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好久不見啊,宋戌

1

周家那邊已然兵荒馬亂。魏登年逃了,兩個家仆一傷一殘,慘叫聲傳遍了整個周府。

劉懸一行人從醫館裏借來了擔架,抬著魏登年氣勢洶洶地殺上周家,看門的攔也攔不住。劉懸臉上怒意難掩嗓音凶急,逮到一個看著能做主的便質問道:“他可是你們周家的人?”

陳氏第一反應就是魏登年剛出門就惹了禍事,眼珠子轉了幾圈,張口便道:“哎喲!這不是我們家裏逃跑的下人嗎,怎麽回事啊?您是?”

劉懸忍住了發作,蹙眉道:“下人?”

“是是是,就是個幹最髒最累的活的那種。”陳氏看見他腰間的木牌,客氣地笑起來,“原來是募兵處的大人啊,謝謝大人給我們找回逃跑的下人。小娥,家裏來客了,請老爺夫人出來。”

劉懸道:“他果真是個下人?”

陳氏笑道:“大人是第一次來鄲城吧,那您肯定不知道,這個人啊是我們家幹粗活的,原是罪人之子,我們好心收留他給他口飯吃,可他卻是個白眼狼,打傷了我們家兩個家仆逃跑了!”

這時候越是把魏登年貶得一無是處,越是能讓來人消氣,周府還能少給點好處平怒。

想到這裏,陳氏笑容擠得更多了些:“周府管教不嚴,讓這沒爹娘的東西衝撞了大人,等會兒妾一定讓下人把他潑醒,狠狠地罰。”

劉懸道:“如何才算‘狠狠地罰’?”

果然是上門找麻煩的。

陳氏答得格外認真:“紮針、杖責、炮烙、步步生蓮,還有挑斷手腳筋,然後趁他還沒有流血而亡前再縫起來,隻是這樣魏登年就沒法給周家幹活了,所以一直沒實施過。”她得意地補充道,“這些可都是從宮裏傳出來的好法子呢。”

劉懸深呼一口氣:“何為步步生蓮?”

陳氏道:“用紮了刺的木棍打受罰者的腳板,罰完後腳底皮肉已去其大半,再讓其人赤腳而行,每走一步,腳底留下的血跡便如紅蓮開放。”

“他……可有受過這懲罰?”

“自然受過呀。”

壓著刀柄的手指捏得發白,劉懸強忍最後一絲理智,嗓音有些發顫:“這樣嚴懲,萬一他真就死了呢?”

這將領真是好生膽小。陳氏篤定道:“哎呀不會的,不會死的,這小子皮糙肉厚,就是受著這些長大的,大人您就放心吧,隻要給他留口氣,大人想怎麽消氣都行,反正啊,他就是咱們周家的一條狗而已。”

劉懸氣得渾身發抖,可他的底線是不打女人,這時,周縣丞及大房夫人往院子裏趕了過來。

“劉大人,有失遠迎啊。”周縣丞遠遠喊了一聲,然而拱手的動作隻做到一半,就被突如其來的一腳踹飛。

離他最近的大房嚇得氣勢全無嗷嗷亂叫:“你幹什麽!你要幹什麽!來人啊,保護老爺!”

劉懸“唰”地拔劍怒視,周家兩手空空、沒見過世麵的家仆們全都不敢動彈了。

“毒婦,毒婦!小年還善良地想替你們遮掩,你們可知他對我說周家買了他後待他極好,原來你們就是這樣待他好的!”

周縣丞暈暈乎乎從地上爬起來,隻感覺腦子裏嗡嗡作響,還沒站穩,就又被人猛地揪了起來再摔到地上。

“老子就是不做官了,就是死,也要先搞死你們這幫雜碎!”

劉懸狠狠又往周縣丞身上補了一腳,然後掃了一圈在場的諸人:“綁起來,都給老子綁起來!凡是害過小年的,老子要他們償命!”

兵卒們領命,紛紛動手抓人,丫鬟家仆們四散逃竄,尖叫連連。

陳氏嚇得和大房抱作一團,此刻才恍然——他不是來要好處,是來要命的!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你打我的丈夫,綁我的丫鬟,還亂我的家!”

周夫人跋扈慣了,頭一次被人欺負到頭上,驚嚇過後,氣得膽子都大起來,衝上去一口咬住劉懸的手腕。劉懸痛得嗷嗷大叫,又不知道怎麽下手還擊這個婦人,情急之下一把揪住她插了滿頭金步搖的高聳發髻。

這一揪,那一大坨假發就掉在了劉懸手裏,露出周夫人比常人寬了一半的額頭。

依頭禿的程度來看,這年頭,縣丞這種小官家的主母也難做啊。

劉懸拿在手裏掂了掂:“別說,還挺沉,快趕上我的大刀了。”

“假發還我!”

