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 這是中毒

1

李頤聽躺了兩天,背上已經大好,隻是宋熾這細皮嫩肉的,想要傷疤全消估計還要費些藥。

她能活蹦亂跳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周府。

自上次事情發生後,周家家主便對外稱病,縣衙也不去了,整日裏關門閉戶的不見人,既是為了名正言順藏著魏登年不讓李頤聽見著,也是怕再生端倪,躲著李頤聽想拖到她走。

那日所有人都見到郡主撲上去替魏登年擋了一板子的模樣,周家上下全都惴惴不安。

是夜,月明星稀。

周府大門攔不住李頤聽,她輕車熟路摸了進去,袖子裏還揣著什麽,鼓鼓囊囊的,手腕上係著的冰藍色絲綢隨著她翻牆而過的利落動作,在空中劃出道飄逸弧線。

李頤聽興衝衝地摸到下人房裏,一排排找過去,卻不見魏登年。

她心中奇怪,擔心他又被為難了,拔腿就往祠堂跑,路過某一間院子時,卻聽到了奇怪的動靜。

這種院子裏隻有五間房,住的都是貼身伺候主子的丫頭婆子,比尋常的丫頭要高貴些,但心氣也高,平日裏都是拿鼻子看人,碰到同樣拿鼻子看人的也就更加不快,互相幾乎不走動。

李頤聽聽見的奇怪動靜就是從最西邊那間房附近傳來的。

“沙沙”“嚓嚓”,像是重物在地上被拖行,最後咚的一聲,被拋進了深坑裏。

動靜不大,可在這暗夜裏聽起來尤為詭異。

李頤聽想了想,還是悄悄潛了進去,一路循著窸窸窣窣的聲音繞到了房間後麵。

月光拂亮黑衣男子的一片衣角,映照出他頎長纖瘦的背影。

周府的下人房都是下人們自己打掃,不過也就是維持表麵整潔,房屋後麵的荒地向來沒人管,任由雜草瘋長。可此刻,魏登年旁邊卻堆著半人高的土,將雜草壓得沒了形,他揮動著鐵鏟,一下又一下地往麵前填埋,時不時還停下來喘息一會兒。

低低的咳嗽聲被風送進李頤聽的耳朵。

“魏登年,你在這兒做什麽?”

男子身體猛地一僵。

她緩緩走上前去。

前兩日下了雨,後院的泥土有些濕軟,一腳下去,鞋子兩邊立刻沾上了黏糊糊的黃土。

李頤聽心中升起一陣不好的預感,她走到他身邊,往他腳下的深坑伸出腦袋看去。

賴婆子一動不動躺在裏麵,看上去睡得格外安詳——如果忽略捅穿她脖子的那把小刀的話。

她身上的血不多,隻有右胸前的衣襟上有一小片細細密密的紅點,足以看出出刀之快,勁道之狠,並非是隻習武幾年的人就能做到的。

李頤聽瞳孔驟然放大,向後退了好大一步,死死咬著下唇才沒讓自己驚呼出聲。

魏登年將她的恐懼盡收眼底,攥著鐵鏟的手指微微顫抖,半晌,又很輕地笑了一下。

嗬,被發現了。

她滿目驚慌,狐狸眼中噙著一汪淚,怎麽看都像是怕極了他的樣子。

她現在在想什麽呢?

哦,應該在想他是個怪物,應該在警醒自己從此以後遠遠見到他就要轉頭逃跑。

她永遠都不會再糾纏他了。

想到這裏,魏登年似乎鬆了一口氣,可是那一口氣卻怎麽都鬆不到底,同時還有一點,就一點點,像針尖紮破手指的刺痛,陣陣傳至四肢百骸。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他在等她尖叫逃竄。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卻看見李頤聽已經在土堆邊跪下來,兩隻手用力地扒著濕膩的泥土,往坑裏拋。

她在……替他埋屍。

明明身子還在顫抖個不停,卻佯裝冷靜地替他埋屍。

她甚至還在催他:“你還幹站著做什麽,動作快一點,不要讓人發現。”

被淩虐慣了的人再次遭到毆打,那不是傷害;但之後再得到善意的舔舐,那是傷害。

他本來是不覺得苦的,但嚐到一絲甜頭後,從前那些苦讓他覺得苦不堪言。

李頤聽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被魏登年掐著脖子,重重地撞上了樹幹。

她背部的傷口大概被撞裂了,已經開始疼,袖子裏的東西哐啷掉了一地,全是上好的創傷藥。

分明被掐著脖子威脅到生命的人是她,滿臉猙獰和痛苦的人卻是魏登年。

“為什麽,為什麽?”他嗓子裏發出低沉的怒吼,手上力道不受控製地加重,就像一頭驚惶的小獸,被人打慣了,忽然被溫柔撫摸,卻也隻知道用揮動爪牙還擊,“為什麽會喜歡我這樣的人……你到底喜歡我什麽?我不信,我不信!”

