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來日方長,你總有一天會喜歡我的

1

李頤聽來到周府,出來迎接的人裏果然沒有周映——那人估計還在**趴著,不知今夕何夕。

沒有了纏人的牛皮糖,李頤聽心情更加愉悅了。

她讓紅豆把賴婆子和院裏的兩個丫鬟攆了出去,直奔魏登年的房間。

小美男正捧著一卷書,安靜地坐在房中,對她弄出來的動靜充耳不聞。李頤聽小跑到他麵前,他才微微一笑,假得不能再假地口頭上行了個禮。

李頤聽不計較這些,她下凡來又不是看他行禮的。

她兀自搬來張凳子在他旁邊坐下,沒話找話。

“今日你房中添了炭火,倒是不太冷。”

“郡主覺得舒適就好。”

“你看上去氣色好了些。”

“托郡主的福。”

他恭恭敬敬,虛偽且挑不出毛病。

偏偏這樣的腔調,他做出來也不讓人覺得討厭。

李頤聽無所謂地笑笑:“魏登年,外祖母給我請了個先生,我今日在他那裏學了句詩,十分襯你,便想來告訴你。”

她粉唇微張,軟軟地念:“白玉誰家郎,回車渡天津,看花東陌上,驚動洛陽人。”

鄭易並未教她什麽詩,但她就是想誇他,往死裏誇。

魏登年翻書的手一頓,轉向她道:“郡主抬愛,草民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自由。

她笑得沒脾氣:“可你已經驚動我了。”

魏登年睫毛一顫,想說什麽卻先咳嗽起來,這一咳便牽動了胸前的傷口,臉上立刻浮現出一抹痛楚之色。

“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李頤聽伸手去扶他,碰到他手臂的那刻,他卻如同被蜇一般縮了回去。

李頤聽蹙眉,抓住魏登年的手,想要卷起他的袖子來看。魏登年撐著桌子起身避開,還僵硬地往旁邊挪了幾步。

他的腿腳也不利索。

“魏登年,你從前見我總會跟我行禮的,方才坐著不動,是因為身上有傷?你若是不說,我便自己動手查看了。”

說著,李頤聽真的走過去“檢查”。

魏登年胸口微微起伏,一把抓住她**的手,氣急敗壞:“腿、手、前胸、後背,就沒了。”

“就沒了?就?這不是全身都有傷嗎?是誰做的?”

魏登年默不作聲。

李頤聽不停追問,他別開頭她又湊過去,喋喋不休在他耳邊重複:“誰做的誰做的誰做的誰做的……”

魏登年冷靜的臉上崩裂出一絲無計可施:“周映在我的院子裏受傷,二夫人心疼兒子,罰了幾下。”

李頤聽道:“可那明明是我打的,你完全可以推給我。”

魏登年道:“我當然推過了。”

李頤聽:“那你今日為何還要瞞著我?”

“郡主你想多了,瞞你壓根談不上,隻是我懶得提及罷了。”魏登年淡淡笑了一下,左眼角的淚痣跟他眼睛裏淡淡的譏諷一般刺目,“草民每天都在被利用,從前在將軍府被當今陛下利用,現在被周府、被你利用,草民習慣了,被誰利用都沒區別。”

李頤聽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可瞥到他脖子那處沒被衣領遮全的青紫傷痕,滿腔話語忽然像被什麽堵住,氣焰“噗噗噗”小了一半。

“日後,日後我總會讓你信我。”

魏登年提了提嘴角:“別費勁了郡主,我不會信任何人。”

“呸呸呸,日後的事,誰說得清楚呢,說不定以後我不喜歡你了,你還求著來找我呢!”李頤聽歪了歪頭,嬉皮笑臉道,“我會讓紅豆給你送些傷藥來,你好好休養。”

她扔下話便跑了。

李頤聽終於開始覺得登年小美男是個棘手的人物了,軟硬不吃,和周府的關係也沒有表麵看上去那麽好。

若是任其發展成為禍人間的魔頭,他少活的陽壽補上後,天界就會派人把他收了。

要怎麽樣,才會讓他對這世間少一些恨意呢?

