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話 我會娶你,三媒六證,八抬大轎
1
更闌人靜,萬籟俱寂。
閉門閉戶的商鋪街市皆融入沉沉夜色,祁城最繁華的東街上,數道身影如密密點點的黑色彈丸,圍擁住某一處宅院。
魏登年如約而來。
神情淡漠,發髻卻梳得整齊,嘴角的一圈青色胡楂也刮得幹淨,一襲鴉青色的長衫襯得他風姿秀逸。
他看向院子中央坐著的絡腮胡子:“我的人呢?”
“你們果然有一腿。”絡腮胡子招招手,四馬立刻貼著牆挪到魏登年身後,關上了門。
“魏登年,你殺了我那麽多兄弟,總算栽到老子手裏了!”
話音未落,“嗖”的一支箭矢從簷上射下來,攜著勁烈的風聲呼嘯著直奔院中央的魏登年。他旋身而動,衣袂翻飛,靴底點在箭頭三寸之下,原路踢了回去,屋簷上隨即傳來一聲慘叫。
絡腮胡子一下子躥起身來大吼:“幹什麽?反了是不是!老子話還沒說完,射什麽射!都給我收了!”
魏登年掃了一眼屋簷以及幾間黑黢黢的屋舍,麵色浮現一絲不耐。
絡腮胡子道:“你聽著……”
“我沒空聽你廢話,最後說一遍,把我的人帶出來!”
魏登年一把扯開外衫,排扣繃裂了好幾顆,啪嗒掉在地上滾落開來,露出緊綁在身上的一排火藥管。
他一下子劃亮了火折子:“我要見她,現在,立刻,馬上。”
全場嘩然。
絡腮胡子剛坐下的屁股又彈了起來:“你、你、你不守信用,奸詐!奸詐狗官!”
魏登年道:“承讓。”
“老大消氣老大消氣。”四馬在他二人間看了看,立刻換上了狗腿的嘴臉,“我去把人帶出來,我去!爺,別衝動!”
他麻溜地鑽進屋內。李頤聽早就聽見外麵的動靜,無奈嘴巴被帕子塞得滿滿當當,正掙紮著,四馬便進來了,她立刻配合四馬解開腳上的繩子,發絲紊亂地被帶了出去。
“爺,人來了爺!”
魏登年衣衫翻飛立於院內,濃墨的眸子在看到她的一瞬間立即亮了,就像烏雲散開,露出一輪銀月。泱泱箭頭對準著他,絡腮胡子的人蓄勢待發,可是他眼中好似隻看得見她一個。
“還好嗎?”
李頤聽見到他腰上綁著的東西,情緒激動地要衝過去,又被四馬拽了回來,熱著眼眶點了頭。
“好。”得了她的回答,魏登年一下子鬆快下來。
他把火折子湊近引線,引得院內一陣**。
“大胡子,管好你手下躍躍欲試的人,這裏麵的火藥足夠毀了整條東街,要是一不小心射中我,我一個手抖或者倒地,怕是我還沒有先斷氣,大家就一起陪我炸成塊了。”
四馬立刻高聲附和:“聽見爺說的話了吧,都別亂動!”
魏登年滿意地點點頭:“我今日心情好,就跟你們講講條件。想活,就把她放了,我留下,保你們平安離開。一百萬銀票沒有,我身上也就二兩,還有留在外頭的那匹馬,愛要不要。”
絡腮胡子:“???”
四馬賠笑道:“爺,你這是不是有點欺負人?要不再商量商量?”
魏登年笑了一下,忽然將腳邊一塊碎石橫空踢起,朝著一處屋簷拍去,擊中正欲逃跑的那人腰間,淩厲的力道讓那人“哎呀”一下掉進院子。
魏登年吹了吹指尖的塵土,溫和道:“哦,我還要提醒你們,不要妄圖逃跑。我的人已經將這裏團團圍住,在她沒有安全離開之前,出去就是死。”
絡腮胡子方才氣得一度失言,此刻捋順了氣,終於開口道:“你騙鬼呢,既然你的人就在外麵,你怎麽敢點引線!”