這要怎麽說呢?在九重天上看戲本子的時候,她就喜歡了呀。

喜歡他心狠手辣,喜歡他病嬌善變。

還有後來下凡見他第一眼的時候,看到他頂著張謫仙般的臉卻受盡苦難,就好喜歡了。

但她忍住了。

她隻是輕聲道:“我是個庸俗的人,所以大概是,見色起意吧。”

魏登年腦子裏已經想了數百種她的狡辯,唯獨沒有想到這樣……這樣,他形容不來的回答。

他隻能愣住。

魏登年被李頤聽直勾勾地瞧著,感覺心髒好像被人拿著鼓錘追著敲打,一下又一下,一下再一下。

她被都城的水土養得嫋嫋婷婷,眼睛也好澄澈,看得他無地自處,無處藏身,一直穿在裘衣外麵的馬甲好像又開始發燙……他猛然鬆手。

李頤聽從溺水的狀態裏出來,扶著樹幹大口喘氣。

魏登年不再看她,撿起地上的鐵鏟,用力地填土。

李頤聽緩了一會兒,也幫著一起往下扒拉。

他的手頓了頓,卻什麽也沒說,一時間,後院裏隻有“沙沙”的聲響。

填到一半時,李頤聽忽然“啊”了一聲,魏登年眼皮一跳。

“周府裏忽然少了個大活人,一定會被發現的,要是他們懷疑到你頭上怎麽辦?”

他沉默了一瞬才道:“不會發現的。”

“嗯?”

“周府年事高的這些婆子每年都能回家省親,前段時間年節繁忙走不開,所以一般是這個時候回去。”

他並非一腔衝動,而是蓄謀已久。

每次省親都會放一批人回去,賴婆子平日裏為虎作倀,壓根沒人願意跟她同路。

再加上他特意從大房屋裏偷走了部分銀子,就是前兩日被周映汙蔑的那箱銀子——既然已經被汙蔑了,坐實也不算虧。

就算一月之後,周府的人發現賴婆子沒有回來,他們也隻會以為她是攜款潛逃,不會有人知道,她永遠留在了周府。

李頤聽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魏登年並非沒有手腕,相反,以他的算計、武功足夠讓他逃出周府,但他從不反抗,到底為什麽……

隔天,鄭易便帶著答案來太師府了。

他奉命去周府贖魏登年。周府上下已經閉門謝客許多日了,他原是被攔了回去,卻引來了院裏的周茹。她也在私塾上課,算是鄭易父親的學生之一,跟他算是同窗,這才被請進去。

鄭易被人請去大堂稍作等候的時候,有人來給他送茶,鄭易道了聲謝,打了個照麵,兩人皆是一愣。

魏登年不知想到了什麽,目光在一瞬間晦暗下來,語氣冰冷不善:“你來幹什麽?”

周縣丞還沒有來,這事情也是跟魏登年有關的,鄭易索性便先跟他說了。

“所以他原話是怎麽答的?”

李頤聽拿手托著臉蛋,撐在桌上聽得聚精會神。

鄭易輕咳一聲,微微別開臉,躲開了她的目光。

“他說,如果走了,這些年就妄過了。”鄭易蹙起眉,“草民愚鈍,並不知其意。但既然他一力反對,我也隻能就此作罷,並沒有向周縣丞提及。”

他沒懂,但李頤聽聽懂了。

如果一走了之,那之前所受之辱便白白受了,之前的種種努力便都付之東流。

魏登年仍然是野心勃勃的魏登年,他一直在等一個光明正大離開周府,然後反手將他們捏死的機會。

“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李頤聽歎了口氣,是她想得簡單了。

小美男太多疑,又對自己過於狠心,若是就這麽跟鄭易走了,反倒不像他了。

鄭易見她滿麵愁容,幾次欲言又止,思忖良久,還是忍不住提醒道:“郡主,草民覺得這個魏登年……很是奇怪。他似乎並不甘心屈居人下,若是郡主想收他貼身伺候,或許掌控不住。”

其實他更想說魏登年並非善類,雖然他做著下人的事情,卻並沒有下人該有的姿態。

當鄭易提出想買他回去以客待之的時候,那尖銳陰鷙的目光仿佛要將他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刮個幹淨。

他第一反應並非感謝,而是陰惻惻地笑起來。就算鄭易是個男子也不得不承認,麵前這人的皮囊要比他好看許多倍。但這點驚豔,都被平白冒出的一身冷汗衝散。

分明他什麽都沒做,可是這人壓著眉眼逼近時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卻讓他十分心驚。

鄭易甚至隱隱有種預感,如果不是周縣丞及時過來,他或許都不能安穩地走出周府。

這不是什麽好啟齒的事情。鄭易糾結了許久才委婉地提了上麵兩句,哪知道李頤聽一臉無所謂地擺擺手:“無妨,我讓你收他,本就不是想掌控他。”

而是度他。

2

已經是暮春了,早晚的風還是帶著寒意。

李頤聽三天兩頭帶著人馬去月老廟上香。礙於她的“**威”,府衛們不敢妄議,一個個有條不紊地排隊,她還在旁邊逐個囑咐:“誠心,要誠心。對就是這樣,沒多久你們都會娶到老婆的。”