這樣好看的男子,光是活在世間,就是養眼的啊。

李頤聽一夜未睡,走來走去,直至拂曉也未找到讓他卸下防備的法子,最終決定暫時先去看看他私下真正的生活。她很疑惑,到底是什麽樣的生活,才能孕養出那樣的眼神,和以後的魔頭魏登年。

李頤聽讓紅豆弄來了幾套粗麻布衣,有男裝也有女裝。她挑了一身男裝出來換上,又粘了假發,在唇上貼了一排白胡子,往臉上抹了些黑粉,乍一看,倒真像個六旬老人。

然後,六旬老人身姿敏捷地翻牆,溜進了周府。

此時正是積雪難融的時節,周府上上下下都在清掃。李頤聽順了把掃帚,駝著背,裝模作樣地加入進去,一邊佯裝掃地一邊往魏登年的院子那邊挪,沒人的時候就小跑幾步。

院門虛掩著,她推開條縫探頭探腦,沒見到賴婆子和丫鬟們,便鑽了進去。

魏登年並不在房中,炭爐也已經撤走,整間屋子連件衣物都沒有,隻剩下一個華麗空殼。

李頤聽心中奇怪,悄悄退了出去,沿路胡亂打掃著,正想抓個人來打聽一下,就聽見有人喚魏登年的名字。

粗生粗氣的,像是個年紀不小的女人。

“魏登年!讓你燒個水,你是去挖井了嗎,磨磨蹭蹭這麽久!”

李頤聽佝著背埋著頭,偷偷循聲瞄了一眼。

賴婆子在園裏頤指氣使地叉著腰抬著下巴。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被她呼來喝去的,赫然是魏登年。

他捧著一個比他身體還寬大的木盆,一路聽著咒罵,往周映的院子磕磕絆絆地走過去。

垂著頭沒有反駁,安靜,溫順。

路過賴婆子身邊時,她似乎是不滿這速度,伸手推趕了他一把。滾燙的熱水晃出來一片,拍在魏登年手背,原本凍得紫白的手立刻灼紅一片。

他猛地咬牙,指尖用力地扣住了木盆邊緣,忍住了想把東西丟出去的本能。

李頤聽抓著掃帚下意識往前衝了兩步,又生生頓住。賴婆子聽到動靜,回頭掃了一眼,李頤聽立刻把頭埋下去,賣力地掃起雪來。

直到他們走遠了,李頤聽才遙遙跟上去,七拐八繞,一直跟到了周映的院前。

李頤聽想進去看得更仔細點,卻被門口的婆子攔住,質問是哪房的人。

李頤聽假裝耳背,支支吾吾走開了,繞到一旁丟了掃帚,翻牆進了院子。

前世那點功夫,沒想到做了神仙之後還能用得這麽勤。

“魏登年快點啊!我鞋襪踩在雪裏都濕透了,冷死了!”周映坐在房門外邊的台階上,丫鬟們把炭盆搬到他左邊,右手邊的桌子上擺了滿桌吃食。

他念:“魏登年魏登年魏登年魏登年!”

李頤聽循著聲音一路摸索進去,也虧得周映沒進屋,她躲在院裏的假山後頭剛好瞧得分明。

周映院裏的丫鬟比魏登年那兒足足多了三倍,處處都是人走動,瞧著都目不斜視,實際上都偷偷往房門前瞄。

魏登年被催得加快腳步,又要穩著不讓熱水晃出來,把木盆放到台階下頭便累得開始喘息咳嗽。

“你就這樣放下麵?”周映一看就不高興了,“我的腿有那麽長嗎,一跨跨五級台階洗腳?”

魏登年道:“木盆太大,沒法放台階上,不如周兄進房洗吧。”

“周兄是你叫的嗎?郡主都走了裝給誰看?別以為在好院子裏住了幾天,就忘了主仆之分!”周映指他,“你跪下,端著盆子讓我洗腳。”

李頤聽聽到這話,緊張得把整個身子都貼上了假山,可看周圍下人的眼神,顯然習以為常。

這便是魏登年在周家的真實處境嗎?

她心裏焦急,擔心魏登年做出什麽難以挽回的舉動,甚至已經把手放在了假頭套上麵,隨時準備扯了這身裝扮衝出去救魏登年。

然而她焦急記掛著的站在屋門前的人忽然一笑,說了句“是”,一撩衣袂,直挺挺跪了下去,俯身端起木盆高舉過頂。

膝蓋磕到冰涼雪水的那一刻,他微微一顫。

周映滿意地“嗯”了一聲,脫了鞋襪,一雙大腳伸進了熱水中。水位升了幾寸,木盆重重往下一沉,魏登年手臂一震,險些沒有端住,蒼白尖瘦的臉憋得通紅。

李頤聽眉頭微微皺緊,繃緊的身體終於忍不住動彈了一下,憤憤之際還想到了一句話——

周映完了。

屋門前的周映狠狠打了個噴嚏,皺眉叫旁邊的丫鬟:“水不熱了,你們,再打點熱水來加在裏麵。”

旁人不敢耽擱,立刻動身,熱水不斷往木盆裏倒,水位線從周映的小腿肚一直上漲,他還笑嘻嘻地欣賞魏登年的表情。

“魏登年,你個男人就這麽點力氣?”

