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話 郡主是臣心中最合適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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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正殿。
宋帝已經看了魏登年一路上奏的折子,對發生的事情大多了解,卻並未開口,隻是一直不停用竹夾在麵前的沸水中轉圈攪動,殿中一直充斥著煮茶時氣泡破裂的微微“撲撲”聲。
未幾,魏登年才聽得頭頂一聲不耐煩的輕嘖。
“雖是新茶,卻被朕煮老了,入口怕是要澀了。”宋帝道,“不玩了,來人啊,全部倒了。”
很快便有兩三個宦官低首入內整盤端走。
殿中再次靜了下來。
魏登年道:“陛下九五之尊,煮茶這樣的小事隻需讓臣等去做便好。”
宋帝目光掃過他時像是才恍然想起什麽,立刻道:“怎麽,朕竟沒叫你起來嗎?快起快起,魏登年啊,你可是大巹的功臣,張鶴一直拉幫結派跟其他藩王搞在一塊兒,朕想幹什麽事他們都要上奏上奏管著朕。這幫子人是朕這麽多年的一塊心病,你這次一舉給朕都解決了,又平了梳山匪患,論功,當封太尉。”
宋帝和顏悅色,隻是眼睛彎著,笑意涼薄,未到眼底。
皇帝都尚且被藩王們束著,他一出馬卻給解決了。
殿內落針可聞,伺候的宦官裏膽小的,已經開始發抖。
忽然,卻聽見魏登年朗聲道:“臣,謝陛下。”
自釀的秋露白已經到了能拆壇的時候。
鄭易今日原本約了內閣幾位好友品酒論詩,還沒走出宮門,就被一位眼生的小宮婢叫住:“鄭大人,貴人有請。”
他反問貴人是誰,小宮婢不答,隻是催促他走。
鄭易隻好先辭了幾位在不遠處等他的朋友,跟著小宮婢去見所謂的貴人,沒想路途倒遠,七拐八繞的,走了小半刻還沒到,他都有在懷疑是不是有人惡作劇的時候,小宮婢卻在一座空置的冷清宮殿停了下來。
鄭易將信將疑地照著她的口述,穿過荒廢的前院殿宇還有飄著魚肚皮的半幹池塘,直至後廊。
他方才一路行來,也胡亂想了想到底是哪個貴人要見他,說不定是朋友開玩笑或是畢家什麽人,偏偏沒有想過密會他的人,是她。
李頤聽一身藕紫色衫裙背身玉立廊前,光是背影便讓他一眼辨了出來,視線再難轉移。
鄭易端方溫和的眉眼猝然攀上一絲歡欣,禮數也拋卻了,朝著滿眼滿心的那人疾行而去。
“臣,見過郡主。”
李頤聽止了他的禮,轉過身來,神情疏離而淡漠:“你做的那些醜事,我都知道了。”
鄭易的笑容僵在臉上。
“今日來見你,是來問你一句為什麽。到底為什麽要殺魏登年,畢愁給你的好處就那麽多嗎?”李頤聽第一次在他麵前改了稱呼,“本郡主原以為你跟朝中那些臣子是不同的,即使你身處廟堂也會清明仁和,卻是高看了你。權力這東西,竟能讓你轉了性子,丟了傲氣。”
鄭易愣怔片刻,垂頭,再抬首時,已經恢複原本冷靜自持的模樣。他似笑非笑:“魏登年殺了張鶴,立了大功,如果他活著回都城,會成為老師的大患,臣屬老師黨派,自然也會受到牽連。”
李頤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便是你不辨忠奸、助紂為虐的原因嗎?”
鄭易道:“是。”
急促而清脆的一巴掌打斷了他膠著在她身上的目光。
李頤聽盯著他,看他緩緩跪了下去,聲音失望至極:“你變化之快,真讓本郡主歎為觀止。”
碎發斜拂麵頰,鄭易凝聲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臣不覺得自己有錯,臣隻是想站得高一點,博一個更好的官職。”
李頤聽痛心道:“以你的才華資質,以後要什麽官職沒有,你為什麽這麽心急?你就這麽迫不及待嗎!”
