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話 年紀輕輕還挺強啊!他就是喜歡你!
1
李頤聽被扛著走了一夜的路,終於從這兩個人的對話中捋順一些事情。
這兩個是梳山的馬匪,絡腮胡子、一把年紀的那個應當是馬匪頭頭,扛她的那個對他言聽計從,長得尖嘴猴腮像根瘦竹竿,被頭頭叫作四馬。
卻不知為何這二人半夜在山中劫道,李頤聽隻從對話中了解到他們明日要去祁城接一樁大買賣,若是成了能得許多錢。
馬匪們怕她再吐,用帕子堵了她的嘴,從山裏人跡罕至的小道把她連夜扛回祁城,在天還未亮、商戶還未開張前,進了一個小院。
小院位於熱鬧的市集中,裏頭沒有住戶,還算幹淨,隻是沒有養牲畜花草,略顯凋零,是馬匪在祁城的落腳點。
兩人把李頤聽往房內的角落一丟,四馬罵罵咧咧地換了身衣服,便拿著她的那支玉簪出去當了,找吃食去了。
李頤聽被顛了一夜,又折騰回了祁城,已是累極,闔上眼,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便聽到屋內的交談聲。
“你們的人還剩多少?”
男子嗓音清潤,接著便是四馬的聲音。
“一兩百。我們之前被端是因為那家夥偷襲才措手不及大損元氣,現下有了準備,兄弟們個個恨他恨得牙癢癢,一定能成!”
“可知他為何偷襲你們?”
“還不是為了邀功!狗官都是如此!”
她緩緩撐開眼皮,被壓著的左臂酥酥麻麻,一通蠕動才蹭著牆坐起來。
她被丟在內室角落,拐角的牆擋著看不見情況,隻能努力聽他們對話。
“不過爺,您這些個人是?”
四馬偷偷瞄著外院,心裏有些發怵。
本來不大的小院站滿了人,穿著布衣,顏色各異,甚至有的衣服破破爛爛如同馬匪,可站姿筆挺,麵無表情,眼神犀利,是兵。
四馬麵前的男子清雋年輕,衣冠楚楚,像個小書生,可詭譎的官場又讓他多了兩分沉穩內斂的氣質。他淡淡道:“助你成事的。那人武功極高,又帶著兵,縱然你們手底下有人,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嘿嘿,那……”
“錢照付,這是定金,事成之後再翻一倍。”
這聲音是……李頤聽驀地睜大了眼睛,被牢牢塞緊的嘴裏發出“嗚嗚”聲,可效果甚微,並未引起外麵人的注意。她心急如焚,環顧四周,忽然一腳蹬倒麵前的屏風,發出極響一聲。
鄭易抬首朝內室掃了一眼,被拐角擋住視線:“什麽人在裏麵?”
四馬立刻迎笑:“就是個不知死活的臭小子,我和老大好心收留他在梳山,給他口吃的讓他活命,現在我們落了難,他卻不肯當馬匪了,昨夜逃了又讓我給抓回來,正準備等會兒教訓呢。”
“別誤了正事。”
“不會不會!”這次是絡腮胡子發了話。
裏麵的人還在撲騰著弄出動靜,絡腮胡子怒衝進去,狠狠一掌甩在李頤聽臉上。她被打得頭偏向一邊,腦子嗡嗡作響,卻仍舊不停地蹬著腿去踢屏風,想製造出更大的動靜。
鄭易被吵得微微蹙眉:“這次的事出不得一點差錯,既是暗殺,便做得幹淨些,不要留下什麽尾巴被人查到。魏登年,明日必須死。”
奮力掙紮的李頤聽忽然間愣在當場,整個人呆滯著不再動彈,像憑空泄了氣。
絡腮胡子隻當她被嚇蒙了,見她安分下來,這才出去,正見到鄭易起身。
“爺這就要走了?要不留下來吃個飯?不吃啊,那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鄭易嫌惡地掃了他一眼,並未去接杯子:“用你們是上麵的意思,但並不代表我就看得起你們。”
絡腮胡子的臉色突變,旁邊的四馬立刻打圓場:“是是是,您說得是。看不起我們挺好的,我們本來就不值得爺看起,您慢走,我送送您。”
鄭易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下,四馬連忙刹住腳:“爺還有什麽吩咐?”
他扯下錢袋,摸出一錠銀子遞過去,想了想,又把一整袋都給了四馬:“若他實在不想再為匪,便放他走吧。”
四馬一愣,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裏麵綁著的人,喜笑顏開地攥緊了錢袋子:“好嘞!馬上就放,馬上就放!”