魏登年道:“試試?”
絡腮胡子道:“好,就算你不管你手下,那這條街的百姓呢?你不是巹朝的狗官嗎,上千百姓的命你不顧嗎?”
魏登年道:“我不在乎。他們算什麽,我可以讓任何人去死,包括我自己。可我要她活著。”
四馬戰戰兢兢插了句嘴:“可你要是點了那東西,她也會死啊。”
“所以我這不是在和你們打商量嗎?”晃動的火光在他絕豔的臉上流轉,魏登年笑得像個亡命之徒,“不答應就一起死,反正我就爛命一條,比誰都豁得出去。”
院內一片靜謐。
四馬一隻手抓著李頤聽腕上的繩結,一隻手死命地搖著絡腮胡子的胳膊:“老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殺不了他總不能被反殺吧,何況我們還有定金,換個山頭東山再起啊。”
絡腮胡子猶疑片刻:“你真會放我們走?”
魏登年不答,隻是火折子又靠近了些引線。夜風吹啊吹,火光晃啊晃,幾次堪堪擦著線頭過去。
絡腮胡子有一瞬間屏息:“啊呀不管了,我實話說吧,這些都不是我的人,他們主子給了我錢,讓我帶著這些人來殺你,他們不會聽我的話。我們投降!”
說完,絡腮胡子和四馬立刻往邊上移了好幾步,跟後麵的那群人隔開一大段距離。
局勢瞬變,絡腮胡子身後的官兵們有一瞬間堂皇。
魏登年終於正眼看向他們:“你們呢?”
無人應答。
“哦,還是不信?”
他輕笑一聲,火折子貼上了引線。
“刺啦”一聲,火星子循著白色引線,一路飛速上躥。
眾人汗毛倒立。
“老大我們要死了!”
“啊啊啊啊啊!”
“放下箭!快放下箭!都把刀丟了!”
場麵一時大亂,官兵們丟刀棄箭,院內的往屋裏跑,簷上的往下麵跳,站著等死的也有,唯魏登年屹然不動,氣定神閑,直到其中有一人喊道:“我們答應你,答應你!”
在火星子離火藥管僅三寸之時,魏登年伸手掐滅了引線。
一院混亂終於戛然而止。
絡腮胡子嗓子都喊劈了,驚魂未定地跌坐在椅子上,嘴裏反複念叨著:“瘋子,瘋子!這是個瘋子!”
“多謝誇獎。”魏登年輕輕淺淺地笑起來,就像盛夏裏一束驚綻的夜花,可是無人敢駐足欣賞。這樣絕豔的笑容,出自一個綁著火藥管、隨時準備跟大家一起炸成塊狀的男人身上,隻詭異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愛人本來就是賭命,在來之前魏登年便已經準備把命留在這裏。
而那些來殺他的人就算失敗了,左右不過受一頓責罵,所以他們不敢,他們豁不出去。
“好,既然都冷靜了,現在開始,聽我的吩咐。”
魏登年風輕雲淡地開始說話,好像剛剛點火藥的人不是他。
他指向四馬:“你先送她出去,外麵會有人接應;然後我要知道殺我的人是誰;之後你們可以脅著我單獨出城。”
絡腮胡子道:“不行,放開了她,萬一你……”
“不會。”魏登年眸中有一瞬間溫軟,“隻要她還在這世間,我便也想苟活。”
絡腮胡子始終堅信李頤聽和他有一腿的事實:“就信你這回。”
他發了話,四馬立刻去解李頤聽的繩子。
李頤聽還傻傻地愣在原地,方才一番變故也忘記要逃,隻是定定地、不可置信地看著魏登年。
別人不清楚,但李頤聽知道,魏登年有多不容易才熬下來,他有多麽看重權力和自己的性命。
可是他撐了這麽多年,眼看要平步青雲……
繩子終於從發麻發青的腕上褪下,李頤聽搓著手,卻不肯走。
她問:“你真是魏登年?”
