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話 可若是魏登年出事,我卻隻想豁出命陪他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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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親自古便是件繁瑣的事情,有六禮之說,分別是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
魏登年沒有親人,唯有一個劉懸算是長輩,便是由他來王府提親。
李頤聽也沒有閑著,自從婚事定了下來,王妃便從宮裏挑了兩個嬤嬤來教她禮儀,整日在家學女紅背女德,從前宋熾頑劣躲懶逃過去的種種技藝,巴不得她這幾月一下子學會了才好,尤其她那日接風宴上令群臣食之喪膽的廚藝,更是被王妃耳提麵命地督促學習。
李頤聽怕露餡,不能一下子把自己真本事拿出來,被關在家裏日日叫苦,反倒和魏登年三四個月都難見上一麵。
她倒是有過一次想溜出去的念頭,路過王妃房前,卻窺見她在書案前對著她的嫁妝單子細細添加。陪著王妃久些的婆子說,這個月來那張單子被王妃幾次添辦,紙張都塗改掉五六張,唯恐她嫁人後缺什麽少什麽,受了虧待,巴不得把整座王府的庫房都跟她一塊兒送去給魏登年才好。
李頤聽站在窗外看了王妃良久,又默默回屋去聽嬤嬤們教誨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她當時“下嫁”張鶴未成,把自家的陪嫁又都偷搬回王府庫房,不至於大出血兩次。
她沒溜出王府,魏登年卻是潛進來了一回,還是深夜翻窗戶進來的,把要入睡的李頤聽嚇得鞋子都丟了出去。
他這幾月一直在忙著給將軍府翻新,猜到她在家中待得煩悶,在街市上搜刮了不少小玩意帶過來給她解悶,偶然瞥見她桌上那本女德,如沐春風地笑著說:“我的女人,不需要看這種東西,什麽性子我都受得住。”
李頤聽罵他得了便宜還賣乖,聲音稍大了些,引得來找李頤聽的蘇覓在外詢問出聲。不等她回應,魏登年已經又行雲流水地翻窗而出。
李頤聽瞅著他駕輕就熟的模樣,陷入了深思。
照著蘇覓當時來給宋帝賀壽順便小住幾日的說辭,她現下早該回去養病了。不知怎麽,李頤聽又是出嫁翼都又是重新訂婚地忙活了幾月,她竟一直賴在府裏。王府自然不會做出什麽趕人走的事情來,且王妃念著她和宋熾從小長大的情分,一直都十分喜歡她。
李頤聽從梳山回來時,紅豆拉著她好一頓哭,蘇覓遠遠看著亦眼眶紅熱。李頤聽瞧著她像是真的替她擺脫這樁婚事感到高興,先前的膈應也消得差不多了,偶爾無事也能講上幾句閑話,學學女紅。
李頤聽有種錯覺——離成親的日子越近,蘇覓便來她房中來得越勤,可請她進來,卻總是閑聊些小時候的事情。
“你還記不記得以前你總是像個男孩子,跟宋戌爭賞賜,跟皇子們打架。你羨慕宮外的世界,所以格外愛財,一得了陛下的賞賜便向我炫耀一番再存起來,說萬一以後不想做郡主了,偷偷跑了也有銀子花。
“你想像外頭的百姓一樣生活,下河摸魚上樹掏鳥蛋,可是宮裏沒有那樣的條件,也沒有那樣的規矩,你便帶著我偷偷去章貴妃的池塘裏捉錦鯉,然後裝在袋子裏讓能出宮的宮人們去宮外放生。那時候章貴妃還隻是個小小淑儀,你把她池子裏一大半的錦鯉偷走了,她還纏著陛下哭了兩日告你的狀。