“你先退後!”

“啊!”

又被咬了一口,劉懸手上一甩,周夫人終於鬆口,急吼吼地去撿她的假發髻。撿到手了也顧不上正反,立刻往頭頂一戴,腦袋上沉甸甸的東西落下來,自信和氣勢終於恢複了一些。

她麵色赤紅指著劉懸:“你一個九品的官憑什麽查抄同級的家!我要去告禦狀,我要你不得好死!”

“憑什麽?本郡主就告訴你,憑什麽能抄你的家。”

一道婉麗聲音隨著破門而入的動靜一同入耳,冰藍色的雅麗襖裙和手腕上係著的飄逸絲帶輕快地掠進眾人眼中。

姿容大方的女子莞爾一笑,揮揮手,身後五十名府衛便行動鏗鏘整齊地將周府團團圍住。

“紅豆,你去把大夫人房中暗格裏的官銀搬出來。”

後者應了一聲,招走兩個府衛立即去辦。

“不行,你們不能去!”周夫人急急去扯紅豆,被其中一個府衛推開撲了個空。

李頤聽走到周縣丞麵前穩穩站定:“四年前,鄲城的一處鄉鎮發生鼠疫,死傷數千,而你們這些貪官不僅趁機賣假藥大發國難財,甚至私吞朝廷派發下來的災銀十之有七!縣令已經招了,周縣丞你還有要辯解的嗎?”

周縣丞拚命搖頭:“郡主在說什麽,小人不知,小人隻是個縣丞,大人做的事情怎會與小的說。”

“這就要你自己去問你的縣令大人了。他不僅供出了你,還有他上頭的通判、同知、知府,一整條行賄鏈都被本郡主拔了出來。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嗎?”

周縣丞終於從劉懸那一腳裏緩過神來,然而掙紮著起身後,聽了這話身體又晃了晃,重新癱軟在地。

“難怪趙錢第二日就反口,原來是有這樣一張大網罩在頭頂讓他不敢不從。”李頤聽側目,“周府上下全部帶走,暫時收押在縣衙牢房,周家人分開關好,本郡主要一一審問。”

府衛們訓練有素地上前抓人,雜亂的討饒和尖叫四起。李頤聽不再看他們,略過朝她行禮的劉懸,向魏登年走去。

白色擔架上的少年仍在昏睡,眉目安逸,好似周遭天大的動靜也驚醒不了他。

李頤聽揮手,劉懸的幾個兵卒便把擔架放在地上,自動退後幾步。

她蹲下去,嘴角勾起個嬌軟狡詐的弧度,貼近魏登年的耳郭:“看在你長得好看的分上,我便讓你利用一次。”

擔架上的某人仍是昏睡狀,然而身側的手指卻細不可察地輕蜷了一下。

李頤聽笑笑,朝著劉懸頷首:“就麻煩將軍照顧他了,外祖母還在等我回稟,我晚點再來看他。”

劉懸愣了一下,匆忙回禮:“郡主嚴重了,照顧小年是微臣應該做的。臣叩謝郡主,恭送郡主。”

劉懸,魏跡的副將,跟魏登年非親非故,卻如兄如父,是他命裏翻盤的貴人,最後為他戰死。

李頤聽及時伸手,扶住了年過五旬的將軍,手腕翻轉,在他肩膀無聲地拍了拍。

今日算是李頤聽到鄲城之後最忙的一日了,光是拷問縣令就用了大半天時間,這會兒回稟完外祖母,晚飯還沒來得及吃,聖旨又來了,皇帝讓她全權處理此事,另外提到新的縣令已經在路上。

等到七七八八的事情弄完,李頤聽都餓過頭了,準備前往周府時,還被鄭易攔了下來。

他喜穿白色儒服,垮垮大大的袖子垂著穿在他身上卻不顯得臃腫老氣,行走俯仰之間透著一股子少年書生幹淨謙恭的氣質,行禮時行雲流水的動作配上不疾不徐的說話音調,直讓人覺得是個相處起來頂舒服的清潤君子。

照理他和李頤聽相處多日,應早就不怕她了,不知怎的,今日又別扭拘謹起來。

下人被鄭易請走,房間裏隻剩下他和李頤聽兩人,靜得能聽見燭火燒起來劈啪作響的聲音。

他忽然就跪了下來:“草民拜謝郡主救家父之恩。”

“你怎麽又來了,我不是都說了此舉並非為你,而是舉手之勞嗎?”李頤聽把他拽起來,有些惱,“以後莫要再說這種話了。”

鄭易道:“最近家中事多,等安頓好一切,我便要赴都城科考了。”

“那很好啊,你是個好苗子,將來定能在朝中嶄露頭角,我也快啟程上路了,說不定我們還能在都城遇見呢!你今日便是來跟我說這個的?”