蕭索的宮殿久無人居,鳥雀也格外多,膽子似是大慣了,見了他二人也不躲,就落在近處的廊簷、地上,嘰嘰喳喳地叫著。
鄭易盯著它們出神,想起從前太師府裏說起鬼主意時嘰嘰喳喳的那個人,驟然笑了:“郡主你不知道,當我知曉你被陛下一旨賜嫁給張鶴時有多慌亂,知曉魏登年除去了張鶴又有多欣喜……”
“本郡主不是來聽你說這些套近乎的廢話的!”李頤聽冷冷打斷他,“本郡主隻問你,魏登年接的是陛下的密令,畢愁是怎麽曉得的?”
鄭易收了目光,平靜道:“老師深得陛下信任,被陛下視為第一近臣,事無巨細皆親自過問老師才決斷。”
李頤聽又問:“除此之外,畢愁還使過什麽陰毒手段?”
鄭易道:“不必使手段。早在魏登年離宮時,老師便提醒過陛下,此人狼子野心,陛下為了驗證,必然會賜個不容拒絕的官職,若是魏登年答應,便會被陛下視為有異。可他本就立下奇功,不答應,心中定有不甘,前前後後,進退兩難,皆正中老師下懷。初出茅廬的小子就想鬥垮老師,實屬做夢。”
他倒是誠實。
李頤聽嗤了一聲道:“有一點你說錯了。畢愁從前當魏登年是任他拿捏的罪人之子,所以肆無忌憚地折磨他,沒想到他逃出了周府還救駕有功,他以為魏登年也就到此為止了,所以才在陛下麵前同意讓他帶兵殺張鶴,可魏登年又做到了。他一次又一次打破畢愁的認知,畢愁怕他畏他,才會痛下殺手。”
鄭易終於抬頭道:“郡主提起他便誇誇其談,沒想到這一次,郡主的喜歡竟然不是三日熱度。”
“這不關你的事,本郡主還要去見陛下,沒有空再跟你多說。”李頤聽拂袖離去,行了兩步又忽而停下,“畢家多行不義,結局必然慘淡,念在往日交情,最後提醒你一句,趁著能抽身便盡早抽身吧!”
此後再也沒有停留,腳步匆匆,是真的離去了。
鄭易仍然是跪著的姿勢,隻是轉過身跟著她的背影,將目光無盡拉長,白玉麵容一點點灰敗了下去:“為何要殺魏登年,為何要殺魏登年?”
他瞧著在他周遭沒有憂愁、歡快撲騰的棕栗色雀鳥,驟然笑出聲來:“自然是因為臣隻是想快一點,再快一點,站得高一點,居一個好點的官職,風風光光去王府跟你提親。”
秋風拂麵,長廊空寂。
再無人回應。
李頤聽回到奉天殿偏殿,沒等多久便被宋帝召見。
她方才情緒起伏太大還未緩和,宋帝說什麽也沒仔細聽,多是些安撫的話。
直到宋帝說完,李頤聽方才回神叩謝。
皇帝搖著頭:“朕是問,讓你給魏登年做一頓紅燒肉的提議如何,雖然郡主下廚有些……可他畢竟救過你,不妨當作答謝?”
李頤聽:“啊?”
