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原來是隻紙老虎

1

李頤聽醒來時身處黑漆漆的客房,太子和王美人不見蹤影。稍一活動,她發現自己手腳皆被綁死,嘴巴裏還塞著塊巾子,把腮幫子撐得滿滿當當,非要開口也隻能憋出幾聲低低的幹號。

綁人的大概是個新手,李頤聽腳腕的繩子跟綁花卷似的層層圈圈綁至膝蓋,手上也綁得全無章法,掌心貼著掌心給捆住,偏偏還歪打正著,她幾次勉強屈指都沒夠到腕上的藍色絲帶,人也隻能一拱一拱地蠕動前行。

客房裏除了桌椅床榻,其他什麽都沒有,更別說找到什麽能割開繩子的器物。她沒拱兩下就沒了力氣,半靠著椅子,癱在地上喘氣。

不知在黑暗中坐了多久,忽然外麵廝殺聲四起,刀劍兵器撞擊的鏗鏘聲響和人們的慘叫聲遍布,遠遠有火光一閃而逝將窗戶紙晃亮。這些聲響幾乎都是從左邊客房傳來的,她周遭一帶的客房沒有任何動靜。

看來那位不愛美人愛小媽的太子已經發起了宮變。

宋帝此次出行隻帶了一千護衛軍,又是在薄奚山這樣難以調兵的地方,也算是個造反的好時機了。

李頤聽在腦海裏飛快回顧了一番巹朝的發展史。她嫁給宋戌時,他已經成了儲君,宋帝也還活著,或許此刻太子發起的兵變就是宋戌成為儲君的契機也未可知。

李頤聽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肯定是宋戌在此次兵變中救了皇帝,然後就被立儲了。

她心中安定多了,艱難地蠕動幾下,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等著宋戌救完他爹來救她。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有人踏著急促的腳步朝著這邊趕來。李頤聽的瞌睡驟散,聚精會神地盯著門口。

房門被人踹開,緊跟著,被五花大綁的人“咚”地滾了進來。

摔在地上的那一瞬間,那人跟桃花似的俊臉立刻痛得皺成一團,氣勢洶洶地嚷開了:“你們輕點!老子身上都是真值錢的東西,磕壞了誰賠啊!哎,李頤聽?你也是晚上出來解手被抓的?”

宋戌怎麽在這兒?

那誰來救她!

李頤聽有點絕望。

隨後衝進來的王美人衣衫稍亂但還算整潔,太子就狼狽多了,一手拿劍一手拿著火把,大臂有幾處刀傷,臉上還有汙血,發髻也歪到一邊,整個人亂糟糟的,就像剛從亂葬崗爬出來一般。

他上前一腳,踹得宋戌閉了嘴,又四處看了看,沒找到想要的,最後把李頤聽嘴裏的布巾拽了出來,塞到宋戌嘴裏。

“唔唔唔!”

“你們兩個都給我安分點!敢弄出動靜就弄死你們!”

太子指著他倆惡狠狠地威脅了兩句,王美人關好門回來,急急拽了他一把:“別管他們了,怎麽回事啊三郎,你不是說今晚……你怎麽弄成這副模樣?”

太子臉色憤憤。

他們此次突襲本來萬無一失,卻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一路人馬,像是早有準備似的,可一交手便知都是新手。那群人在廟外設伏,黑燈瞎火的,地裏埋了好大一片捕鼠夾,他們的人一大半都受了傷,拖延了時間,讓宋帝等來了援軍。

“捕鼠夾!本宮籌謀多日,竟然敗在了捕鼠夾上!”

王美人整個頹了下去,口中喃喃道:“失敗了,失敗了,我們要死了。”

“現在不是說這些喪氣話的時候,老頭子的援軍已經到了,這裏不能再待了,咱們要馬上走!”

太子左右踱了兩步,忽然提劍要刺宋戌。

王美人驚呼一聲,按住了他的手:“殿下這是做什麽?”

太子道:“殺了他再走!”

王美人道:“殿下不可!此子是陛下最愛的兒子,我們可脅之,若是萬不得已被擒住了,還可以將他拿作人質求條生路。”

李頤聽一臉慈祥笑意地看著他們,不錯不錯,太子雖然蠢點但勇氣可嘉,王美人看似柔弱卻有點腦子,這也太好嗑了。

笑意還沒收走,王美人忽然按住太子的手轉了方向,劍鋒陡然指向了她:“殿下若是非要殺個人,便殺她吧。”

李頤聽:“?”

“人質有一個就夠了,帶多了反而累贅。”

李頤聽舌尖左右抵了抵,腮幫子已經不酸了,馬上道:“我不累贅,我逃跑很快,絕不拖你們後腿!”

太子猶豫了片刻,手腕移動,還是將手中劍“唰”地對準了宋戌:“她總歸是個郡主,娘家權重,老頭子多少也要顧及點。本宮就是想殺這個。”

宋戌身體扭得激烈:“唔唔!”

李頤聽:“他說不行。”

太子嗬了一聲:“管你行不行!老七,你以為你現在還在宮裏,是被老頭子捧在手心裏的乖兒子嗎?說實話,本宮早就看你不順眼了。憑什麽你成天玩物喪誌、養貓逗鳥,卻因為你娘是皇帝最喜歡的妃子所以從沒被罵過,而我作為太子卻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麽多年,本宮隻要一想起這些事就夜不能寐,不殺你不足以泄憤!”