李頤聽看著月老像前漸漸溢出爐子的香灰,心滿意足地笑了,再招搖過市地帶著人回府。

她剛坐下讓紅豆給她鬆發梳洗,劉掌事便送來了一封書信,濮陽王催她在五月前回都城。五月初是太後忌辰,皇室宗親皆要跟隨皇帝一起去扈城祭禮。這個月,這樣的書信都已經是第三封了。

李頤聽回複的還是一樣的內容:小感風寒,病好立刻啟程,勿念。

沒有多久了。

算著命簿上的日子,魏登年的人生拐點馬上就要來了,她要看著他安全離開周府才能放心地走。

倒是每日來教書的鄭易最近總是心神不定,李頤聽跟他說起不日便要從鄲城動身的事情,他也恍若未聞,幾次走神。

李頤聽詢問是不是有事發生,他又吞吞吐吐含糊其辭。

追問了幾次未果,李頤聽便也不再多提了。

當她快要把這件事拋到腦後時,鄭易卻在某個晚上突然而至,衣衫淩亂,沾了滿身草屑,連帽子歪掉也沒顧上整理。

他向來是個規矩幹淨的人,李頤聽見此情形,隻想到一件事:“鄭易,你又被別人綁去閨房了?”

鄭易“撲通”一聲在她麵前跪了下去,雙目通紅道:“求郡主,救救草民父親!”

李頤聽心裏一驚,知道一定是有什麽大事發生才會迫得他如此言行,立刻收起玩笑,把他扶了起來,倒了杯茶:“你慢慢說。”

鄭易並未飲茶,急急道:“便是方才,何縣令將我父親抓走了!他們收取學生賄賂被我爹發現,居然還反咬一口,求郡主做主!”

說著又要下跪。李頤聽立刻出手攔了下來:“別急,慢慢說,慢慢說。”

聽了許久,李頤聽終於從他的隻言片語裏拚湊出了事情始末。

開私塾的原是十年前科舉考試落榜的一名秀才,叫孫招,在鄲城紮根壯大後擴建了私塾,並且招募了五個教書先生,鄭易的父親鄭鴻便是其中一個。

那日鄭鴻罰某個學生留堂抄書,走時撞見孫招跟自己其中一名學生索要銀子,還稱隻有他沒交束脩了。

學生與老師初見麵時,必先奉上禮物,稱為束脩。

最開始隻是食物,例如些許鹹魚臘肉,後來逐漸發展成銀錢。

可這束脩不是早早便交了嗎?

鄭鴻心中奇怪,便走近些去瞧,卻見到那學生給了孫招一根金條。

他過於驚訝,以致手裏的書沒有拿穩,掉落在地被二人瞧見。

事後孫招並無解釋,甚至拍了拍鄭鴻的肩膀,讓他不要少見多怪。

鄭鴻為人正直,最見不得此等假借職務之便私收賄賂的事情,思來想去決定報官。

可是當他來到縣衙,卻撞見了被縣令奉為上賓的孫招。

讀書原是件純粹的事情,如今卻成了這等黑暗低劣的勾當。

鄭鴻還算聰明,沒有當場發作。他猜測事情恐怕並不是私收賄賂那麽簡單,或許這麽多年來,這件事情一直沒有被捅破,便是因為縣令同樣收了孫招的賄賂。

不排除所有的學生都交過這筆冤枉錢。

鄭鴻是個直腸子的讀書人,當即揮筆寫下一封書信,欲將此事捅到縣令上頭的通判那兒。

可就是這一紙書信,最後讓他等來了縣令的抓捕。

那孫招還反咬一口,於公堂之上言其親眼見到私收學生賄賂的是鄭鴻。

而縣令不等細審,直接判定鄭鴻有罪,甚至還派人來鄭家翻找受賄的銀子。五大三粗的捕快們變相抄家,砸的砸,打的打,鄭易趁亂逃了出來,被兩個捕快一路追趕,直至他進了太師府才止了步。

“大致情況便是如此了。我爹年紀大了,腿腳又不好,往常每日都要捂著湯婆子才能入睡,現在天氣這麽涼,根本住不得牢房這種濕冷的地方,求郡主救他!”

六神無主的少年頂著雙泛紅的眼睛看著她,好似看著唯一的救命稻草。

李頤聽在心裏“哎喲”一聲,真是小可憐。

怎麽受苦難的總是小美男呢?

大概都在等她拯救吧。

真是年紀大了毛病也多了,就衝他這張飽受委屈不公、被命運薄待的臉——

“救!我救定了!”

鄭易一愣:“郡主相信收受賄賂的是那孫招,而不是我爹嗎?”

“當然相信,他能教出你這樣知禮博學的兒子,怎麽會是個被財色蒙蔽的人呢?”李頤聽掐了把他白淨的臉蛋,忍不住想,什麽時候魏登年也這麽白軟可欺就好了,“放心吧,今晚睡我這兒。”

鄭易:“啊?”

