了被人安排的命運。

雖然這次可以假作被馬匪擄走,以名節受損為由拒婚,可是下一次、下下次呢?我不願意自己的一生永遠握在別人手上。

郡主我已經當膩了,我要去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生活,不必掛念我,我會活得很好。

謝謝你,謝謝你從前和現在都對我這樣好。

殿閣大學士家的嫡女張晗溫柔賢淑、聰慧敏善,若是能娶得她,日後你繼位,定能輔佐你成為聖明君主。

此去永別,祝君安康。勿念,多加餐。

宋熾親筆

李頤聽寫完,吹了吹墨痕便折進了信封裏,壓在硯台之下,又悄悄拉開門掃了一圈。

這一層都不見橘皮人影,果然站得夠遠。

李頤聽又折回來推窗打量,兩層樓不算高,以她那點功夫,足夠了。

她一身輕鬆,什麽也沒帶,從窗戶利落翻出,輕盈落地。

宋戌以為他們聯手騙了巹朝,可是她也騙了宋戌。

李頤聽根本沒有再回去的打算。

起先還是走路,然後便是疾行,最後在夜色中拔足狂奔。

她心中清楚得很,這一天早晚都會到的,既是上了九重天,就不該再動凡心。

可她舍不得摸絲帶,舍不得回九重天,甚至舍不得回頭。

她知道隻要再看一眼這個小破客棧,便會忍不住留在人間,回到都城,見想見的人。

她隻有不停奔跑。

翼都肯定不能去,要是碰到藩王的人便是自投羅網,李頤聽隻能往梳山跑。

宋熾身體嬌弱,禁不住這樣劇烈的運動,跑著跑著,耳朵嗡嗡作響,心髒幾乎要從胸腔裏跳出來,最後重重摔在了地上,張嘴不停喘氣,終於停下。

李頤聽擦了把嘴起身,卻忽然被人踹了一腳,栽到地上。

一把冰涼的刀刃貼上她的脖頸。

“今兒個在這破路蹲了大半日,總算見著個路過的人了。快搜搜她身上有銀子沒有,餓死老子了!”

粗獷的男聲在她背後響起,跟他對話的另一人立刻上前綁了李頤聽的手腳,又搜了搜她的衣兜。

“老大,這娘們兒身上什麽都沒有!”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拔了李頤聽頭上唯一一根玉簪,“就這個看著能賣點錢。倒是長得不錯,送到窯子裏或許還能弄一筆。”

先前踹李頤聽的絡腮胡子沉思道:“那行,把她帶走,明兒我們正巧要去祁城,一道辦了。”

“得嘞!”年輕點的那個一把將李頤聽丟到了肩上,“那咱們今日還打不打劫了?”

“不打了,回去睡覺,養好精神,明日拿了大錢先吃頓好的再說。”

李頤聽才剛緩過神,身子又立刻被倒轉了去,胃裏登時翻江倒海,“哇”地吐起來。

扛她的人身子一僵,隻覺得一股熱流從後背淌下。

“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