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1

魏登年一夜無夢,天剛剛亮的時候,有人推開了他的房門。

他睡眠極淺,察覺到什麽,立刻便清醒過來。

來叫他的丫鬟叫鬱金,是大房身邊的管事之一,年紀輕輕做事幹練,笑起來有一份讓人渾身不舒服的好本事。

尤其她還攤上給這個罪人之子送飯的活,既討不到好,天氣又冷,是以沒給過魏登年一次好臉色。

不過這本事對魏登年沒有用,他好似什麽都看不到,仍然保持他自己的節奏,慢條斯理地接過冰碴子拌剩飯剩菜,又慢條斯理地吃完。

鬱金一直等到那飯碗見了底,才冷哼一聲,收了東西離開。

魏登年等她走遠了,猛地躥到院子裏,邊扶著樹幹邊用手去挖喉嚨,一頓飯吐出了大半,才連咳帶喘地慢慢走了回去。

“阿年!魏登年!”

響亮亢奮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魏登年步子一頓,踏進門檻的那隻腳收了回來。

昨日李頤聽說要來,他聽過就忘,哪知道她還真的來了。

回眸望去,一團火紅便闖進了他的視線。

她看起來圓滾滾的,短襖外麵還披了件厚厚的紅狐裘,細白的脖子被一大圈柔軟的白毛圈住,襯得那張笑眯眯的臉又小又嬌俏。

倒真像是隻山澗裏的小狐狸。

李頤聽嗒嗒嗒朝他小跑過去,身後幾個被上麵派過來打探情形的小廝被紅豆關在院門外頭。

院子裏還多出了四五個人,名為丫鬟,實則一個個都跟大爺似的站在一塊兒。

為首的賴婆子見到她立刻起身,笑得就像迎接財神爺似的。

李頤聽奔到魏登年麵前,催促著他快點進屋,小手一揮,毫不留情地把想跟進來的一眾人都關在了外麵。

誰也沒想到她會來得這樣早,周映還沒來得及叫人給屋裏的爐子添炭。

李頤聽掀開簾子鑽進屋裏,發現還是那樣冷,粉唇抽著氣,小腳在地上跺個不停。

魏登年道:“不巧炭火剛好用完了,還沒來得及叫人去拿,郡主可以移步別的院子,想必炭火充足。”

“烤火太悶了,我一點也不喜歡!”她齜牙一笑,兩隻手從鼓鼓囊囊的披風裏伸出來,露出還帶有餘溫的食盒。

第一層裏足足有六隻五香雞腿,她抓出一隻遞給魏登年:“我親手做的,快吃。”他太瘦了,得吃肉補肉。

魏登年沒動:“我不餓。”

“怎麽,怕有毒啊?”李頤聽揚了揚眉,見他不說話默認,嗷嗚就在上麵咬了一口,然後放回盒子裏,又抓起另一隻咬了一口,接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剩下四隻全都咬了。

她推開下一層食盒,又抓起一塊糕點要吃,送進嘴裏之前,被魏登年截了過去。

“到底是你吃還是我吃?”

李頤聽笑盈盈地說:“你相信我啦?”

魏登年:“我隻是有幸見過郡主送給鄭易焦糊的紅燒肉,瞧著這些正正常常的,好奇是什麽味道。”

“那你全部吃完,一點肉末一塊碎糕都不能剩下,這才是對我手藝的尊重。”李頤聽擺出郡主的架子,“這是命令。”

魏登年盯著她的眼睛,想要在裏麵找到點捉弄或者已經洞察一切的同情,但是失敗了。

他低下頭,吃掉手上那塊糕點,又端起雞腿的那層食盒。

每一隻五香雞腿都被咬了一口,留下兩排小小的牙印。

魏登年緩緩地把雞腿送到嘴邊,在小牙印旁咬出一個大牙印。

鹵香多汁的肉味在味蕾裏散開,熱騰騰的霧氣遮住眼睛,他壓下心底翻騰的東西,吃得又快又狠,三口吞下一大隻雞腿,又拿起一隻,六隻五香雞腿沒一會兒就全部下了肚。

自新年以來,魏登年吃到了他的第一頓飽飯。

李頤聽心情愉悅地離開,走出院子的一瞬間卻發現周圍多了不少家仆,一見到她立刻回避了目光,手裏的活忙得飛起,澆花的澆花,灑掃的灑掃,提著東西路過的看似目不斜視,餘光卻全部黏在她身上。

紅豆憤憤道:“這周府實在太混賬了,對郡主如此不敬,奴婢去收拾他們!”