鄭易走後,四馬對著院裏的大哥們假笑一下,“砰”地關上了門,臉色一下子焦急起來。
他顧忌著外邊的人,附在老大耳邊壓低聲音道:“咱們的人都死光了,本來想騙點定金跑的,現在那小子送來這些人,怎麽辦啊!”
絡腮胡子還在氣頭上,摔了個杯子才道:“就依他的辦。”
四馬道:“這點人,殺姓魏的小子哪夠啊,那狗官殺人不眨眼,老大您又不是不知道!”
絡腮胡子道:“就帶這些人去截殺魏家小子,到時候打起來,場麵一亂咱們就跑,拿著錢另起山頭。外麵那些說不定都會被魏登年殺了,剛剛那個臭小子也找不到咱們了。”
四馬道:“還是老大您有謀略!”
絡腮胡子哼了一聲,起身走到內室一把揪起李頤聽:“你活膩歪了是不是,剛才折騰什麽?想死啊!”
李頤聽嗚咽不止。
四馬扯掉了她嘴裏的布:“你想說什麽?”
“剛剛那個人雇你們殺魏登年是不是?我有錢,我能付你們更多錢反雇你們!”
絡腮胡子和四馬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又交換了個眼神,紛紛笑了。
李頤聽道:“不管你們信不信,鄭易給你多少,我多給三倍。你拿著我的親筆書信去祁城留佳客棧等一個叫吉青的人,那是我哥哥,我貪玩從家裏跑出來,他正帶著人在祁城到處找我,你隻說是熾姑娘需要錢,他們便會給你。隻是有一點,絕不能跟他們過多交談,他們問什麽,你們都說不知道,不要耽擱,拿了錢馬上走。”
她說得有鼻子有眼,兩個馬匪商量了一會兒,把帕子塞回她嘴裏,還是決意去瞧一瞧。
李頤聽惴惴不安地等著。她並不太相信這些馬匪會兌現承諾,可又隻能寄希望於此,盼著他們拿了兩份銀子便自行離去。
哪知道絡腮胡子回來得極快,回來時還帶了根更粗更硬的繩子。四馬扯了她嘴上的帕子,兩人咬牙切齒地看著她:“你是郡主?你竟然就是那個被送去翼都成親的郡主?”
李頤聽道:“你們說什麽,我聽不懂!”
四馬大叫:“你說吉青是你哥哥,隻管讓我們去拿錢就是。幸好老大留了個心眼,說這事奇怪,於是我們便隻在客棧周圍蹲守。”
“跟她說那麽多幹什麽,老子分明聽見那些個小白臉說在找郡主!”絡腮胡子一把推開四馬,粗繩猛地往李頤聽脖子上一套,“老子要勒死你,為我梳山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李頤聽:“你等等!什麽為死去的兄弟報仇?你先聽我狡辯,不是,嗚!”
話音未落,絡腮胡子一個猛拉,李頤聽被勒得向後倒去,剩下的話全被淹沒,半個音都發不出來。
四馬看著她逐漸憋紅的臉,驚惶地去扯絡腮胡子,越扯他勒得越緊,麵孔越發猙獰。
眼見著李頤聽的瞳孔都開始渙散,四馬“撲通”跪了下來,死命磕頭:“老大不可啊!老大你消消氣!她是郡主,她還有用,弄死她容易但頂不了任何事,我們可以拿她換錢……拿她,拿她換魏狗官的命!”
絡腮胡子眉心一皺,終於鬆了手。
李頤聽剛剛險些瞧見了九重天,一通大喘氣。
四馬立刻把人拖得離絡腮胡子遠遠的:“老大英明!”
李頤聽捋順了氣道:“什麽叫拿我的命換魏登年的?關他什麽事,我要嫁的是藩王張鶴,你們找錯人了吧! ”
她不說話還好,一開口,絡腮胡子又炸了,猙獰著要衝過去打她,四馬又“撲通”跪了下去,死死抱住絡腮胡子:“老大冷靜,她這小身板哪經得住你打上一拳啊,這都是錢!”
“那老頭早被魏登年弄死了!魏登年那個狗官怕是殺人殺紅了眼,為了逢迎皇帝,打著郡主被我們擄走的幌子,帶兵殺光了我所有的兄弟!”絡腮胡子破口大罵,“老子擄沒擄郡主老子自己還不知道嗎!天殺的狗官!等我抓到他,你看我不讓他跪下來叫爹!”