“魏登年,手再抬高些。要是灑出來一滴,我讓你舔幹淨。”

“魏登年。”周映緩緩地湊近魏登年,雙腳因為他前傾的動作又將木盆踩低了幾分,他惡毒地笑起來,“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這個名字很好聽?”

魏登年抬了抬眼皮。

2

周家跟魏家曾是遠親,隻是不在三族之內,所以將軍府抄家之時他們得以幸免。

買下魏登年這一舉動給他們攢了厚德的好名聲,但實際上巹朝向來重武輕文,縣丞隻是文官,曾經風光的將軍府和周家這門遠親根本沒什麽交集,早就被周家人記恨親戚發跡卻不帶上他們。

在魏登年十歲的筵席上,周映隻遠遠見過他這個小堂弟,根本都近不得身。這樣天差地別的身份讓他懷恨在心,所以周府買下魏登年後,他不肯讓爹娘給魏登年取什麽阿貓阿狗的名字,他就愛叫他魏登年。

魏登年,步步高登,多享年歲。

魏老將軍給兒子取這個名字時,還含有對兒子能居高望遠的厚望。

可就是這樣的天之驕子,他從前連衣袖都夠不到的人物,此刻被他踩在腳下,被周府的所有人看著。魏登年就是給他洗腳的狗!

周映每每瞧見魏登年低眉順目的樣子,逼他幹盡髒活的時候,從頭到腳都升起一種莫名的快感。

李頤聽下凡前曾經特意查看過魏登年的命簿。魏登年生於巹朝最顯赫的世家,其父魏跡是鎮國將軍,皇家靠著魏家才能穩坐江山,故而魏登年一出生便被封了爵位,京都所有的貴族公子都難望其項背。

然而在他十二歲那年,垂簾聽政的太後駕崩,皇室權力開始新一輪更替。

魏家風光多年,早就被新皇暗暗忌憚,開始被一步步架空。

魏家滿門忠烈,半點異心也無,三十萬的兵權說交便交了出去,最後卻落得個誅三族的下場。隻有年歲尚小的魏登年逃過一劫,被充作奴仆發賣,又被一個遠房到不能更遠房的親戚周家買下收養。

可所謂的收養就是被當作下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連著兩世都出身富貴的李頤聽不會知道,一個下人竟然能被苛待至此。

在這個穿多少都不暖和的冬天,幹最多的活,吃最少的飯菜,府裏任何一個丫鬟小廝都可以隨意打罵,每天他的身上都會出現新的傷口。

她從前以為這個人本性惡劣,所以下凡時還帶著將他引回正途的心思;此刻她隻想問一句,他到底是怎麽活到十八歲的?

李頤聽找到魏登年的時候天剛剛擦黑,他坐在距離下人房二十米的梅樹下。準確地說是累得走不動了——他幹了一天活,連最後一小段進屋的路都走不過去了。

魏登年身上還映著天暮即將收走的最後一縷薄陽,李頤聽卻覺得他分明被什麽黑乎乎的東西籠罩著。

明明是最鮮活的年紀,卻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般沒有生氣,麻木地、有一下沒一下地咳嗽著,偶爾有小廝路過,也像是沒看到一般,唯一停下的那個隻是為了踹他一腳,罵一句“擋路,晦氣”。

李頤聽抓著饅頭的手有些發抖。

所有人都在為他的黑化出力。

這些凡人,為什麽會在無冤無仇的人麵前,生出這麽多無端的惡意?

李頤聽想不明白。

她現在隻想衝到魏登年麵前,狠狠地抱住他,甚至告訴他,你黑化吧,成為魔頭也沒有關係。

可李頤聽舍不得他死。

她隻能用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來撫平自己雜亂的心緒,然後在又一個小廝經過魏登年的時候快速地從樹後走出去,把人撞個滿懷,撞出自己懷裏的饅頭。

不等那個小廝說話,李頤聽先粗生粗氣地罵起來了:“你這小子長沒長眼睛,把我晚飯都撞掉了!晦氣,呸!”