“恐怕他們盯的不是我,”李頤聽伸手攔住她,“走,我要見一見周茹。”

周茹是大房嫡女,李頤聽初來周府時見過她。周茹的母親是個凶悍妒婦,她也被養得驕縱刁蠻。

日日來周府沒有名頭,恐怕會招惹許多是非,這樣的女子是個很好的掩護。

李頤聽帶著禮物找過去時,周茹原本還誠惶誠恐,但終究是個小女兒家,經不得誇,漸漸暴露本性,揚揚得意起來,不出半日便不知尊卑地和李頤聽打成一片,又是賞花又是約好一起染指甲。

之後,李頤聽連著幾日跑去周府,一次也未去看魏登年,直直就奔去找周茹玩。

一直牢牢關注著郡主動向的縣丞和大房徹底鬆了一口氣。之前總擔心哪一日郡主興致大發要了魏登年,現下終於像一塊石頭落地,就連安排在魏登年院子裏盯梢的人都撤了兩個回來。

李頤聽覺得時機差不多了,某一日留得晚了,便順勢提出在府裏留宿一晚。

周茹立即答應了。周府上下收拾出最好的客房,張燈結彩、大肆宣揚跟郡主的關係,恨不得在整個鄲城走街串巷地通告一遍,他們攀上了皇親貴胄。

暮色四沉,華燈初上。

遊廊漸亮,李頤聽所住的客房早早熄燈,整個周府一片寧靜。

一夜過半,“吱呀”一聲,客房的門開出一人的縫隙,貓著腰溜出個人,一路小心躲避府裏巡視的家仆,摸進魏登年的院裏。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隱隱傳進耳中,**的人在一瞬間睜開狹長的眸子,眼中睡意全無。

門被輕輕推開,雖然來人已經小心翼翼,但周圍太過安靜,哪怕一點聲響在寂夜裏也清晰無比。

魏登年伸手摸出枕下的匕首藏進懷中,放緩呼吸,仍然一副熟睡的姿態。

那人卻沒有徑直走向他,而是先點亮了昏黃的小燈。

覺察到光亮的一瞬,魏登年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下一刻,身上的被子就被人掀開。

他猛然睜眼,沉沉戾氣在看清麵前人的那一刻緩慢退散。

“郡主深夜來此,有何貴幹?”

李頤聽道:“我要來幹的事情,隻能深夜來。”

她假裝沒看見他藏進身側的匕首,拉開領口的紅結摘下披風,又麻利解開了短襖上的一排盤扣,把短襖脫了扔開,露出裏麵毛茸茸的馬甲和素白的中衣。

“你幹什麽?你要幹什麽?”魏登年那張少有表情變化的麵孔上出現了一絲波瀾,好似麵具崩開了裂紋。

李頤聽:“你別愣著,你也脫啊。”說著,竟向他走過去,上下其手地開始剝他的衣服。

“你瘋了?”魏登年阻止她的聲音開始發顫,撐著手臂想下床,卻被橫空出現的一隻手按上他的胸膛,一把給推了回去。

他日日饑一頓飽一頓,力氣現下還沒一個女子大,居然真的被她按在**扒了外衣。

細白軟嫩的手在魏登年身上遊走,他整張臉憋得發紅,羞急得身體發抖,咬著牙氣急敗壞擠出一句話:“你這種無恥的行為要是被人發現了,是要被浸豬籠的!”

若是方才死氣沉沉的麵具下隻出現了一道裂紋,此刻便是被震得粉碎掉得幹淨,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一丁點兒十八歲少年的鮮活生氣來。

魏登年手忙腳亂地壓著自己僅剩的單薄衣物,卻阻止不了李頤聽脫自己的衣服。

聽到壓在身上的人窸窸窣窣的脫衣聲響,他深惡痛絕地閉上眼。

“你一個女子怎麽能強行逼人做這種事!”

“……”

“好,我便真的相信你是喜歡我的,但這種事要慢慢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

聽到李頤聽動作未停,他緊緊抱住自己:“郡主!郡主聽我說,強扭的瓜不甜啊!”