“你說我們都被困在宮牆裏了,我們不能選擇,但是魚卻可以,能救出一條便救一條。可是金貴的錦鯉被你用小小的袋子裹著,魚多水少又擁擠,半路就翻了白肚皮。你哭得比貴妃還傷心,陛下想責罵你都沒法子。
“我身子不好,沒法跟著你爬上爬下揭瓦打架,隻能遠遠地在下麵瞧著你。你小時候話很多,我總是插不上嘴,不過也喜歡聽你說話,等你說得口幹舌燥了再給你遞一杯水。你是郡主,身邊總圍著許多妃嬪命婦家裏的貴族小姐,漸漸地,你便不再愛跟我玩了。”
宋熾的身體都還記得蘇覓說的這些事情。並不是說她不喜歡這個小玩伴,隻是一個鬧一個靜,久而久之,宋熾總覺得跟蘇覓有些玩不到一塊兒。
這不是她的記憶,李頤聽不便發表評論,隻能默默地笑。
直到她問起宋戌。
李頤聽精神一震。總算是提到重點了。
蘇覓甚少在她麵前提起什麽男子,李頤聽一開始還以為她心儀的人是宋戌,可後來見到她與魏登年,又以為……此刻見她麵露猶豫欲語還休,心下了然,立刻道:“我跟宋戌關係雖好,卻不是你想的那樣,放心吧,我隻想嫁給魏登年。”
蘇覓捏著茶杯的手狠狠一抖,茶水四濺,杯盞翻落,眼看要砸在地上。李頤聽身體比頭腦反應更快,快速出手,穩穩接在了掌心。
她瞥到蘇覓探尋過來的神色,又立刻鬆手摔了杯子,佯裝困倦,打了好幾個哈欠將人請走。
此番聊下來也到了就寢的時辰,李頤聽梳洗過後脫了衣服上床,迷迷糊糊間忽然聽見一陣細微的腳步。
她在黑暗中猛然睜眼又立刻閉緊,身體警惕地繃緊。
寒芒刺來的時候,李頤聽驟然朝裏麵滾去,劍鋒削斷幾根碎發,擦著她的身體刺下。她撐榻而起,在**旋身掃過,一雙腿連踢過去將兩個反應不及的黑衣人撂倒,一卷被子把二人滾在一處,劍鋒穩穩地貼在了他們脖側。
“說,是誰讓你們來殺我?”
“是我。”
李頤聽循聲抬頭。
原本已經離去的蘇覓竟然折返,目光沉沉地看著她。
她沒有武功李頤聽是知道的,所以並未把她放在眼裏:“你想殺我,因為我要嫁給魏登年?你喜歡的人到底是誰?”
蘇覓臉上並沒有行動失敗的懊惱驚怒,也沒有愧疚後怕,她抬腳走近,劈頭蓋臉的第一句話居然是:“你不是宋熾,你是誰?”
李頤聽神色一凜,轉而快速回答:“我就是宋熾。”
蘇覓搖搖頭:“她沒有你身上這種殺伐果決。我住在王府多久便觀察了你多久,我很肯定,你不是她。”
李頤聽剛下凡時也曾為此傷過一陣腦筋,總擔心被這個發現被那個發現,但好在宋熾本就是個跳脫的性子,時不時就搞出點令人頭痛的動靜,也不至於太過出格,李頤聽在她的親人麵前又總是格外注意,下凡後結識的也大多是不熟悉宋熾的人,久而久之無人察覺,在這方麵她也鬆懈了不少。
不曾想,第一個發現她不是宋熾的會是蘇覓。
“我並非真想殺你,沒想到隨便一試就被我試出來了。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跟小熾長得一模一樣?小熾在哪兒?”
蘇覓一麵溫和地詢問,一麵悄無聲息地靠近,趁著李頤聽思緒混亂時忽然撲了上去。李頤聽悚然掙紮,袖子還是被她褪到了肘間,露出小臂上一條食指長短的舊疤來。
李頤聽猛地推開她,蘇覓不敵她的力氣摔在地上,失魂落魄道:“這是她年幼時爬樹摔下來刮傷的,你怎麽會有跟她一樣的傷口?”
李頤聽呼吸穩了下來,不管怎麽樣,隻要她一口咬死,誰也沒辦法拿出證據來說她不是宋熾。
她凝聲道:“我告訴過你了。”
蘇覓道:“你不是她!”