小廝被罵得一愣一愣的,平常他也隻敢欺軟怕硬地衝魏登年叫囂,陡然被李頤聽的氣勢唬住,隻瞪了這邊一眼便匆匆走了。

李頤聽左右看了看,確定無人經過,立即蹲下。那一刻,她忽然聞到一縷淡淡的奶香,很淺,像紅豆用牛乳紅棗給她熬的熱飲,十分好聞。

她猛吸了一下鼻子,肚子好像也餓了,卻不知道這味道是從哪裏來的,隻好先做眼前的事情。

李頤聽學著一個老人該有的語氣說:“你這孩子怎麽在這裏坐著?雪剛消融,地上又濕漉漉的,多冷啊。”

魏登年動也未動,甚至一個眼神都沒給她。

李頤聽把地上的饅頭撿起來。饅頭在地上滾了個圈,髒兮兮的,即使撕掉外麵的柔軟的麵皮,裏麵還是濕濕的。

她把饅頭掰成兩半,狠狠心,一口咬在其中一半上,把另一半遞給魏登年:“雖然髒點,但好歹肚子裏有點東西。”

魏登年終於抬了抬眼皮,眼珠子轉向了她。

這人眼中從來沒有萬頃星河,那雙狹長的眸子裏常年盛著一汪雪水,李頤聽卻覺得自己好似被狠狠地燙了一下。

他看著她吞下嘴裏的東西,終於艱難地撐起身子,緩緩從她手裏接過另外一半饅頭送進了嘴裏。

“多謝。”

李頤聽七上八下的心終於平複。

此後她常常喬裝成各種模樣溜進周府。扮老婦,扮很醜的下人,偷偷給他塞吃的喝的。

魏登年年紀雖小,卻很是不好騙,疑心有毒,疑心來意,他的生存環境讓他不得不對所有接近他的人都心存最壞的猜想,李頤聽常常要費力地找各種借口,才能讓他吃到喝到。

她一直擔心魏登年被壓製得太狠,以後就會變成更狠的人,於是一直努力裝成別人對魏登年好,想讓魏登年覺得這世間總還是有美好的東西。

即使帶給他美好的人不是她也行。

魏登年也從一開始的冷漠懷疑,態度逐漸溫和。

李頤聽覺得她快要成功了,或許不用等到他入朝為官,她就能改變魏登年了。

直到這一日她又來給他帶吃的。

李頤聽扮作膳房的劈柴小廝,偷偷拎著一盒上好的糕點故意被魏登年撞見,然後再假裝惋惜地分他一半來堵他的嘴。

給他之前,她熟練地將一整塊糕點塞進自己嘴裏表示沒毒。魏登年嘴角掛著點和往常不同的笑意,問她:“味道好嗎?”

李頤聽拚命點頭:“味道可好了,就是我中午偷吃了太多,吃不下了。”

她把剩下的幾乎一整盒糕點都遞過去,衝他齜牙笑了一下,露出牙齒縫裏細碎的糕點殘渣。

魏登年接過去,嚐了一塊:“是很好吃,但我怎麽沒見過膳房裏那群蠢貨做出過這麽精致的糕點?”

李頤聽大驚失色,生怕被他發現端倪,支支吾吾地說:“是,是嗎……我要回去了,我還要劈柴呢。”說完,轉頭就要溜。

“喂。”魏登年叫了她一聲。

李頤聽假裝沒聽到,步子邁得更大了。忽然,肩膀被人鉗住。

一股大力把她拉著轉了過去。

他道:“為什麽要給我送吃的?”

她:“誰?誰給你送吃的?”

他:“之前那些人,都是你?”

她:“我不是我沒有。”

李頤聽心虛,說完下意識抬頭看他。

魏登年臉上看不出喜怒:“發現多久了,我這樣。”

“你在說什麽,我還要回膳房,你別耽誤我。”

李頤聽還想垂死掙紮,忽然聽見他道:“知道就知道了吧。”語氣反而有些釋然,還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隨後,涼涼的手拂上她的唇,她掉下一半的假胡子重新被按了回去。

“以後狐狸尾巴藏好點。”別被人發現。

李頤聽是一路蹦回太師府的。

冷風像柳枝一般生猛地刮著她的耳朵,衝到炭爐前卻開始發紅發燙。

她盯著明明滅滅的炭塊發呆,像根木頭,卻又忽然咧開嘴,笑出了聲。

以後狐狸尾巴藏好點。

他說“以後”。

李頤聽揩去眼角並不存在的感動淚水。

以後終於不用再絞盡腦汁去想怎麽和他“偶遇”了!