絡腮胡子嚷著嚷著,忽然看向李頤聽,掙紮了兩下才把腿從四馬手裏抽出來:“哎呀我不殺她!”
他走到李頤聽麵前,狐疑地四下打量道:“我記得你讓我們去找你哥要錢是幹什麽來著?救魏登年?你跟他有一腿!”
李頤聽聽得眼皮狂跳,好似有什麽呼之欲出。
可是怎麽會?
他不是接了皇帝的密令出宮了嗎,怎麽會去殺張鶴?以他的身手,待嫁時隻要他想來見她就一定能見到,可他一次都沒來過。
還有蘇覓。若是真像絡腮胡子說的他們倆有一腿,那日蘇覓算怎麽回事?
不可能的。
念頭一出,李頤聽已經自行否認了一百遍:“他一點也不喜歡我。”
絡腮胡子盯了她半晌,招手讓四馬搬來張凳子,一臉過來人的模樣坐了下來:“你個丫頭片子才多大,你懂個屁!男人要是動了真心,都是少說情話多做事的,一看你就不了解他。”
李頤聽搖頭:“是你不了解他,他不是那種會被感情衝昏頭的人,如果他有喜歡的人,那個人也不是我。他把自己和權力看得高於世間的一切。”
絡腮胡子道:“那他為什麽要殺張老頭?”
李頤聽道:“皇帝讓他殺他便殺啊。”
絡腮胡子:“皇帝已經讓你嫁過去,為什麽還要大費周章地殺他?”
李頤聽:“不知道,假消息,別傳謠別信謠!”
“嘿!”絡腮胡子擼了把袖子,“年紀輕輕還挺強啊!他就是喜歡你!”
“不喜歡!”
“喜歡!”
“你一個馬匪,插手別人的感情生活有意思嗎!”李頤聽不知怎麽,偏就要較這個勁,“話這麽多,你自己問魏登年去!”
絡腮胡子氣得起身踹翻了自己的椅子,一巴掌舉起來就要扇她。四馬飛撲過來,一把抱住他的手,整個人吊在絡腮胡子身上:“老大!你清醒一點!我們真的很需要錢!”
“綁了!給我再綁一圈,綁緊了,綁嚴實了!不準給她吃飯,讓這個沒胸沒屁股的女人更瘦!又瘦又醜!”絡腮胡子氣得胡子都要豎起來了,抓起剪刀剪了李頤聽一撮頭發,惡狠狠道,“我今日便叫你知道什麽是經驗,什麽是老道,且就看看他知道你在我手裏,來是不來!”
李頤聽心跳忽然間快了一拍:“來又如何,不來又如何?”
絡腮胡子:“他要是不來我就去找他揍死他;來了算他有種,然後揍死他。”
2
梳山,軍營。
日頭漸毒,營裏的將士們眼下烏青,人卻像是打了雞血,巡邏的昂首挺胸,在休息的精神飽滿,軍甲穿得整整齊齊,吃兩口東西便要往主帳中看上一眼,期待著隨時出兵。
副將王霄端著兩菜一粥從散兵們麵前路過時還嗬斥了一句:“看什麽看,吃完都滾去睡覺,今兒下午不剿匪!”
雄赳赳氣昂昂的士兵們一聽,齊齊怨聲載道,不知道的人路過,還以為怎麽苛待他們了。
王霄端著食物進了主帳:“魏統領,吃完飯休息會兒吧。”
“放著,我等會兒吃。”
王霄道:“趁熱暖暖胃,您都幾日沒好好吃飯了。”
書案上,年輕的統領頭也沒抬,充血的眼睛盯著梳山輿圖,起皮的唇張張合合帶出幾分沙啞:“還有兩座,今日把這兩座山剿了,便能找到她了。”
王霄心裏一揪,胸口起伏了幾下,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膽子,放了食盤,以下犯上,搶過了書案上的輿圖。
他終於抬頭,沉聲道:“王霄,給我。”
王霄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魏統領,你清醒一點!我們已經剿匪六百四十一人,翻了十四座山,梳山的馬匪頭子都跑了。昨日探子去查,那兩座山上的馬匪知道我們要來,都跑光了,郡主根本就不在其中。我們這樣的剿法,逼得馬匪連老巢都不要了,若是他們真綁了郡主,早就當人質來威脅我們或者討饒了!”
“住嘴!”