“父親曾教導草民,有恩必報。”

鄭易說著突然紅了臉。李頤聽正奇怪,就見他蔥白的手指突然移到腰間,拽住了黑色的腰帶,輕輕一拉,外衫滑落,露出裏衣來。

“你幹什麽!”李頤聽嚇了一跳。

“我知道那次郡主把我綁進太師府,並不是下人的奉承討好。”

“啊?”

他臉紅得厲害,聲音也在顫,手上的動作卻更快了,幾下便脫得隻剩一件單薄的褻衣:“若是郡主不嫌棄鄭易無權無勢,鄭易可以忍受被人說攀龍附鳳跟郡主提親,若是郡主不願,鄭易……鄭易今日便以身相伺。”

還是同一個地方,上演兩月前的同一幕,但是角色徹底對換了過來,不過命運還是沒換。

鄭易脫得就剩一件衣服,然而那雙手抖得跟篩子似的,再脫不下去了,抬頭看了她一眼,便衝上來開始脫她的衣服。

“你冷靜一點啊!”李頤聽一拳把鄭易的臉打偏了過去。她是喜歡小美男,但也就是喜歡看看而已啊!

鄭易朝後踉蹌了兩步,手垂在身側,身體還維持被打偏的姿勢,狼狽地站了好半晌才緩緩地看向李頤聽,臉上的紅色一寸寸褪了下去:“我以為,郡主是有一點點喜歡我的。”

李頤聽啞然。

房中有一瞬死寂。

鄭易笑了一下,煞白的臉上似有屈辱似有懊惱似有不甘,最後自尊隻讓那些情緒化作語氣裏那一點微末的酸意:“才短短兩月,郡主心中便已經另有所屬了嗎?”

“這麽明顯?”李頤聽脫口而出,然後狠狠拍了自己腦袋一下,“不是,不是另有所屬,你很好,是……是我自己的問題。”

鄭易狼狽地撿起地上的衣服匆匆穿上,甚至外衣都穿反了,朝著她飛快一拱手:“草民叨擾,草民告退。”

然後一如在閨房初次見麵般,逃也似的跑了。

李頤聽看著他奔進夜色,垂頭喪氣地回走了幾步,把自己摔進柔軟的被子裏。

小美男一難過,她也跟著心情低落。

罪過,太罪過了。

若是今日在這裏的是宋熾,定會十分高興,隻可惜這具身體已經不是原來的郡主了。

“罷了罷了,他又不是喜歡我,就是一根筋想報恩,隻是被我駁了,傷麵子吧,過幾日總會消氣的。”

李頤聽在**滾了幾圈,逐漸生出點困意。

酣睡一夜,磨磨蹭蹭起床後,李頤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報菜名:“椰蓉餅、豆子粥、煎白腸、油酥烙,先做這麽些吧,餓死了,吃完好辦事。”

紅豆一一記下,見她心情不錯,笑道:“劉將領在府外求見,您要見他嗎?”

李頤聽道:“這麽早?”

“夜裏就來了,但是小姐您在睡覺,奴就沒把你叫醒。”

李頤聽猛地抬頭,莫非魏登年出了什麽狀況?

“我去見他。”她“唰”地起身,空著肚子就往府外跑去。

2

“你怎麽不早說魏登年中毒之事?!”

李頤聽行雲流水般從馬上下來,裙帶翩飛,疾跑進周府。

此時周府的家仆丫鬟全都被收監,裏外都是太師府的府衛和劉懸的兵卒。

劉懸緊隨其後,聽到這話默默扣了扣刀柄,這不是摸不準她和魏登年是什麽關係嗎……

他揮手,下麵提進來一個丫鬟,李頤聽定睛一看,十分眼熟,像是……大房身邊的人?

“事情大致就是如此。周家家仆魏登年無故中毒,卻追查無果,臣人微言輕,自知無權插手此事,但魏登年是臣故主的兒子,所以懇請郡主許臣提審周家人。”

“就算你不提,本郡主也會提審,”李頤聽在主位坐下,讓丫鬟抬起頭來,“你叫什麽?”