王美人:“……”

李頤聽:“?”

現在的凡人,睡眠質量差起來,都要殺人的嗎!

宋戌:“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太子道:“他說什麽?”

李頤聽聳肩:“太長了,我也沒聽懂。”

太子伸手想扯掉宋戌嘴裏的布巾,手伸到半路,又突然收了回來:“罷了,反正你都要死了,一個死人,想說什麽無關緊要。”

“你不能殺他!”李頤聽驚叫一聲,太子被嚇了一跳,手抖了抖,險些把劍摔了。

他怒道:“你大呼小叫的做什麽!你不是跟老七最不對付嗎,兩個人成天吵架,嘰嘰喳喳的最煩人!”

李頤聽“嘿嘿”兩聲:“就是因為我們成天吵架,他要是死了,那我找誰吵架去?要不你殺我吧,殺我泄憤。”

語畢,太子和王美人都看了過來,同時李頤聽也感受到了身旁的灼灼目光。她不敢側目,隻看著太子幹笑。

“你不會喜歡這貨吧?平常隻以為堂妹你性格不大好,沒想到腦子也不行。”

太子憐愛地搖搖頭,提劍向宋戌戳了過去。

李頤聽微微瞪大了眼睛,後腿蓄力,猛地撲在了宋戌身上,與此同時,大聲喊出了月老給的保命咒語:“春蠶到死絲方盡,取我一命就不行!”

微涼的白光從她額頭冒出來,而後太子的長劍就把她的右胸從後到前捅穿了個窟窿。

她身下護著的那個人已經傻掉了,整個人都僵住,甚至都忘記動彈。

李頤聽冷汗津津,還有點想哭——月老沒跟她說會這麽痛啊!

“這女人瘋了吧!真是晦氣!”

太子愣了半晌,把她從宋戌身上扒拉下來。她沒法動彈,一下子就被掀到了地上,胸口的血汩汩外湧,正對上宋戌複雜的目光。

王美人焦急道:“殿下!我們現在怎麽辦?”

太子憤憤看了眼李頤聽:“她受了這麽重的傷,肯定是帶不走了,隻能帶宋戌了。”

說著便去提他。宋戌不肯走,奮力扭著身體,太子拽了幾次竟沒有拽動,一把扯掉他口裏的布巾:“現在不殺你了,你到底還想怎麽樣?!”

宋戌通紅著一雙眼睛,定定看著李頤聽。

她被看得頭皮發麻,險些以為他受了這一番刺激,會想起他本不該知道的前塵往事。誰知宋戌神色悲痛,朝著她涼涼開口:“方才老三說你喜歡我,我還隻是懷疑,雖然本殿下風流倜儻舉世無雙,十個姑娘裏確實有九個都會喜歡老子,可沒想到你竟然,竟然對我情根深種至此。”

李頤聽噴了一口血,放心地昏了過去……

初夏時分,天氣已經徹底暖了起來,她卻覺得身子發涼,越來越冷,越想睜眼,眼皮就越重,就像跳進了一個黑咕隆咚的洞裏,不停下墜,有一雙手在下麵拽著她,把她拽回樂平十八年。

那年樺陰歸降巹朝,割讓了城池二十座,而她被孝帝封為樺陰國的和親公主,嫁與巹朝太子宋戌為妾。

初來大巹,她便故意給宋戌添堵,開罪了一幫大臣。那些高官重臣個個都有見不得光的交易勾當,隻是都用權勢壓下去罷了。

李頤聽知道之後,偏偏要把事情鬧大,鬧到宋帝麵前,讓他們不得不被收拾,以至於後來朝堂裏一半大臣聽見“良娣”兩個字便頭痛心悸,弄得宋戌羽翼大傷。

她盡心盡力裝凶悍裝驕縱,以為宋戌會發怒,或者把她關起來冷落。

但是他沒有。不僅沒有,宋戌還替她瞞下了成親那日,她跑出去喝花酒的荒唐事。

宋戌在妓院裏找到她,做作地搖著把折扇,一撩衣袂在她對麵坐下,一派倜儻風流。

“傳聞樺陰的襄安郡主文武雙全,才情名動天下,今日一娶……”

李頤聽抬了抬下巴,倨傲道:“後悔了?”

宋戌揚起個燦爛的笑來:“今日一娶,甚合胃口。”

李頤聽狐疑道:“可我得罪了你的臣子。”

宋戌擺擺扇子,口氣跟他爹一樣輕狂:“沒事,這些人我也得罪過,我搜過大臣家裏的銀子,綁過大臣的兒子,還打過大臣的屁股,你跟我比,得繼續努力啊。”

他倒了杯酒水,跟她碰了碰,巹朝最尊貴的新婚夫妻就在妓院裏喝下了他們的交杯酒。噢,他還告訴了她要怎麽做,那些臣子才會更生氣。

巹朝光耀繁榮,雄兵百萬,邊境的鐵騎踩踩地麵,樺陰國都要抖三抖。

那時李頤聽聽說大巹之所以強悍,全仰仗一個魏姓將軍,那將軍雖被誅了三族,可他培養武將的手段模式卻傳了下來。

不過這樣一個王朝,內裏卻奢靡至極,皇室宗親日日飲酒縱樂,把自己喝成了軟骨頭。國君荒唐,儲君也如此。

宋戌愛狩獵,動輒便勞民傷財地包圓十裏獵場。

後來娶了李頤聽,他便常帶她縱馬挽弓,極盡榮寵。

她若是騎得累了,他修長的手便會把她從馬背上卷進懷中,抱著她一路回府。

朝臣們蜚語不斷,說把一個妾室寵成這樣實在太不像話,大有成為昏君的勢頭。

宋戌聽後隻是笑道:“自古當皇帝的不少,但大多流傳後世的都是昏君,這樣一想,做個昏君倒也不錯。”