“呸!不是,我的意思是這點小事我幫你解決,今晚你就別回鄭家了,外邊天黑不安全,萬一縣令要對你做什麽呢?我讓人給你收拾間客房出來。”

鄭易微微頷首,安靜地應了一聲:“多謝郡主。”

不知道是力氣太大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李頤聽總覺得他臉上被她掐過的那塊,格外紅潤。

既然來了活,李頤聽便閑不住,當即讓紅豆帶了幾個府衛去找行賄之人。收拾一番後,她在主客廳裏見了他。

此人叫趙錢,是鄭鴻名下的學生,那日鄭鴻便是撞見他把金條交到了孫招手裏。

人嘛,長得十分一般,就算見過幾麵,扔進人堆裏也找不出來的那種。

李頤聽的興致一下子蔫下去一半,身子往下滑了滑,打了個哈欠,瞥到旁邊鄭易期待她主持公道的眼神,又立刻挺直了腰板。

李頤聽:“趙……”

“小的趙錢。”

“趙錢,你知道本郡主找你是為何事嗎?”

“小的不知……”

李頤聽重重在手柄上拍了一掌,“啪”的一聲,堂下的人也跟著一哆嗦。趙錢沒見過郡主,以他的家境還夠不到圍在宋熾身邊的資格,隻是早早聽聞她凶悍的名聲,一被召見便立刻來了。

“小的真的不知啊。”

“哦,”李頤聽摸摸鼻子,“那本郡主便告訴你,此番叫你前來,是給你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你給我好好想想,想清楚,孫招到底有沒有向你索要賄賂?”

趙錢聽到此話,終於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瞧了瞧李頤聽,又看了眼旁座的鄭易,想起來之前的一些傳聞。

“自然收取了賄賂。”

話音一落,李頤聽和鄭易皆是一愣。

這就說了?

這麽輕鬆就能解決那兩個狼狽為奸的了?

李頤聽還以為會要軟硬兼施,費上一些工夫,畢竟孫招於他還有師生情誼,沒想到問了一句他就說了?

李頤聽樂了:“算你識趣。”

趙錢臉上浮現出討好的笑容來:“孫招年年受賄,一個學生都不落下,根本不配為人師,全憑郡主做主。”

“好,那今日就這樣吧。明日我會再請你出證一趟,到時候你便照著剛剛所答,把孫招受賄之事再詳細地說一遍。”李頤聽鬆快地喝了口牛乳,“等本郡主收拾了孫招和縣令,會重重賞你的。”

趙錢歡喜地謝了恩,李頤聽揮揮手,便讓紅豆把他帶走了。

紅豆帶著趙錢剛剛離府,悄悄蹲在太師府門外的兩個捕快交換了個眼神,往相反的方向離開了。

趙錢前腳到家,沒過多久,孫招便“咚咚”敲響了趙家的門。

隻要趙錢願意做證,說出孫招收取賄賂一事,那麽鄭鴻的罪名、何縣令的維護便一眼明辨了。

事情即將解決,李頤聽心情甚好,酣睡一夜後帶上鄭易、紅豆還有不少用來壯聲勢的府衛,精神飽滿地出了府。

一行人浩浩****來了縣衙。一到衙門,李頤聽就霸占了縣令的位置,還頤指氣使地叫周縣丞去請孫招和趙錢。

何縣令聽之任之,笑眯眯地搬了張凳子在她右下方坐下。

李頤聽哼道:“你也下去跪著。”

何縣令幹笑一聲,卻未違抗,應了聲“是”,也同孫招等人跪到了一處。

李頤聽拍響驚堂木,堂下“威武”的氣勢立刻造了起來。

她滿意一笑,開門見山,直接提審。

趙錢上前幾步跪下,一開口,卻是跟昨晚截然不同的回答。

“小民從未將金條給過老師,孫先生也從未私下收要過賄賂,還請郡主明辨。”

李頤聽道:“你昨晚可不是這麽說的!你這廝怎麽出爾反爾?”

趙錢十分為難地眨巴下眼睛,突然高呼:“郡主,汙蔑師長的事小的實在不敢做啊,您許諾的好處小的也不會要,還請郡主放過小的!”

李頤聽大怒:“你敢反咬本郡主?!”

可不論她再如何審問,趙錢都一口咬定孫招沒有收取賄賂。李頤聽又派人去找了兩個學生過來,二人也皆是矢口否認賄賂之事。

孫招越發得意,甚至站起身來道:“郡主,在下未收賄賂便是未收,咱們就算是鬧到老太師那裏,她老人家也會還在下一個清白。”

李頤聽算是知道了,趙錢就是牆頭草,比她還牆頭的那種。

堂下的鄭易默默聽了許久,將下麵幾個人揚揚得意的神色盡收眼底,向李頤聽道:“這些人早就已經串供,此刻若是再不依不饒,也隻會坐實您威逼利誘。我們還是先回去再做商量吧。”

“那你爹怎麽辦?”