“鬱金。”

丫鬟一臉倦容,可是姿態卻強硬得不行,梗著脖子一臉冷漠,除了名字,接下來對所有中毒有關的問話全都一聲不吭。

劉懸擰著眉:“她就是負責小年飯食的,審問了一夜,一個屁都沒放,一直是這副軟硬不吃的樣子。”

李頤聽摸摸肚子,一口塞下一整塊黃豆糕,慢慢嚼完後,凝聲道:“既然什麽都不說,留著也沒用,殺了吧。”

她揮揮手,立即就有兩個府衛一左一右上前押了人往後拖去。

鬱金驚恐地看向李頤聽,對原主的忠誠在此刻潰散得幹幹淨淨,在被完全拖出去前用力地扒住了門框:“下了,下了毒!”

李頤聽抬手攔住府衛的動作,鬱金被重新提進來。

“說清楚點。”

“每日都下一點點在魏登年的飯菜中,大夫人派我盯著他吃完才能走。他平常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吃,一日兩餐都會吃得幹幹淨淨。”

李頤聽的手微微扣緊了扶手。

時不時的咳嗽,蒼白的臉色,甚至隨便走幾步就喘不上氣,原來是這樣。

劉懸一掌把麵前的椅子拍散了架,衝到鬱金麵前怒道:“解藥拿出來!”

“奴婢從未聽夫人說過有解藥啊。”

李頤聽道:“拖下去打死!”

鬱金哭喊道:“奴婢在夫人身邊伺候多年,要是有解藥奴婢一定知道,真的沒有解藥啊!”

“這毒可有名字?”

“叫……叫無息。”

這名字十分熟悉,像是在哪裏聽過。

李頤聽盯了她半晌,鬱金眼淚都嚇出來了不似有假,最終李頤聽還是叫人押了她下去。

她一邊給劉懸寫了封手令許他獨審,看能不能從周家人身上挖出解藥,一邊全城尋醫。

重賞之下必有勇者,隻是魏登年所中之毒實屬罕見,幾番問診下來,鄲城竟然隻有一位老大夫聽說過此毒——正是劉懸此前去醫館求助的那位。

“無息之毒從外邦流入,由於異常昂貴,故而逐漸從市井消失。不知這毒從何而來啊?”

李頤聽終於想起為何這毒耳熟,從前她當郡主時也曾在宮裏聽過。

她想起那根翡翠簪子,也像是宮裏的東西,可一個小縣丞怎麽能接觸得到宮裏的物件?

她斂神道:“大夫可有解法?”

老大夫歎了口氣,他也並未見過此毒,療法皆是古籍所記,並不保險。

李頤聽道:“無妨,大夫細說便是。”

無息之毒溫和,分量重時能夠致命,若是分量細微,便是三年五載也看不出什麽來,隻是毒性會一點點消磨吞噬服毒者的身體,毒發時隻像普通風寒,都是些虛弱咳嗽吐血的症狀,但毒素累積到一定程度便會開始健忘癡傻,武功全廢,且到那時,毒性已經融入骨血,查不出任何症狀,最後咳血而死。

這毒最適合用於宮裏麵見不得光的勾當,是以名曰無息,無聲無息。

解毒卻比服毒痛苦百倍。

魏登年中毒多年,毒性已然入骨,解毒也十分費事,需分五年治療,每年服用兩次解藥。

服藥者五感會失其四,清理毒素時全身疼痛異常,如同骨架拆卸重組,忍上五個時辰方能緩解,就算是體格健壯的成年男子也會痛不欲生。

許多人挺不過這關,幹脆選擇了自縊。

知道療法的時候,李頤聽一顆心仿佛被狠狠揪住。

魏登年身上那些病症全部有了解釋。

她忽然急急問道:“這毒如此磨人,若是此人還練武會怎樣?”

老大夫白了她一眼:“郡主,中毒那小子昨日老朽見過,確實是個頂頂好看的娃娃。不是我以下犯上啊,這尋常日子都要過不下去了,你還要逼他練武,那不是要他的命嗎?雖然你喜歡他,盼著他功成名就,但好歹也要有個度吧,有命才能練武啊!”

李頤聽百口莫辯。

如果說方才隻是心裏揪了一下,此刻便是被人捏住了,摔打在地上反複**摩擦。

魏登年啊魏登年,他那一身武藝……這些年到底是吃了多少苦頭。

“郡主,若是要治,早早與老朽說明,老朽好去配藥。”

老大夫叫了她好幾聲,李頤聽才回神,她麵露猶豫:“可有更快速且不那麽痛苦的法子?”

