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話 他是唯一的主宰,可卻像失去最多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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僂極是司白座下司戰的神仙,跟著司白的年頭比李頤聽當神仙的時日不知道長出多少萬倍,是北方一帶的凡人最崇尚的武神,他的神殿在人間也是數一數二的多。

或許是因著司白,僂極對她比較客氣,隻是跟著司白的時間久了,脾氣心性也跟著上司差不多,除了在四明山的交談,一路上便再無半句話,目不斜視無甚表情,像一隻長相端正的呆頭鵝,讓李頤聽總覺得她不是去九重天解釋幾句,而是抓上去就要被打死,所以他才懶得廢話。

他方才所提的鶴夭上神便是此時總領神魔之戰的老大了,活了幾十萬年,若要論年紀,月老在他麵前都得叫一聲爺爺,他是天帝一手帶出來的嫡係武神,此次作戰,就連司白都隻能作為副將聽他調派。

李頤聽向來不愛八卦那些動不動就打架的武神,隻知道那是個最會端架子的神仙。

天宮百裏連綿,祥雲翻騰舒卷。

司白這一戰大勝魔族,又活擒主將,大挫其勢,鶴夭今日召了眾將聽稟戰情,論功記賞,大殿裏站了不少議事的。

李頤聽同押解長黎的一眾天兵進了若水宮,三門層層洞開,如畫的山水盡攬眼底。

司白似有感應地回頭。

李頤聽粉腮青黛,長長來路上她紅裙生姿步搖輕晃,燁燁風華,一步又一步朝他走近,然後擦身上前,從頭至尾目不斜視。

僂極把長黎提到殿前,她一邊被人推著走,嘴裏一邊還在罵罵咧咧,都是什麽身上長瘡、腳底流膿、生不出孩子等等極度難聽的髒話,在場的一眾將士都皺了皺眉。鶴夭輕輕一揮手,長黎便被三百六十度橫空翻了個滾重摔在地,下巴砸了個結實,想張嘴,嗚嗚咽咽地再張不開。

僂極率先朝司白拱手,又轉向鶴夭行了一禮,李頤聽也跟著微微福身見禮。一隻腳踩在鎏金主座上的鶴夭見了,竟幹脆半躺了下去,雙腳交疊往桌上一磕,陰陽怪氣道:“哎呀,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低階小仙竟也敢在本座麵前猖狂了。”

滿室目光落在李頤聽身上。

她一貫在月老宮裏老實待著,打交道的都是與她一般無二的小仙,平日也是互相交換戲本子,偷月老的紅線打打毛衣,大家都和睦得很,沒接觸過位高權重的上神,竟不知道這樣難相處。

李頤聽抿抿唇,一撩衣袂跪了下來,額頭點地。

半晌,鶴夭終於道:“起來回稟。”

李頤聽動了動酸掉的脖子,徐徐起身,貼身佩戴的黑玉從衣襟滑落出來,在胸前輕晃了幾下,一旁的長黎目光有一瞬凝滯。

李頤聽將所遇長黎之事的前後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本就是個小插曲,行個流程的事情,鶴夭也未再為難,揮揮手將她打發。

李頤聽看向僂極,後者立刻朝鶴夭稟告送她下凡,一旁沉默的司白忽然出聲:“我這邊的戰況已經向上神說明了,剩下一些細枝末節的收尾反正是你做的,便留在這裏吧。”

僂極看了眼鶴夭並無異議,立刻道:“是。”

李頤聽和司白一前一後出了若水宮。

相對無言,一路安靜,隻有司白身上那尚未來得及換下的銀鎧走動時碰撞出微弱的聲響。他剛從戰場回來,風塵仆仆,飄逸的風姿裏多了幾分颯爽軒昂,引得路過的小天婢們一步一回頭。

行至命盤前,李頤聽徐徐施了一禮道:“麻煩二殿下了,送小仙至都城魏府便可。”

司白定定看著她:“你一定要同我這樣生分地說話嗎?”

李頤聽麵不改色:“殿下玩笑了,小仙和殿下雲泥有別,不過按照禮數行事。”

司白神情一凜,下意識要伸手抓她解釋,卻被李頤聽敏捷避開。

“煩請殿下快些,小仙在九重天一來一回,凡間已過去一日不止,等我的人必然心急如焚了。”

司白受傷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成親?”

李頤聽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怎麽知……是你把我忽然轉移到四明山的?”