後來不過半年,宋帝又給他找了個太子妃,是一品殿閣大學士的嫡女張晗。

新婚那夜,他跑到她房裏來,捏著她的手,說:“雖然我爹逼迫我娶了妻,可是我還是會像從前那樣喜歡你,在我心裏,隻有你一個妻子。

“你別擔心。”

李頤聽是被餓醒的。天已大亮,微白的光從窗戶紙裏透進來。

還是原先那間小客房。

月老給的咒語果然沒讓她死。地上的血已經幹枯,劍捅的地方還在流血,隻是流得少些了。她還沒從夢中清醒,惶惶坐在地上,沒察覺什麽痛感,大概身體已經麻木了。

一室清冷,她耳邊忽然聽到細細輕輕的聲音。

“宋戌,我欠你一條命,如今還你,也算填了我的良心了。”

2

晨雞報曉,旭日東升。

劫難過後,反軍和援軍的屍體從山腰一直堆到了寺廟大殿。

宋帝驚怒過度,已經被人攙著下去休息了;陪同來的大臣皇子們,一個個蔫頭巴腦。

扈城趕來的軍隊和援軍歇息在一處。老練的那些已經習慣了,都坐在地上擦刀啃幹糧,新兵們就沒有這麽輕鬆了。他們都是今年剛剛進營的,跟著劉懸在扈城練兵,一個個臉上手上沾著血,還有傷殘的,號成一片。昨夜都是一腔熱血衝上來救駕,此刻真刀真槍動完了,終於開始隱隱後怕,還有幾個王公貴族家的公子哥在大臣堆裏找到了親爹,父子雙雙抱在一塊兒痛哭。

劉懸守在宋帝房間門外站立不安,朝裏麵稟道:“陛下,小年去尋七殿下和郡主還未歸來,他昨夜走得著急,一個人都沒帶,請陛下派一些人前去尋找吧。”

宋帝疲憊的聲音傳出來:“你安排吧。”

宋戌被太子一路挾持著往扈城的方向去,腿上的繩子已經解了,隻有一雙手還被牢牢綁著,藏在寬大的衣袖下。

太子和王美人神經都繃得很緊,不斷催促宋戌快走。扈城側門少有人去,看管也不嚴,他們安排了人馬在那兒接應,一旦行動失敗,便可直接離開。

中途遇到一間農舍,他們拿宋戌的一身行頭換了三件尋常的百姓布衣和一匹驢。

被俘以來一直安分的宋戌奓毛了,死活不肯走。

他那身行頭都值一座城池了,結果就被拿來換了這些不值錢的東西?他氣得抓了幾把農戶曬在簍子裏的辣椒丟到了太子臉上,隻是他雙手被綁著放不開,許多扔了個空,撒了一地,還有不少反被抖進了袖子裏。

“磨蹭什麽呢,還指望有人來救你?快點上路!”太子一腳把宋戌踹得一個趔趄,宋戌幹脆賴在地上不走了,反正那身粗布衣服蹭地他也不心疼。

太子和王美人交換了個眼神,宋戌才鬆快沒多久的腳又重新被綁了,原本換來給王美人騎的驢子也變成了宋戌獨享,他被橫丟在驢背上,顛得昨夜的飯菜都要吐出來。

他一路罵罵咧咧,吵得太子不想正眼看他。無人注意時,那罵聲才微微收斂,從掌心裏漏出兩根紅色的辣椒丟在沿途的地麵。

太子等人一路快趕進了城,才安靜的宋戌又鬧了起來,吵著肚子餓要吃飯,太子無法,隻得找了家不起眼的客棧,要了個包間吃飯。

宋戌手上的繩子終於被解開,然而他還是被緊抵在腰間的小刀控製著。

太子坐在窗邊,一麵注意著客棧外的人流,一麵壓低聲音:“快點吃,吃完就出城,你敢弄出一點動靜吸引別人注意……本宮就弄死你。”

宋戌在碟子裏挑挑揀揀,聽到這話突然嗤笑出聲:“等你出了這城,怕是再也沒有叫‘本宮’的機會了。”

太子神色一凜,正待說話,外麵突然響起腳步,不疾不徐,每一步走得平緩穩當。

太子的神經一下子緊繃起來,他把刀從宋戌的腰間移開,匿進袖裏蓄勢待發。

一雙白皙的手撩開了包間軟簾,走進來一個瘦削挺拔的漂亮少年,竹青長袍,鬢發高束,溫文儒雅。

他捏著根小辣椒在指尖輕轉,像是沒有看到麵前神色各異的三人,微微一笑:“店裏客滿,不知可否擠一擠?”