魏登年一腳將他踹翻,去搶輿圖。
王霄死死拉扯著不肯鬆手。
“統領!郡主根本就沒有被馬匪綁走!”他仰著脖子倔強勸道,“今日您就算用軍法打死屬下,屬下也要求您回去!您是來殺藩王的,藩王已死,就該立即回都城去。您到底知不知道什麽叫抗旨不遵,什麽叫擁兵自重!您從前的身份本就讓朝臣們彈劾反對,又是新官上任,所有人都盯著您,您卻在做什麽?是,陛下給您的兵少,可是才這麽些兵馬您就敢如此跋扈越矩,廣袤前程您還要不要了?咱們營帳裏還押著諸多藩王,您又讓千裏之外的陛下怎麽想?”
“我不管他怎麽想。”
“他隻會覺得您想以此邀功!”
主帳落針可聞。
良久,年輕的統領隻是赤紅著雙眼盯著他,凝聲道:“我要救她。”
他腕上用力,拽走了王霄手裏的輿圖:“今日我沒空罰你,但是你記住了,這是最後一次,再犯,你就不是我的人了。出去整兵,準備出發。”
“魏登年!五天了,你就睡了一覺!他們還能幾班倒著出兵,但你的身體受不了,你會死!你今天要是再不休息,老子就不幹了!”
“那你就滾,外麵要是還有跟你一樣不想幹的,你就帶著他們一起滾。我就是一個人,也還是那句話,我要救她。”
主帳裏麵的聲音毫不遮掩地傳了出去。
“又來了又來了,這兩個人,天天都要吵。”
“噓,別看,要出來了。”
探頭探腦的士兵們一下子縮了脖子,埋頭吃飯。沒多久,王霄就氣衝衝地走出來,一個人徑直往營帳外麵埋頭衝。
“咱們要不要去攔一下啊?”
“王副統領是統領從扈城帶來的親兵,對統領崇敬得要命,你等著吧,一會兒他就又巴巴回來了。”
“魏統領真是……情深啊。”
“可不是嗎,為了一個郡主。那麽尊貴的人自有陛下來救,統領這麽壞規矩,回了都城怕是討不了好。”
“那也不一定,好歹剿了那麽多馬匪,總不至於還罰吧。”
“也是,我還從沒打過這麽痛快的仗呢。 ”
“咱們統領玩弄張鶴才叫厲害呢,不費一兵一卒!”
話音一落,大家不約而同想到什麽,彼此對視,齊聲大笑。
一開始,他們還真的以為自己被上麵選去,做了護送郡主出嫁的護衛。
雖然出嫁隊伍在城外集結有些奇怪,但大家都是新兵,平常也就是在皇城腳下跑跑,處理些攤販吵架、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沒見過郡主出嫁的規格,可那儀仗隊總歸做不了假。
喜轎、嫁妝、丫鬟婆子一應俱全,喜氣洋洋地就上了路。
直到半路休息,士兵們去小樹林裏小解。
那轎子裏半日沒出來過的郡主,蓋頭也沒蓋,突然間也來了。士兵們嚇得魂飛魄散,也來不及欣賞郡主的傾國之貌,一個兩個滋了一手,慌忙係褲腰帶,一邊行禮一邊心道,這郡主也太虎了。
哪知道那郡主上來就開始脫裙子,士兵們嚇得邊滾邊逃,那“美人兒”就邊小解邊斜眼看著他們四下逃竄,不鹹不淡地評了一句:“沒見過世麵。”
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
他們的魏統領除了最後一句,全部吻合。
除了高點,隻要不說話不出來小解,活脫脫就是個絕世美人。
然而,魏統領沒有心。
那日一半去了小樹林裏的士兵,全都連做了幾日慘痛的噩夢。
隻要入睡,必夢美人兒;隻要夢到美人兒,必然脫裙子小解。
無一幸免。
魏登年便這麽被人一路抬去了翼都。雖說比約定的吉時早了兩日到達,可張鶴一見到魏登年那張臉,便把一切懷疑都拋之腦後了。
宋帝賜下的三百名護軍散兵跟著儀仗隊一起進了張鶴的王帳。
被安排到另一席吃酒的眾兵紛紛替張鶴捏了一把汗。
兵法如雲,其中數美人計最為常用。
魏登年更狠。沒有美人,他就是美人。