他但笑不語。
“你長得很像他,可是魏登年怎麽可能會為了我豁出命去?這不對勁。”
魏登年眼中的笑意涼了兩分,輕聲道:“你可是在怪我來得晚了?”
“也不是……我隻是……”李頤聽說不出來當下是什麽感覺,就好像她餓極的時候想吃糖蒸酥酪,可是忽然有人給她送了幾十斤來,她不但不餓了,還有些退縮。
她要是接了,就要把那幾十斤糖蒸酥酪全部吃完,因為浪費糧食是可恥的。
李頤聽不知道自己在這種時候亂想什麽,腦子裏思緒發散得厲害,最後道:“你來救我,蘇姑娘知道嗎?”
“原來是吃醋。”魏登年道,“她知不知道與我們並沒有太多關係,重點是,你想讓她知道嗎?”
李頤聽認真思考了一下,說:“想的。”
魏登年心笑了起來:“那好。你乖一點,跟著他走出院子,然後等我回來。我們回到都城,我陪你一起去告訴她。”
李頤聽總覺得有些奇怪,可一時間又不知道是哪裏奇怪。
她隻得點了頭,跟著四馬朝外走去,魏登年的目光跟著她移動。
走到他身邊的時候,李頤聽微微停下:“那些人你不用審了,他們與馬匪交易的時候我聽見了,來的是畢愁的人,要殺你的也是畢愁,其他人都是聽命的,你別牽連他們。”
魏登年道:“聽你的。”
2
靜謐的東街響起一陣快速而有序的腳步,隨後恢複平靜。
李頤聽跟著魏登年的人去了最近的客棧。
半睡半醒的客棧老板看見他們一身巹國戎裝,猜出他們是連日來剿了梳山匪患的兵將,立刻門戶大開,好酒好菜地招呼起來,叫小二時的那嗓門恨不能號醒整樓的人,告訴他們這件蓬蓽生輝的大事。
為了避免老板圍著他們一道菜一問是否可口,李頤聽等人轉去了廂房。魏登年手下的兵都礙著君臣身份,不肯同她一塊兒用膳,去了隔壁。
李頤聽餓了兩日,餓過頭了反而不大想吃東西,目光從一桌子菜肴上遲疑地落到手腕上的冰藍色絲帶,肚子裏囤了滿腹疑雲,想了想,還是摩挲了幾下絲帶。
正靜等著月老,隔壁廂房的笑談聲一下子靜了下去。
李頤聽立刻坐直了身子。
下一刻,門被人輕輕推開。
來人風塵仆仆,倚著門笑了一下,點亮身後無邊夜色。
李頤聽的目光認真朝他上下掃了一圈,總算沒有再背著駭人的火藥管,衣衫也整齊了些,隻是扣子繃掉了幾顆,衣服斜斜耷拉在胸前,一派不正經。
確定他沒有受傷,她鬆了口氣,給他倒了杯茶水。
魏登年走到旁邊落座,將茶水一飲而盡。
一時間,廂房裏隻剩下碗筷輕碰的聲響。
李頤聽吃了幾口飯,期間偷偷瞥了他一眼。魏登年沒有動筷,隻是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眼眸就像盛夏灼熱的午後烈陽,燙得李頤聽立刻又把頭低下去。
她硬著頭皮沒話找話:“你回來得好快,他們都出城了?畢愁的人也走了?你沒有把他們怎麽樣吧?”
魏登年盯著她道:“歸心似箭,無暇他顧。”
“啪嗒”一聲,李頤聽的筷子掉了一根。
魏登年嘴角的笑意擴大了一分,在她之前撿起筷子擦了擦,卻是拿在手裏,把自己的一根幹淨的遞了過去:“幾月不見,你的臉皮變薄了。”
李頤聽抱著米飯,又是一頓猛扒。
“慢點吃,別嗆著。”
說遲時那時快,李頤聽一頓猛咳。
魏登年伸手輕拍她順氣。他手掌很大,灼灼熱度從單薄的衣物傳遞到她的背上,李頤聽更慌張了。
他說她臉皮變薄了,其實不然,隻是從前氣定神閑地說話相處,完全是因為她仗著自己是個神仙,知道始末前情,是來拯救他於水深火熱,順便欣賞反派的絕世臉蛋,一身輕鬆。
但是經過絡腮胡子這事,她混亂了,搖擺了,不知所以了!