話雖這麽說,人已經在唯一的空座上兀自坐了下來。

太子見到他這模樣,鬆了口氣,轉而不耐煩地擺擺手:“哪裏來的不知禮的書生,快滾。”

話音未落,下一刻手肘一痛,莫名有股強大的抓力由小臂推到手腕,藏在袖子裏的小刀被逼出,太子抓刀的左手被魏登年製住,以一個怪異又不可抗拒的姿勢抵在了自己腰間。

“太子殿下別亂動,不然這東西就會從你的左腰捅進去,然後攪碎你的脾髒。”魏登年貼著他的耳郭,嗓音溫和低沉,勸告口吻真誠得讓人感動,太子的頭皮卻一寸寸炸開。

他不是不怕,但與其乖乖回去受死不如一搏。這麽想著,他另一隻手猛地揚杯,朝魏登年的太陽穴襲去。

他動作十分迅猛,料定老頭子派來的這個年輕小子不敢真的私自處置他,然而手指還沒夠到他的臉,就聽見“噗”一聲,刀尖沒進肉裏,而後刀身又推進去了一半,攪動左腹裏的髒器。

太子被一隻手及時捂住了嘴才沒痛叫出來,他費力地扭過頭去,瞪圓的眼睛裏全是不敢置信。插進左腰的小刀被抽了出來,刀柄翻轉,寒光在眾人的眼前晃過,又利落劃開他手腕上的皮肉,割斷了他的手筋。

“這是對殿下不聽話的懲罰。”魏登年的笑容和煦溫暖,好像隻是給他倒了杯茶。

太子抽搐了兩下,終於在劇痛中翻了個白眼,昏死過去。

魏登年欣慰地笑了一下,從他身上扯了幾塊碎布,飛快給他把傷口包紮了,又禮貌地請王美人替宋戌解開繩子,再請王美人把自己綁好,繩頭交到宋戌手裏。

王美人已經在旁邊嚇得邊哭邊打嗝,滿腔驚怒怨恨,又怕極了麵前這個漂亮暴戾的少年,乖乖照做。

而後,魏登年的目光終於落到了宋戌身上:“救駕來遲,七殿下受驚了。”

宋戌回神,丟開繩子急急問道:“我父皇怎麽樣了?可有受傷?”

魏登年一撩衣袂,單膝碰地:“陛下一切安好,就等您回去。恭喜七殿下。”

宋戌奇怪道:“喜從何來?”

“七殿下抓此反賊,難道不是奇功一件,可喜可賀嗎?”

“哦?”宋戌腳步一頓,上下掃了魏登年幾眼。

太子倒台,他這個最受寵的七皇子成了儲君首選。麵前這人,怎麽看都像是在表忠心想要入他羽翼,可人下意識流露出來的姿態是不會騙人的。

拱手時倨傲不肯低下的頭顱,跪地時微微抬起的下巴,大膽與他平視的那雙充滿野心的漆黑眼眸,還有被他極力壓製的殺氣。

他在生氣。

可是他在氣什麽呢?

宋戌想了一下,沒想明白便懶得想了。他急著趕回去,既然魏登年想巴結他,他哪能不要這白得的好處。

“行,那你先提著這兩人回去向父皇複命。”宋戌匆匆灌了兩杯茶下肚,抬腳便要走,魏登年虛虛攔了一把,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我要先去見堂妹。”

“殿下可知郡主身在何處?”

宋戌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臉上,魏登年當即頷首:“跟著陛下來祭拜太後的諸位貴人中,唯有七殿下和郡主不知所終。”

宋戌同魏登年擦身而過,聲音飄遠了:“不必,本殿下會親自去找她,你複命去吧。”

魏登年平靜地拱了拱手:“是。”

宋戌愛騎快馬,尤其馳騁於獵場追逐獵物時最覺快意舒暢,獵場的風剛勁猛烈,獵物在箭下逃竄,他這個懶散慣了的人,也隻在狩獵這一刻才會露出點身居高位的殺伐狠意。他享受追逐,喜歡刮過耳郭的自由風聲,可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哪一次在騎快馬的時候像這次這樣心如火燎,全無逸致,腦海裏全是那女人倒在血泊裏的樣子。

舒爽的風吹不幹額上的冷汗,他隻想快一點,再快一點。

路上半刻沒有停歇,竟然隻花了兩個時辰就從扈城上了薄奚山,顧不得門口的士兵阻攔,策馬衝進皇寺,一路奔去後院的客房,下馬時還踩在小石子上歪了個趔趄。一間間客房推開來瘋找,終於在倒數第四間廂房裏看見了倒在地上的李頤聽。

宋戌幾步撲過去,伸出雙指去探她的脖頸,感受到她肌膚下麵跳動的脈搏才終於肩膀一沉,整個身子鬆軟了下去:“宋熾,宋熾?”他一邊去解綁她的繩子,一邊急切地喊,“醒醒,別睡,我帶你去找太醫。”

李頤聽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動了動,睜開眼睛,氣若遊絲:“我要死了。”

宋戌道:“老子絕不會讓你死!”

李頤聽張了張嘴,宋戌立刻傾身過去仔細聽。

她幹得起皮的嘴微弱張合:“我要吃糖蒸酥酪,要餓死了。”

“……”

3

魏登年押著太子和王美人回到皇寺,比宋戌晚了一個時辰。

出行時隊伍裏的一千人如今已經折了大半,正在整頓。他沿路走去,看見他的扈城新兵都乖乖尊稱一聲小魏統領。

魏登年一一點頭,提著兩人去見宋帝,細細碎碎的議論聲在他身後聚集起來。

“那是誰啊?”

“太子被他抓到了?這是大功吧,這人好運氣啊。”

“那太子怎的傷成那樣?”