司白道:“是。”

李頤聽道:“那我也告訴你,是,我一定要成親,殿下知道的,不管你困我幾次,我再回都城都會嫁給他,不必再做無用功。”

她自上了九重天起,對著誰都是一副笑臉,跟什麽小仙都能打成一片,毫無半點架子,唯獨見了他,用冷漠把全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不留縫隙。

司白眉宇間也多了兩分慍怒:“想要扭轉那個凡人的性子多的是辦法,你為什麽偏偏要把自己賠進去?你是在報複我嗎?”

李頤聽笑了,聲音卻冷得很:“殿下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你我之間早就結束了,在很多年前。”

李頤聽這些日子來跟魏登年待久了,那人的冷漠疏離也無師自通了個三四分,他進一步她就退一步,神色寡淡,兩人之間的距離始終不見縮減:“若是殿下嫌麻煩,小仙也可再去找他人幫忙。”

她越是不動聲色,司白的怒意越是像絲線一樣被根根寸寸勾了出來,翩翩君子頭一次麵紅耳赤,竟然不管不顧衝過去抱住了她,高聲嗬道:“襄安!”

這個名字像一道急速墜地的驚雷將李頤聽震在原地,隨後便是更加激烈的掙紮,一塊手掌大的物件從他衣襟滑落,“啪”地掉了出來。

司白立刻鬆手欲撿,李頤聽卻比他更快一步,像條泥鰍般“刺溜”滑下去抓在了手裏。

那隻是一麵平平無奇的古銅色繁紋圓鏡,照出她的麵貌。

“不過是即墨神君無聊時做的小玩意兒,沒什麽用處的。”司白語氣已經盡量平靜,可那副忐忑不安的模樣卻讓李頤聽一下子懷疑跟自己有關,狐疑地退了兩步避開他的搶奪,伸手擦了擦鏡麵。

普通的繁紋圓鏡忽然間光芒大盛,她的麵容被攪得扭曲起來,露出仙家法力禁錮的本來鏡像。

春啟花繁,萬物舒展。

在樺陰國皇室們的注視下,一身盛裝的新娘被攙扶著進了喜轎,十裏紅妝,百位樂師,千人儀仗,浩浩****踏上了前往大巹的和親之路。

彼時她是樺陰國襄安郡主李頤聽。

雙親早亡,養在宮中,和太子李昌師——也就是下凡曆劫的司白神君——互生情愫,兩人之間的緣分隻差一紙婚約。

可惜樺陰戰敗,割讓城池二十座,成了巹朝的附屬國,此後年年朝貢。她被孝帝封為樺陰國的和親公主,嫁與巹朝太子宋戌為妾。

那是樂平十八年。

她頭一次拂逆聖意,拒了陛下的聖旨。

孝帝未有怪罪,隻是讓她進了一趟宮。

在正殿等她的,不是滿朝義正詞嚴的大臣,而是李昌師。

他說並非要你真的在巹朝孤苦一生,事成之後我定會娶你。

他說,去吧。

李頤聽想過很多種可能,也準備好豁出性命去反抗。

可是所有的苦心孤詣,所有的寧死不屈,在他一聲“去吧”後,化為齏粉。

從抗旨到接旨不過一日,仿佛隻是鬧了個小性子,甚至還未來得及在朝中完全傳開,彈劾她的大臣連折子都沒有擬好,她就重新變回了識大體的襄安郡主。

白日胡醉啼哭笑,皆是皇城失意人。

成親隊伍一路行至巹國邊界,宋戌遣了他手底下幾個官員作為使臣前去接待,章貴妃也央了宋帝指派了兩位文臣同去,請旁人觀察觀察她未來的兒媳婦是個什麽樣的人。

照理說,李頤聽到了巹國應該先去拜見皇帝,她卻故意刁難道:“早就聽說巹朝重武,不知能否一觀?”