“你啊你,也就你敢不聽朕說話。”宋帝走下來拿手戳她的腦袋,才道,“朕方才召見魏登年,給他論功行賞封為太尉,可你猜他怎麽說?‘臣感激陛下的看中,可是臣管窺之見,擔不起這樣的重任,心中唯有一願:昔日郡主在鄲城太師家小住時,曾給鄭學士做過一頓紅燒肉,備受鄭學士好評,臣眼皮子淺,不知陛下能否替臣向郡主求一碗。’”
宋帝指著錯愕的李頤聽大笑:“小熾啊,你可真是我朝最了不得的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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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的百姓大多都對皇室很感興趣,現今見到了魏登年,也對那樣謫仙般的人物很感興趣,而李頤聽既出自皇室,又和魏登年關係緊密,於是大家對她這個郡主便特別特別感興趣。
李頤聽自演了一出被馬匪擄走的戲碼,百姓卻不知道,以為她真是被擄去了十日之久,這中間的揣度沸沸揚揚,說什麽的都有。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李頤聽的名聲眼看就要壞了,百姓卻被一道紅燒肉轉了視線。
都城不愧為八卦之都,一天之內,上至宗親世家下至商販走卒,都知道了魏登年用當朝一品太尉的官職,換了靜好郡主做的一碗紅燒肉,在兩日後宋帝給魏登年等功臣辦的接風宴上,由宋熾親自燒製。
由此可見,郡主做的紅燒肉大概真的很好吃吧。
對此,八卦中心的主角的理解是,原身這位宋熾上不通琴棋書畫,下不懂詩詞歌賦,魏登年就算想求點別的什麽,怕是也擔心李頤聽會當眾出醜。
也是難為他如此體貼了。
不僅體貼,還錙銖必較,記仇得很。
總之,都城上下現今刮起了做紅燒肉的熱潮,舊菜新炒,一舉成為各大酒樓的招牌菜色,婦人們做給丈夫吃,老娘做給兒孫吃,命婦們做來開品鑒大會,賭徒們押寶來猜跟一品太尉失之交臂的魏統領到底愛吃甜口的還是鹹辣口的。
豬肉一時間升至天價,遂令天下牧農心,不重養牛重養豬。
兩日後的晚上惠風和暢。
列席的文武百官探究的目光全集中在正殿上新搭的灶台之上。
調味醬料、鍋鏟、熱油一應俱全,新鮮的豬肉塊呈了上來,李頤聽用襻膊挽袖,這便開始了。
她本來就廚藝尚佳,此刻倒也遊刃有餘。
好的食材最是不必畫蛇添足,加上她愛吃辣口,紅燒肉便照著最熟悉的烹製手法來。先是拿小鍋煸炒薑蒜香料,香味一下便溢滿整個大殿;再把豬肉塊放入熱油,加入辣椒粉和香料炸炒,這一步最久;最後,蒸出來就算完成了。
李頤聽下廚從來沒有被這麽多人一道盯著看過,麵上一直緊繃著,心中默念別出差錯。
她這邊做著,宋帝那邊則在跟臣子們喝酒觀舞,閑話家常。
第一縷肉香充盈至大殿的每一處角落後,宋帝樂嗬嗬道:“我們倒是沾了小魏的福氣,就是朕也沒有嚐過靜好親手做的紅燒肉呢。”
在場的臣子也紛紛商業互吹。
魏登年清淺一笑,又將話題帶回到宋帝身上:“臣也要感謝陛下,若不是陛下開了金口,臣怕是吃不到郡主隻給鄭學士做過的紅燒肉了。”
記仇,太記仇了。
一直留心殿上動靜的李頤聽臊得慌,狠狠瞪了魏登年一眼。
隻是這一眼毫無威懾,似怒似嗔,粉腮帶羞,眉眼驚措,像隻慌亂撲騰、四下亂撞的小兔子,撞得魏登年心都軟成了棉花。她不知道她這樣,多讓人心動。
席間談笑更甚,鍋下的火焰也不甘示弱地跳躥了一下,“砰”的一聲躍至她下顎,虧得李頤聽身手敏捷,驟然後仰,免去了兩道眉毛灼滅的苦楚。
她急急關火翻攪,然後就發現底麵的肉粘了鍋——都糊了。
時運不濟,流年不吉。
此刻要是重新再做,費時不說,光說那豬肉都是禦膳房細選上來的,切了塊,洗過煮過,再來一遭,太費周章。
李頤聽心虛地看了眼飽含期待、嗷嗷待哺的席間眾人,隻得緊急添水加了把砂糖搶救,又著重用醬料調色潤色,臨時做成甜口的,妄圖掩蓋掉一些糊味。
最後成品從蒸鍋裏端出,李頤聽都不願意嚐,幹笑且不失禮貌地叫人端走了。
宋帝甚至已經讓人把空碟子放入了列席的各位麵前,宮人們羅列而入,逐個布菜。宮裏用膳的規矩向來是味好但不可貪多,每人一塊,宋帝和貴妃三塊,而求此賞賜的魏登年則是整整半碟。
紅燒肉的品相甚是可人,兩道加工使得肉色紅潤,醬香四溢,剛一上桌便得群臣誇讚。
宋戌夾起麵前那塊紅燒肉,酸溜溜道:“咱們今日吃的,應當是大巹最貴的一份紅燒肉了吧。”
眾人不約而同想到了前情,紛紛侃笑還是魏登年少年風流,不屑名利。
副位上的章貴妃掃過他兒子那張拈酸吃醋的臉,忽地嬌美一笑:“陛下,眼看這一樁大好良緣在前,您怎麽也不知道成全成全?”
