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當他魏登年是什麽

1

換衣洗澡折騰了一會兒,紅豆又給她煮了碗薑湯喝下,在被子裏塞了兩個湯婆子,離開時已過子時。

李頤聽打了個哈欠,滅了幾盞燭燈,卻衣冠整齊地坐在**,沒有要睡覺的意思。

沒過多久,近處的燭光晃動了一下,一團綠色的仙氣先至,慢慢凝成人形,走到了李頤聽眼前。

李頤聽斜眼:“您老人家還知道來看我啊。”

月老搓搓手:“你這不是現在才得空嘛。”

李頤聽道:“我記得我接下這任務時,您還受了天帝之命,說要盡全力照拂和幫助我?”

“所以你看,老夫來得多快。”

月老已經知道了事情始末,笑得一臉沒脾氣。

李頤聽嘴裏哼哼唧唧,見好就收:“現在出了這麽大的岔子,咱們該怎麽辦?”

“你都頂替宋熾活過來了,蘇覓的身體你是別想了。”月老湊過來道,“不過別說老夫不管你啊,雖然你現在沒法術,但老夫想盡辦法給你討了保命的法子,關鍵時候能救你一命。”

月老伸手,掌心微微冒出一道金光,越變越亮,陡然撞向李頤聽的額頭。

她腦袋一涼,月老手上的金光已消失不見。

李頤聽將信將疑:“這東西能保命?”

月老:“天帝給的。”

李頤聽:“我信。”

好你個狗腿。

月老哼了一聲:“真到了危難時刻,你便念出咒語,這金光可替你擋下致命一擊。記好了,咒語是……”

月老壓低聲音,在她耳邊念了一遍。

李頤聽:“為什麽突然這麽小聲?”

月老:“這樣有感覺點。”

李頤聽:“聽上去也太別扭了,換個短的吧。”

“不行,就算是咒語,也要保持老夫的文風。”月老假裝沒看到李頤聽嫌棄的目光,“老夫還要提醒你,這咒語隻能使用一次,用過就失效了。若你要將它用於救人,隻需要把‘我’換成‘他’即可。”

李頤聽:“就這麽一次寶貴的機會,我怎會用來救別人。”

月老明顯不信:“你不是對魏登年那小子喜歡得不行嗎?他可是多災多難。”

李頤聽擺手,又拍拍自己胸膛,笑嘻嘻道:“喜歡歸喜歡,還是我的小命更重要。”

月老一臉“你怎麽是這種神仙”的表情,轉頭去拿了顆桌上的青果子,咬得咯吱咯吱響。

李頤聽哈欠連天,趕他:“我要睡覺了。”

月來頓了一下,三兩口咬完,在衣服上蹭蹭手,慢吞吞從袖子裏掏出一條冰藍色的腕帶。

“你可別說老夫對你不好。喏,這東西給你,發生緊急情況時,拿袖子擦一擦它,可以召喚仙友下來幫你。”

李頤聽困意減去一半:“可以多次使用?”

“嗯。”月老停頓了一下,“不過不一定每次來的都是我,你……你沒事少擦它。”

李頤聽看了眼今日格外大方,甚至大方得有些蹊蹺的月老,權當他是為這接二連三的紕漏補償自己,眉開眼笑地接過來:“多謝神君,神君真是九重天最好的神君!”

“行了,閉嘴。”月老打斷她接下來熟門熟路的馬屁,揮了揮短胖的胳膊,回九重天去了。

李頤聽攥著手裏花紋簡單的冰藍色腕帶看了看,平平無奇,沒看出什麽端倪,於是小心折好保命的東西放在枕下,抱起一個湯婆子,腳邊貼著另一個湯婆子,舒舒服服睡了過去。

太師府裏折騰了半晚,逐漸恢複往日的平靜。與此同時,周府卻燈火通明。

魏登年前腳進府,周映後腳便呼啦啦帶著一大批家仆將他拿下。

“就是這個混賬東西,害郡主掉進護城河,讓我們周家遭殃。來啊,給我把他丟進柴房!”