最能直觀感受到巹朝武裝力量的地方自然是皇家的練兵場,那裏練習種類繁多,騎射、步圍、鞭刀、陣法,幾乎都是軍事之用。

使臣們頭一次見到這樣沒有規矩的郡主,身著嫁衣連麵巾也不戴就在場中橫衝直撞,惹眼的紅色引得眾士兵頻頻回頭,老骨頭們跟在後邊追趕勸告,她卻視若無睹油鹽不進,這幫假規矩慣了的臣子一時之間竟也拿她沒有任何辦法。

李頤聽的紅蓋頭被她當作消遣,揪在手裏轉著,邊走邊轉到了箭場,把手裏的紅蓋頭往旁邊一拋,也不管甩在哪個臣子臉上,搭箭開弓,姿態流暢,直對靶子。

眾人屏息之際,她一雙柳眉卻微微蹙起來,左瞄右瞄,越過警戒線往前走了幾步,又垂下手臂走得更近了一點,搭箭,再大步流星地又走近了一些。幾番遲疑之下,竟然離靶子隻剩一兩米,使臣團裏發出幾聲輕蔑笑意。

女子就是女子,挽弓已然費力,更何況中靶。

眾人正等著看笑話,走出遠遠的李頤聽忽然轉身,利箭隨她的動作對上了那群使臣。她粲然一笑,將弓弦拉到最滿,然後驟然鬆手。

箭矢筆直朝著使團逼去,破開春日的清風,發出急厲的一聲尖銳嘯響,穿飛了使團中最殷勤的那個使臣的帽子,“錚”的一聲插入木樁三分。

接待使團的大臣們嚇成了一隻隻呆頭鵝,連跑都忘記了,帽子被射掉的使臣當場癱跪了下去。

李頤聽“哎呀”一聲,小跑過來抓著使臣左看右看:“箭術不佳箭術不佳,實屬手滑。”

她語氣誠懇,臉上卻帶著放肆的笑意,灼灼紅衣颯颯風姿,就像箭場裏最桀驁的一張弓。

噤若寒蟬的使團大臣們回過神,又驚又怒,自覺顏麵掃地,立刻你一言我一嘴怨懟起來,還把之前她無遮攔地暴露在諸多外男跟前,什麽規矩禮儀全然不顧都拿出來說教斥責,章貴妃派來的兩名文臣言語間更是大有告禦狀的意思。

正絮絮叨叨念得火熱,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輕笑,在七嘴八舌中格外清晰刺耳。

臣子們包括李頤聽齊齊看了過去,人群中分出條小道,露出中間安靜的年輕男子。

他微微一笑:“太子殿下最愛狩獵,郡主好此道,想必一定和殿下很合得來。”

他生得極為好看,左眼角還有一顆淺色淚痣。之前他一直匿在人群中,可一旦脫穎而出,驚豔之感便再難忽視。

尤其這人機敏過人,用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四兩撥千斤,明明什麽都沒有為李頤聽辯解,卻讓嚷嚷著要告禦狀的臣子一下子噤了聲。

的確,要是宋戌真的跟這位郡主心性契合,怕是他們這點彈劾都會被更沒規矩章法的太子一頓暴搓。

臣子們彼此張望,雖有不滿,但到底在宋戌的**威下收斂了。

2

李頤聽以和親之名風風火火來了巹朝,一箭射出了驕橫的名聲,成了宋戌的寵妾。

在巹朝這些年,她和宋戌聲色犬馬、俾晝作夜,且除了後來宋帝給宋戌選納的正妃——一品殿閣大學士的嫡女張晗外,宋戌再未添過半個側妃侍妾,她的善妒和蠱惑儲君之名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

然她事事高調、張揚粗淺的性子反倒蒙蔽了所有人,讓她得以暗中創建情報網,在宗親朝臣裏安插人手,摸索巹朝的軍事要密。

五年後,樺陰和巹國再次開戰,她以雷霆手腕迅速集齊了巹國各地軍事布防圖,托人送回樺陰。她自覺已經無心,於她而言,為母國做事才是大義,也隻有在一次次麵對宋戌坦誠熾熱的目光時有過短暫淺淡的愧疚。

縱然兩國再次交惡,她這個太子良娣變得身份尷尬,宋戌卻從頭至尾待她如常,讓她行事多了許多方便。

她寄給樺陰的書信一封又一封,得到的是樺陰一場接著一場的戰敗邸報,她百思不得其解,並不知道每一封送往樺陰的輿圖都被人改動過,也不知道她在都城埋下的所有棋子都被控製,掀不起任何波瀾。