“嗯?”宋帝一愣,琢磨了片刻,恍然道,“朕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昔日張鶴欲壑難填,愛卿你主動請纓,義憤填膺說事成可替朕除去張鶴,事敗也隻是損了你一人,此刻想來,你並非輕狂,而是衝冠一怒為紅顏啊!”
解了襻膊、準備入席的李頤聽忽然被定在灶前。
宋帝大笑三聲,拍著章貴妃的手道:“朕粗心,竟沒想到此處關竅!”又轉頭看著魏登年,“好啊,你的鬼主意竟然都打到朕的頭上了。愛卿啊,你為了朕的郡主如此費盡心力,到底是什麽意思?”
宋帝邊笑邊夾了塊紅燒肉入口,頓時一張老臉上的肉顫了顫,緩緩轉頭,艱難地看了李頤聽一眼。
李頤聽尚在心神震動之中,沒體悟到宋帝的“眼外之意”。
為了不掃郡主的顏麵,不打擊孩子的積極性,宋帝慈祥地扯出個笑容來,“咕咚”生吞進肚,立刻示意底下:“都嚐嚐,都來嚐嚐。”
底下群臣立刻迫不及待夾肉入嘴,霎時,列席眾人臉上精彩紛呈。
一品太尉?
就這?就這?
那糊了又複加工的紅燒肉要甜不甜,要辣不辣,鹹中帶苦,苦中還帶一絲微焦的澀感。
味道之奇特,自建朝以來前所未有。
但李頤聽出神得厲害,至多能穩住身子,保持著得體微笑,一一回應諸位大臣的探尋目光。被她掃過的臣子們顧及顏麵,牙一咬眼一閉,大殿裏皆是一片接著一片的“咕咚咕咚”。
直到宋戌“哇”地吐出來:“來人呐,宋熾謀害太子!”
李頤聽慌忙回神:“什麽?”
席間卻聽見有人失態地喊了一聲:“魏統領……”
她眉心一跳。
魏登年端坐席間,風度翩翩,手指修長,執著玉箸,一口接著一口,麵不改色將半碟紅燒肉全部吃光。
“臣覺得,郡主這道菜,味道甚好。”
諸臣:哥們你口味挺重啊。
宋戌:“魏登年你舌頭也一起被吃掉了吧!先不說好不好吃,一口氣吃半碟你不膩嗎!”
魏登年拱手道:“方才陛下問臣對郡主到底是什麽想法,臣先前不知如何作答,此刻卻有了答案。”
宋帝道:“噢?”
“郡主的廚藝是臣心中最好的廚藝,郡主是臣心中最合適的妻子。”
魏登年的聲音恬淡平和,卻有力,剛剛好讓列席眾人聽得清楚分明。
宋戌“噌”地起身,怒道:“她做的東西如此難吃,你說謊!欺君!”
“郡主的廚藝舉世無雙,臣朝思暮想,魂牽夢縈,不吃——”魏登年拔高了語調,衝宋戌露出個挑釁的冷笑來,“會死。”
宋戌怒道:“魏登年!”
章貴妃由他胡鬧半晌,終於柳眉倒豎:“阿戌,坐下!”
宋帝大歎三聲:“魏統領果然獨具匠心,標新立異!那麽小熾啊,你的意思呢?”