周映是周府的庶長子,也是周府唯一的兒子。

他隻比魏登年早一炷香回府。

周家家主是地方縣丞,平日隻負責處理些文書,不過周家每年沒有少供東西上去,所以與縣令關係甚好;太師府的老太師是從天子腳下的都城搬到這偏遠城池的,就圖個清靜,平日裏壓根不聞窗外事。

是以除了縣令和太師府那尊佛,在這一塊,他家也算是隻手遮天。

周映這個人,簡直是跟他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綠豆眼,牛頭鼻,就那一張嘴長得端正,但是端正了反倒襯得其他五官極醜,笑起來的時候,那肉厚的大鼻便跟嘴巴一樣寬。

周映平日仗著他爹這個小官活得很是大搖大擺,但是再大搖大擺在鄲城也十分局限,周映一直想當個比他爹更大的官。

宋熾的出現讓他兩眼放光。

可誰都知道這郡主就是個跋扈的草包,尤其今日宋熾挑人陪她一起去玩冰嬉,這可是個難得的與郡主親近的機會。

周映嫌棄身邊那些個粗笨醜陋的家仆,便把魏登年帶在身邊。讓從前的將軍之子當牛做馬,多麽威風。

而且他還早早做了其他準備。

見郡主喜歡鄭易那種書呆子,周映便特意花了大價錢從別人那兒買來了一些酸儒詩句,篤定能一舉拿下宋熾芳心,讓她把鄭易拋到腦後。

沒想到,竟然讓魏登年撿去了這個大便宜!

周映既嫉妒又不甘心,還有點怕魏登年一朝雞犬升天回來報複,躲在暗處偷看,沒料想看見宋熾掉進了湖裏。

郡主受傷,那可是大事!

宋熾平日就對他們呼來喝去,刁蠻任性,鄲城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她吃了這麽大一個苦頭,回頭還不得上門找麻煩?

周映罵罵咧咧地衝回周府,周家家主、家主夫人還有姨娘陳氏全都被驚了出來,在大堂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該如何請罪、賠多少銀子珠寶才能不牽連到周府。

但是考慮到郡主本就不缺銀錢,又在氣頭上,怕是糊弄不過去,於是周府人想去請罪的心理逐漸轉變成了推出魏登年,保全全府。

反正都是他惹出來的。

隻要郡主一來找碴,他們就把魏登年交出去讓人消氣。

魏登年一回周府,兩個小廝便把他架起來往柴房裏拖,周映還對著他的後背狠狠踹了一腳。

魏登年早就昏昏沉沉,走到周府已費了極大精力,被踹得往前一栽,架著他的兩個小廝都差點沒摟住。

周映還不解氣,又把侍候魏登年的老仆婦叫到麵前痛罵了一通,責怪她沒有好好管住人。

老仆婦下意識地頂嘴:“是公子您把他帶出去的,怎麽這會兒又怪我呢……”

周映剮了她一眼,老仆婦不作聲了。

老仆婦姓賴,她之所以頂嘴,不是護著魏登年,而是因為她是在周家做了十幾年的老人,一直跟著大夫人,也是家仆裏跟周映一樣囂張的主。

之所以會讓賴婆子去“侍候”魏登年,完全是因為當年周家買入魏登年這個遠房親戚時,在外麵人看來是收了魏登年做幹兒子,在府裏當少爺養的。

隻不過關起門來,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就不是那麽一回事了。

周映看著那人虛弱得幾乎被小廝在地上拖行的背影,罵道:“你去,讓他多吃點苦頭,明日郡主興師問罪,見他那副要死的樣子也能消消氣。”

“是。”

其實壓根不用周映格外提醒,賴婆子被周映這麽突然說了一通,也是要在魏登年身上找晦氣的。

推開門,濕答答的少年蜷縮在一堆幹柴邊,瘦瘦小小一團,慘白著臉,雙目緊閉。

賴婆子一邊快步走過去把他拽起來,一邊開始罵他:“全府上下都因為你這個喪門星讓郡主落水擔驚受怕,你倒好,還在這裏睡覺,沒臉沒皮!”說著就伸手在魏登年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把人強行掐醒,又用力一巴掌拍在魏登年的後腦勺上。魏登年眼睛尚未完全睜開,就被她“吧唧”一下拍倒在地。