她曾懷疑過宋戌,也懷疑過宋戌的門客和下屬們。奈何她來了巹國一直心有旁騖,跟她所謀之事毫無關聯的小小臣子,其實並不記得幾個。

每一張麵孔都像是在她背後攪動風雲的那個人,卻又都不像。

這一年,巹國的司天監夜觀星宿,發現了五星連珠的大吉天象,宋帝大喜,果然同年就傳來三軍直搗樺陰王都的消息。

樺陰積弱,外憂內患,連年的戰事終於成了壓倒它的最後一根稻草。

大廈傾頹,已成定勢。

樺陰暗探帶給她的最後一封信簡潔明了,隻有三個大字——殺儲君。

儲君死,軍心必潰,或許能重創當時連勝的大巹。

這是唯一可能讓樺陰獲得一刻喘息的生機。

那時正是秋天,陰了一月的都城忽然放晴,空氣中泛著花香,日光用力過猛,暈開的光圈刺眼得讓人流淚。

宋戌興致極好,拉著她去郊外繪丹青。李頤聽像往常一樣給宋戌做午後小點,他對著望不盡的平原左看又瞧,提著筆卻遲遲不落下,嘴裏發出嘖嘖聲,怎麽都不滿意。

李頤聽的金糕卷做好了,剛叫了他一聲,整個人連帶著碟子忽然被拽去他懷裏坐下。

他說:“喂我。”

朱筆終於提起來,卻是在她眉間添添畫畫。皮膚有短暫的涼意,一朵睡火蓮在她眉間一氣嗬成地綻開。

宋戌張開嘴“啊”了一聲,提醒遲遲忘記喂他的李頤聽。

近旁的宮人賠笑著想來試毒,他卻一掌揮開了人,視線沒有從李頤聽身上移開過,又重複了一遍:“喂我。”

她緩緩地攢出一個笑容,把手裏那塊下了劇毒的金糕卷放進了他的嘴裏。

“唯有阿聽你這張臉,方能襯托我的畫藝。”宋戌一番品嚐,極滿意地點頭,又要了兩塊。

“我的阿聽長得英氣美俏,有種正氣之感,可現下我錦上添的這一朵花,可謂風情無雙,你準備怎麽謝我?”

李頤聽手指輕輕拂過他的眉眼鼻唇,把宋戌的輪廓仔仔細細地描摹了一遍,傾身吻了吻他的唇。

周遭低下去一片腦袋。

李頤聽從嫁給宋戌以來,向來清冷不曾主動,是以宋戌實實在在地愣了一下,然後按住要起身的李頤聽,手穿過她腰際狠扣住後腦勺,索了個更綿長的吻。

那個晚上,巹朝皇室提前擺了大勝樺陰的慶功宴,宋戌顧惜她的心情免她隨行,李頤聽欣然答應。

其實就算宋戌不說,她也會提的,因為不出意外的話,宋戌不會再走出大殿了。

她換上便裝離開東宮,帶著幾個小丫頭,手持著宋戌給她的符牌,暢通無阻出了皇城。她們輕裝簡行,連包袱都沒有,唯一惹眼的也就兩輛華麗馬車,活像出宮遊玩的富家小姐。

然而腳力卻快,出了都城,丟車換裝,一人上了一匹快馬直奔關隘。

她跑得毫無留戀,耳邊一夜都是腳下的蹄聲,過了玉泉關,和從都城功退的細作後,便直奔母國。偶爾麵無表情地抹了把臉上的水漬,頭頂的蒼穹卻是萬裏暗藍星空。李頤聽原本用毒的量掐得嚴,算準了時辰,到宴會收尾時宋戌才會毒發。

但他貪多了幾塊。

皇室宗親們喝得酒酣臉熱之際,儲君暴斃,死因還是中毒,一查之下良娣不見蹤影,她宮中上下宛如洗劫,宦官宮人倒了遍地,然而細軟一概留置,貼身侍婢阿凝和李頤聽從樺陰帶來的一眾丫頭俱已不見蹤影。

巹朝上下驚怒,痛失愛子的宋帝沉痛半夜,再次發兵樺陰,封魏登年為次主帥,王霄當夜集結軍隊,與已經迫近樺陰皇城的大軍會合,勢要就此一戰端了樺陰。

都城中又有數隊騎兵明火執仗狂奔過十二長街,馬蹄踏過寂夜,揚起紛落的枯葉,朝著良娣的方向追去。

那是宋帝手下最精銳的一支私兵,隻有天子生命受到威脅之時才會動用,可謂是震怒難平,勢要截殺李頤聽泄憤。

這注定是所有人難以入眠的一夜。長鳴的號角聲撕裂開都城的夜空,猶如索命的示警,從都城傳向四麵八方。

百姓家家閉戶,窗前劃過的烈烈火光有一炷香漫長,簇簇擁擁舐紅了半邊天幕。

李頤聽有一瞬間感受到了死亡的味道,風聲、鳥鳴消弭於耳,寂靜得讓她心慌。她揮手叫停了眾人,小道兩旁樹影婆娑,無風自動,座下的馬也不安地刨動蹄子。

她抽刀壓低聲音:“戒備!”