李頤聽能感覺到自己的職業道德和個人感情正激烈地在腦子裏罵架、鬥毆、互潑開水!
馬匪院子裏火藥筒的引線被魏登年掐滅於指間,卻在她心裏炸開了。
李頤聽臉咳得通紅,終於平緩一些,背上的手也在此刻堪堪停住,然後緩緩上移,溫厚的掌心一下子捏住了她半邊細嫩的後脖頸,微微用力,迫著李頤聽將臉轉向他。
魏登年逐漸傾身,淺色的淚痣逐漸放大,李頤聽盯著他精致的眉眼,連呼吸都忘了。
戲本子裏,魏登年就是用這樣的姿勢,一邊圈住蘇覓的後脖頸,一邊抬起她的下巴的。
那一刻,無數雜念紛呈。
是反派魏登年啊!
她馬上就要被反派輕薄了!
她下凡前的夙願即將要完成了!
可是,古往今來的戲本子上都寫得清楚明白,神仙和凡人在一起,都是沒有好結果的啊!
而且她還是個被司白點上來、全無背景的神仙。
到時候一個灰飛煙滅,一個墮入畜生道,或者上麵捏個十生十世的命簿懲罰他們“相見相殺”,花費半生找到對方再把對方砍死……
不行不行,這也太殘忍了!
李頤聽打了個冷戰,電光石火間,大叫道:“魏登年,不可以!”
魏登年身形頓住,置於脖頸後麵的手卻沒收,隻是輕挑了挑眉:“嗯?什麽不可以?”
他一個鼻音酥得李頤聽方寸大亂,抬頭低頭又低頭抬頭,支支吾吾道:“我隻是想被你輕薄一下,可沒想過與你在一起啊。”
魏登年的神情有一瞬間凝滯,可是太快了,李頤聽都沒看清那是什麽樣的情緒,再認真端詳,他已是神態自若:“可若是你與我在一起了,你不就每日都能被我輕薄了嗎?”
不知道是他語氣蠱惑,還是美色當前,李頤聽心裏剛剛按下去的小苗又“撲哧”一下冒了出來。
“那行。”
魏登年訝異道:“這就行了?”
“行了。”李頤聽閉眼。
不管了。
什麽天條戒律,凡人神仙。
她的手一寸寸揪緊了大腿上的衣衫,含羞帶怯,視死如歸:“你來吧。”
“好。”
他含笑應了一聲,傾身靠近——
抬手替她捏掉了嘴邊的飯粒。
“魏登年!”
李頤聽氣呼呼地睜開眼,卻撞進他滿是笑意的眸子裏,就像葡萄酒釀混著清麗月色一般醉人。
她的氣焰忽然間就熄滅了。
魏登年道:“你很久都沒問過我,今日我有沒有喜歡你一點了。”
李頤聽:“……”
“我有。”
“……”
“不隻是一點,是很多很多點。”
魏登年修長的手指撥開她鬢角的碎發:“所以我會娶你。”
李頤聽屏息凝視。
“三媒六證,八抬大轎。”他嗓音裏混著揶揄笑意,“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不急一時。”
魏登年離開後,李頤聽便站在窗口發呆。
九月的夜風還是熱的,吹不涼臉上的滾燙。
“哎呀呀,老夫方才真是看了一出好戲。”
身後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出神。
“月老!”李頤聽轉身,隨即堂皇道,“你來多久了?”
“也不久,也就是從歸心似箭開始吧。”
李頤聽跺腳:“那你不是都聽到了!”
綠衣男子兀自斟茶飲之:“看到你進展神速,老夫甚感欣慰啊。”
李頤聽羞道:“你你你……你看到我們……就應該回避啊!為老不尊!”
“你這丫頭,老夫百忙之中下凡見你,你卻不知好歹,罷了罷了,老夫走了。”
月老作勢起身,李頤聽撲過去斟茶:“您喝!”