老大夫搖搖頭:“此毒根本沒有辦法藥到病除。”

李頤聽道:“我要先去問問他,讓他自己決定。”

“我要治。”

輕慢虛弱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二人回頭,魏登年不知什麽時候醒來了,披了件外裳就趕來了主廳,不知聽進去多少。

他倚在門邊,灰色的衫子鬆鬆搭在肩膀上,身上沒有幾兩肉,蜷成拳頭的手放在唇邊輕咳起來的時候肩角一抖一抖的,又平又直。

他像是早已知曉此事,神情寡淡,眉目沉鬱卻堅定:“還請大夫配藥。”

李頤聽默默走開,留下魏登年和大夫交談。

她從紅豆那裏要回了翡翠簪子,去縣牢的路上跟劉懸打了個照麵,後者失落地衝她搖搖頭,沒審出解藥。

周家人裏,縣丞懼內庸碌,大房凶悍短視,周茹嬌氣跋扈,周映蠢鈍惡毒,陳氏貪財圖利,就是這些人,攪亂了魏登年本該最自在快活的六年光陰。

李頤聽心中不快,想了想還是提審了周映。

那人被帶上來時已經是一臉青紫,看到李頤聽身邊這些個大刀闊斧的府衛們哀號一聲:“怎麽又是審我!”

李頤聽哼了一聲:“來啊,先給我打得半死再開始審。”

周映一聽,吱哇亂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跪過來求饒:“郡主!郡主啊!看在我們多年的情分上,您問什麽我都說,別打我!”

李頤聽把腿從他臂彎裏抽出來,大怒:“我們之間有什麽情分,你汙蔑本郡主!”

周映哭唧唧道:“每年您都要來避暑,這不就是青梅竹馬的情分嗎?”

“滾滾滾。”李頤聽把懷裏的老翡翠簪子掏出來丟到他麵前,“今日你想活還是死,全在你自己。宮裏那位為什麽要給你們這根東西和那陰損的毒藥?他和魏登年到底有什麽大仇?”

哭天喊地的周映突然一下子噤了聲,見狀,李頤聽下令把能唬人的刑具全部搬了出來。

周映瑟瑟發抖,嘴卻硬得很:“我周映今日就是被打殘、打死在這牢獄裏也不會說的,若是我說了,周家才真是退無可退!”

李頤聽笑了:“你是不是以為咬死不說,那位就會不計一切地救你們?本郡主就實話告訴你們吧,你們犯的事其實罪不至死,上頭還有那麽多犯了事的頂著呢,周家也就是被罰罰銀子,最多是個流放。但是,那位的書信可是昨日就到了,請本郡主悄無聲息地解決了你們,還給我送來一大尊玉佛像,哎,你要不要看看?那成色,可不是翡翠比得了的。”

周映傻了:“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我們周家替他做了那麽多,辦了多少年的事!”

他突然發難,狂躁地朝李頤聽撲來。李頤聽當胸一腳過去,旁邊兩個府衛立刻把人按實了。

“其實吧,我早就知道那位是誰了,我也不是想為魏登年主持什麽公道,我隻是好奇,德高望重的那位怎麽就和一個毛頭小子過不去,你不說便也罷了。”

其實翡翠簪子和無息到底有沒有關聯,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她並不確定,原先她甚至還以為是同官銀一樣貪取的賄賂。

李頤聽是樺陰國的郡主不錯,但對大巹的了解也不少。大巹皇帝是個自大的莽夫,要除去將軍府,絕不會費這些功夫,其餘種種都是她瞎蒙來誆騙周映的,沒想到一誆一個準。

隻要不是皇帝那就好辦。

她默不作聲,靜靜看著周映怒罵痛哭發泄。

終於,周映力氣耗盡癱倒在地,目眥欲裂地罵道:“畢愁這個老畜生!我要殺了他!”

賭贏了。

畢愁,這個名字李頤聽是耳熟的,巹朝文官之首。大巹雖然輕文重武,但這個畢愁卻很能哄宋帝高興,是宋帝麵前第一諂媚的主。

不過魏家獨大時卻不是這樣。

當年將軍府功高蓋主,蓋的不止有皇帝,還有臣子。

魏家樹大招風,魏跡亦是朝中文官彈劾的主要對象。對這些文官的上書,魏跡向來一笑置之,某一次卻忽然發怒,自請責罰。當時正是戰況吃緊的時候,皇帝當然沒罰,反而怪罪了那批文官,其中畢家受牽連最深,一家子盡被流放,直至將軍府被滅後才被赦免,重回京都,被皇帝委以重任。

但是畢家一直沒忘記被流放的日子,在魏家被誅三族後,甚至把那些年的仕途隕落全部怪罪在了魏登年身上。

據周映所說,他們家是被畢愁授意買下魏登年的,除了下毒以外,畢愁還吩咐他們狠狠地折磨魏登年,卻不能讓他死得太快。

於是他們給他下毒,讓他不能練武,且在外造勢,把周映在外麵鬼混欠下的錢全部算到魏登年頭上,再出來給他擦屁股。久而久之,鄲城的人都知道周家收養的那個罪人之子是個聲名敗壞、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他們常讓他吃不飽,幹很多很多活,不讓他讀書。