然而一瞬間後,那股無形逼近的壓迫感忽然消失了。

李頤聽等人騎在馬上,囿於窄小的林間道,就像一小群待宰的羔羊被群狼環伺,然而對方還來不及一擁而上,就被黃雀在後的虎豹開膛破肚,連嗚咽都來不及,那些人幾乎同時被利刃劃破了喉管,然後虎豹又如潮水般無聲退走。

頃刻後,空氣都好似重新流動了,隻是滾來淺淡的血腥氣。

縱橫交叉的路口中,那棵粗樹之上,主宰之人高坐枝頭,將地下一切動靜盡收眼底,修長的腿落下一條懶洋洋地晃著,目光跟著那道秀麗堅韌的背影遠去,左眼角的淚痣灼灼。

他一路護著、攔著,在李頤聽看不見的角落,一次又一次將所有危機絞殺於搖籃中,像呼吸一般浸透以她為中心的方圓半裏,沉默地護她進了樺陰皇城。

確認她再也不會遭遇巹國的暗殺,魏登年才折返回自己的軍隊,晃身變回坐鎮後方的主帥。

十幾輪晝夜更替,李頤聽等人已經身心疲累,**的馬不知道換了多少匹。她風塵仆仆地歸來,瞧著巍峨的皇城越來越近,朱紅的宮門卻在眼前緩緩關閉。

李頤聽臉上的希冀企盼隨著變窄的宮門一寸寸消散,直至殆盡。

她下馬撲過去,卻隻摳下幾塊漆紅碎屑。

身後的眾人嘩然,有沉不住氣的撲上去捶打宮門。

“這是什麽意思,這是什麽意思?!”

“我們再無退路,陛下您不能這樣對待我們!”

“開門啊,開門啊!”

“陛下要棄我們,樺陰要棄我們!”阿凝喃喃看向李頤聽,“小姐,該怎麽辦?”

“郡主,樺陰不仁不義,我們走吧!”

越來越多的人催促她離開,滿身疲累的女子卻一撩衣袂,直挺挺跪了下去,目光堅毅地盯著高高的宮牆:“我是樺陰的郡主,樺陰在,我在。諸位責任已盡,快快離去保命吧。”

眾人的目光又落在了她最親近的婢女身上,一個兩個焦急道:“阿凝姑娘,您快勸勸郡主吧!”

阿凝揚手止住他們的話頭,緩緩走到李頤聽身邊,亦堅決地跪了下去。

“小姐有想等的人,放不下的責任,但阿凝的責任和等待,永遠都隻有小姐。”

眾人麵麵相覷,有人重重喟歎離開,更多的人跪在了她們身後。

巹國兩軍會合,列陣在護城河外,前有多出樺陰兩倍的兵馬,後有儲君被毒殺的憤然,大巹的士氣已到達頂峰。

密密麻麻的黑色鎧甲幾乎覆蓋了城外一方河麵,三十萬大軍像巨輪碾壓般沉緩地逼近皇城,泰山壓頂之勢亦不過如此。

然而兵臨城下卻圍而不攻。

在魏登年前頭帶兵攻打樺陰的主帥叫徐養,這些年受命跟樺陰打打停停都是他,或許是多年來的戰事終將結束,或許是儲君之死讓人意難平,這唾手可得的勝利,他忽然間又不急著去拿了。

徐養饒有興致地看著麵前的皇城,就像看飯桌上的一盤菜,隻要他揮揮手,這菜就會被拂下桌子連盤摔個粉碎……隻要他揮揮手。

可是,人總會有手賤的時刻,好端端一盤子菜就這麽撒了摔了,多麽可惜。何況這是一個王朝,捏在他手掌心裏的王朝。

即將隕滅之前,怎麽能忍得住,不做一點有趣的事情呢?

於是徐養喊來一列小兵朝裏麵喊話。

內容隻有八個字——

交出犯人,一切從寬。

這八個字被傳話的小兵們反複喊著,傳進了皇城。

徐養大笑不止,周遭的將士們臉上也露出了看戲的笑容來。

魏登年自他身後馭馬而來,微微蹙眉道:“垂死螻蟻殺了便是,將軍何至如此費力?”