月老長長地“嗯”了一聲:“肩酸手酸,拿不起茶杯。”
李頤聽暗暗咬牙,笑若桃花地過去開始捶打按摩:“月老啊,我有個事想問你,魏登年身上的紅繩解開了嗎?”
月老道:“怎麽,怕他還在喜歡蘇覓?”
李頤聽道:“到底解開沒有?”
月老道:“早就解了。”
李頤聽道:“什麽時候解開的?”
“午後,約莫有幾個時辰了吧,這老夫怎麽記得清楚。”
李頤聽愣了。
那便是三四個月前,她剛被賜婚那會兒。
從姻緣的紅繩解開起,魏登年的情感,他整個人,便是可自主掌控的了。
李頤聽喃喃道:“所以他做的一切都是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月老:“痛痛痛!”
李頤聽回神,立刻鬆了掐著月老肩膀不放的手。
“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不急一時。”
月老一麵揉肩,一麵噘著嘴模仿魏登年的語氣臊她,氣得李頤聽直叫喚。
“頤聽,我們也算有些交情,所以老夫勸你一句,你身在戲中,卻不能沉迷戲中。”月老忽然間正色起來,作勢捶打他的李頤聽一愣。
“說起來你們是有些緣分的,可那也是從前了。你此次下凡本就是意外,命簿也無從得知結局如何,為了他也為了你,當慎重行事。”
月老難得嚴肅,說的話也正是李頤聽所想,一下就擊中要害。
李頤聽神色恍惚了一下,很快恢複如常,勉強笑笑:“知道了。”
3
李頤聽翻來覆去,前半夜睡得不大安穩,後夜才睡實了,哪知一覺醒來,外街已是人聲鼎沸,猛地坐起來推窗一看,已經日上三竿。
李頤聽匆匆披衣下樓。客棧裏正是生意最好的時候,人來人往,她四下掃了一圈,目光突然在某一處停下。
樹間的斑駁光影從窗邊斜照入內,依窗而坐的那人半張麵孔被撫亮,曝在日光下,清雋風雅的眉眼,挺秀的鼻,似有感應般回頭對上她的視線,遙遙一笑,恍若神明。
李頤聽急切的步子陡然慢了下來,她不自然地低頭輕輕咳了一聲,走了過去。
魏登年周遭的桌子坐的全是他的人,密密麻麻一圈,由於穿著便裝,之前她並未察覺,此刻齊齊起身行禮,足有半層樓的人都站了起來。
李頤聽連忙阻止:“各位快些坐下,人多眼雜,此行一路上日日見麵,要是每次都行禮,豈不是累死。”
士兵們笑笑,又坐回去繼續吃飯。
李頤聽在他旁邊坐下,小聲道:“今日回都城,怎麽也不早些叫我。”
“你前幾日許是累極才起遲,多休息半日再啟程也不打緊。”
魏登年淡淡說著,骨節分明的手幾下動作,已經替她用滾燙的茶水衝洗了一遍碗筷送到麵前:“餓了嗎?這裏的油爆珍珠雞和佛手金卷還不錯,嚐嚐看。”
李頤聽“嗯”了一聲,似有所感地回頭望了一眼,從她在魏登年身邊坐下開始就笑得八卦的士兵立刻埋頭吃菜,一時間整個客棧充斥著丁丁當當的杯盤碰撞聲,可她一動筷子,那些聲音便沒了。
李頤聽再回頭,大家又是一副吃得歡快的模樣。
反複幾次之後,李頤聽臉都紅了。
她局促地拽了一下他的袖角,小聲道:“魏登年。”
那聲音像小貓叫聲,勾得他心頭一跳,嘴角微揚。
“我就是看你們不算八卦才帶你們出來,要是再給我弄出動靜,就通通滾去梳山,跟王霄他們一塊兒待著去。”
魏登年語氣淡漠地發了話,可自己統領是什麽手腕,大家早在這一個月見識得清清楚楚,不敢不從。八卦之光被就地被滅,下半頓飯終於恢複平靜。