李頤聽原本以為他殺張鶴就皇帝下的密令,今日才知竟然是他提出的,竟然是他主動提出的。
一個禦前侍衛,問皇帝要兵去殺藩王,多麽荒謬,多麽讓人猜忌防備。
宋帝給的還是三百個連正經戰事都沒經曆過的散兵,或許當時連他也沒想到會成事。
可他卻做到了。
他為了她提前露出了自己的爪牙。
也準備好了,回來之後每一日每一步的艱難。
可是這諸多曲折,卻被魏登年一句“左右不過是做了一些無用功罷了,不值一提”,草草帶過。
一時之間,李頤聽竟不能分辨到底是前舉更令她心神震動,還是方才他一席話更令她心神震動。
總之兩邊都震動了一會兒,還是久久不能平靜下來,李頤聽終於忍不住偏頭朝他看了一眼。
魏登年姿態端方立於席間,耀耀淚痣,風姿迢迢,衝她淺淺一笑。
“回陛下話,”一室靜謐,李頤聽聽見自己說道,“我願意做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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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都城十二長街賭坊裏的賭徒,誰也沒贏到銀子。
當朝那位謫仙般的侍衛,既不愛甜口的紅燒肉也不愛鹹口的紅燒肉,他愛上的隻是那位做紅燒肉的姑娘。
而宋帝眼見這一樁情投意合的姻緣在眼前發生,更是喜不自勝,自覺也算是半個見證人,當著列席群臣的麵賜了婚,又為他迎娶郡主抬高門第,升了魏登年為正二品的北司禁軍統領,管皇城十二衛禁軍之四的左右驍衛、武衛和金吾衛。
從罪人之子連連晉升,自大巹建國以來前所未有。巹朝的臣子們早就在王朝的鍾鳴鼎食、風花雪月裏混成了軟骨頭,個個圓滑世故,無不上慨皇帝仁愛,殿內一片道賀恭維之聲。唯有一人反對,正是當朝丞相之子畢想。
他父親稱病,拒了這場接風宴,派了兒子來草草打發。在父親庇護下長大的貴公子哪裏有活了兩世的李頤聽狡猾,她輕描淡寫化了他一番厲詞不說,還據著“占著茅坑不拉屎”的理論向宋帝討要回了將軍府,氣得畢想酒後撒潑,翻出她從前沉迷男色、追在人家後邊有失體統的荒唐事情。
李頤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關痛癢地笑笑就罷了,反正都是宋熾做的荒唐事,倒是勞煩其他以為自己聽著了皇室秘聞的大臣們替她坐立不安。
魏登年尤其臉色不爽,這場接風宴收尾得並不算十分體麵。
夜色彌漫,宮紗籠罩華燈,將四方高牆上重重疊疊的琉璃瓦片照得熠熠生輝。
接風宴畢,大臣們的車馬一輛接一輛從宮門前離去,徐徐緩緩,沒入都城十二長街。
畢想喝得昏昏沉沉,半身癱軟在車廂裏,夜深人靜,隻餘車軲轆壓過花崗石的細碎聲響。
忽然,臨空飛來一顆石子,擊得車軲轆一歪,車廂驟震,畢想腦袋頂開了車簾,整個人往前栽去,幸好醉得還不算太糊塗,在地上滾了兩圈,將將穩住了身子。
破空之聲從他身後逼來,劃開暗夜的疾風。
畢想聞聲而動,慌忙拔劍做擋。
然而他醉酒在前,身法差勁在後,跟他對打的李頤聽手法利落、身形迅疾,僅僅握著根隨手撿的枝杈交手幾下,卻也將他劍身震得“錚”的一響,再狠狠往他手背一抽,畢想吃痛,鬆手丟了武器,更是連連敗退。
旁邊的轎夫都看出門道,悟出人生在世莫過於知難而退四個字,當下揮了鞭子駕馬,棄了畢想而逃。
街市拐角的陰影處立了兩道身影,靜靜看著這一切。
王霄拱手道:“統領,可要屬下幫一把郡主?”