徐養大大“哎”了一聲:“如果樺陰的皇帝老兒真的殺了李頤聽交給咱們,那咱們就是抓到凶手大功一件,省得她趁亂跑了,左右不過費點時間,看他們狗咬狗不好嗎?”

魏登年還要再說,徐養卻不願意聽他多話,揮了揮手,陣中擂鼓呐喊,號角陣陣,聲勢大如江翻海沸,隨著十月的秋風,轟鳴地送進了皇城。

樺陰皇宮,勤政殿。

一室靜謐空**,全無宮人的痕跡,隻有年輕的太子站在龍椅旁邊,龍椅之上的帝王已經枯坐了半日光景,目光沉沉長長,一直延伸到殿外。終於,有將領進來稟告,皇城所有能調派的軍隊已經集結完畢。

太子李昌師的神色動了動,將將要跪下請戰,卻被孝帝揮手擋了回去。又過了片刻,孝帝親擬的降書躍現案前。

李昌師一震:“父親!父親跟巹國交戰多年,最後一役竟要不戰而降?”

孝帝發出一聲蒼老的歎息:“敗局已定。”

李昌師愣了許久,看著空寂的大殿,聽著城外的震天呼號,晃了晃身子,突然衝到那將領跟前,狠狠抓住他的肩膀:“襄安呢?襄安郡主呢?!本宮在問你話,你看著父皇做什麽!”

他一把抽出將領的佩刀,壓在他脖頸上,終於得到了回答。

李昌師一言不發,提刀而出,被門外孝帝的人又丟回了大殿。

“父親,她回來了,她回來了,我要去接她!”

李昌師這一摔,發髻也亂了,衣衫也髒了,先前強自鎮定的姿態,拚死一戰的信念,在最後這根稻草壓來的時刻,潰散成灰。

樺陰最持重尊貴的皇子不顧儀態地朝著孝帝跪爬過去,仰著臉懇求道:“我答應過她,她回來我就娶她,她定然在等我。”

灰白的天幕烏雲滾滾,山雨欲來。

半晌,他盯著沉默的孝帝,不敢置信道:“父親,您不會真的覺得,交出襄安,他們就會退兵吧?”

孝帝譏笑一下:“朕以為,當初你隻是為了安撫她隨口一說。”

李昌師錯愕地搖了搖頭,還未開口又聽他道:“朕想,當年她走得幹脆決絕,亦是這麽認為。”

一個驚雷劈下,晃白了李昌師的臉。

“你既然已經丟過她一回,也不差這一次。”

3

四周的百姓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起來,漸漸將李頤聽等二十幾人圍了起來。

大家稀稀落落地朝她行禮。

“襄安郡主?您是襄安郡主吧?”

狂風將她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女子不答,碎發胡亂拂麵,那雙冷漠倔強的眸子仍盯著緊閉的宮門。

百姓們麵麵相覷了片刻,忽然有帶著孩子的婦人走到李頤聽麵前,壓著孩子的頭給她跪下:“求郡主憐惜我們,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眾人附和:“是啊,求郡主憐惜我們吧!”

李頤聽身後有人駁道:“什麽叫讓郡主憐惜你們?郡主忍辱負重嫁去了巹國,蟄伏多年,為了樺陰殺了巹國的儲君,功在社稷,如今你們想卸磨殺驢,讓她出去受死嗎?”

婦人被懟得臉色發白,囁嚅道:“可又不是我們讓她去殺儲君的啊,何況,郡主出去也不一定是受死啊,萬一……萬一巹國的皇帝仁慈,放過她了呢?你講話不要這麽難聽。”

“就是,她是郡主,和親本來就是她的責任,怎麽能推到我們頭上?”

“你們皇族做的錯事,總不能讓咱們百姓擔著吧。”

阿凝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冷眼看去,說話的那人脖子一縮,匿進了人群。

這邊剛安靜,那頭聲音又起。

“說不定啊,刺殺儲君本來就是她自作主張,你們看,宮裏不也不放她進去嗎?”

“若真是功在社稷,咱們陛下為什麽把她拒之門外?從前兩國又不是沒打過仗,現在都打上門來了,來勢洶洶的,就是為了抓她吧。我看啊,她就是樺陰的罪人。”

“對,她就是樺陰的罪人!”

阿凝再也忍不出了,“噌”地站起來,狠狠推了麵前叫得最大聲的男子一把:“你說什麽!”