沒了如芒在背的目光,李頤聽鬆弛了不少,埋頭用膳。
她已經不當郡主許多年了,皇家的禮儀風範雖然記得卻未放心上,何況此刻在魏登年麵前更是沒有顧忌,吃得又快又大口,三口吃下一個手卷,腮幫子鼓幾下就能下肚。
她吃得香甜,魏登年從旁看著歡喜,嘴角的笑意掛了一整頓午膳都沒下去。
用膳過後,稍作休息便要上路了。
假郡主儀仗隊裏那些丫鬟婆子和被活捉的藩王都在梳山的軍營待著,隻等魏登年等人離開祁城、路過梳山再一同回都城。
臨出城門時,李頤聽忽然想起件重要事情來。
李頤聽叫住魏登年道:“你和他們先行一步,一刻時間後城門外自水亭會合。”
她拉扯韁繩掉頭。魏登年吩咐隊伍繼續前行,自己卻跟了過來。
李頤聽側目。
他道:“有什麽事,我陪你一起去辦。”
“好。”
兩人直奔留佳客棧。
李頤聽在店外下馬,快步進去,正好迎麵見到一個步履匆匆、朝外小跑的男子,眼看刹不住腳就要撞上,李頤聽腰際一緊,便被魏登年帶進了懷裏。
“看路。”
李頤聽還未搭話,跟她擦肩過去的男子搶先大叫起來:“郡主!”
她回頭也是一喜:“你是……橘皮?”
李頤聽上次離開祁城是為回九重天,拋下眾人一走了之雖然歉疚但情非得已,如今改了主意,更怕他們還在祁城苦尋,便碰運氣過來看看,沒想到竟然真的撞見了。
聽橘皮說,他們的人在發現書信的第二日便派人快馬加鞭回去送信,剩下的都留在祁城,每日往外擴大範圍尋找,一日回一次客棧會合,算到今日已經是第四天了。
他們本還想明日便離開祁城,沿著翼都以南往樺陰遠尋,沒想到會在客棧重逢。
橘皮高興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急著要去尋吉青他們回來,剛跑了幾步又停下,苦兮兮地湊到李頤聽麵前道:“郡主,您這次不會再跑了吧?”
得了李頤聽的肯定後,橘皮放心離開。
魏登年在旁邊沉默聽了半晌,忽然道:“原來你找了宋戌求助。”
李頤聽偷偷瞥他。
“假馬匪,真逃亡,”魏登年語氣淡淡,垂著眼簾看不出喜怒,“你們合謀得周到,倒是我瞎操心了。”
李頤聽長長“咦”了一聲:“你很操心我?你是怎麽操心的?”
“不過是做了一些無用功罷了,不值一提。你如今既全須全尾的在我麵前,其他的也不重要了。”
李頤聽還想再問,他卻兀自要了兩碗冰鎮酸梅湯,一碗推給她,一碗自己慢條斯理舀著喝起來:“隻是你原本想去哪裏?為何現在又改了主意,願意回都城了?”
李頤聽支吾了會兒才道:“唉,這不是被馬匪抓住了嗎,我發現闖**江湖什麽的還是不適合我,不如回去做個閑散郡主。”
魏登年點點頭:“這很識時務。”
李頤聽幹笑了一聲,被他這麽一打岔,也忘記原本要問什麽。
約莫過了兩刻,陸陸續續被橘皮叫回來的吉青等人才湊齊。
時隔幾日,白衣少年都變成了泥衣少年,見到李頤聽如隔三秋,尤其是吉青,就著李頤聽的袖子失聲痛哭。
“郡主,說走就走,你好狠的心!”
“郡主,我們差一點就隻能一輩子給殿下撿獵物了!”
李頤聽覺得十分對不住他們,由著他們哭鬧,給這個遞遞紙,跟那個摸摸頭,就跟哄小雞仔似的,一麵避開客棧其他客人投來的詢問視線,一麵尬笑:“小點聲小點聲。”
魏登年被眾人擠到最後,抱臂冷眼看著。
過了小半刻,大家訴苦訴盡興了,差不多該動身了,忽然人群中有人道:“殿下還不知道這件喜事,我們要不要先派人快馬回去告訴殿下這個好消息?”