李頤聽道:“今天的事情我不計較,這兩個人也讓你帶走不做懲處。但是你身子不好,思慮過重,都城的水土不適合你養病,明日你便跟我爹請辭,自行離去吧。”
她收了劍,兩個黑衣人千恩萬謝地從被子裏掙脫出來去扶蘇覓,卻被一把推開。
“我的小熾,跟皇宮裏所有人都不一樣。她愛金銀就去討好太後,家中顧著我的身子不許我吃得油膩,可我要是說饞,她就會帶我去膳房裏偷。她想做什麽想要什麽都寫在臉上,既坦**又明快,外人看著覺得她俗不可耐,但我卻覺得世間沒有比她更通透的人了。”
蘇覓怔怔坐在地上,神色哀慟,又惡狠狠地朝李頤聽看去:“你比她聰明穩妥、大方得體,可你不是她。”
李頤聽細細回憶,宋熾的記憶裏卻根本沒有和蘇覓有那樣深厚的感情。
沉默了片刻,她仍舊摸不著頭腦,轉頭對那兩個黑衣人道:“把你們主子帶走,不然今夜你們誰也別走了。”
黑衣人交換了個眼神,一人架起蘇覓一隻胳膊,將六神無主的她連扛帶拖地弄走了。
蘇覓並沒有如約離開王府,卻也沒有再找過她。
年節全家一起吃晚飯,蘇覓也在,李頤聽擔心她說出些不合時宜的話,吃得有些忐忑。蘇覓卻是安安靜靜,濮陽王妃給她夾菜才道謝幾句。
好幾次李頤聽跟紅豆一塊兒在院子裏曬太陽、擺弄花草時,總覺得有人在背後偷偷窺伺,猛地回頭,卻隻見一片白色的衣角閃過。
李頤聽雖心中有疑,不過過了兩月都相安無事,於是趕走蘇覓的心思也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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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立夏,萬象更新。
初六黃道吉日,忌殯葬,宜嫁娶。
李頤聽被紅豆拉起來梳妝打扮。原就隻喝了一杯牛乳茶,點了口脂後更是水米未進,濮陽王夫婦知道她的德行,房中一口吃的都沒留,午時從王府出發拜過宋帝貴妃,再坐上輦轎隨著儀仗隊回將軍府。
如今那裏已經改成了魏府,但不管修葺得如何雅致,賓客如何吵嚷,李頤聽心裏隻有四喜幹果奶白葡萄雞絲黃瓜麻辣肚絲……火盆子都晃眼看成了蜜汁燒雞,終於被紅豆攙著踏入主廳。
一雙紅色白鶴團金雲靴映入李頤聽蓋頭下的狹窄視野,灼灼紅色攬盡風華,見著這一處袍角,她已經能想象到麵前的人是如何瑤林玉樹。
李頤聽伸出手去,滑進他的掌心,五指交纏,每一條紋路緊密貼合。
他走得很慢,體貼穩妥地牽著她,像是怕她摔著,又像是想很仔細地記住這一刻。
魏登年父母的牌位被擺上正桌,隻是因為有罪,宮裏發話必須以紅布遮住。
濮陽王夫婦和劉懸居高而坐,一邊是扯著袖子淚如雨下,另一邊是拍著大腿笑逐顏開。
新人走至堂下,儐相高喊吉時,忽然間被人急急喊停。
滿堂賓客循聲回頭。
宣旨的宦官領著一小列侍衛,著急忙慌地奔了進來。
進來後,那宦官卻又不說話了,環視周圍一圈,把魏登年拉去了一旁。
“魏統領,太子殿下失蹤了,宮裏的人送早膳進去發現的,陛下讓您立刻帶人去找!”
魏登年蹙眉:“怎麽會忽然失蹤?或許是逛去了宮裏別的什麽地方……”
“都找過了,就是沒有!若是平日,一時半刻不見人就算了,但是今日一屋子常跟著太子的宮人們都昏在殿裏,隨身伺候的那個至今還未醒!”宦官壓低聲音,“太子殿下可能被人擄走了!”