那男子沒想到她會動手,毫無防備,阿凝的力氣又大,一下子將男子推出了半米,一頭磕在出攤的鋪子桌角。

暗紅的血漿從後腦勺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離他最近的婦人驚叫出聲:“啊!殺人了,郡主殺人了! ”

眾人露出驚懼之色,後退了幾步。

她們周遭立刻空出一大片,那個受傷的男子也被人攙扶著退開。

大家原先臉上還有些小心翼翼和試探,此刻通通變臉,七嘴八舌罵道:“把災禍帶來樺陰,現在還要當街殺人!滾出去,滾出皇城!”

阿凝慌亂地擺著手:“不是的,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的,你們不要怪小姐!”

“對!陛下不容你,皇城也不容你!滾出去!”

許多人怒吼著,剛剛空出來的一小圈地方重新被蜂擁上來的百姓占據,推搡開了個口子,便止也止不住了。

百姓們開始動手,借題發揮去推去打,把她們往城門口趕。阿凝忽然抽出腰上的佩刀。

寒光閃過他們眼前,眾人驚惶了一瞬。

“是我動手傷人,我以死謝罪,你們,求你們不要把小姐趕出去。”

阿凝噙著眼淚,手微微發顫,忍著害怕衝撲過來的李頤聽露出個微笑,旋即狠狠割破了自己的喉管。

滾燙的血漿飆濺到李頤聽的臉上,斜斜一線,像一幅被毀壞的精美畫卷。

李頤聽撲過去捂住她的喉嚨,可是沒有用,她割得太用力了,鮮血就像噴湧的岩漿,汩汩外湧的時候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然後很快平息。

李頤聽抱著阿凝的屍體,沾血的臉緩緩轉了過來,看向麵前的百姓。

讓人心涼的不是敵軍的刀槍劍戟,而是同伴的猜忌謾罵。

李頤聽從來沒有這麽近距離地看過自己的子民,每張臉都很普通,也很生動,或是畏懼警惕或是怨懟憎惡地看著她。

可是再沒有人敢上前一步。

直到城外的箭矢毫無預兆地像暴雨一般砸進皇城,百姓們蜂擁逃竄,往兩旁的屋子鋪子裏擠去,跑得慢的當場就被射殺了。

李頤聽身邊的人揮著刀劍打落箭矢,將她護在身後,耳邊都是哭聲號叫聲,大抵過了半炷香工夫,才終於平息。

外麵的喊話內容已經換了——巹國的軍隊會半刻射一輪箭,直到他們交出李頤聽。

百姓們奔走出門,去撿親人的屍體,有的人還沒有斷氣,喘息著,不可置信地去摸自己被射中的部位,叫著“救我”……

皇城猶如人間煉獄。

忽然間,一顆石子砸中了李頤聽的額頭。她無措地回望過去,是個才半人高的孩子,跌坐在父親旁邊,哭罵道:“你還我的爹爹,你還我的爹爹!”

那孩子的母親流著淚抱住自己的孩子,惡狠狠地望向李頤聽,叫道:“你怎麽還有臉待在這裏,你快滾!”

更多的百姓站起來,抄起手邊能用的家夥朝她衝過來。

“抓住她,把她交出去!不然我們都要死!”

“誰引起他們的怒火,就該誰去平息!”

“抓住她,抓住她!”

李頤聽身邊的人還在抵抗,可是她們很快便跟李頤聽一起被綁住手腳,丟到了一塊兒。

她沒有被敵國的士兵殺死,卻被母國的百姓當作戰俘。

李頤聽倒在地上,鼻腔裏都是濃厚的血腥味,半人遠的地方就是一具被射殺的屍體。

她終於開口:“巹國狼子野心,就算你們將我送出去,他們也不會放過樺陰這塊肥肉。禍不及百姓,你們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回家,閉門封窗,等著皇室出麵。”

可是沒有人聽她說話,大家已經在討論由誰押解她出城。

比起忠於家國的她,百姓更相信敵軍會仁慈地放過他們。

最後,人群裏被推出來一個男子。他被周圍的人推搡著不敢還手,但到了李頤聽麵前,忽然麵露狠色地啐了一口,邊踢邊推著她往城外走。

駐守城門的將領們早將一切看在眼裏,誰也沒有出聲阻止。在所有人心裏,本該如此。

城門開了一條小縫,男人押著李頤聽剛剛出去,門又立刻被關上。

護城河外黑壓壓一片片,男子腿抖得厲害,還是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來,衝著那邊高喊:“樺陰襄安郡主在此,罪人在此!”