魏登年仰視著主位上的中年男子,巹朝的九五之尊,他的殺父仇人。

光陰好像在一瞬間有一萬年那般綿長。

最終,他微微一笑,平靜緩慢地跪下去行了拜禮。

“太子極力反抗,微臣不得已做了些處理。”

宋帝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沒有從血糊糊的太子身上移開,也沒有怪罪,擺擺手,便讓魏登年離開。

魏登年應了一聲,悄然退下。

剩下的,便是他們父子間的事情了。

後院關於魏登年的討論還在繼續,且聲音越發大了。

“你是說,是他發現了不明人馬在扈城活動,從而揣度有場大亂,把你們叫上來救駕的?”

“這也太料事如神了吧,幸虧你們聽了,要不然真要出大事!不過就這種人微言輕的小將領,你們怎麽都信他?也不怕他胡謅,沒人攔一攔,反抗一下?劉將軍也不阻止嗎?”

“劉懸將軍可信任他了!待他跟親兒子似的。”

“切,你們以為隨便哪個小卒子說話大家都會聽嗎?他不一樣,他是魏登年。”

“誰啊,沒聽說過。”

“魏跡魏將軍的獨子!”

“那個罪人之子?”

“所以你們是因為他是魏將軍獨子才聽信的?”

“不,是小魏統領值得相信。”

新兵們剛來扈城的時候水土不服,骨子裏那些個貴族的壞毛病都冒了頭,對於劉懸親點的這個小將領秉承著不服不聽不受管的狀態。

再加上老兵看不起新來的紈絝們,一天天地給他們下馬威,還挑事要跟他們比試,比騎射比身手,輸的人自領三十軍棍。

這種事情,每次來了新兵都會發生,隻要不鬧大,劉懸基本不管。

魏登年長得文弱漂亮,常常被他們調侃笑罵,他也不回應,更是讓人覺得性子孬軟,手下的人也越發不服。最後鬧得沒有辦法了,他點了新兵裏叫囂得最厲害的幾個去與老兵比試,結果一個個都被打得趴下,最後魏登年才上場。

馬背騎射,比的就是命中率。離箭靶八十米距離橫向縱馬,且隻有來回一趟的發箭機會,也就是說在這一個折返的回合裏,比試者要發出十箭,誰的命中率更高便算贏。

魏登年讓對手先來。那個老兵是騎射的老手,在這樣的難度下也隻有八支羽箭命中紅心。

接著便是魏登年。

軍馬速度較快,且必須要側身發箭,在不斷的移動中瞄準紅心,靠的不僅是本身騎射的實力,還有眼力,否則很可能就會被風速影響,最後連靶子都射不中。

魏登年行雲流水地翻上馬背,搭箭拉弓,底下的新兵都為他捏了把汗——至少在此刻,他跟新兵是一個陣營。

魏登年連猶豫都無,馬跑起來的時候便射出一箭,正中紅心,緊接著又祭出第二支。兩支箭幾乎是首尾相連地追著,從箭尾劈到頭首,再入紅心。

是天雨流芳箭!

周圍一片驚呼。

他們隻聽說過巹朝一位魏姓將軍曾用此箭法取過敵方將領的首級,力道之大,貫穿對方頭顱不說,還命中其身後主將,再接連數發,滅了敵方所有的將領。

可那已經是七年前他最後一次為巹朝出戰的事了,何況他們都未在戰場,誰也沒有親眼見過。

魏登年便如當年的那位將軍,連發十箭,隻用了半個來回便結束了比試。靶上紅心隻有一支羽箭,以及底下一分為二的一堆木屑。

練兵場安靜了片刻,誰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一個老兵站出來,說會射箭隻代表六藝中的一藝精湛,是不是好兵還得再來一輪。