吉青這才終於想起什麽似的,看著李頤聽歡喜道:“郡主,殿下知道一定會很高興的,他曾在兩日前連發三封急信,都隻有一個字——找!”
“是啊,郡主,殿下待您是真的好,您可別再嚇殿下了。”
李頤聽道:“我這次真的不會再走了,放心吧放……”
話才說到一半,一隻手橫空插進諸人中間,拽上李頤聽的臂膀,她整個人便被撈了出去。
眾人這才注意到跟李頤聽一道的魏登年,吉青立刻拱手道:“這便是橘皮說的從馬匪手裏救下郡主的魏統領吧?”
魏登年將她往後帶了帶,麵色冷淡地擋住諸人的目光:“行程緊路程長,還有什麽要說的,邊走邊聊吧。”
4
一百多人快馬往回趕,行至梳山時,順利與紮營監押藩王的隊伍會合了。
魏登年往返用了一日,又在祁城停留了兩天,毫無消息過來,弟兄們都等得著急,王霄更是懊惱得吃不好睡不好,愧疚著怎麽偏要在剿匪前跟魏登年鬧別扭,不然可以跟著他去和馬匪頭子周旋了。
正著急,外麵營裏忽然熱鬧起來,聲聲統領叫得歡快敞亮。
他掀了軍帳衝出去。
魏登年翻身下馬,下令原地休整,一如從前冷靜。
“統領!”
王霄抓著他翻來覆去地檢查了好幾圈。
魏登年給了他一拳:“看什麽看,在我身上繡花呢?”
王霄這才傻嗬嗬樂了。
他本來隻是聽令剿匪,並沒有對魏登年找到郡主有什麽期待,沒料想此刻一行人都安全回來了,還真的救回個郡主。
留在軍營裏一半的小夥子終於不用一想到巹朝的郡主,麵前就晃著扮作女相的魏登年脫褲子的模樣,全都探頭探腦,隻想一睹李頤聽的風采。
吉青他們一下馬就被營裏這些人看得背脊發毛。
橘皮湊在他耳邊小聲說:“吉青哥,我怎麽感覺他們的眼神更像馬匪?”
吉青咽了下口水:“別瞎說。”
話雖然這麽講,可是一行人都圍著李頤聽寸步不離,護著下馬護著走路,一路上跟一排移動的人肉盾牌似的緊貼著她進了主營,擋得嚴嚴實實,硬是沒讓人占了一點便宜去。
魏登年將他們的行為看進眼裏,把剩下的事情丟給王霄,也跟著進了主帳。
吉青他們進去後,又是搬凳子又是倒茶扇風又是收拾雜物,搞得塵土飛揚兵荒馬亂。
李頤聽被嗆得咳嗽兩聲道:“你們是宋戌的人,此行隻是保護我,不必做這些事情。”
吉青道:“郡主,殿下是我們的主子,您是他……您也是我們的主子,我們自然要像對待殿下一般對您。”
魏登年掀帳子的手指微微一頓,繼而低頭鑽進來,接口道:“他們說的是,你是巹朝的郡主,自然也是他們的主子,便讓他們忙活吧。”
諸人回頭,向魏登年行了一禮,魏登年擺擺手,不動聲色插到李頤聽和吉青中間坐下。
他語氣徐徐和緩,笑得讓人疏於防範:“讓你跟著我趕路,辛苦了。”
魏登年的眉目很濃,不過不是粗眉大眼的濃,而是讓人見過便不會忘記的驚豔,是足以讓冬冰消融、夏生冷梅的驚豔。
吉青他們那群大老爺們裏頭從來沒有出過這麽好看的,先前客棧隻是匆匆一瞥,此刻隔得近了,一個個都看得兩眼放光。
魏登年道:“等會兒我讓人烤隻兔子給你送進來將就吃些。這裏總歸是馬匪的老巢,趁著天黑前我們再走走,到附近的驛站住下歇息。”
李頤聽道:“兔肉還將就?我哪就那麽矯情了。”
他的袖口不知什麽時候翻出來了純白一截,李頤聽自然地替他撫了下去。