話音剛落,手被人從胸口硬生生抓起來掰直了,人也被扯了起來,背上一暖,多出件柔軟的馬甲來。

壓在他身上的嬌軟身軀也退了下去。

魏登年錯愕地睜開眼,李頤聽已經退到了床邊開始穿衣服,她穿在中衣上的那件白絨絨的馬甲已經到了自己的身上。

昏黃的小燈被鑽進屋內的寒風吹得忽明忽暗,晃過她憋著笑的清麗容顏。

魏登年終於明白,臉從紅轉白,又從白轉紅:“我我……我方才……”

“前幾日找人定做的,就是我自己粗略估算的,沒找你量過,不知道合不合適。”她努力保持平靜,但還是被他聽出語氣裏的揶揄笑意。

魏登年深呼一口氣,努力調整呼吸,想要恢複平日的冷靜,然而卻下意識咬了咬後牙槽。

馬甲上還殘留著她身上的餘溫,從他單薄的褻衣一點一點浸入肌膚。

整個身子被一團陌生的、柔軟的氣息包裹,魏登年不自在地動了動肩:“你為什麽要給我這個?”

李頤聽道:“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你啊。”

喜歡他,所以才會給他做吃的、送衣服,而不是因為知道了別的什麽。

雖然驚訝於她的直白,魏登年似乎眉目舒展了一點,又極快地調整情緒,恢複公事公辦的語氣道:“那就多謝郡主。”

2

好難接近啊。

李頤聽皺皺眉,正要說話,院外周映的聲音卻傳了進來。

“不就是個下賤丫頭嗎,算什麽東西,還敢攔我!早晚有一天,我娶了你們家郡主,再把你收進房裏慢慢折磨!”他惡狠狠地“呸”了一聲,打了個酒嗝。

周映盯了李頤聽幾日了,她日日來周府,自己卻日日搭不上話。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郡主要在周府留宿,周映被他娘攛掇去勾引郡主,用他娘的話來講就是,這世上沒有女子抵得住溫柔纏綿、孜孜不倦的攻勢。

不過陳氏忘記了一件頂重要的事,前提是臉好看。

總之,周映束了發喝了酒壯了膽,結果還沒走到客房就被紅豆給打了出去,白花花的衫子上印了一串腳印。

他罵罵咧咧逃了回來,像往常一樣來找魏登年出氣。

魏登年在聽到聲音的一瞬間神色就冷了下去,眼睛裏漫過晦暗森冷的寒光,連一點敷衍的笑意都沒有了:“你從窗戶那邊走,快。”

他快速穿上了外衣,好像方才李頤聽捕捉到的那抹局促羞憤隻是她晃了眼。

李頤聽沉默一瞬,在屋子裏掃視了一圈,跑到書房,抄起案桌上厚重的硯台遞給魏登年:“去把他打跑。”

魏登年不解地看向她。

李頤聽道:“去吧。我早就看這個紈絝小子不順眼了,能打多重便打多重,我擔得起。”

“這可是你說的。”魏登年接過了硯台。

周映喝得腳步虛浮,門都不知道要怎麽開,一雙手把在外麵把門拍得啪啪作響。

魏登年打開房門的瞬間,李頤聽吹熄了桌上的燭燈。

如水般籠罩上來的黑暗中傳出一記悶響,好像有什麽東西飛出去落了地,緊接著便是周映慘烈的罵聲。

“魏登年你個王八羔子,睜大狗眼看清楚你爹!”

“啊!老子等會兒要打斷你的手!”

“你個癟犢子玩意兒!啊痛痛痛痛!”

魏登年並沒有停手,一下又一下,狠厲地砸在周映的胳膊上、背上,專挑不致命的地方下手。

周映的大罵聲逐漸變成了吱哇亂叫的求饒,還含混不清地喊著自己是周映。

差不多了。

李頤聽點亮了五六盞燈,整間屋子頓時亮如白晝。

住在後院的賴婆子和兩個丫鬟此時才磨磨唧唧地走過來,一個個都是被周映的鬼哭狼嚎給號醒的,滿臉睡意和怒氣,然而一看到麵前的景象,都傻得忘記罵人了。

李頤聽適時走了出來,滿目驚慌,一出來便往賴婆子身後躲:“你們怎麽才來啊!本郡主睡不著想出來轉轉,哪知道迷了路,就跟魏公子問了幾句,結果闖進來個賊人,幸好魏公子在這兒,本郡主就讓他狠狠地打,打完抓起來,明日扭送官府。”

周映哇地吐出一口血,費力地朝李頤聽伸出一隻手:“郡主,是我啊……”

李頤聽走過去,扒拉開周映散亂的頭發,一張滿是血汙的臉露了出來。她左右瞧了瞧,搖頭:“你是誰?”