她在太師府裏表現得越來越乖,每日跟鄭易上完課之後便主動去老太師那兒展示學習成果,然後鑽回自己院子關門閉戶。府裏的人都嘖嘖稱奇,覺得宋熾因為鄭易轉性了。

隻有紅豆知道,李頤聽壓根就沒乖乖待在府裏,她總是裝扮成各種模樣的下人,送了鄭易出府,就偷偷拐去周府,再隨暮色一起回歸。

她跟魏登年相處時幾乎沒有說話的機會,他總有做不完的活。更多時候,李頤聽隻能在遠處偷偷看他。

周府對魏登年來說就像一個泥潭,陰暗,濕滑,一旦想掙紮著往上幾寸,又會被慣力下拉一分。

魏登年似乎一直刻意流露出謙卑乖順的神情,這或許能麻痹周家人,可那低眉順目的樣子,更讓李頤聽覺得他野心勃勃。

就像一匹狼被愚蠢的凡人當作狗來馴化,可蟄伏的幼狼再溫順也會逐漸長大,終會在藏不住狼牙的時候一口咬斷人的脖子。

當他問李頤聽要兵書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一點都沒有判斷錯誤。

魏登年,每一天,每一刻,都在為爬出去做準備。

他提出了多日來唯一的一個請求,李頤聽自然應當答應下來,可是話到嘴邊卻拐了個彎。

“那我帶兵書給你,你會喜歡我嗎?”

魏登年道:“不會。”

“沒關係,我會繼續努力。”

她學著魏登年的樣子從身後的柴堆裏抽出根粗壯的幹柴墊著,剛挨著他坐下,前麵的膳房有人出來了,鞋子踩在積雪上發出噗噗的聲響,直往雜院而來。

魏登年反應迅速,在來人靠近柴堆之前,猛地把李頤聽按進了他懷裏,自己也跟著把頭埋低一些,讓柴堆把兩人擋住。

李頤聽又聞到了那股很香甜的奶味。

這一次更濃,也更近。

李頤聽聳聳鼻子,向魏登年貼近了一點,再近一點。

他肚子發出“咕嚕”一聲,隨即李頤聽鼻尖湧來更甜的奶味。

魏登年麵皮有些紅,卻不能動彈,保持按著她腦袋的姿勢。

“讓他趕緊劈柴,這狗東西又在哪裏偷懶!”賴婆子在柴堆前停住,眼睛在周圍掃了一圈,沒見到任何人,叉著腰罵罵咧咧。

真的是奶味。

李頤聽已經確定是魏登年身上散發出來的,鼻子一吸一吸的,在他頸窩裏窸窸窣窣地蹭著嗅。

癢癢的鼻息噴在他脖頸,魏登年的身體逐漸僵硬,咬牙道:“別亂動!”

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餓肚子的時候身上居然會散發出奶香!

月老的戲本子裏沒寫過,所以天上地下隻有她知道!

李頤聽像發現了什麽驚天秘密,聞夠了就趴在魏登年的肩頭偷笑。

“你聞起來好甜。”她極小聲在他耳邊說了一句。

魏登年羞惱無比,卻不敢動作。

掌心是她柔軟的黑發,胸膛前是她動個不停的小腦袋,還有她說話時的氣聲一波又一波掃過他的耳郭。

馬甲上那股溫暖柔軟的氣息似乎重新包裹住魏登年,他呼吸漸重,撐在粗柴上的手指微微蜷起。

這不自在的姿勢沒有維持很久,賴婆子確定雜院裏沒人後便凶神惡煞地走了。

聽到腳步聲遠去,魏登年幾乎立刻推開了她。

懷裏溫軟的身體離開,冷冽的風便迫不及待撞了上來,衝散胸前的餘溫,讓他陡然清明。

魏登年默默打開她遞來的食盒,吃得飛快。

“你慢點。”

李頤聽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每日就吃自己送的這一餐。

“我還有很多活,不做完不能睡覺。”魏登年沒抬頭,吃得更快了。

可是依然很得體,不會吧唧嘴,也不會掉下連串的肉渣,糊得滿嘴油光。

真正貴氣的人即使穿著小廝的衣服仍然是貴氣的。他蹲在後院的柴堆裏,卻讓李頤聽聯想到皇家宴會上端坐她對麵的皇子們。

奶味隨著他吃下越來越多的食物漸漸消散。

她跟他並肩坐著,歪頭看他,惋惜地吸著鼻子,無意識地說:“怎麽就喂不胖呢?”