魏登年神色莫測,不過多半是咬牙咬的,他道:“可還有其他人去尋太子?我現在實在不便。”
“東宮衛率都去了,但是半日過去還沒有消息;禁軍要守皇城不能調動;南衙的十六衛各司其職,若是忽然撤走,臣民恐生猜忌。現下就您手底下的左右驍衛可供調派,若非如此,陛下怎可能讓小的在您大喜的日子來派差事啊!”
魏登年猶豫不決,心中始終存了個疑影,那宦官卻在旁邊催得著急:“哎喲我的魏統領,您就快去吧,咱們晚一分,太子殿下的危險就大一分啊!”
他隻好應了。
魏登年快速回到堂內,壓低聲音對李頤聽道:“宋戌不見了,我去找他,等我回來。”
李頤聽心中惴惴:“小心些。”
魏登年道:“放心,等我。”
宦官帶著小列侍衛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隻是走時還拐跑了新郎官,扔下滿席賓客麵麵相覷。
李頤聽跟長輩們商量了一番,沒多久便照常開席。
她遣紅豆順了幾碟子肉膳端到她房裏,摘了蓋頭一手抓著豬蹄啃一手拿筷子夾吃食,沒一會兒口脂就被她吃得斑駁一片。
紅豆被她的吃相嚇著,連忙倒茶讓她慢些,李頤聽兩個腮幫子鼓得咽不下去,又灌了半壺茶下肚,才總算順氣。
早知如此,就不受罪化那勞什子妝麵了。
外麵的喜宴有濮陽王夫婦和劉懸照看著,李頤聽不便出去露麵,派了兩撥人悄悄去尋宋戌的下落,憂心忡忡枯坐了一個時辰也沒見到有人回稟,等著等著便睡著了。
魏府上下忙著招呼賓客,無暇顧及她,紅豆也悄悄退了出去。
她這一覺睡得極長,直至暮色下沉方自然醒來。
十月的風清爽微涼,一簇簇桂花打著旋地被風從微開的窗子裏送進來,星星點點地落在地上、薄被上。
李頤聽在滿室馨香中翻了個身,緩緩睜眼,卻被麵前放大的一張臉嚇得驚坐起來,一個枕頭砸了過去。
宋戌忙道:“熾兒!是我是我!”
李頤聽驚魂未定:“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來許久了啊,是你一直沒醒。”宋戌端了杯熱茶遞給李頤聽,“壓壓驚。”
李頤聽邊喝茶邊打量他。宋戌今日十分不宋戌,竟然反常地穿了件極不顯眼的深藍色布衣,還背了個鼓鼓囊囊的包袱。
他坐到床邊,仔仔細細地端詳她:“你今日很好看。隻是這樣不方便離開,一會兒這些頭飾衣服都換了吧,妝也擦了,太過招搖。”他拍了拍從進屋起就沒有拿下過的包袱,“你看,我這一次帶足了細軟,也沿途留足了被歹人擄走的假線索,從宮牆一直到城郊,他們要想找到我,沒有小半月是不行的。既然你現在醒來了,快收拾收拾跟我走。”
李頤聽“啊”了好幾聲:“什麽意思?”
他拿走她喝茶的杯子,轉身舒朗一笑道:“私奔啊。”
李頤聽坐在**不為所動:“宋戌,你又鬧什麽幺蛾子?是想讓我陪你出宮狩獵還是跟侍衛們打了賭?”
她柳眉蹙起:“不管如何,今日我大婚,你鬧得有些過了。”
宋戌一愣,道:“不是出宮狩獵我也沒有跟誰打賭,我就是來帶你走的。那日我在大殿看得分明,魏登年當麵向陛下求娶你,讓你在眾人麵前下不來台隻好答應他,你是被迫的對不對?我知道你一定是被迫的!”
宋戌又道:“我以為,你去翼都隻是個幌子,你會跟我的人一起回來,重新做你的郡主我的堂妹,我甚至已經想好,你被馬匪擄走多日,名聲或許會受到一些影響,但我可以借機向父皇求娶,所以我馬上就答應了你的求助。你給我的信被他們快馬加鞭送了回來,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有多麽後悔,為什麽,為什麽我沒有隨吉青他們一道來接你,為什麽那一次我沒有拚盡全力闖一回宮。”
李頤聽驚愕不已,她竟不知宋戌何時對她動了心:“宋戌……你冷靜點。”
“我沒法冷靜,從你被賜婚給張鶴起,我就再也沒法冷靜了!”