周映又吐出一口血來。

丫鬟和婆子終於回神,呼天喊地地撲了過去:“公子!公子你怎麽被打成這樣了?”

周映被兩個丫鬟扶了起來,痛得抽氣,手一邊抖一邊指著魏登年:“你竟敢打我,你竟敢打我!”

李頤聽“哎呀”一聲:“你是周公子?”

周映剛要說話,她又問:“你怎麽半夜來找魏公子,還一身酒臭味?”

“我,我……”周映支吾了半晌,閉上了嘴。總不能說是習慣了來找魏登年麻煩吧?

李頤聽嫌棄地捂了捂鼻子,瞧著他吃了個啞巴虧,學著紅豆的腔調道:“今夜你驚嚇到了本郡主,以下犯上,混賬至極,明日自己去領三十大板吧!”

周映兩眼一翻,徹底不省人事。

看來宋熾從前驕縱混賬的名頭果然十分好使。

“你,給我帶路,送我回房。”她又指了指扶著周映的丫鬟。

那丫鬟瑟縮了一下,手一鬆便跟上她的腳步。

扶周映的人少了一個,另一個丫鬟撐不出,周映隨即吧唧一下摔在地上,腦袋還重重磕了一下。

賴婆子小呼一聲,又捂住自己的嘴,保持著恭送郡主的跪姿。

君是君臣是臣,哪怕跟周家再親厚,郡主也還是郡主,生殺予奪就在她的一念之間。

李頤聽趾高氣揚地跟著領路的丫鬟,行到一半時,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魏登年站在原地靜靜注視著她,漆黑的眸子像鄲城冰湖的水,看不出喜怒。

李頤聽是第二日見著周映領完罰才離開周府的,她親自下場盯著,家仆們都不敢摻水,加上周映平常沒少苛待他們,於是一個個都發了狠,周映的屁股被打得都比平日翹了一半。

李頤聽心滿意足地帶著紅豆回了太師府,卻在進府後被老太師的人押著關了禁閉。

用老太師的話來說,就是在外麵玩瘋了,放著偌大舒服的太師府不住,不分尊卑地留宿在不入流的縣丞家裏。

李頤聽也沒反抗,反正那周映屁股上的傷一時半會兒也好不了,沒那麽快作怪,索性就在外祖母家休息一段時日。

李頤聽讓紅豆在爐子旁邊搭了個臥榻,一邊烤著火一邊往嘴裏丟果脯,手上沒停地翻著周家大房二房偷偷塞給她的金銀玉器。

二房看中她的身份,想讓她寫封推薦信給周映博一個好前程;大房則純屬是見不得二房巴結她,所以上來湊熱鬧。

雖然縣丞官小,但沒料想家底倒是豐厚。

兩個婦人送來的東西都挺貴重,別的不提,大房送來的那根簪子著實不錯,嵌在雕花下的老翡翠色澤純正濃綠,以李頤聽早就養刁的眼光來看,並不像是集市上流通的普通玉石。

她鑽研了片刻,招手喚來紅豆送與了對方。

不要白不要,李頤聽權當給魏登年出氣,能賣的還可以偷偷拿去變賣銀子補貼魏登年。

收了簪子的紅豆受寵若驚,連問了三聲:“真的是給奴婢的嗎?”

李頤聽笑著給她簪上:“是啊,我又用不上這些。”

紅豆站在鏡子前感激涕零:“小姐,您有什麽用得上的,奴來幫您!最近您那個新歡魏登年好不好?我幫您把他打暈帶回來!”

李頤聽:“你出去……”

紅豆:“算了算了,那小子看著也經不住打,要不下藥吧?”