他除了早上吃的半個饅頭,一日未進米水,腹中饑餓,再加上下水救人耗盡了力氣,又沒有換衣,天寒地凍,一身冷意往骨頭裏鑽,此刻連爬起來把腦袋捂住的力氣也沒有。

魏登年渾身燒得滾燙,其實沒有什麽痛覺。對他來說,這些痛是不打緊的,反正每天都會發生。

可是屈辱感沒法忽視。

他臉貼著的是布滿灰塵蛛網的泥地,鼻子裏聞到的是賴婆子腳底踩過的爛葉雞蛋的腐臭味。

魏登年氣若遊絲地笑了一下,整個柴房的燭燈好似都亮了一瞬:“你最好今日將我打死在這裏。”

“什麽?”賴婆子停下手來,懷疑自己聽錯了。

魏登年一字一句地道:“你今日若不弄死我,我來日必然會弄死你。”

賴婆子覺得好笑,蹲下來一把抓著魏登年的頭發想罵他不自量力,可是對上他的目光後,那即將溢出喉嚨的一聲嗤笑忽然就悄無聲息地泄了。

他的眼睛太黑太涼,就像浸過鄲城最厚的冰湖,下水後還充著紅血絲,每一絲紅裏都浸潤著無聲的陰狠恨意。

怎麽逆來順受的小子,忽然就衝她目眥欲裂了?

她不知道這世上積土成山並非須臾之間就能辦到,隻是忽然就打了個寒戰,沒由來地鬆了手,但下一刻又覺得好笑,她在周府狐假虎威了這麽多年,竟然被這輩子都翻不了身的罪人之子給唬住?

她訕訕冷哼一聲,起身踢了他一腳,扯扯衣服就鎖門出去了。

2

翌日,郡主果然上門了。

門口的小廝慌不擇路地衝進來稟告時,周府一大家子還在用早膳。

“這麽早!”太陽都還沒出來呢,周映咋舌。

看來郡主果真氣得不輕。

一大群人丟了碗筷,呼啦啦擁到門口跪迎。

輿轎停在府門外,轎夫有四,府衛有六,個個腰間佩有彎刀,不怒自威,光是這樣的氣派陣仗便讓周府一眾屏息。

轎邊站著個柳眉飛揚的俏皮丫頭,手裏還捧著個雕花紅漆盒子。等到周家人都行完了拜禮,她才撩開轎簾,朝裏麵伸出手:“小姐。”

李頤聽早就迫不及待,無奈紅豆這丫頭非要弄什麽氣勢,終於等到自己出場,她立刻搭上了紅豆的手鑽了出去。

輿轎外沿的華貴珠串隨之晃動,李頤聽一出來,往地上一眾人掃了一圈,沒見到想見的,立刻道:“都平身。魏登年呢?”

宋熾長得不差,不說傾國傾城,也算是清雅大方,擔得起皇家貴女的名頭。

隻可惜她往常混賬,喜歡作天作地,又愛穿金戴銀,把自己整得庸俗不堪毫無氣質,如今這身軀殼還在,但裏子已經換了。

李頤聽將櫃子裏那些大紅大綠的衣服全都扔了,今日出門就讓紅豆給她梳了一個簡單的追雲髻,一頭青絲全部用一根簪子綰住,再穿一件藕粉小襖,整個人顯得清爽嬌嫩。

周映偷偷瞥了一眼,有些春心萌動——郡主好像更好看了。

周縣丞恭敬地上前兩步,討好一笑:“回郡主,我已將那害您落水的小子關進柴房了,就等郡主發話處置。”

李頤聽皺眉:“什麽?”

然而她還沒繼續,紅豆已經大喝一聲:“混賬!那是把郡主救上來的恩人,郡主今日能踏足你們這裏,就是特意來恩賞他的,你們竟敢糟蹋郡主的恩人!”