底下新兵為他抱不平,贏了就是贏了,哪有什麽第二次比試的說法。魏登年卻是幹脆地應了一聲“好”。

要麽不比,比了便要叫所有人服輸。

儀態端方的男子拿起長刀來像是提筆揮墨,一股子都城裏養尊處優的書生氣,甚至費力地咳嗽起來,那弱不禁風的身板簡直讓人擔心他舞不動沉甸甸的軍刀。

將士們狂笑不止,原先被他箭法震懾住的老兵們也重新露出些輕蔑。

可是書生動起手來卻成了修羅鬼刹。他手腕騰挪了那麽幾下,仿佛隻是拱手作了一禮,老兵便跪在地上被製得動彈不得,縱是憋紅了臉,雙拳也再難使出力氣來,似被一團棉花束住。

魏登年嘴角勾起個弧度,禮貌道,請大家一起上吧。

語氣還是如往常那般溫和,可再沒人覺得這是客氣了。

老兵們麵麵相覷,人群中衝出來三四十個不服氣的。

書生手裏的狼毫成了鐮刀,刀刀割人首級。

無人看清他是如何動作的,那些衝上去的人全在半炷香裏倒在了他的腳邊,雖然不及要命的程度,可是手腳不是骨折便是脫臼,要養好怎麽也得折騰個把月了。

越是前些日子調笑魏登年大聲的,越是傷重。

若隻是贏了這些人倒也還好,魏登年還把原先手底下那些輸了比試的新兵的懲罰,全部攬到了自己身上,五個人,一百五十軍棍。

於是新兵們看著本就身子孱弱還被打得鮮血淋漓、中間兩度昏死過去的魏登年,哭得比自己賭馬鬥蛐蛐輸了半副身家還悲痛。

劉懸看不下去要人停手,可魏登年不肯;老兵們下不去手,魏登年也讓繼續;新兵們跪成幾排哭得鼻涕冒泡,爭著認錯求罰,魏登年全部不理。

用兵之道,兵戰為下,心戰為上。

一百五十軍棍,讓他攬盡扈城軍心。

太後的祭禮延遲到午後才舉行,大家都受了驚嚇,一個個神經緊繃,匆匆拜完就啟程返回都城。

來時大張旗鼓,去時如驚弓之鳥,緊趕慢趕的,一日後終於抵達了都城。

整場謀反裏,貴族中傷勢最重的李頤聽被宋帝特許接進皇宮休養。

臨去的路上,濮陽王緊緊拉著李頤聽的手不肯放,還睜著眼睛幹號假哭:“熾兒啊,你要不然替爹問問陛下,能不能讓爹也住到宮裏頭去啊,你傷成這樣,我回了王府你娘要打死我的呀!”

李頤聽氣得翻白眼,手往回抽了幾下還抽不出來。

宋戌怕扯到她傷口,連忙強行掰開了濮陽王的手,安撫道:“叔叔放心,我會替您照顧好堂妹的。”

濮陽王聽了,並沒有多麽欣喜,唉聲歎氣得更厲害了:“要是那晚狩獵你跟我一起去就好了,倒黴孩子,真是,怎麽這麽不讓人省心呢?”

為啥不說不去打獵陪著她,反而還怪罪上了?

李頤聽終於睜開眼睛,有氣無力丟出一個字:“滾。”

原以為離了濮陽王後終於能清淨地休息了,沒想到後頭還有糟心事。

宋帝寵這個郡主侄女誰都知道,各宮的娘娘都想接她住到自己的殿裏,派來的轎子全堵在後宮。

李頤聽被吵得肚子又餓了起來,身體還痛著疲累著,就同普通凡人受重傷一個感覺,但死不了,痛著痛著也就習慣了,幹脆起來去看看熱鬧。

下馬車時扯到了傷口,右胸汩汩地往外冒血,一直浸透了外衫,嚇煞了來接她的眾人。

最後還是宋戌先回過神,一把將她抱進了轎子裏,放了話——哪裏都不去,就住在雲華宮。

雲華宮是當今貴妃也就是宋戌她親娘的居所,李頤聽被接進雲華宮的偏殿休養。

宋戌剛把她安置下來就被宋帝的人叫走了,他擒拿反賊有功,回來就被封為儲君,原太子被廢,斬立決,王美人株連九族。都城八卦此事已經持續了三日。

新太子冊封禮過後還有見不完的朝臣和應酬,又折騰了幾日,想要求見的人把殿裏招待的椅子都坐塌了幾張,宋戌被吵得煩了,一張折子遞到他爹麵前,嚷嚷著做太子太累他不做了,直接被宋帝讓人轟出了殿。為了不跟那些老臣們虛與委蛇,他幹脆躲去了李頤聽那裏。

大批的補品每日往雲華宮偏殿裏送,流水的太醫進進出出,各個都麵色晦暗地說她活不成了,宋戌看她的眼神一日比一日凝重,還帶了許多宋熾從前哭鬧都不給的小食點心,之前她命在旦夕時要吃的糖蒸酥酪更是每天都往她宮裏送,李頤聽吃得舌頭發膩,吃不完的就送給雲華宮的宮人們,再有剩的全丟到池子裏喂魚,如今已經撐死了三批錦鯉。

宋戌再送糖蒸酥酪的時候,李頤聽終於忍不住了,她崩潰大喊:“你別送了,我再也不想吃那勞什子酥酪了!”

宋戌神色悲憫:“太醫說身體不好的人就愛發脾氣,越是垂死的脾氣越大,果然如此。”

李頤聽:“……”

“別胡鬧了,好好睡覺好好吃飯,剩下的時日都要好好的。”宋戌拉過她的手拍了拍,黯然神傷,“老子也知道你喜歡我,可是你不是老子喜歡的類型啊,我喜歡那種潑辣刁蠻又頗具風情的,你就隻有刁蠻。”

李頤聽氣得垂死病中驚坐起:“我不是,我沒有!”

“熾兒,你別不承認,喜歡一個人沒什麽丟臉的。怪我愚鈍,現在才知從前你跟我爭金戴玉,到處找我的麻煩都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雖然我最近對你很好,但你別多想,老子……老子做這些,完全是因為你替我擋了一刀,而不是因為老子喜歡你,做人要活得清醒點。”

宋戌說得義正詞嚴,可是糖蒸酥酪還是日複一日地往她宮裏送。

李頤聽試圖找宋戌解釋,然而他自信成謎根本聽不進去,在他看來,不喜歡他的女子才是不正常。

紅豆告訴她,宋戌每日都會跟太醫們在正殿詳談近一個時辰,向來待人寬厚的七皇子把太醫院裏醫術出眾的那幾位重責了個遍。

宋帝要過問她的病情,王府要催問治療效果,宋戌要監視問診過程,整個太醫院因為李頤聽,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可病患本人卻成了最悠閑的人,除了換藥痛點,每日吃吃喝喝,享受著漂亮宮女們的伺候,儼然已經習慣如何當好一個驕縱郡主,如果九重天沒有派人下凡敲打她的話,這樣躺著長膘的日子估計還得持續一段時間。

4

入夏的星子很亮,就像酸梅湯裏撒下了一把碎冰。

李頤聽尚在夢中,是被金光晃醒來的。她揉揉眼睛,瞧見了床前麵無表情的小仙君入鞠。

入鞠是再華神君手底下的文官,念起上麵的折子時,那毫無起伏的音調有種讓人重新打瞌睡的衝動。

然而當他念到魏登年屠了周府滿門的時候,李頤聽如同被一盆涼水兜頭澆下,醒了個徹底。

“怎麽會這樣,怎會如此?我分明是看著他離開鄲城的……”李頤聽披頭散發地坐在**,喃喃看向小仙君,“他後來又折回去了?”