李頤聽:“你一個小姑娘怎麽成天就是打罵下藥的……要是實在想為我做點什麽,有空就多去月老廟跑跑,幫我跟魏登年求個好姻緣。”

好歹她也是月老的人,供奉香火,還能得點分成。

在太師府被關禁閉的第二日。

窗外滴滴答答,李頤聽趴在窗邊聽雪化。

這是老太師給她劃的獨院,但格調基本和府裏一致。那些假山假水雅致歸雅致,看久了卻也覺得刻板無趣。

李頤聽盯著院子裏開得正豔的紅梅發呆,嚴絲合縫的院門忽然開了。

劉掌事走了進來,身後還領著個翩翩斯文的白衣男子。

行走規矩,目不斜視,見到她拱一拱手,不卑不亢地喚了一聲郡主,隻是她伸手去扶他時默默往後退的那一步暴露了心底的恐懼。

李頤聽哭笑不得,把目光轉向劉掌事。

“這是太師給郡主請的先生。太師說了,郡主過得太舒坦了,在都城時怎樣她不管,但若是想住在太師府裏,須得每日跟先生學習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劉掌事沒得感情的聲音剛落下,李頤聽便跳腳了,“這也太久了!不行不行。”

她要是每日學習三個時辰,哪還有時間見小美男。

劉掌事:“老太師說,郡主若是答應,便不再關禁閉,除去學習時間仍可出府;若是不答應,便禁閉一月,再送回都城。”

李頤聽:“學。”

劉掌事得了回複便獨自回去複命了,屋子裏又安靜下來。

李頤聽拿起手邊的兩卷書,翻了翻又合上了。

真是沒意思,沒想到過了上百年,人間學的還是那套繁文縟節,酸詩濫調。

她一下子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太師給她請的先生身上。

小先生唇紅齒白,對上她眼睛的時候,還下意識縮了縮脖子:“郡主,我們今日先來學……”

“鄭易,你這樣怕我,為何還來教我?”李頤聽打斷他,手肘撐著桌子好笑地問。

“草民,並沒有怕郡主。”

“哦?是嗎?”李頤聽一點點湊了過去,每湊近一點,他就往後仰一點,直到退無可退,從椅子上跌了出去,又立刻從地上彈了起來。

李頤聽喉嚨裏溢出笑聲,鄭易像隻驚慌的兔子,猶猶豫豫,不敢看她的眼睛:“父親是私塾的老師,有個學生天賦極好也同草民交好,隻是年節過去後便未再來上過學,草民去他家中拜訪,得知他父親出行時摔壞了腿,為了救治,已經花光了家中積蓄,草民便想……”

李頤聽道:“你便來教我,賺取銀子給你的好友,讓他繼續上私塾?”

鄭易:“是。”

之前見到她還要咬舌自盡,如今為了好友卻自己上門,小書生還挺有義氣。

“那不如這樣,你每日來我房中待足三個時辰,不論我是吃飯睡覺還是看話本子,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不趕你走,你也不能向外祖母舉報我。如何?”

鄭易臉紅紅的,十分堅決地搖搖頭:“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可糊弄。”

倒是正直。

“可是你要教的這些我都會了,你還沒學過的我也會,再學一遍豈不是虛度光陰?”李頤聽喜歡看小美男,魏登年那樣摸不透的喜歡,鄭易這樣軟綿綿的也喜歡。此刻她捉弄人的興致又上來了,笑眯眯地問,“不過若是你教我,公子在側,添香磨墨,也不算虛度光陰了。”

鄭易一張臉仿佛被烤紅,看著李頤聽不懷好意的笑臉,拚命忍住想要奪門而出的念頭,道:“那郡主既然說草民要教的東西您都知道,不如讓草民出卷考一考您,若是十之有五都答對,草民便每日隻教您一個時辰!”

李頤聽道:“若是我答對十之有九,你又當如何?”

鄭易道:“那草民便引咎告退。”

“引咎不必,你一心為友,我也不願意因為我斷了他的前程。若是我答中十之有九,你照我之前所說即可。”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鄭易微微一拱手,在書案前落座,用鎮尺壓住鋪開的紙張,沾墨落筆。

李頤聽在旁提醒:“不必因為我的身份而有所顧忌,既然是考試,你便按照考試要求出題吧。”

鄭易頷首:“那是自然。草民雖未去過都城科考,但跟著家父學習,也做過幾張類似的考卷,定盡全力。”