那晚喜宴,藩王聚集,群雄滿座。
魏登年與位居藩王之首的張鶴三拜三跪,又做作地叩謝了遙在都城的宋帝,隨後張鶴便迫不及待地帶著他的新嫁娘進了氈包。
藩王們皆來鬧洞房。
張鶴極力阻攔,新娘子倒是端方不亂,隨著他們吵來爭去,那紅蓋頭最後還是被手癢的藩王之一胡山青掀了。
紅燭搖曳,晃醉了諸人的眼睛,一室屏息。
張鶴極快地把他們趕出去吃酒,洞房花燭夜,氈包外麵一人也無,防守空虛,簾子放下的那一刻,魏登年便果斷快速地割了張鶴的首級,又等了好一會兒才跑出氈包裝作驚慌逃亡扭了腳,栽進了在外流連、遲遲不肯去席間的胡山青懷中。
魏登年哭哭啼啼地掐著嗓子說他什麽也沒聽到,什麽都不知道。
美人在懷,酒香混著熏香往鼻子裏鑽,讓胡山青暈暈乎乎。他放柔了聲音詢問美人發生了什麽事,竟然問出來張鶴準備趁著新婚將各地藩王一網打盡,將人頭送至京城來逢迎陛下推行新政令。
胡山青猝然驚出一身冷汗。
再望席間,看張鶴的士兵們都守在周圍,不喝酒不吃飯的,便怎麽都覺得不對味了。
美人哭鬧不休,吵著害怕要回都城要回家,不想嫁給背棄兄弟的陰狠小人。胡山青滿腦子都是糨糊,美人兒又催問得急,他腦子一熱,便安慰美人兒,說會找其餘藩王先下手為強,走前還不忘讓他好好找個地方躲著,解決完了再來找美人兒。
前一刻還觥籌交錯的席間,陡然便滿是刀光劍影。
張鶴的大兒子還想叫停下來分說清楚,魏登年哪裏能等他分說,早就換了一身常服,混亂中把張鶴的首級往他麵前一拋。
這下張鶴的一眾兒子徹底炸了,雙方都殺得紅了眼。
而魏登年的兵早就吃飽喝足,退到了打殺圈外頭,等看完了戲,藩王們互相掐得差不多了,才一哄而上,把幾個藩王活捉了,隻等押回都城。
擒賊先擒王,趁著這場喜宴,魏登年一舉收歸了巹朝大半的兵力。
士兵們一個個歡天喜地踏上了回程的路,哪知道撞見真郡主的儀仗隊。郡主被擄,丟的嫁妝也不似他們的幹糧長槍,是貨真價實的金銀。
儀仗隊的一半護軍已經快馬回都城稟告,還有一半留在此地尋找。
他們隻知道梳山馬匪猖獗,卻不知猖獗至此。
而連日來雲淡風輕的魏統領忽然就像是換了個人,渾身散發著癲狂、陰鷙的氣息,大家說不上來,隻覺得迎麵見他走來,煞氣都撲得背脊發涼。
五日,隻花了五日,偷襲、布陣、圍剿,出其不意又速戰速決,他帶著他們**平了梳山十四座山頭,滅了朝廷多年來最為頭痛的梳山匪患。
三百士兵還可以輪流倒班,而他卻不眠不休,仿佛不是血肉之軀。
被活捉過來的馬匪,不論晝夜,他都會一個個逼供,刑罰之厲,竟然讓多人忍受不了,咬舌自盡。
3
主帳之中走出來一人,軟胄銀甲,眉目沉冷,一派凜然肅殺之氣。
士兵們驟然噤聲。
“今早跟我回來的那批原地休息待命,剩下的,列隊!”
“是!”
聽到這話,士兵們便知道又要出發去剿匪了。
縱然頻繁了些,可是他們中間許多人原本隻能在都城混個日子賺點辛苦錢養家,現下碰到這樣的好機會跟著稱職又玩命的統領賺取功名,一個個立馬放下手裏的事情,興奮又期待地列隊。
全軍肅立,整裝待發。
這時,一道身影從軍營外至隊尾一路小跑上來。
底下的人看清楚那人麵孔後,全都低聲笑起來。
王霄怒掃了他們一眼,手裏的信封“啪嘰”砸在魏登年手裏:“我是出去看見有人送來了這個東西,指明要給你才回來的,要不是怕延誤事,我才不會回來!”
底下的笑聲又大了兩分。
魏登年也勾了勾嘴角,接過信來拆開,遲疑地拈起那縷烏發,快速閱覽了一遍,抓著紙張的手用力了幾分,又仔仔細細複看了一遍,凝聲道:“送信的人長什麽樣?”
“尖嘴猴腮,很瘦,好像……”
魏登年道:“有點眼熟是不是?像不像跟在逃跑的那個馬匪頭子身邊的人?”