“你說什麽?”魏登年睨了她一眼。

李頤聽立刻道:“我是在想,你每日都要幹活,有什麽時間看書呢?”

“晚上。”

“可你每天都會忙到子時才回去啊。”

“嗯。”

李頤聽沉默了一下,道:“不行,你還在長身體,又吃不飽又睡不好怎麽行,以後跟我……以後怎麽健康成長呢?我明日便以郡主的身份來周府讓你伺候,你就有時間看書了。”

魏登年奇怪地看她一眼:“沒有必要。”

李頤聽堅決得很:“有必要,太有必要了。”

雖然覺得此刻提出來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可魏登年覺得很有必要說清楚:“我沒有要求你這麽做,所以我也不會感謝你。”

“我知道啊,我沒有要你感謝我。”不知為何,李頤聽好像更高興了,“我對你好,隻是想你喜歡我。”

魏登年狐疑地抬起頭。

“我喜歡你,自然也希望你喜歡我。你以後會喜歡我嗎,魏登年?”

她笑眯眯地望著他,目光坦誠又大方。

世間怎麽會有這種女子,這樣直白又孜孜不倦!

魏登年覺得自己的回絕一次比一次動搖,比如此刻他有點想說不知道。可是這動搖讓他非常不快,於是他冰冷冷答:“我不會。”

“沒關係,來日方長,你總有一天會喜歡我的。”

李頤聽早就料到,立刻就接了話。

她提起食盒,衝他揮揮手:“明日見,魏登年。”

3

李頤聽再去周府時帶上了紅豆,一身明黃色的披風乖俏鮮亮,大搖大擺地出了府。

紅豆起先還十分高興,突然不知怎麽了,小嘴噘起來,一路哼哼,抱怨道:“這個魏登年可真是比鄭易還厲害,小姐之前見鄭易好歹還帶著我,有了魏登年以後,我都半個月沒和小姐同行了。到底誰才是您的貼身丫鬟!”

李頤聽有些好笑,“哎呀”一聲,哄小丫頭:“他怎麽能和你比?不過是一個好看點的男子罷了。世間多的是好看的人,但你和我可是有一起長大的情分呀。”

李頤聽覺得自己就像是要娶小妾又忙著寬慰大房的混賬老爺。

紅豆很好哄,聽了立刻又得意起來,對啊,她跟小姐可是有一起長大的情分。

她嬌氣地挽住李頤聽的胳膊,身子縮過去,乖巧地靠著她:“那小姐你要答應我,除了未來的姑爺,那些個在你麵前亂撲騰招搖的小蹄子,通通都不能比我重要。”

撲騰招搖的小蹄子?

李頤聽抖了抖嘴皮,突然想到魏登年……不行,畫麵來了。

她捂著額頭大笑,紅豆不滿地晃著她的手:“小姐,小姐我跟你說話呢。”

“聽著呢聽著呢。”

這直腸子愛吃醋的小脾氣倒是跟阿凝有些相像。

想到阿凝,李頤聽的目光一下子柔和起來,摸摸紅豆的小辮子道:“我答應你。”

華車白馬徐徐緩緩在周府門前停下。

紅豆率先跳下去,站穩後再將李頤聽小心地牽了下來。

主仆倆一前一後、趾高氣揚地走到門口,往常一見到郡主便擺出殷勤笑臉的小廝們卻忽然變得十分慌張,一個兩個都戰戰兢兢四下張望。

還有一個偷偷後退要跑,被紅豆一把揪住。

“你這廝見了小姐還不跪下行禮,做賊心虛的想幹什麽!”

被抓到的小廝匍匐在紅豆腳邊哆哆嗦嗦,李頤聽眉頭一皺,心中忽然不安,抬腳便要進府。

最前麵的小廝膽子大些,伸手攔住了李頤聽:“郡主,抱歉,您先在外麵稍等,容小的前去稟告。”

李頤聽還在考慮,紅豆呸了一聲:“你們這破府什麽時候進去還有通稟了?你們主子也配讓我們小姐在門外等候?說!是不是有什麽鬼?還是裏麵在殺人啊?”