鄭易啞然。李頤聽扒開他,凝聲問道:“何縣令,既然今日無法證實孫招收受賄賂,但你也同樣無法證實就是鄭鴻收取賄賂,可否將他先行放出?”

何縣令慢悠悠伸出隻手來,周縣丞立刻有眼力見地把他扶了起來。

何縣令不緊不慢地開口:“自是不能。”

李頤聽冷笑一下,她就等著這句話。

“既然兩方都互相狀告對方收取賄賂,在分辨不清的情況下,又已經收押鄭鴻……來人啊,把這孫招也給本郡主關進去,跟鄭鴻同吃同住,待遇一般。”

何縣令一驚:“郡主三思。”

“何縣令,本郡主會盯著你有沒有按照我說的做,”李頤聽蓋棺定論,“退堂!”

3

一行人呼啦啦離開。

他們走後,趙錢又在衙門裏待了許久才出來。沒走多遠,他忽然被窄巷裏一個從天而降的麻袋罩住了腦袋,拖了進去。

趙錢呼呼嗚嗚地激烈掙紮著,掙著掙著發現麻袋壓根沒有紮緊,一用力就脫出來了。

李頤聽等人圍著他站了一排,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問,隻是盯著他看。

趙錢被盯得毛骨悚然,沒一會兒又恢複到昨晚那副狗腿模樣:“郡主,小的剛剛真的不能說真話呀。

“郡主,您這是在害我。您這樣做,孫招雖入獄但也罪不至死,事後您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小的呢?您讓小的以後還怎麽讀書上學?以後哪個私塾還敢要小的?

“您今日也看到了,孫招上頭有縣令罩著,若小的說了真話,以後他指不定怎麽報複,您讓小的怎麽在鄲城活下去?”

“無知,愚昧!”

“是是是,小的愚昧,小的無知。”

李頤聽氣呼呼地張了張嘴,但終究沒有再說什麽。

失去了突破口,李頤聽一路上悶悶不樂。

“到底是什麽讓他改口的呢,真的隻是單單一個縣令嗎?他就不怕我處置他嗎?”

鄭易瞧著她的臉色不好,反而安慰起她:“孫招在鄲城開私塾已有十年之久,根深蒂固,說不定還有更大的勢力保著他。私塾人來人往,一批走了又來一批,保下他就等於保下了一棵長盛不衰的搖錢樹。

“郡主此番讓孫招與我爹同吃同住,讓我爹不必吃苦,草民已經很感謝郡主了。”

電光石火間,李頤聽立刻抓住了重要線索,她側目看向紅豆:“上次我給你的那根簪子你怎麽沒戴?”

“奴舍不得戴,收在房中了,等會兒就給小姐找出來。小姐可是想到了什麽?”

李頤聽點點頭。

回府後她就抓著那根翠亮的簪子在手心裏翻來覆去地看,做工材質越看越覺得像是從宮裏流出來的東西。

周家家主就是個縣丞,怎麽會有這麽好的東西?就算是縣令為了堵他的嘴,這賄賂未免也太過貴重了。

除非,周家還知道更多的秘密。

李頤聽沉吟片刻。

或許一開始就不該將重點放在孫招和鄭鴻的矛盾上麵。那鄭鴻前腳寫信給當地通判,狀告縣令和孫招勾結,後腳就被逮捕。

或許,通判本身也是賄賂中的一環呢?

如果順藤摸瓜把這條線給拽出來,她豈不是就能名正言順挖掉周家這塊爛肉,還不讓魏登年手上沾一滴血?

她心中微動,漸漸興奮起來。

若是將軍府還在,魏登年沒有遭受滅族變故,他現在應當像天底下所有風流的世家公子哥那樣吧。跟著父親征戰沙場,手腕翻轉劍光閃動;回到都城縱馬過市,又是風姿颯爽的少年郎君。

這些都是他原本的生活。

如今他失去了,她想幫他找回來。

想象一下,日後他再縱馬過市,偷取芳心,但身前依偎著嬌滴滴的她——

那場麵,該羨煞多少婦女。

妙啊。李頤聽一下子從凳子上蹦起來:“紅豆,去找套夜行衣過來。”

鄭易嚇了一跳:“郡主?”

她顯得有些激動,整張臉都熠熠生輝。

“周家一定知道什麽,而且縣丞家一定比別的地方更好下手去查。我要夜、探、周、府!”

紅豆應了一聲,這樣的事情小姐前段時間可沒少做,於是她轉頭就去找衣服去了。

鄭易卻著實驚慌了:“郡主不可啊!您、您身份高貴,萬一出事或者被發現……再說君子豈能私闖民宅翻牆入室,我、我、草民不值得!”

“值得值得,我本來就不是君子。”李頤聽期待地搓起小手。

鄭易難以言喻地看著她,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堅定道:“那草民便與郡主一同前去!”

李頤聽擺擺手:“不需要,你又不會武功。”

鄭易:“郡主不也不會嗎?”