討饒的話還沒有說完,一支利箭就穿透了他的喉管,男子臉上卑微的笑意甚至來不及散去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砸出“轟”的一聲。

李頤聽朝著敵方帥旗看去,徐養立在帥台之上,還保持著拉弓的姿勢。

他嘲弄一笑:“那不是襄安郡主。他們竟然敢拿個假的糊弄,不可饒恕。”

巹國的先鋒鐵騎衝進了樺陰皇城。

甚至無人管她,隻一路殺進去。

李頤聽瞪大了眼睛,看著百姓一個個殺死於馬下、刀下,她麻木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崩潰地大叫:“跑啊!回家啊!反抗啊!”

她衝進城內,大哭大叫,儀態全無。

原先對她喊打喊罵的百姓成了鵪鶉,連還手的勇氣都沒有就被斬於刀下。百姓們不敢還手,但離她近的卻敢衝上來掌摑她,罵她是樺陰的罪人。

李頤聽被幾巴掌打得暈頭轉向,撲倒在地,腫脹的嘴角浸出血絲。她看著混亂的皇城,又哭又笑,掙紮著爬了起來,猛地轉身,一頭撞在了城門之上。

終於可以解脫了。

從這些年來的小心翼翼裏,從這些年來的真情或假意裏解脫……

恍惚間,她好像看到有誰策馬奔來,容色絕豔,左眼角有一顆淺色淚痣。

可是很快,血漿就模糊了她的視線。

李頤聽朝後墜去,衣袂獵獵翻飛,一如當年初入巹國她搭箭開弓,笑容放肆。

李頤聽被人穩穩接進懷裏。

五年來壓抑的那份情感在胸口噴發,那人近乎瘋魔地擁著她,想把她最後的餘溫嵌進身體,可是她的身子越來越涼,越來越硬。

他不高興地皺起了眉頭。

空氣中散發著潮濕的腥味,醞釀了半日的暴雨傾盆潑下,宮牆之上,一麵白色的降旗終於緩緩升起,緊閉的朱紅大門輕啟。

徐養放聲大笑,百姓們也露出劫後餘生的慶幸。

魏登年撿起一支亂箭,隨手朝著宮牆腳下一丟,破開厚重的雨幕,徑直穿過徐養的心髒。

徐養從馬上墜下。

皇城內有一瞬死寂,然後響起他森冷的聲音。

“樺陰假降,誘殺主帥,皇室諸人,城內暴民,殺。”

魏登年抱著李頤聽,一步一步地走向宮樓,踏上階階石磚。她四肢無力地垂下,不剩半點生機,可是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沉穩,不讓她受到一點顛簸。

城牆上的樺陰士兵早就丟盔棄甲,無人敢攔魏登年。

這位將帥長得極其好看,那張矜貴的臉讓人很容易聯想到閑散紈絝的貴公子,可是沒有哪家貴公子身上會有這樣濃烈的煞氣。

俯瞰著充斥慘叫的皇城,少年將軍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殘忍的笑來。

“這些都是你心心念念的子民,也罷,既然你喜歡,我就讓他們在地底下繼續做你的子民。”

聽到此話,周圍的士兵們再也忍不住,抖著腿瘋狂逃命。

宮樓之上除他之外再無活人,外麵遍地慘烈的屠戮聲,這一方卻靜謐異常。

雨水澆頭不見半點停歇,魏登年動作輕柔地把李頤聽臉上的血跡一點點擦拭幹淨,又不停地替她抹去臉上的雨水。暴雨一直下,他便極有耐心地反複抹。

偶爾抓著她已經僵冷的手,放到嘴邊揉搓哈氣。

此刻他分明已經是皇城裏唯一的主宰,可他卻蜷在一角,抱著李頤聽的屍體,像失去最多的那個人。

他說:“李頤聽,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隻有我能配得上你。我知道,你跟我一樣有野心,可是你沒有我狠,也不夠聰明,為什麽偏偏要來做這種事情呢?”

他說:“宋戌有個堂妹,叫宋什麽來著,我不記得了,總之很討人厭,總是纏著我,於是我把她殺了,這樣的女子很麻煩對不對?”

他說:“倒是那個蘇覓,我覺得還可以。她舞劍的時候很像你,英氣,明豔。她說她喜歡我,我派人查了她,自小養在宮裏的,很幹淨,跟你一樣。我娶她好不好?就當是你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