入鞠搖搖頭:“魏登年是在離開鄲城的那日早晨隻身入獄屠了周家的,你不僅沒有阻止魏登年,甚至還間接促使他提前動手。頤聽仙子辦事不力,再華神君讓我轉告您,如果魏登年再殺了畢家父子,那麽便可認定劣性難除,屆時將抹掉他存在的痕跡。”

抹掉痕跡比結束他的生命更加殘忍,也就是說屆時不會再有人記得他,整個世間都再查無魏登年此人。

李頤聽驟然高呼:“不行!”

入鞠仍然沒有表情,即使李頤聽想伸手拽他求個情,他連眼皮都沒掀一下,後退了一步完美避開:“既然頤聽仙子心軟,那便做好剩下該做的。”

李頤聽張了張嘴,卻無法反駁。

她總不能說,算了吧,就看在魏登年好看的分上,留著他在世間繼續作惡殺人吧。

她隻能頹唐地應了聲好。

入鞠話已帶到,留下折子,晃身便走了。

九重天不愧是九重天,慈悲是神仙,狠心亦是神仙。

自鄲城一別後,李頤聽就再未見過魏登年,但關於他的消息倒是一直讓紅豆留意著,也算是源源不斷。

繼冊封新太子後,當日平亂有功之人皆論功行賞,魏登年乃是頭等功,被宋帝留在身邊,成了正三品的一等侍衛,在禦前輪值,算得上殿前當紅人物。

他剛被選上時還起過一些波折。罪人之子沒被處死已是皇家恩德,重入仕途還一下子越級居了高位的更是聞所未聞。畢愁一黨的大臣都上書勸誡此子不可留,但宋帝當時便大笑三聲,言道能殺其父便也能殺其子,何況近在眼前的才更好拿捏。

聽到此處,李頤聽連連搖頭十下,樺陰竟然敗給了這樣的巹朝。

宋帝性子輕浮張狂,治下無方,下麵的人自然也沒有幾個忠義的,巹朝的江山能被他穩坐這麽多年,還真是全憑武將多了。

她如今被十幾個宮女伺候著,太醫又一日進出三四次,所有人的視線都放在她身上,想偷偷去看一眼魏登年難上加難,隻能吃吃睡睡。

此刻李頤聽才終於覺得這日子不太暢快了,思來想去,要偷偷混出雲華宮還得靠宋戌。宋戌每次來找她,身邊總簇擁著一大群人,把他萬人之上的身份發揮得淋漓盡致,出去時身邊多一個婢女大概也不會招人懷疑。

宋戌今日參加宴會,到了晚間才來,剛進正殿就一路鬼喊鬼叫:“宋熾!宋熾!”

李頤聽一下子振奮起來,“噌”地從椅子上蹦起來往外衝,結果二人撞了個滿懷,頓時一股子濃重的酒味撲鼻散開。

李頤聽嫌棄地大退幾步,結果被宋戌一把抓住,扳著肩膀逼迫她直視自己:“熾兒,你發現老子今天有什麽不一樣嗎?”

他說話時舌頭打著結,身子也左搖右晃,手勁卻大得驚人,鉗著她動彈不得。

少年一雙桃花眼生得風流,此刻喝了酒,眼尾的紅色像是染了九重天上的一片煙霞,清亮的眸子裏映著她的臉,就像從前他娶太子妃那日跑到她房裏盯著她看的樣子。

李頤聽有片刻晃神,隨即用力踩了他一腳。宋戌吃痛,一下子鬆開了手。李頤聽立刻跳開一大步:“你胖了?”

宋戌甩著袖子大叫,撒潑的模樣不複先前的神情:“我換了頂發冠!”

李頤聽暗笑一聲自己多慮,她如今又不是宋戌的良娣,宋戌怎麽會有那樣的眼神?她給他倒了杯茶:“喝完,醒酒的。”

宋戌卻孩子氣地把杯子往地上一甩,腦袋不安分地往她肩膀上湊:“你今日急巴巴地找老子來,是想我了吧?”

李頤聽被酒氣熏得別開了臉,手指頭把他腦袋戳得離自己遠了點:“我是有正事要與你說。”

宋戌大著舌頭道:“太醫說你能活了?”

李頤聽搖頭:“不是這事。你聽我說,我等會兒要出去一趟,你把門外那些人都叫進來,我混進去扮作你身邊的婢女。”

聽到這裏,宋戌直起來的腰背一下子又塌了下去,半個身子軟趴趴倒在桌上,跟攤泥巴似的哼哼。

李頤聽晃他:“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

“如果是太醫說你能活下來就好了,你要是能活,老子就什麽都答應你……什麽都能答應你。”

李頤聽心裏一驚,伸手推他:“宋戌,宋戌你說什麽?”