把一匹狼**成家犬,隻需要讓他永遠隻知道為了眼前的一口飽飯奔勞,再無聲無息結束他的生命。

到那時,就算有人記得魏登年,也隻記得周家收養他的恩德;再過些年頭,這個人存在過的痕跡,就會被徹底抹去。

3

李頤聽思考多日,最終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魏登年。

她扳倒周家,是想讓魏登年知道惡有惡報。如果多了畢愁這個存在,或許會激起他心中的仇恨,那就適得其反了。

這些年的苦難,既然已經結束了,就到此為止吧。

前路若仍艱難,她會保護他。

離開鄲城的前夜,李頤聽去了一趟鄭家,結果撲了個空——出來的老夫子說鄭易已經去都城趕考了。她隻好悻悻而歸。

翌日起了個大早,拜別了外祖母,李頤聽吩咐幾個護衛以及馬夫在城門口等著,帶上紅豆準備去跟魏登年告別。

魏登年被劉懸選上,要去扈城軍營曆練,跟李頤聽同一日離開。

劉懸的人馬已經在城外集結,魏登年向來是個心中有數的人,不知怎的,今日卻足足遲了一炷香才到。

一炷香時間足夠做許多事情,比如打暈幾個縣衙裏的捕快拿走鑰匙,比如避開本就人手不足又鬆懈的守衛進入牢獄。

暮春的早上,薄陽也沒有,天色泛著灰白,整個縣衙還在沉睡。

潮濕陰暗的牢房裏,那人手上鑰匙扣輕輕晃動起來,發出一下又一下清脆的金屬撞擊聲,或深或淺地落進了周家人的耳裏。

他們被分開關押,魏登年在每間牢房前停留的時間都很短,大部分的人甚至沒有醒來。

他們或許還在做夢,而他手法極快,他們也不會感覺到什麽痛楚。

除了周映。

他有些倒黴,因為早起想要小解。不過喚來的人不是衙衛,而是魏登年。

“我就要走了,要離開鄲城了,臨行前還來跟周兄道別,你說我夠不夠意思?”

男子的聲音低低的,湊在他耳邊,就像玉石打磨在沙礫上,沙沙的,溫和輕柔。

光聽聲音,極容易讓人以為是個教養極好的君子——如果忽略他死死捂在周映嘴巴上的大手的話。

他語氣熟稔得像在跟多年的摯友交談,不過似乎並沒有讓他回答的打算。

周映抖著身子,極力地蹬著腿,可一切隻是徒勞。

他驚恐的眸子裏映出了魏登年殘忍絕豔的笑臉,他第一次發現自己這個遠方堂弟像一隻行走在人間的惡鬼。

“我本來是不想讓你們這麽鬆快的,我一直都想跟周兄討教,桑皮紙在臉上鋪到第幾層才會窒息而亡。你們應該感激她。”

…………

魏登年脫去了那一身晦暗的家仆服飾,雖然上麵一滴血都沒有沾。

他帶著他極少的行囊向城門外走去,沉鬱的眉眼一如以往,隻不過心情極好,甚至朝著一路衝他癡笑的女子們點頭致意。

李頤聽站在城門前等他。

十八歲的魏登年,風姿神貌初顯。

迎風走來時,衣袂翻飛,每一下都拍在她的心上。

什麽鄭易小美男,什麽不辭而別,統統被她拋到腦後。

李頤聽笑得像隻聞到肉香的狐狸:“早啊魏登年,你今天有喜歡我一點嗎?”

他也衝她一笑,十分體貼地沒有再次拒絕她:“早啊郡主。”

李頤聽“啊嗚”一下捂住心髒,今天也是想被反派輕薄的一天!

她嗒嗒嗒地跑到他身邊:“此去一別,要記得想我,但也不用太想,因為我們很快就會見麵的。”

魏登年輕輕勾了勾嘴角:“郡主這麽肯定?”

李頤聽笑眯眯的:“你不來找我,我就去找你。”

魏登年停下腳步:“若是你沒來呢?”

李頤聽不知道他怎麽突然看上去就認真了,搖搖頭:“這個假設不成立。大夫配的藥拿了嗎?準備什麽時候吃?”

魏登年道:“晚一些吧,初去軍營,我不想出什麽紕漏。”

“好好好,”李頤聽彎著眼睛,“你可以等到我們見麵再吃,我陪你,有人陪著就不會那麽痛苦了。”

魏登年沒有答應也沒拒絕,李頤聽便權當他答應了,喜滋滋地跟著他往城外走去。

城門外,兩撥人眼巴巴地看著他們。

“對了,你今日怎麽來得這麽晚,是不是要走了,所以昨晚高興得睡不著啊?”