宋戌語調逐漸拔高,胸口起伏地望著她:“以前我被偌大的宮城困著,雖然我常常出宮騎馬、狩獵,可我知道太陽一落下,我就要重新回到那個四四方方的宅子裏,都城最大的宅子。這是我第一次抱著必走的決心離宮,北門被我花錢封口的侍衛以為我隻是像往常一樣出宮玩一趟,但我知道,我是要跟你永遠地離開這裏。”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殷切道,“你也是想跟我走的,對不對?”
李頤聽一驚,劇烈掙脫後兩三步爬下床,跟他隔開五尺之距道:“我不是被迫的!宋戌,我是自願嫁給他的。”
靜了片刻,宋戌道:“我不信。”
李頤聽道:“我不知道做了什麽讓你誤會,可我,的的確確傾心魏登年。”
“不可能,不可能,你喜歡的人不是我?不會的。”宋戌看向她,神色仿佛十分不解,“你若不是喜歡我,怎麽會豁出命為我擋下廢太子那一劍?”
李頤聽道:“我的確救過你,可我還幫鄭易救過他父親,難道我也喜歡他父親嗎?”
“那怎麽能一樣……”
“的確不一樣。你們出事,我會拚盡全力幫你們;可若是魏登年出事,我隻想豁出命陪他一起。”
宋戌急急要辯駁的話,愕然止在了喉頭。
李頤聽笑了笑,道:“我最見不得美男有難,這世間好看的男子受了苦我都會想助一助。可旁人好看,我也僅限於看看就好;魏登年好看,我卻想親他,想同他在一起,想這輩子都能在他身邊一直看下去。宋戌,你可懂得?”
宋戌盯著她久久不語,忽然嘴角揚揚,卻是苦笑出聲:“你說得這樣直白,我怎會不懂。”
李頤聽瞧著他的神情,心中也跟著揪了一下,從前一切曆曆在目,但這種事情最該快刀斬亂麻,於是她硬了心腸道:“既然如此——”
“既然懂得,”兩道聲音交疊,魏登年從屋外的陰影處走入,款款一笑,“臣便就此恭送殿下,謝太子殿下在臣大婚之日親來祝賀。”
一室靜謐。
宋戌咬牙切齒地瞪著魏登年,魏登年亦直直回望,麵上笑著,眼神卻冷得嚇人。
半晌,終是宋戌先收了目光,最後心緒難平地看了李頤聽一眼,黯然離開。
他以往總是大搖大擺來找李頤聽,穿金戴銀恣意疏狂,兩世以來,李頤聽見他永遠都是風流、充滿朝氣,卻從未見到他背影如此沉默、頹唐,肩膀沉沉地塌了下去,仿佛世間再也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振奮起來。
“人都走遠了,你還如此巴巴看著,是舍不得嗎?可要我叫他回來?”
魏登年語氣平緩地開口,不疾不徐。李頤聽忽然覺得後脖子有些涼,立刻縮回目光。
他輕輕捏住她的下巴,往上抬了抬迫她與他對視,指腹溫柔地摩挲過她的臉頰,吐息溫熱:“宋戌今日滿嘴胡話,尤其那一句誇你今日好看,我聽了覺得甚是荒唐,我的小聽,自是日日好看的。”
李頤聽輕笑一聲,也突然反捏住他的臉頰:“你也學會油嘴滑舌了。”
剛下凡時日日想做的事情,今日終於做了,心中陰霾驟掃,頓覺舒暢,忍不住笑出了聲。
魏登年挑眉:“手感如何?”