可仔細一看,那人醉得眼睛都睜不開,嘴裏還胡亂嗯嗯哦哦,李頤聽氣得伸手揪他的耳朵:“你看現在都什麽時辰了,大晚上喝這麽醉,明早起來頭痛死你!快點起來,我還要出去辦事!”

宋戌痛得吱哇亂叫,被李頤聽揪得站起來,然而她手勁稍微鬆了點,宋戌立刻一把揮開,踉踉蹌蹌地往裏跑,跑到床榻前一頭栽了下去,賴著不起了。

李頤聽凶神惡煞地踢了他幾腳,他反而更起勁,穿著鞋子就在**滾了幾圈,喊著:“老子困了!老子要睡覺!”

他此刻這番樣子根本幫不上什麽忙,看來今日是見不到魏登年了。

李頤聽暗自歎氣,開始趕人:“困了就回你寢宮睡去,別在我這裏撒酒瘋!”

宋戌一把捂住耳朵:“誰在這裏瞎念叨,老子不聽老子不聽!”

李頤聽“嘶”了一聲,有幾絲紅色透出外衫。

手上掙紮的動靜忽然消停,她低下頭,宋戌也看到了她的患處,顫顫伸出隻手,臨了卻是折回來,抓住了她的手腕。

少年太子躺在**,如墨黑發在他腦後四散開來,喉頭似有些哽咽,嗓音帶了哭腔,眸子也像是浸潤了美酒般水光瀲灩地盯著她:“宋熾,你真的會死嗎?”

李頤聽心裏慌了一下,急急把手抽回來。宋戌被她帶得身子從**掉出來半截也沒鬆手。這時,旁邊人影忽現,橫空一個手刀落在宋戌頸後,他腦袋往床下一栽,四仰八叉,昏了過去。

李頤聽墜進一雙清冷慍怒的黑眸裏。

多日不見,他似乎肩膀寬了一些,個子拔高了些,不過還是一身黑衣,除了腰間一把佩刀外,再無半點修飾,卻越發襯得那張臉霞姿月韻,驚為天人。

他直勾勾地看著她,沒有了在周府刻意的乖順,即使此刻麵無表情,與生俱來的貴氣和眉宇間的淩冽卻是灼人。

她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高興,那人便回頭喝了一聲:“還想要活命嗎?”

李頤聽這才看見他身後竟然還跟著個中年男子,穿得比尋常百姓好一些,長褂子,背著藥箱,眼睛上還蒙了塊黑巾。

聽聞他開口,被蒙住眼的中年人不住點頭。魏登年丟去一對綿耳塞:“想活命就把耳朵堵嚴實點。”

中年男人在地上摸索了幾下,碰到綿塞,忙不迭地塞進耳朵,還用力往裏壓了壓。

“郡主真是好興致啊,月色如許,美酒佳釀,深夜會堂哥,臣唐突而至,可是打擾了你們?”

李頤聽還沒到見了小美男就昏頭的地步,何況麵前的人臉色極差,還擺出一副要把她捏碎的狠厲模樣,即使歡喜,她也心虛地吞了把口水。

“不是,你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發生。”

魏登年冷笑一聲:“是,目前到臣進來為止確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不過臣要是再晚一些來,就不一定了。”

魏登年靠近一步,李頤聽就後退一步,沒幾步就抵到了床沿。李頤聽身子晃了晃,仰著摔坐在宋戌腿上。

魏登年眼睛危險地眯了一下,提起宋戌的衣領往地上一扔,李頤聽想攔,剛伸出隻胳膊就被魏登年一記冷眼給逼了回去。

“哐”的好大一聲,她和室內的中年男子同時瑟縮了一下。

“魏……魏登年。”

她的胳膊撐著床榻,整個人後仰,再仰就要躺到**去了。魏登年卻逼得緊,兩隻手撐在她的手邊,姿勢像是將她整個人都裹進懷裏,隻是那張臉沉得嚇人,幾乎咬牙切齒地?到她臉上:“郡主是不是生來就有什麽毛病,專愛替人挨刀擋災,嗯?”

魏登年陰著一張臉:“可我怎麽聽說,諸多皇子公主裏,郡主從前跟七皇子關係最差?”

“再差也是堂哥啊,他救過我一命,我得還他。”

“真的?”魏登年半信半疑,語氣到底還是軟和了一些。

李頤聽立刻乘勝追擊:“真的真的,我救他那是血緣,你不一樣,我救你是有所圖的。”

魏登年心中一窒,頓了頓,提了半口氣道:“所圖何事?”

“想被你輕薄算不算……”

李頤聽說完就後悔了。

太沒用了,怎麽把心裏最真實的想法給說出來了。

她懊惱地捶了一下床板,突然間下巴被魏登年鉗住,迫著她抬頭跟他對視,他左眼邊的淡痣逐漸放大,直到再看不清,跟著嘴上一涼,碰到團軟軟的東西,很輕地碾過,然後被什麽滑滑熱熱的東西舔了一下。

魏登年的輕笑聲在耳畔響起:“這樣輕薄?”

李頤聽腦子“轟”的一聲蒙了。她愣愣看著魏登年,四肢百骸的血液好像一下子衝到了頭頂,臉上紅得要炸開,猛地跳起來,卻被他一伸手又按回了**。

李頤聽大叫一聲,拽起旁邊的被子,把腦袋拱了進去。

魏登年看著高聳的被子笑出了聲:“原來是隻紙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