周縣丞被一個丫鬟吼蒙了,又不好發作,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周府其餘人麵麵相覷。

郡主這麽知恩圖報的嗎?沒聽過這種傳聞啊。

李頤聽擺擺手:“先帶我……本郡主去找他。”

周映心道大事不妙,一個箭步衝過去:“郡主稍等。柴房偏遠又不幹淨,郡主不便踏足,不如移步去大廳等候如何?小的馬上叫人去把他帶來。”

李頤聽剛要拒絕,紅豆拉拉她的袖子。

李頤聽癟癟嘴:“好吧。你們也忙你們的去吧,不必勞師動眾地陪著。”

紅豆:“聽到了嗎,郡主不想看見你們,除了去一個人帶魏登年過來,再有個小廝給我們帶路,其餘人都麻溜滾蛋。”

李頤聽:“……”

這個小丫頭,真是有能把好話說成壞的的好本事。

宋熾從前如何跋扈的,從她貼身丫鬟的言行舉止可見一斑。

周府的人被紅豆一罵,迅速散去,隻有一個小廝戰戰兢兢地將她們領去大廳,小心翼翼地侍候。

這邊剛落座,周映那邊忙不迭地忙碌起來。

頭等大事就是把苟延殘喘的魏登年提出來。

那貨就剩一口氣了,暈在地上動也不動。

兩個小廝上前把他架起來,他垂著腦袋,眼皮都未掀一下,那下巴尖得令人心驚,乍一看比旁邊的小廝還少一圈肉。

周家的主子此刻都聚集在柴房裏。

周縣丞急得拍手:“我就說了!我就說不能對他那麽苛刻,現在他成了郡主的恩人,要是當著郡主的麵攀咬我們可如何是好!”

周夫人柳眉倒豎,狠狠瞪了周映一眼:“都怪你的庶子!平日要打要罵就算了,那是個身子骨弱的,昨日還把他關進柴房,現下這副模樣,可如何將人交給郡主?蠢貨!”

姨娘陳氏“哎呀”一聲,把周映拉到身後,嬌聲嬌氣地笑了一下:“姐姐,都這時候了,別自家人亂了陣腳,先把這病秧子弄醒吧。”

這話點醒了眾人,周縣丞立刻道:“快快快,郡主還等著!”

顧不上讓魏登年自己換衣服,幾個家仆拿熱毛巾給魏登年擦醒來,然後遵著陳氏的吩咐給他擦幹身子。

兩個婦人出門回避。陳氏柔聲細語地把縣丞和大房先哄走了,她親自去挑了件兒子拿來裝門麵的好衣服讓人給魏登年換上。

周映起先還不讓,說那是他花了數十兩銀子定做的,然後就被最心疼錢的陳氏一通臭罵:“還不是你闖的禍,要是你不插手,現在哪能是你娘我來管。”

周府早就跟魏登年撕破臉了,現下討好已是來不及。見魏登年悠悠轉醒,陳氏半是提醒半是威脅地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道:“郡主要見你,說是你昨日救了她,算是你小子好運氣。等會兒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自己掂量著,就算郡主待你如恩人,你也別動什麽歪念頭,你的命終究還是握在我周家手裏,知道嗎?”

魏登年連喝三杯熱茶,連帶著茶葉一塊兒嚼了吞下肚,勉強打起精神。

此刻他已經清楚了前因後果,一張謫仙般的臉上瞧不見半點反抗的端倪,平靜地“嗯”了一聲。

陳氏滿意點頭。

糟踐他這麽多年,銳氣已經挫了個幹淨,再凶猛的虎都磨成了病貓。

她又盯著他的臉瞧了半晌,蹙眉道:“太白了,沒一點血氣。”轉頭招呼旁邊的小廝,“還不快去我房裏拿一盒胭脂來給他撲點。”

大堂裏,李頤聽慢條斯理地吃了一碗玫瑰乳酪茶、兩片茯苓夾餅、三塊棗泥酥,還是沒見魏登年的人影。

她歇嘴片刻,有些坐立難安,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子。

紅豆把李頤聽的動作收進眼底,招手叫來小廝,劈頭蓋臉便罵:“讓你們去領人,怎麽讓郡主等這麽久?你們少爺是不是比別人少一個膝蓋!爬著走都該到了!”

李頤聽咳了一聲,從紅豆嘴裏救下可憐的小廝,將人打發走,幽幽道:“我覺得你不應該叫紅豆。”

紅豆眨眨眼:“這是小姐你給我取的名字呀,我不叫紅豆那要叫什麽?”

李頤聽:“噴豆。”

紅豆:“這個也好聽,隻要是小姐取的就好聽!”