李頤聽老氣橫秋道:“甚好甚好。”
二人大笑。
李頤聽撲進他懷裏:“方才我和宋戌的話你都聽到了?怎麽你一直都在府裏嗎?我聽他說留的假線索要你們找上小半月才行,我還擔心了一下。”
魏登年將李頤聽抱緊了些,鼻尖在她烏發間輕輕蹭著。
他喜歡聞她身上的淺淡香氣,劍眉也跟著舒展開來:“他那點小伎倆,要騙我可能要等我長到皇帝那樣的年歲了。隻是我聽了你跟他的一番對話,倒是有件事情想要問問你。”
李頤聽道:“那我看心情回答。”
“你說我好看,想親我,想同我在一起,想這輩子都能在我身邊一直看下去。”魏登年故意湊到她耳邊說話,盯著她的臉頰一寸寸紅了,輕笑一聲,終於正色,“可宋戌也好看,鄭易也好看,你為什麽偏偏對我不一樣?在你心裏,我和他們的區別是什麽?”
“當然有了!魏登年啊魏登年,你竟然如此愚鈍嗎?”李頤聽鬆開他,驟然笑開,“你跟他們都不一樣,你最漂亮。
“世間所有好看的人裏,我最喜歡你。”
李頤聽一身璀璨的喜服在暗夜裏更加襯得她膚如凝脂眸若流光,輾轉反側求來的人此刻就歡喜立於跟前,含情脈脈地瞧著他,魏登年的神色卻忽然難看至極。
他沉默的時間實在太久,就連李頤聽也覺得有些不對,卻不知道緣故。惴惴之時,他卻大笑出聲,連連歎了三遍:“也好,漂亮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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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府的賓客已經散盡,新人卻還未正式拜堂過門。
下人們在前廳收拾,長輩們在正廳商議,都同意明日重新再行一遍拜堂儀式。
雖然小夫妻覺得此事不必刻板,既然高堂都在,跪下奉一盞長輩茶,互相三叩過了便算禮成,然而濮陽王妃卻反對。
今日滿堂賓客皆瞧見了他二人沒有拜堂魏登年便去辦差,若是就這麽悄無聲息地過了門,外人隻會覺得名不正言不順。
李頤聽辯了幾句,似乎要把王妃說動,卻被魏登年輕聲駁了,直言不能委屈了她。
他在嶽父嶽母麵前博了知禮乖巧的名頭,轉頭壓低了聲音對她憋壞道:“來日方長,娘子不必急於這一日兩日的。”
他那一聲“娘子”叫得李頤聽耳根酥軟,險些沒有站穩,臉又不爭氣地紅了。
於是大晚上的,李頤聽又被一頂轎子抬回了濮陽王府。
濮陽王妃連夜便請人算了,明日倒也是個好日子,仍是午時出發,不過宋帝稍有愧疚,便免了其中去皇宮跪拜謝恩的一環。
十月中旬的太陽,到了午時也是極烈的。
李頤聽盛裝入轎,不過這一次學聰明了,藏了兩大盒糕點在袖子裏,起轎後即開餐。
王府食娘做的七巧杏花酥是花瓣樣式,每一瓣都是不同的餡料,紅豆、黃豆、玫瑰杏仁……精致香甜,口感綿密,吃了一瓣又讓人好奇下一瓣是什麽,接二連三地吃下去。
李頤聽連吃了一盒半,終於口幹舌燥,把食盒丟到一旁,想喝水了才記起今日的正事,連忙偷偷撩開轎簾看一眼到了哪裏。
一看之下微微蹙眉,照現在的腳程,不應當還才到尚祥坊啊,這恐怕還得好一會兒才能去魏府喝上水。
她敲了敲轎子,對外邊的紅豆道:“怎麽今日這路顯得格外長啊,咱們是不是都走了一個時辰了?”
紅豆笑道:“小姐是想魏大人想得緊吧,連路都嫌長了呢。”
這丫頭倒是善變得很,自從李頤聽決定嫁給魏登年後,稱呼大改不說,竟然還學會了他那一套,反過來調侃她。
李頤聽“嗤”了好大一聲,沒有坐相地半躺下去。
她如今不是仙身,識不出障眼法,並沒有發現街市無限延長,儀仗隊腳下一切包括紅豆皆是幻象。儀仗隊早就走出了都城,到了郊外野林,眾人每一步看似在走,卻是原地踏步;而馱著李頤聽的喜轎卻在空中平穩滑行,掠過數道山脊、半百城池,一瞬千裏,直至四明山。
若是哪位神仙出來遛彎,站在浩渺雲層往下探一探頭,定然覺得這一幕詭異非常。
又過了數個時辰,障眼法破,紅豆一行人才恍然驚呼,四下張望。
“怎麽回事?咱們怎麽走出城了?”