魏登年笑意凝固了一瞬,不知怎的,話到嘴邊又順著嗓子眼落了下去。

他向來不屑說謊。他不堪的樣子她都見過,他從前巴不得把她嚇跑,可是為什麽……

“是啊,睡得太晚了,早上都起不來。”

李頤聽對他的話沒有任何懷疑,點點頭又試探地問道:“以後還會回來嗎?”

“不會,結束了。”魏登年笑得生動,眼睛裏卻漫過一瞬寒光,直到他把目光落到身邊的女子身上。她肩膀沉了沉,似乎偷偷鬆了口氣,眉眼像風一樣幹淨,吹散了魏登年眸中的涼意。

4

皇陵建在薄奚山上,太後祭禮便是在那裏舉行的。

太後生前獨攬政權,和宋帝其實並不算和睦,死後倒是享了宋帝的一片孝心。

薄奚山在大巹位置偏東,最近的城池也就是扈城,遠離都城的喧囂繁華,環繞青山綠水,半座山頭隱在雲靄之下,倒像是座小仙山。

李頤聽對這種出行毫無興致,奈何她老爹濮陽王在都城關了小半輩子,最愛這種動輒一大堆人簇擁著的皇室活動,由不得她做主,早就給她報了名。

跟宋熾性子端莊沉悶的外祖母不同,他老爹是個不正經的,雖然打著祭拜太後的名頭出行,實際上已經著人張羅起狩獵的裝備。

他原話是這麽說的:人死都死了,做的這些都是給活人看的,咱們拜不拜的,太後她老人家壓根不知道,沒什麽意義,好不容易出去一趟,當然圖自己快活。

李頤聽聽到這話,當場還左顧右盼地擔心,想提醒她爹別當著下人們的麵這麽大不敬,結果她嗑瓜子的娘補充了一句,多打幾隻鹿回來,山雞也行,燉湯味鮮。

李頤聽算是知道宋熾那一身紈絝氣息是從哪裏來的了。

在都城待了半月後終於成行,當日,禦龍營的人清空了小半個都城的街道為皇家車隊開道,完全對得起興師動眾四個字。

李頤聽知道後直搖頭,巹朝的皇帝還是這麽神奇。

千人的車隊從奉天殿前一直延伸出宮,除宋帝外,還有七七八八的皇子妃子親王重臣,跟皇家沾親帶故的那一批轎輦在前,臣子們在後,皇帝的車駕居中,被天子親兵層層圍護,滴水不漏。

五月的日頭已經灼人,更何況是午後。車隊停在路上,李頤聽無聊地不時撩開車簾探頭探腦,忍不住問道:“父王,我們在等什麽?”

濮陽王搓開幾顆花生米外麵的紅皮,把白香的仁丟進嘴裏才道:“還不是在等被我哥慣壞的小侄子。”

話音剛落,由遠而近的一聲嘶鳴打破了莊嚴的氣氛,李頤聽下意識撩開了簾子,先入眼的是一匹腳力強健的高頭白馬,然後便是縱馬放肆的少年。

從見到他的那一刻,李頤聽整個人便如同被釘死在了車廂裏,再也不能動彈。

去祭拜太後的諸人至少麵子給足,服飾皆以白色為主,唯獨這少年一襲明晃晃的刺眼金色,蟒袍玉帶黃金緞裏,銀製的頭冠上紅寶石有三,東珠有四,就連腳踩的一雙雲頭錦靴都是雙麵緞的銀線勾勒,誇張奢侈,像一根行走的金條。

然而這身俗氣至極的裝束配上那張風流張揚的臉,頓時拔高到了貴氣的檔次。

誰人不愛金條?誰人又不愛俊俏臉蛋?不巧的是,這兩樣他全占了。

從宮禁嚴明的宮城裏一路縱馬而來,衝散護衛軍進了車隊才狠狠勒了韁繩,引得白馬一聲長鳴,而他夾了夾馬腹又悠悠走了幾步,扭頭瀲灩一笑,眼尾上挑:“喲,都到了。”

周圍頓時不少人衝他行禮。

“七皇子。”

“拜見殿下。”

宋戌擺擺手,扭了馬身朝後走了幾步,停在李頤聽的轎輦跟前,先朝濮陽王喊了一句叔叔,然後從頭到腳將李頤聽掃了個遍。

他懶懶嗤笑一聲:“小堂妹,你這衣品可真是愈見低劣了啊,戴點頭飾吧,被百姓見了,還以為皇家窮得要去討飯了。”