“啊?哦!我的意思是,我已經輕車熟路了,你就乖乖待在府裏,等我把他們的罪證搞到手,替你父親鳴冤。”

“郡主……”鄭易心下震動。

“哎呀哎呀,你不必放在心上,我此行並不是為你,而是為了……為了懲奸除惡,幫你隻是順帶的事情,放心吧。”

鄭易努力平複心緒:“草民絕不會讓郡主獨自涉險,請郡主許鄭易一同前去!”

李頤聽看著他好生奇怪:“你以為這是去逛窯子嗎,有什麽好爭的,你去了,我還要照顧你呢。”

鄭易顧不上臉紅,急急肯定道:“草民絕不會拖郡主後腿!”

“不帶不帶。”

要是被他發現宋熾有一身功夫的話,說不定又會惹出什麽事端。

李頤聽已經決定了,鄭易卻還在旁邊不依不饒地爭取。正爭執不下的時候,“噗”一聲,一個白花花的東西衝破窗戶紙,夾著道淩厲勁風砸在了鄭易的後腦勺上。

似飽含怒氣一般,脾氣之衝,手勁之大,飛嘯著砸過來,當即就把鄭易砸得淚花一濺,“嘶”地痛叫一聲,蹲在了地上。

李頤聽立刻衝過去推開了窗子,卻連個背影都未捕到,窗外隻剩下搖晃不止的樹影。

“沒事吧?”李頤聽回身扶起鄭易。

他捂著後腦勺搖頭:“不必……嘶,方才是什麽東西?”

李頤聽撿起骨碌滾到桌下的一錠銀子,上下翻了翻,摸了把底部凸起的字眼,又咬了一口:“是銀子,而且是官銀。”

“這是何意?”

“我也想知道。”是誰,又是為何,在此刻送來這麽一錠官銀?剛才他們說的話,又被聽去了多少?

等等,官銀。

李頤聽忽然想起那一日在周府替魏登年挨板子的時候,他麵前就有這麽一箱東西,好像也是官銀。

周府,官銀。

一個縣丞,家裏怎麽會有官銀呢?

“他在提醒我們!”

紅豆捧來了夜行衣,李頤聽一把接過丟開,眉毛都揚了起來:“不用去周府了。紅豆,你立刻吩咐下去,幫我查查最近這十年來以鄲城為中心,周邊縣城鄉鎮裏有沒有發生過天災人禍,嚴重程度就按照朝廷有無撥過災銀、數量多少計算;再查災銀流向,每一筆不清楚的款項我都要知道它的去處!多派點人手,調度方麵我會去跟外祖母稟明的。”

紅豆不疑有他:“是。”

“郡主的意思是,他們私吞了災銀?”鄭易頭上的疼痛緩了一些,終於從地上站了起來。

“我猜的,但應該八九不離十了。”

鄭易一頭霧水:“那是誰在幫我們呢?”

能輕易進入守備森嚴的太師府裏,又清晰知道他們動向的,李頤聽腦子裏幾乎在一瞬間便得到了答案。

除了他,誰會處心積慮藏好周家的把柄,又隱忍不發呢?

李頤聽低低笑起來。

“郡主,郡主?”

鄭易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她“啊”了一聲:“我也猜不出來是誰。你腦袋要緊嗎?要叫大夫嗎?這一下砸得有點狠啊,先前我還以為是來謀殺你的。”

鄭易道:“幸好證物不是把刀子。”

李頤聽深以為然:“今日你便再在這兒宿一晚吧,房間已經讓人給你收拾好了,明日我再讓幾個府衛與你一同回家,守在鄭家護你周全。”

鄭易朝她深深一躬身,拱手:“多謝郡主。”

翌日,李頤聽還是偷摸去了一趟周家。

在這之前,她特意與紅豆分頭協作,讓她出場轉移視線。

周家大房的院子比其他地方難進多了,丫鬟婆子加起來便有十六個,恐怕宮裏低階點的妃嬪都沒有這種待遇。

小心地避開了這些人,李頤聽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周家一家子都被召去門口接駕,李頤聽趁此機會在臥房裏摸摸瞧瞧,找出了床底下的暗盒,果然一箱子全是官銀。

她不動聲色地退出去,回了太師府,又派人把紅豆找回來。

被打發去的府衛在紅豆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麽,小丫頭“哎喲”一聲,懶懶地從周縣丞搬來的凳子上起身,笑得十分討打:“郡主說突然身子不爽利,不來喝茶了,你們都回吧。”

跪了兩炷香的縣丞和大房努力笑得不太勉強:“是,姑娘慢走。”

李頤聽原本不用這樣大張旗鼓的,她大可以搜集好證據,直接打著她外祖母的名號去周府搜查。

可她更想在魏登年的人生拐點到來之前料理了周家,讓他對周家的恨積攢得不那麽足量。

但她沒有想到,拐點來得那麽快。

巹朝重武,每隔兩年就會在各地挑選一些不錯的苗子作為皇帝的親兵儲備,分營分地地曆練培養。在營中期滿三年後,賞賜相當豐厚,而十分優異的則會留在朝中,保證巹朝武將不絕。