“喜轎呢?”
“見鬼了!”
李頤聽小睡醒來,轎子已經四平八穩地落地,卻無人來叫醒她,聽不到喧鬧鼎沸的人聲,也沒有儀仗隊吹吹打打的聲響,四周異常安靜。
可這靜謐中又多了點別的什麽聲音。鳥鳴獸吼,還有草叢中有什麽跑過時帶起沙沙的響動,這些響動極小,然而在這安靜過頭的場景下便格外清晰。
她終於發現不對,下意識往身上摸了摸,並沒有什麽殺傷性武器。隻有從頭上拔了根尖銳的釵子下來攥在手裏防身,緩慢小心地撩開轎簾。
入眼所見是一大片參天古樹,天光被撕裂得隻剩下破碎的白塊,自葉間縫隙撒下。
李頤聽警惕地走了出去,試探地叫了幾聲紅豆。她到底是個神仙,短暫的慌亂過後見並沒有任何危險來臨,馬上鎮定下來,警惕地在原地待了一會兒,卻沒有等到把自己弄到這兒來的人。
李頤聽狐疑地朝右邊走了一小段路。林深枝茂,越往深處走樹木越是高大密鬱,似沒有盡頭,隻得折返,改向左走。地貌的確清晰起來,如同撥雲見日,擋住視野的綠色逐漸削弱,直到周遭光禿禿的,荒蕪一片。
黃沙漫天,一腳踩下去沒入鞋背,風聲厲急,如同鬼嘯嗚咽,抽在臉上都隱隱刺痛。
兩極分化如此明顯的山林,李頤聽唯一想到的便是四明山。
天界與魔界交會的地方。
李頤聽不安更甚,急急退回了天界的地界,沿著林子邊緣朝南奔走,所到之處皆是一樣,行了半個時辰仍覺得沒有變化,前後望不到邊際。她實在惴惴,便將婚服的厚重外衣脫了係在麵前的粗樹上,不到一刻又重新回到了樹前,反複幾次皆是如此。
她不信什麽鬼打牆,唯一能夠解釋的便是有人設下了結界,還是個法力深厚的人。她此刻就處在當中,雖行動自如,所到之處卻被限製,就算一直前行也會重新繞回來,且難以發覺。
李頤聽在林中轉了幾圈卻沒有找到陣眼,逐漸疲累焦躁,找著一塊巨石便靠過去休息,忽然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滴答滴答。
李頤聽身邊氣流湧動異常,大片大片的新鮮空氣從外湧進,血腥味也更加濃重。
結界破了?
她攥緊了手裏的簪子,戒備地打量四周,頭頂忽然有急墜的風聲。她立刻退開三丈遠。
李頤聽剛剛站定,她原先待著的地方“砰”的一聲,掉下個人來。
李頤聽震撼地抬頭看了看,天清雲朗,連隻鳥都沒有,可的的確確一個大活人便這麽砸了下來,不知道那人還有沒有呼出去的氣了……
從天而降的女子在地上一動不動地趴了半晌,就在李頤聽猶豫要不要上前時,她終於遲來地呻吟出聲,顫巍巍地朝李頤聽伸出隻手去,盡是塵土的臉抬起來,勉強從兩道扭曲得猙獰的眉毛裏看出幾分迫切:“姑娘,救救我,救救我。”
女子烏發雖亂,身上的玄色戰袍卻鋥亮幹淨,在泥裏滾了一遭也不見沾染半點塵埃,乃是上古神獸玄武外殼打製的甲胄,水浸不濕火燒不穿,隻有司白手裏那一柄從陰司黃泉的惡人爐提煉出來的天淵劍才可破其堅韌。
她腰間那長長一道裂紋正出自此。
李頤聽驚疑不定地看著她:“你是,魔族的人。”
女子神情一動。
“還是個高階將領。可你又是女子,魔族鮮少有女將領……”李頤聽思忖片刻道,“你就是荒歸唯一的女兒,魔族的大公主長黎?”