“不必,畢家小子出言不遜,她心中不快,讓她出出氣也好。若是畢想傷她一根頭發,我就砍了他雙手雙腳。”魏登年聲音狠厲,看向她的眉目卻溫和,“隻是現在看來,倒用不著我出手了。竟不知她的功夫這樣好。”
王霄也笑道:“是啊,郡主倒像是習武多年,一點也不似皇室養出來的那些嬌滴滴的小女子,和統領般配得很。”
“郡主也是你能點評一二的?”魏登年斜了他一眼,卻忍不住心猿意馬,“如今我與她的婚事定了,許多事情便要長慮顧後,那件事你去辦吧,我在這裏看著就足夠了。”
王霄道:“統領,您真的……”
魏登年道:“為了她,我願意按捺。”
王霄道:“是。”
不遠處,李頤聽拿樹枝當鞭子,專往畢想肉多的地方抽,抽得他抱頭亂竄,嘴裏大喊:“小臣不知是哪裏得罪了郡主,郡主竟要下此狠手。我爹是當朝宰相,文官之首,郡主不能殺我!”
李頤聽道:“殺你談不上,就是替你爹管教管教而已!”
“郡主饒命,郡主饒命!”
畢想被追著一頓猛揍,最後跑不動了,左腳絆右腳,摔斷顆門牙後終於倒地上起不來了,李頤聽這才收了手蹲下去說話。
魏登年聽不清楚,靜靜瞧著她在黑燈瞎火的巷子裏窸窣一番離去,然後跟了上去。
李頤聽身形纖纖,背影端莊賢淑,走路腿腳卻踢得老高,一下一下響亮地踩在地上,搖頭晃腦沒有正形,魏登年跟在後麵看進眼底,嘴角也跟著噙了抹笑。
他一路護送,卻見她走的並不是回王府的路,心下好奇,隨她彎彎拐拐,沒料想竟然到了他府前。
李頤聽扣響了門。
大門被家仆從裏麵“咯吱”一聲打開,魏登年嗖地翻進了院牆,搶先一步隱進了主院。
月色清明,傾灑了一院。
他散了發,長衫半解,故意做出一副從睡夢中醒來的模樣,懶洋洋倚在門邊,眼睛裏有揶揄笑意:“婚期還有半年,郡主深夜前來,也太著急了些。”
李頤聽的麵皮像被滾熟的蝦般通紅,半羞半怒跑至他跟前,攤開掌心,露出攥著的一把微鏽的古銅色鑰匙來。
“鳩占鵲巢,物歸原主。”
魏登年神色一斂,目光凝滯了。
竟然是為了他。
李頤聽掌心攤開半天,他卻遲遲不動,她便隻好將鑰匙塞進他的懷裏:“好了,事情辦完了,我回去睡覺了。”
她轉身,臂彎卻被人大力一拉,然後跌進一個寬厚溫熱的懷抱,長臂穿過她的腰際將她纏緊。
李頤聽驚慌掙紮:“魏登年,還有人!”
魏登年冷冷抬眼,滿院子僵住的下人對上他的視線,“轟”地散開。
他態度重新溫和下來,伏在她頸邊道:“從畢想身上拿回來的?”
她掙紮了幾下,發現壓根跑不脫,隻好道:“嗯。”
魏登年道:“你讓我不要跟畢家父子敵對,怎麽你自己倒去得罪他們了?”
李頤聽道:“方才席間他就一臉不願意的,要是我不去取來,他還不知道要賴到什麽時候呢,我知道你很喜歡那間宅子。”
她笑了笑,身後的人卻未出聲,隻是腰上被箍得緊一些,更緊一些,像是想把她揉進身體。
他低啞的聲音緩緩道:“郡主果然顧家,還沒成親,就先親手搶回了婚房。”
李頤聽驚咳一聲,一腳踩在魏登年腳背上,趁他吃痛,蹦離了半米遠。
“誰說我是為、為了婚房!”
魏登年卻不管這些,一副認定了的模樣,笑而不語。
李頤聽氣得牙癢癢:“我不同你說了,我困了,要回去睡覺。”
見她真的要走,魏登年才知惹過了頭,急急堵到她麵前:“小聽,小聽你等等,你為我要回了將軍府,我也有件東西要給你。”
他伸手從頸間取下什麽:“我孤身一人許多年,沒什麽東西可以送,唯有這一物貼身戴了許多年,雖然遠不及你替我要回宅子的情意,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要是不嫌棄,收下可好?”