募兵事宜在鄲城西頭操辦。禦龍營副將劉懸帶的一隊人馬入城後,迅速搭好了高台,方式也新鮮粗暴,並非報個名就能上,還要先經過三輪考驗。

第一輪為兩兩一組對擂,立刻便能篩去一半想來軍營混吃混喝的廢物,以及小商小販之類的瘦弱男子;

第二輪是剩下的比試者抽號對擂,仍然一對一,此番之後,便又去了一半糟粕;

最後一輪則是由劉懸帶來的兵卒和僅剩的比試者對擂。他的人馬都是練過幾年的,所以這一輪輸贏不算結果,由他的兵卒比試過決定對手是否有資格留下。

這樣的篩選其實很容易出現包庇賄賂,但劉懸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急性子,上午搭台下午便操辦起來。他也不挑,沒有讓人額外搭建什麽上席,搬了把凳子往台子一角放下,便坐在了那處。

隨後,踴躍報名的人便將擂台圍了個水泄不通。

4

“怎麽,你們難道還怕我跑了不成?”

魏登年臉上還帶著小睡後的異樣紅潤,漫不經心地倚在門邊笑著,身後一整室的光亮仿佛都及不上這一抹笑。

院子裏圍了十幾個家仆,還有大房派來盯梢的丫鬟。

兩年一次的募兵,每次都是這樣的排場,也就這個時候,他可以在宋熾不光臨周府的情況下回到假院子裏,被家仆們輪流看守,直到募兵結束。

“露之,你是叫露之吧,現在什麽時辰了?”

他垂著眼,風輕雲淡地拂了拂衣襟,狹長的眸子定定落在麵前丫鬟的臉上。小丫頭剛來周府兩三年,還沒被江湖的險惡鞭笞過,沒一會兒就被盯得臉紅心跳。

“到、到申時了。”

“嘶,你回他做什麽!”旁邊的家仆扯了她一下,伸出隻手指著魏登年齜牙咧嘴,“你這廝想死是吧,還不乖乖滾進房裏待著,小心我揍你。”

魏登年好似聞所未聞,漫不經心地笑起來:“這麽晚了啊,周映又去賭馬了?”

“少爺不在府裏。”

露之一對上魏登年的眼睛就不自覺地回答他的問題,就像被攝了魂魄似的,怎麽從前沒見到他這樣笑?

“跟你說話呢!還跟我在這裏磨磨唧唧,我看你是找打!”

家仆指著魏登年揚起手來拉開架勢,然而還沒有碰到魏登年的肩膀就覺腰間一空,雪亮的刀刃在他麵前閃出道寒光,手指頭跟著一涼,一截肉色在地上滾了圈停下,鮮血立刻汩汩噴湧出來。

周家的家仆本來是沒有配刀的,今日是為了防魏登年才有此準備,此刻反倒是自食惡果了。

魏登年出刀太快,痛感後知後覺地從身體裏鑽出來,家仆撕心裂肺地叫起來。其餘人沒料想過魏登年這兒真能出變故,皆是愣了一瞬,又立刻呼啦啦圍成一圈,試圖將他困在裏麵。

“就憑你們?”

魏登年衝著麵前的家仆踹了一腳,那人被震飛了數米,落地後張嘴吐出一口濃稠的血來,肋骨寸寸斷裂,爬也爬不起來。

魏登年飛身上簷,留下個囂張輕慢的背影:“給他止血,別讓他死了壞我事。”

六年來,魏登年第一次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周府,人來人往的街市看似和他在周府裏窺見的並無不同,但無人知道,每走一步,於他都是山呼地動。

城西的募兵剛剛結束第一輪。魏登年走到報名處敲了敲桌子,昏昏欲睡的小將托著腦袋的手撐得一歪,瞬間驚醒過來,打著哈欠道:“已經結束了,兩年後再來吧。”

魏登年微一拱手:“家中有事誤了時辰,能否通融?”

小將為難地皺起眉頭:“這不合規矩。”

“規矩又如何?你們最終的目的不是要募兵嗎?”他笑道,“我能贏。”

進入最後一輪,比試台上隻剩下三十來號人。一直鬆鬆懶懶坐在高台一角的劉懸忽然坐直。

那人似乎是精神不大好,臉色蒼白,身似弱柳,像是一拳就能被打趴下。可劉懸隻看他利落從容的步子,便知道他不是隻會點拳腳的莽夫,甚至他的身手遠遠高出跟他對打的小兵,然而他卻似有意隱藏,並不急於一舉將對方擊敗,而是迂回地避開,在小兵必敗的局勢裏刻意給對手製造贏麵,直至周圍有兩三人陸續勝出,他才好像遛夠了,準備出手。

劉懸看了一會兒,提氣幾步躥過去,推開小兵,接了他欲定勝負的一拳:“畏首畏尾有什麽意思,跟我比試比試!”說著手刀化利刃,帶起一道疾風,向他腰腹逼去。

魏登年並不想張揚,可對方動作太快,他的身體已經先一步做出了反應。他半身猛地後仰避開,腿腳滑躥出去,跟劉懸擦身之際,拂去一掌,招式輕柔無力,宛如一條遊走的白綾,然這“白綾”攀上人的手腕竟如有萬鈞之力,以柔製剛,劉懸幾番用力都像是卷進了棉花堆裏,幾個推轉間被生生逼退兩步。

劉懸沒想到自己這一把年紀了還能被個毛小子製住,愣了愣,氣得要再來。

魏登年忽然開口,語氣微驚:“劉叔叔?你是劉懸叔叔嗎?”