“你是誰!你不是凡人,你也是神仙?”女子忽然起身,先前裝出來的柔弱病態盡數化作猙獰怒意,“我要殺了你!殺光九重天上所有的神仙!”
平地驟起狂風。
濃戾的魔氣從她周遭迸發,直逼李頤聽。
李頤聽下意識伸手化出結界抵禦,四肢經脈卻沒有一絲法力流過,這才後知後覺想起自己是個凡人,且身上那點野路子就夠打個架,根本擋不住這魔女一擊。
她仙身雖然不在此處,可若是受了這麽一擊,神識恐怕會碎成渣渣了。
極度的驚嚇下,李頤聽竟然連手腕上保命的絲帶都忘記拽,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做好了等死的準備。
腦海中最後浮現的,竟然不是私藏在床底下的天下美男圖冊沒來得及銷毀,不是月老宮裏存著沒花出去的香火術法,不是死得冤枉,而是那個好看的凡人。
多疑敏感的魏登年。
充滿恨意的魏登年。
眸子黑涼得像浸過鄲城最厚的冰湖的魏登年。
常年餓肚子,所以總能聞到他身上奶香味的魏登年。
得到食物時惶恐不確定的魏登年。
當然更多的,還是笑著的魏登年,答應放下仇恨的魏登年,保護她的魏登年,新婚那夜說“放心,等我”的魏登年。
他如今性格已經好了許多,想必就算沒有她,他也能好好地在這世上活下去吧。
厲風撲開她臉頰兩側的碎發,意料中的撕裂感卻沒有到來。
有一道東西從側麵飛來做擋,兩股力量在她麵前相撞,發出震耳一聲“錚”響。
李頤聽被氣流震飛開去,耳邊重又歸於寧靜,有瞬間失聰。
她險險在陰司前走了一遭,緩緩睜眼卻什麽也沒有看到,隻有長黎跪倒在地,雙手以一種怪異的姿勢向後被縛。
她心有所感,忽然肩膀被無形的手拍了一下,一股熱流淌過雙目,眼前驟然清明,原先空寂的深林突然多出了一片白甲天兵,長黎被身邊一左一右的天兵押著,司白座下的武神僂極神君金光熠熠地出現在她麵前,恭敬地行了個禮:“頤聽仙子,小神跟著君上出戰,大勝魔族,追著這逃脫的長黎一路至此。”
李頤聽連忙回禮:“多謝僂極神君救了小仙一命,要不是你們來得及時,小仙便就地灰飛煙滅了。”
那邊已經用捆仙繩收了長黎,天兵整裝折返。
李頤聽立刻道:“我不知怎的誤入這四明山,神君能否略施小術,將我送回巹國都城?先在此謝過。”
僂極道:“頤聽仙子且慢。將仙子送回都城不難,隻是在此之前要先請仙子跟我們回一趟九重天。長黎身份特殊,上麵追查得極嚴,雖然仙子授命下凡辦差,但為了仙子清白,也請隨我等一起上去跟上神鶴夭解釋一番。”
李頤聽道:“神君的意思是,我有串通魔族的嫌疑?可我差點被她殺了啊!”
僂極道:“小神自然不會懷疑仙子,隻是鶴夭上神定了規矩,交戰期間天族不得與魔族單獨往來,否則有通敵之嫌,方才我們來時你與長黎便待在一處,這麽多雙天兵的眼睛都看見了。”
李頤聽蹙眉:“可我還急著成親呢!”
僂極道:“仙子身上有天帝陛下的重任不假,但走一遭說幾句話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凡間也就是一日光陰,仙子不如委屈一下,免去日後不必要的麻煩。”
僂極也是個死腦筋,怎麽都說不動。李頤聽沉吟了半晌:“好吧,我便跟你們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