李頤聽袖子裏的手一點點攥緊。

巹朝七皇子,宋帝最喜愛的兒子,此時還未成為大巹的儲君,跟宋熾從小吵到大的對頭,以及凡人李頤聽名正言順的丈夫。

他活生生地站在她麵前,一點都沒變,還是這麽招搖,一點點內心活動都能在他臉上瞧得清楚分明,不假辭色。

對於皇子這個身份來說,他或許太年輕,又或許還太張狂,可是年輕和張狂這兩個辭藻多數時候是綁定在一起的,當它們同時出現在某一個人身上,還是一個好看的人身上,絕大多數時候,都很招人喜歡。

她盯著他,胸口發緊,在心裏偷偷打了個招呼。

好久不見啊,宋戌。

宋戌瞧著李頤聽木木的模樣,咂摸出點奇怪的感覺來。

不僅平常跟他爭父皇賞賜時的那股蠻橫勁沒了,眼睛裏還有點,還有點……管他的!宋戌說不出來,但他很滿意宋熾這副樣子,她定然也覺得自己說得很有道理。他得意地拽了拽韁繩,輕喝幾聲,鑽進了前麵皇子們的隊伍裏。

濮陽王咂著嘴,恨鐵不成鋼道:“他才說兩句,怎麽你還氣得手抖呢,你反擊呀!罵他呀!實在不知道罵什麽,你就說他頭上的東珠是假的,氣死他!在你外祖母家待久了都不會吵架了?你退步了啊小宋,為父對你很失望。”

李頤聽幹笑幾聲:“女兒這是懶得和他一般計較。”別開眼去,在心裏反複默念了幾遍“我是宋熾我是宋熾”,終於平靜下來。

接下來的半日車程,中途休息了兩次,宋戌也沒再來挑釁李頤聽,晚間便相安無事地到了薄奚山。

山間霧濃露重,不宜再往上走,車隊要在半山腰的皇家寺廟休憩一晚。

李頤聽假裝回房間休息,換了套更方便的裙裝摸出去在廟裏閑逛,順便給月老廟供奉點香火。

逛了片刻才發現,廟裏壓根沒月老像。

偌大一個皇家寺廟沒月老,這完整嗎?這專業嗎!李頤聽連連搖頭,決定去找主持掰扯掰扯,讓他辟間屋子,建尊月老像來。

皇親國戚都被安置在左邊的上等客房裏,下人們也有下人房,右邊的一片屋子空著,李頤聽瞎轉悠的時候,忽然聽見細小的爭執聲。

是女人的聲音,還在嗚嗚咽咽地哭。

一排的客房都黑漆漆的,李頤聽貓著腰,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摸過去,貼在窗戶上聽,終於在其中一間客房前站定。

窗戶紙被她戳了個兩指寬的小洞,看見裏麵正捂著臉啜泣的女子,和她麵前輕聲安撫的男子。

“一二三四……”借著朦朧月光,李頤聽依稀辨認出男子身上的袍子有九條張牙舞爪的金蟒。

是太子啊。那對麵捂著臉的是誰啊?

李頤聽身子前傾了些,幾乎整個人都貼在了窗戶上,時不時興奮地往洞裏看一眼。

從那女子斷斷續續的哭啼中,李頤聽大概得知此女犯了個錯,不過她說是被陷害的,還鬧到宋帝麵前去了,宋帝十分不悅,準備此次祭拜過後把她留在宮外思過。

女子哭得傷心著急,一直說自己在宮外肯定會被下黑手弄死,太子恰到好處地擁住了她,體貼地寬慰,說絕不會讓她出事,今晚就會動手,不會讓宋帝有機會處置她什麽的。

太子這是要謀反啊。李頤聽打了個哈欠,本以為下凡一趟還能聽聽皇家秘聞,然則故事十分沒意思,還不如月老手裏的那些戲本子,完全忘記了此刻頂著宋熾身體的自己也是要被謀反的那方。

然而哈欠打到一半,那不是低頭捂臉痛哭就是把腦袋埋進太子懷裏的年輕女子,梨花帶雨地抬起了頭來。

那什麽不是宋帝的王美人嗎!

太子和王美人?

看到這兒,她可一點也不困了,這在月老的戲本子上也少見啊!

李頤聽看得正起勁,一時亢奮,拍著窗戶笑出了聲。

剛拍了兩下她就呆住了,因為屋子裏原本濃情蜜意的兩人齊齊轉頭望了過來。

王美人驚呼一聲,太子率先反應過來,衝出來一把扣住了正欲逃跑的李頤聽,李頤聽還沒來得及施展點身手,就被隨後出來的王美人一棒子敲了個眼黑。

“撲通”一聲,倒栽在太子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