真是不客氣。

3

法令、算術、書法、文才、政論都是科舉考試的題目。

其中以八股文最為主要,也最難。測試的內容是經義,要求從《詩》《書》《禮》《易》《春秋》這五經中,選擇一個主題來進行寫作。

八股文中有四個段落,每個段落都要有排比句,有排比的段落叫四比,後來又叫八股,對文章的字數、句子長短,每一句的聲調等等都有嚴格要求。

鄭易不愧是書香門第,卷子出得很有水平,大部分科舉考試考題幾乎都有出現,但是占比不多,每類一兩道,整份考卷下來就像減縮版的科舉考試。

李頤聽看他的眼神有了一絲欣賞。

答卷容易出卷難。他僅憑自己做過一些卷子,在私塾讀過幾年書,就能出一張這樣規矩的試卷來,本身便說明對不同種類的題目他都了解不淺。

這樣的男子縱然出身小門小戶,但瑕不掩瑜,或許有一日能夠踏進廟堂之中,成為巹朝的棟梁之一也未可知。

答卷之前,鄭易收走她書案上所有書本,給李頤聽發了白紙作為草稿,善意提醒道:“草民的卷子涉及經文繁多,難度不低,郡主可以選一本經文作為輔助答題。”

這是不客氣完了又擔心難度太高,給她一科開卷了。

但即使有一本經文在旁,恐怕也隻有一兩題涉及,還耽誤時辰。

“不必了,我答成什麽樣子就是什麽樣子。”

李頤聽擺手,跟鄭易換了位置。

卷子上這些東西她全都不陌生,甚至其中一道策論題就出自她前世的老師黃遇呈給樺陰國皇帝的賀表。

她雙親早亡,被孝帝封為樺陰國郡主,冠以皇姓,自小養在宮中,特許她跟其他皇子一起去尚書房聽課。她三歲能背三禮、三傳,五歲能作七言詩,十歲在桑清辯論會上舌戰群臣。除了樺陰國太子李昌師外,論學識口才,她在皇子中難有敵手。

孝帝曾誇她,安兒之才世間罕見,若是男兒身,當為國之砥柱。

李頤聽深知寄人籬下的微妙處境,不以為誇獎反當激勵,此後更是發奮努力,文也出眾武也拔萃,一心把自己“最大利益化”來報效樺陰。

自她懂事起,便記住了一句話——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後來她的確做到了,隻是卻是以完全相反的方式。

李頤聽甩甩腦袋,深呼了一口氣,把腦袋裏妄圖無限延長的思緒拉扯回來,放到麵前的卷子上。

她提筆沾墨,狼毫遊走紙上。

鄭易原本還在書架前看雜書,既能一抬頭就看到李頤聽,又不至於離她太近;可是從她提筆開始,鄭易便捧著手裏的書卷忘了翻頁。

李頤聽下筆如有神助,手腕翻轉,筆走龍蛇,幾乎沒有任何停頓。

半炷香過後,已作答五題,字跡不似女子的娟秀小楷,反而遒勁工整,力透紙背。

鄭易走到李頤聽身旁,掃了一遍她已經寫完的答案,深深看了她一眼。

竟然全部答對。

誰不知道宋熾驕縱草包的名頭?若不是他親自現場出題,絕無可能提前得到答案,鄭易幾乎要懷疑郡主是在作弊。

可這房中再無第三人,無人可以給她提示,且他就在旁看著,白紙黑字皆出自她手,無法作弊。

他屏息凝神,盯著她筆下的考卷,神情從疑惑到錯愕,再到訝然。

此刻李頤聽在作答的這道題,乃是他出的墨義十道中的一題。

墨義乃是從經書中編出若幹個問題,要求考生用經書原文回答、策論——這是科舉考試中最重要的考法之一。

鄭易出的題目乃是關於亡國之時體現民族氣節、國家大義的。

這題好答,人人都能說上幾句;也不好答,因為他沒有標注出自哪一本經書。

鄭易的打算是,不論郡主寫哪一段,隻要是默寫出其中一段,都算過關。

然而李頤聽幾乎不假思索便落筆下去,洋洋灑灑,竟然將前後一千年出自名家之手的所有經書裏關於國家大義的原文一字不落、一氣嗬成地默寫了出來。

這就算是他,不,就算是他的父親,也做不到如此。

答完這題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天色已經暗沉,老太師派來打探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見郡主難得專心學習的模樣,全笑著去回稟了。

老太師派鄭易來授課這招實在太妙。

隻有紅豆暗搓搓地在窗戶下麵邊往裏瞄,邊默默嘀咕:

“小姐果然又換人了,對著鄭公子竟然能看得進書……”

宋熾這具身體許久沒有規矩地坐這麽久,此刻腰酸背痛,於是李頤聽提出先吃晚飯,休息一會兒。

為了避免有作弊的嫌疑,她特意叫人把飯菜端進書房,和鄭易同用。

後者不敢跟她同桌用膳,抱著碗筷蹲在旁邊,吃得勉強。

飯後,李頤聽馬不停蹄地又開始作答。雖然這卷子不像真實的科舉考試那樣得做個一天一夜,但一天時間也是要的。

李頤聽擔心嚇著鄭易,還故意答錯一道,空了一道。

最後寫完時,已是子時。

熬到現在,已經超出了原定的三個時辰,李頤聽肚腹空空身心疲累,打著哈欠,毫無形象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從位置上走開。

不等她開口,鄭易便迫不及待坐下閱卷。

李頤聽叫來紅豆,一口氣點了上十道糕點零嘴,東西端上來後就在旁邊搭了張桌子,開始吃宵夜。

整個書房都彌漫著食物的香氣,鄭易卻跟聞不到似的,把卷子翻得嘩嘩作響,時不時抬起頭,難以言喻地看她一眼。

有些他都要翻書才能比對的答案,她竟然能輕鬆答出。

每閱一題,鄭易的內心就受到一波衝擊,他曾經嗤之以鼻的人,此刻不斷將他的認知刷新重組,甚至讓他感到驚豔。

直至此刻,鄭易終於驚覺自己說的答對十之有五便每日給郡主授課一個時辰,竟是大大折辱了她。

眼前的白紙黑字讓他不得不承認,光看她這份考卷的答案,他根本沒有教她的資格。

他引起為傲的才氣,自以為是的清高,每一次見到她都嫌惡地不肯正眼以待的心態,此時全數倒塌,皆化為不知所措。

直到批閱到後麵,看見了李頤聽的錯處,他才微微收斂表情。

鄭易把批好的卷子呈遞給李頤聽後,恭恭敬敬朝著她一拱手,久久不起。

隻是這一次並非皇權等級的製約,而是徹底出於自身的敬佩尊重。

李頤聽毫不在意分數,接過去隨手放在了一旁,手裏還抓著半塊玫瑰酥餅,含混不清道:“如何,鄭公子可答應跟我合作了?”

“傳言誤人啊!”鄭易臉上的羞愧之色溢於言表,“鄭易這便去回稟老太師,郡主之學識,放眼去年廟堂科考考生前三,也不過如此,還請郡主與老太師另請高明。”

“哎,不要這麽興師動眾,這件事就不要讓外祖母知道了,其他人也不必知道……既然外祖母想讓我學,我學給她看就是了。”李頤聽擺擺手,“不過你方才答應我的事情可不能不作數,難道你不想幫你朋友了?”

鄭易思忖良久,李頤聽又抓起一塊牛肉小卷開始啃,啃完後他終於點頭。

李頤聽大感寬慰,拉著他坐下一起吃東西,忘記自己爪子還油乎乎的,他白淨的衣袖上立刻出現五個油指印。

她“嗖”地縮回手,下意識地看向鄭易。那人怔怔盯著她,好像根本沒有發現。

他語氣真摯道:“郡主,經此一事,鄭易向你保證,此生再不信眾口鑠金。”

“我知道了。”李頤聽趕緊把手上剩下的牛肉小卷全部塞進嘴裏,腮幫子被撐得鼓鼓囊囊,就像兩個白軟的小包子,然後衝著他心虛地笑,“知道了。”

李頤聽得了一個自由的時間段,還得了一個日後為她打掩護的人,也算是前世那些無用的學識為她盡的最後一份力吧。

她壓住想去見魏登年的念頭,乖乖爬上床睡覺,第二日起個大早,一起床就催紅豆去請鄭易來教書。

在房中磨了三個時辰後,最後連鄭易都忘了送,頭也不回地就奔去了周府。

李頤聽跑起來沒有一點規矩,跟發瘋的野馬似的,嫋嫋婷婷、婀娜多姿這樣的好詞,全都不適用。

若換作從前,鄭易定要覺得此人粗鄙無腦,現在卻從那些粗鄙裏,看出點直率性情來。

鄭易心緒不定地在她後麵走著,臉上又重新浮現昨夜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