小廝:“紅豆姑娘可別這麽說……”

一旁的李頤聽麵色越來越沉,忽然推開小廝就奔了進去,像一尾疾衝入河的魚。

紅豆在身後喚了她一聲,也跟了上去。

門口幾個小廝互相交換了個眼神,都是一副壞事了的忐忑模樣,心想左右都是個罰,便一咬牙,也跟著往裏跑。

於是周府的丫頭婆子們都看見了不顧禮儀姿態、帶頭奔走的李頤聽,以及她身後的一串尾巴。

那模樣,那份急切,跟她們發餉領銀子時一般無二。

等一下,郡主在周府領什麽餉?

丫頭婆子們都看呆了,等李頤聽跑過去才回過神,想起來要去攔。

“郡主!你不能過去!郡主!”丫頭婆子們跑到李頤聽麵前跪成一片。

本來李頤聽還在猶豫該走去哪兒,見她們齊齊跪在通往祠堂的路口,她立刻從她們身邊躥了過去。

祠堂裏已經鬧開來,唾罵聲、爭執聲一浪高過一浪,周家家主一臉頭痛地坐在主位上。

左右兩邊,一邊站著頤指氣使的大房,一邊站著憤憤不平的陳氏,正中散落著一箱白花花的銀錠子,歪倒的銀錠底端隱約可見官印。

周映垂著腦袋站在下邊,旁邊是被綁在板凳上的魏登年。

賴婆子和另外一個婆子輪流揮著板子,高高舉起,重重落下,全部往最為脆弱易傷的腰上招呼。

絲絲縷縷的血跡從他單薄的衣衫透出來,魏登年冷汗津津,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麻木、無謂,像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隻有偶爾顫動的睫翼透露出他確實是感受得到痛楚的。

這樣的場景,每月都會在周府上演。

周映愛賭,投壺、鬥雞、牌九樣樣都沾,其中賭馬最費銀子;而周家的財政大權都攥在大房手裏,每月也就支給他五兩,完全不夠他的開銷。

周映隻能把房裏的東西偷偷拿去當了換銀子花,當完自己的又去偷陳氏的,被發現了就推到魏登年身上。

陳氏一下就能猜透,一麵氣兒子混賬,一麵又不能在府裏聲張,多年來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這一次,周映卻是偷到了大房房中,還不忘留一錠銀子,藏在魏登年的衣物裏。

大房那邊一搜,便跟捅了馬蜂窩般。

周縣丞嚴刑拷打,魏登年全部應下,可一逼問剩下的錢到底藏在哪裏了,他就說不出所以然。

早就想懲治陳氏的大房向家主罵著要一個交代,認定背後有人指使;陳氏委委屈屈哭著辯解,咬死此事就是魏登年一人所為。

兩邊爭執不休,火氣都往魏登年身上發泄。

偏偏那人是個悶葫蘆,一句話不說,好似一拳下去隻打在軟軟的棉花上,叫打板子的人心中不快,下手更是狠辣。

“啪嚓”一聲,賴婆子的板子竟是打在他腰上,硬生生斷了。

魏登年猛地嗆出口血來,大堂裏微微的腥氣立刻濃重了幾倍,紅豔豔的場麵連大房見了也忍不住捂鼻偏過了頭去。

明明已經兩眼發黑、腦袋疼得埋進雙臂之間抬也抬不起來,魏登年的喉嚨裏卻發出低低的、隻有自己能聽見的嗤嗤笑聲。

他一動不動地趴著,耳朵嗡嗡作響,胸口也悶悶沉沉的,許多人的臉在前麵晃著,卻看不分明。

魏登年恍若身處苦海地獄,萬鬼應念而起。

他又一次聽見了那個聲音。

殺了他們,殺光他們才能逃出這個地方,除了你自己,這世上沒人能夠救贖你。

新的板子很快又換了來。

魏登年閉上眼,意料中的疼痛卻沒有到——有什麽,輕柔地護住了他。

板子聲響起,卻是落在了那人身上。

紅豆淒淒一聲“小姐”把魏登年持續下沉的心拉回了塵世。

他猛地扭過頭去。

結結實實挨了一下的李頤聽從他身上滑下去,倒在地上,當即不省人事。

紅豆一下子撲到她身邊,大喊:“行刺,你們這是行刺皇室!等著被陛下處死吧!”