劉懸收招,盯著他看了半晌,愕然:“小年?”

他兩步過去,一把抱住了魏登年,抓著他晃了晃,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大笑:“你都長這麽高了,樣子也變了些,更好看,不,更俊了,我差點都沒認出來你!”

魏登年被他晃得咳了幾聲,露出個蒼白的笑來:“這麽多年了,我也該長高了。”

劉懸欣喜的神色頓了頓,讓人搬來張椅子放在台上,叫其餘人繼續比試,他則迫不及待地和麵前的少年敘起舊來。

“我當年聽說你住進了遠房親戚家,此後便再無你的消息,沒想到今生還能叫我再碰見你!小年,我真是太高興了,等會兒叔叔定要與你痛飲一番!”

魏登年溫聲道:“小年自是奉陪。”

“你一身武藝沒丟,反倒見長,將軍在天之靈若是知道定會高興!不過你可別怪我沒認出你來,你這招數似乎不是出自將軍啊?”

劉懸一輩子雷厲風行,此刻見到故人之子,卻一下子成了個絮絮叨叨的半大老頭,說個沒完:“還有,你怎麽看上去身子不好的樣子?還穿個……這是下人衣服嗎?你那親戚呢?你怎麽會在這裏?”

“說來話長,劉叔叔一下子問這麽多,叫我先答哪個好?”魏登年虛弱一笑,“近年來,不知為何身體每況愈下,爹教的打法不太適合我了,迫不得已改變了路數。”

“周縣丞周家,他們都對我很好。劉叔叔別光顧著問我了,你呢,你怎會……”他斟酌了一下用詞,“突然募兵呢?”

劉懸能征善戰,曾是他爹麾下主力副將,風頭最盛時曾一人帶著百姓守下一城,可如今卻變成個募兵的將領。

說將領都是誇大了,募兵處歸禦龍營管轄,禦龍營隻是巹朝兵部一個小分支,更別提劉懸隻是募兵處其中一個小頭頭,說白了,就是那八品的何縣令都壓他一級。

劉懸歎了口氣,往日的囂張銳氣似在這一息中去了大半。

“當年將軍辭世後,咱們陛下就將三十萬大軍打散重組,塞往各個兵營,要不就是把不同的隊伍各抽出些人來,換個領頭的。將軍身邊的親信陛下雖然一個沒殺,卻明升暗降,給我們換了差事。那個張懷叔叔你記不記得?跟你爹最親的副將,被皇帝調去當文官了,你說說這世道……唉。”

如此一來,魏家三十萬大軍,再成不了氣候。

魏登年蹙眉道:“陛下手段真是高明。”

“呸,就咱們陛下的腦子哪能想到這些,還不是畢愁那個老癟犢子的主意?”

魏登年道:“當年彈劾我爹的文官之首?”

“正是。”

魏登年想到什麽,扯動心緒,低聲咳嗽起來,劉懸立刻給他拍肩,喊著報名處的小兵:“快拿碗熱茶過來。”

冒著嫋嫋熱氣的茶杯遞過來,魏登年道了聲謝,接過喝了一口,還未咽下,便被喉間一口急氣頂了出去,噴出的一口茶水裏摻著半口血水,人也往前一頭栽下,被劉懸眼疾手快地撈住。

“小年!”劉懸大驚失色,忙回頭衝手下叫嚷,“愣著幹什麽,去叫大夫!快叫大夫!”

好幾個兵卒應聲跑了出去,慌裏慌張地從醫館裏找了四五個大夫,拉著人就跑。幾個大夫被拉到募兵處,每個人上去一診,脈象都是同一結果——中毒。

“沒錯了,初執脈來疾去遲,外實內虛也,且心脈聲微,伴有咳疾不治,血中見黑又苔色發白,種種跡象都是中毒症狀。”五個大夫裏隻有那位年過八旬的老醫者在魏登年指尖紮出滴血來嗅了嗅,給出了最具體的診斷,“且還是種罕見的毒藥,老朽無能,不知其解。”

“怎會如此?好好的,怎麽會中毒呢?”

劉懸不信,又不得不信,募兵也交給下屬去管,他把魏登年背去醫館,朝著老大夫深深一躬身:“這是我故人之子,故人待我恩重,我就是死了他也不能死,還請大夫救他。”

老大夫搖搖頭:“這並非市井上的普通毒藥,除非老朽知道其名,不然很難找到破解之法。”

“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劉懸來回踱步,看著榻上形銷骨立的孩子,心裏比在戰場上挨了一刀子還要難受,將軍若是知道他唯一的兒子成了現在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