王霄大驚:“我現在立刻把他追回來!”
魏登年一把鉗住他的肩膀,生生止了他的步子,忽而眉目舒展,低聲嗤笑起來,好似連日來身上壓著的無形重量一下散了個幹淨,聲音都沾染了少許歡愉,丟下一句“原地待命”,轉身鑽進了主帳。
王霄一臉疑惑地揮了揮手,讓士兵們私下散開,然後進了主帳。
“信裏說什麽?”
“郡主在他們手上,要我今晚子時獨自帶著一百萬兩銀票去贖人。”
王霄立即道:“統領,不可啊。”
魏登年卻止住了他的話頭,指尖反複摩挲著那一縷發絲:“我心裏有數,下去吧。”
“統領!”
“下去!”魏登年揚聲道,“在門外守著,不許任何人進來,你也不行。違令者斬。”
王霄想反駁,可看見他不容置喙的模樣,終究應了聲是,緩緩退下。
帳中再無他人,魏登年將那小縷烏發一根未落地放入幹淨的帕子裏,再小心翼翼地包好,虔誠的模樣就如捧著的是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最後再妥當地塞進了貼身的裘衣裏,緊緊貼著心髒。
然後他又從腰間取出一包牛皮紙,裏麵包著顆僅指甲蓋四分之一大小的黑色藥丸,捏起來便丟進嘴裏,服水咽下。
他已經有所準備,急著去**休息,藥效卻來得太快,五髒六腑攪成一團似的劇痛讓他直直磕跪在地上。
鼻尖殘留的發絲香氣消散,帳外的聲音亦愈漸小去,周遭的一切物件變得模糊而扭曲,就像眼前緩緩關上一扇通往外界的大門。
魏登年就著眼前殘餘的微末光亮朝床的方向爬過去,每挪騰一步,髒器便攪得更緊密一些,幾步路花費了一炷香時間,終於爬到床邊,綿軟的小臂撐著床沿幾番用力,卻連起身坐上去的力氣也沒有。
魏登年感覺自己全身的骨頭好像被齊齊敲碎後被重新拚接再複敲碎,一陣又一陣的骨痛像海浪般從四肢百骸衝刷撞擊至全身。
他大口喘著氣,冷汗像瀑布似的從額角往下淌著,滑過瘦削憔悴的臉頰,流過分明的下顎線,再無聲地落進衣襟。
王霄聽見動靜,朝裏麵喊了兩句魏統領卻無人回應,想了想,還是忍住了進去的衝動。
魏登年原本便是要在回程的路上吃解藥的,忍痛難看,他不想被她瞧見他非人的模樣,隻是路遇送親的儀仗隊耽擱下來,此刻知道了即將要去見她,也不管連日操勞的身體狀況便服用了。
服用無息解藥者,五感失其四,魏登年初聽大夫所言,想的不過是一個忍字,此刻才知道,應當是懼。
形、聲、聞、味、觸,這會兒隻剩觸可感知,他分明睜著眼睛,目光所及卻是無邊黑暗。
沒有辦法辨別時辰,也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生命跳動。
若從前在周家是身處地獄,那麽此刻便是連地獄的門框都摸不到,惶惶孤苦不知何處何地,甚至懷疑餘生都要如此度過了。
劇痛難忍之下,他以頭撞擊床沿,磕得“砰砰”聲不停,直到把自己磕昏過去,又再次被痛醒。
身上的衣服已經濕了又幹,幹了再濕,膚色好似都被冷汗刷洗得又白了幾個度,撞散下來的碎發貼著他精致又毫無生氣的側顏,他已經沒有任何力氣折騰了,隻能生生受著摧心剖肝的痛楚。
扣著床沿的左手掌骨根根凸出,證實著跪在地上的人還活著,右手攥著胸口那塊衣服,裏麵塞著的帕子裏裝的是她的頭發。
隻有這樣緊緊攥著的時候,他才有撐著活下去的力量。
無人知道,連日奔波至今,直到此刻忍受著急痛和驚懼時,魏登年最大的想法是慶幸。
還好,他們要的是他的命,不是小聽的。
還好。
五個時辰,從烈日當頭熬到新月如鉤那麽漫長。
中間幾度昏死,可他還是忍過去了。再睜眼時,渾身痛楚漸散,四感恢複清明。
醒來的那一刻,魏登年低低笑出聲來,左眼角的淚痣熠熠生輝。
縱然再難忍耐,到底還是被他撐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