周府人仰馬翻。

李頤聽一昏便是一下午,聽說高燒不退。

周府家主攜著一大家子人跪倒在太師府外請罪。

老太師去城外的寺廟上香了,太師府不停有大夫從他們身邊進進出出,一個個神色緊繃諱莫如深,無人理會他們。

照理說賴婆子那一板子下手雖狠,卻不至於嚴重至此,魏登年挨了那麽多年都沒死成呢。

但周家人見到這種勢頭,早已冷汗津津腿腳癱軟了,誰能去仔細琢磨?

周府空空****,家仆婆子們覺得大禍臨頭,一個個無心做事,商量的商量,收拾東西逃跑的逃跑,一時無人去管魏登年。

魏登年撐著根粗樹枝做拐杖,獨自去藥房裏翻了藥敷上去,然後一刻也未休息地趕去了太師府。

他受傷嚴重,走路都十分艱難,每走一步身上就像撕裂一般痛。等他徒步走到太師府時,周家的人已經跪了一個下午。

魏登年並未看地上那些人一眼,直接衝了進去。

門外的府衛也未阻攔,紅豆甚至早就等在了裏麵,見到他,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你還知道來啊。”

魏登年撐著拐杖,不太端正地拱了拱手:“麻煩姑娘帶路。”

“嗬。”

紅豆走得飛快,似乎知他傷重還有意為之。

魏登年跟在後麵一聲未吭,咬著牙緊跟她的步伐,一步也不曾落下。

南邊的獨院位置絕佳,攬盡天光。溫柔的暮色浸潤下來,小院裏光禿禿的樹幹、白牆綠瓦都被烘得暖暖黃黃的。

好像隻要走進去,他也可以擁住什麽熾亮的東西。

“你就幫我把他贖出來吧,但別告訴他是我的主意。雖然他已經拒絕過我一次了,但我還想試試。

“我知道他現在死不了,但我看不得他活得太苦。”

李頤聽狡詐一笑,語氣篤定道:“若是你不答應,我便強搶你入贅。”

鄭易原本還規規矩矩站在一旁認真聽囑,因她這突然一笑,暈乎起來,局促的手抓住兩旁的衣服,臉上浮現一層羞惱之色。

“郡主不必如此說笑,草民答應就是了。”

他其實已經不太怕李頤聽了,滿腹才華卻不自傲張狂的女子,又能混賬粗鄙到哪裏去呢?

在太師府“教她”的這些日子,鄭易甚至對她敬佩更深。

李頤聽躺在太師椅上抓著一串青提咬著吃,伸出一隻手把他招得更近些,語重心長拍著他的肩膀:“這件事很重要,好好做,沒做好一樣抓你入贅。”

鄭易微微弓起身子,側著頭紅著臉答應她的吩咐。

“這一路假昏過來,脖子都給我掂酸了。外麵的人就叫他們跪著,外祖母什麽時候回府再什麽時候趕他們走,等我想好要怎麽懲治他們再算今日的賬。哼,惡人就要有惡人磨!”

沒有吃相的李頤聽直爽率真,說起她的壞心眼一臉得意,甚至挑著眉,一副等誇獎的樣子。

鄭易溫和地注視著她,嘴角不自覺地微微揚起:“哪個惡人會說自己是惡人的?”

“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是大惡人,最不明事理的那種。”

她笑起來,眼角眉梢都跟著那得意勁一塊兒招搖。

門口的魏登年冷眼看著。

“小姐。”紅豆快步走過來,不情不願地癟癟嘴,“人來了。”

李頤聽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轉過頭去。下一刻,與他四目相對,卻好似跌進陰冷潮濕的冰窖裏。

“今日之事多謝郡主,既然郡主安然無恙,草民魏登年便先回去吃飯了。”

“魏登年!”李頤聽翻下椅子想追,起身時太快,狠狠扯動背上的傷口。她齜牙咧嘴地“嘶”了一聲,再抬頭,他已經極快地離去了。

“什麽玩意兒啊!白眼狼!小姐可是替他狠狠受了一板子呢,這麽謝一聲就完了?”紅豆氣呼呼地把李頤聽扶回太師椅上。

李頤聽也覺得莫名其妙,無奈地捏著眉心:“那不然你想怎麽樣?”

紅豆給問住了:“嗯……嗯……來都來了,怎麽著也得磕個頭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