金色的繩子上墜著一枚黑玉,隻是上麵雕刻的東西不倫不類,說它像蛇,卻長了一雙怪異邪氣的翅膀;若說它是龍,卻沒有龍角。
“這是什麽?哪來的?”李頤聽接過去細看,蟠螭黑玉上還帶著他的體溫,月光下,玉麵現出斑駁的流光。
魏登年道:“我也不知,隻是聽我爹說是小時候路遇高人送來護身的。”
李頤聽笑道:“什麽高人,送的東西如此青麵獠牙的,還怪嚇人的。”
魏登年垂首:“你不喜歡?那我下次再送你個別的。”
李頤聽打掉他伸過來的手:“廢什麽話,還不快給我戴上。”
魏登年抬眸,臉上複喜,這才接過去替她係上。
這時,王霄恰好奔了進來。他匆匆忙忙,滿院子的人又被魏登年趕去了別處,順暢無比地就進來了,結果好死不死地打擾了統領的好事,六目相對,訕訕一笑就想遁逃。
魏登年道:“跑什麽。”
王霄縮了縮脖子,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魏登年對李頤聽道:“你先回去,我還有些軍務要處理。”
李頤聽訝然:“這麽晚還有軍務,什麽事情這麽重要?”
魏登年輕勾嘴角,壓低了身子道:“怎麽,還未過門就管起你夫君的公務了?”
李頤聽:“我走了!”
他含著笑,看她逃也似的跑了,藕粉色的身影一路慌亂拐出了大門,他才終於收回目光,沉聲道:“辦得如何?”
王霄也恢複正經模樣,單膝跪地稟道:“屬下已經將統領連月來收集的畢家一眾貪汙弄權的證據送去了畢家作為交換,畢愁說,願意和平共處。”
魏登年緩緩閉眼:“很好。”
王霄幾番猶豫,最後還是沒忍住,問出了自己的困惑:“統領,您收集的證據足夠讓陛下罷了他的官職,真的就這麽放過他了?”
魏登年冷聲道:“你也知道隻是罷免他的官職。他在朝中黨羽眾多門生遍布,想連根拔起談何容易?且罪不至死……隻要他們停手,我願意放下過往仇怨,從此同他們相安無事。”
王霄蹙眉道:“統領,你變了。”
“或許吧。從前我隻有一個人,生死都不那麽重要;如今大婚在即,我便不敢再隨便豁命想殺誰就殺誰,她會生氣的。”
魏登年語氣裏稍有些輕緩的笑意。
當時他答應李頤聽不殺畢家父子的時候,他便知道,他真正應下的遠不止這些。
“魏登年。”
遠遠輕輕的一聲拉回了魏登年的思緒。
他猝然抬頭,卻看見折返回來的李頤聽站在院外。
“小聽,你怎麽還沒走?”
李頤聽走近道:“要是我走了,我便不知道你為我做的這些了。我為你要回一間宅子,你便迫不及待要回贈我一個物件,你為我做的忍讓怎麽就一聲不吭呢?”
王霄在兩人間悄咪咪看了一遭,識趣告退。
“原隻是忍著一兩個人存活於世罷了,不值一提。”他笑了笑,伸手將她的碎發挽到耳後,“要是從沒見過光亮,或許就是滿手血腥的一生了,但是見過你後,忽然生出好多好多的不甘心。”
李頤聽道:“方才王霄說你變了,其實不然。”
周家想折磨死他,他便死撐著活;畢家用權勢壓他,他就讓自己手握權勢。
被命運不公的時候,他凶狠地反咬回去,喜歡什麽,又不顧一切滿腔赤誠。
他從來沒變,亦不會被輕易改變,他隻是分得很清楚,從前要的是什麽,現在要的又是什麽。
那樣複雜,又這樣簡單。
魏登年還等著她說後半句,卻沒了下文,正想問時,她突然撲進他的懷裏,綿軟的觸感一下子讓他僵了僵,輕笑:“我放過畢家,你就這麽高興?”
李頤聽重重點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