他卻手腕翻轉,不動聲色地反握住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她的手收進掌心,輕輕捏了一下,繾綣一笑:“昨晚折騰太久,你勞累了,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明早我們還要趕路,我今夜就不去找你了,你早些歇息,可不能再貪睡了。”
帳中有片刻寂靜。
一直聚精會神盯著魏登年,也連帶著聚精會神將他們動作盡收眼底的吉青和橘皮,神色複雜地對望了一眼。
李頤聽渾然不覺:“好。”
翌日大早,一行人便啟程動身。
幾個藩王像小雞仔一般被魏登年捆好了塞到一輛馬車裏擠著,嘴裏堵著帕子,腦袋撞著腦袋。
李頤聽跟魏登年各騎一匹馬,並駕齊驅,郎俊女靚,如同一對外出遊玩的璧人。
從梳山至都城五百裏河川,來時匆匆,去時無甚牽掛,倒也愜意。
半月後,終於又回到了都城。
十月,金風送爽,桂馥蘭香。
一幹兵馬魚貫入了都城,李頤聽身份尊貴,入城前便被魏登年要求戴了素紗遮麵,而他卻馭馬領頭在前,悠哉前行。
都城百姓們的八卦熱情不在貴婦們之下,魏登年兵不血刃斬殺張鶴又活捉幾位藩王、連剿十四座山頭的事跡,早就傳遍了都城十二街巷。
其中他扮作女裝頂替郡主出嫁一事,更是被傳得沸沸揚揚。
百姓全都在他回宮的必經之路爭相觀望,長街兩側烏壓壓的全是黑色腦袋。
他們都猜想那位騙過諸侯的統領應是長得嬌似女子,陰柔居多,還有個別男人抱著不屑的偏見,認為魏登年這一遭軍功不過是仗貌美而得之,算不上真本事。
可當翩翩少年真的馭馬穿行長街而來,一個個都傻了。
正所謂物極必反,一個男人長得太像女人,或是女人長得像男人,都不是什麽好樣貌。
可若是隻添少許女相,便又大不相同了。
他鮮少穿亮色,此時一身白衣將他的戾氣壓去了一半卻是剛好,硬朗的男子五官多了兩分瀲灩舒卷,三分清潤泰然。
魏登年的性格與他的相貌一樣複雜矛盾,介於漂亮和溫雅之間,像塞外起伏連綿的山脊,又像都城肅涼的風月。
人群中有片刻死寂。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大著膽子,鼓起勇氣喊了一聲“魏統領”,他循聲望去,溫和一笑。
這一笑激起了千層浪,一時間,底下的姑娘們爭相模仿大喊,妄圖也如那位幸運的姑娘一般得魏統領垂憐一眼。不知道深閨裏矜持了多年的姑娘們哪來那樣大的聲音和力氣,密密匝匝地擠在一起相互推嚷,向他擁過去的時候就像長街上一塊移動的巨大石板,成百上千人一道跑起來的時候大地震動,連轎子裏的李頤聽都沒能幸免,好幾次腦袋磕到車廂上,哐哐一陣響。
她連忙扶穩了車壁,麵色複雜地想起幾月前去魏登年府邸,魏登年不愛招搖要戴麵具,她卻阻了他,調侃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可是這也太“眾”了。
當事人現在就是後悔。
非常後悔。
隊伍在都城的沸反盈天中一路向皇宮行去。
李頤聽的馬車則於岔路口拐去王府,等候宋帝召見。
哪知道分別才沒片刻,宮裏傳旨的公公便追來了,說是陛下擔憂郡主,等和魏統領問過話後即可召見,讓李頤聽先行去偏殿等著。
於是又折返回去。
時近正午,正是朝臣下朝的時候。
白玉階上陸陸續續有官員們持笏板而下,李頤聽被兩個有品階的宦官領著去偏殿,路上隨意張望了一眼,目光卻在看到某位朝臣後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