李頤聽扶額一笑。

主仆倆正說著話,就見剛剛打發出去的小廝一臉撿回條命的高興神色奔進來:“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李頤聽立即抬頭望去。

先進來的是臉上不大高興的周映。

緊跟著的便是魏登年。

再然後,李頤聽便不知道了。

那人一出現,便吸引了滿室目光,叫她也好似再看不到別人了。

魏登年穿著件白鷺雲繡祥雲袍,肩線處似乎有些寬大,可就是這寬大,陰錯陽差將他襯成九天碧落下凡塵的仙人。

淺金色的如意暗紋貼著衣襟和袖口,將他的眉眼襯得貴氣逼人,而腰間大片大片的紅色冬錦花又和他左眼眼尾的那顆淺痣一般火熱惹眼。

這樣招搖的富貴顏色其實不大適合男子,例如花了大價錢做這身衣服的周映,穿著就跟小廝偷了主人的衣服一般。

可這世間就是有這樣好看的人,所有的衣袍穿在他身上,都像是量身裁製。

若是這姿色放在九重天,怕是司白也得往後排。

李頤聽仔細瞧著他的臉,已經不像昨日那般憔悴蒼白,便放下心來。

賠了衣服還不討好的周映在旁邊看著郡主和她的丫頭望向魏登年的目光,妒忌得心肝痛:“小白臉,呸。”

魏登年麵上沒有過多神情,徑直走向李頤聽:“聽說郡主找我?”

李頤聽喜滋滋地敲敲桌子:“賜座。”

魏登年拱一拱手:“草民還有要事,便不坐了。郡主有事請吩咐,無事草民便退下了。”

“有事有事。”李頤聽伸手,旁邊沒動靜,又拽了人一把,愣神半天的紅豆才如夢方醒地把手裏的盒子遞了過去。

雕花紅漆的盒子打開,裏麵裝滿了各式珠寶。

別的寶石玉器倒也不稀奇,那四顆南珠就有些不一般了,兩顆粉色兩顆青白,玉潤渾圓。

這原是太後在世時賞給濮陽王妃的,原本有五顆,濮陽王妃取了一顆,請巧匠鑲嵌在了簪子上,剩下的全部給了她唯一的獨女宋熾。

魏登年的命簿上,關於他成為權臣之前的經曆隻有寥寥幾筆,看不出太多內情,李頤聽隻知道大抵過得不那麽順暢。盒子裏還有些金葉子什麽的,他拿去打點下人,再給些珠寶孝敬周家的夫人姨娘,日子或許會過得鬆快些。

她的狐狸眼淺淺彎著,小手捧著盒子遞向他:“這些是我喜歡的,都給你。”

魏登年愣了一下,沒有伸手接,盯著她的臉,想看出點捉弄人的心思,然而隻從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窺見澄澈的笑意。

李頤聽道:“拿著呀。”

魏登年退了一步:“草民受之有愧。”

“有什麽愧,你救了我一命,這是你應得的。”

你推我讓,最後還是李頤聽一把將盒子塞進他手裏。

旁邊的周映鼻子都要氣歪了。

不光沒罰,還賞賜了一堆東西。

周映覺得,魏登年這個不安分的東西肯定趁著他離開冰湖以後,勾引郡主了。

就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那紅盒子上的時候,李頤聽悄悄地給魏登年送了個秋波。

魏登年淺淺一笑,然後朝她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3

魏登年這一昏,昏得十分及時,就像掐著點一般。

周府上下因為他這一昏心驚膽戰,幾乎以為事情瞞不住了。

李頤聽讓人出去請大夫的聲音,大得外麵院子都聽得見。

最後還是陳氏進來穩住了她,說是府裏常請的大夫就住在隔壁街,已經著人去喚,馬上便到。

陳氏一邊安撫著郡主,那雙塗了豔紅蔻丹的手一邊背在後麵拚命搖擺。周映得了吩咐,附和兩句,立刻出門安排。

李頤聽和陳氏跟著抬魏登年的小廝一起去了他的廂房。

這是周府專門給魏登年置辦的院子。若是有客人上門,他就住在這裏;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就跟做最低等粗活的下人們擠在一起。

陳氏把李頤聽送到廂房就匆匆走了,說是要去找周映催一催大夫。

李頤聽沒空管她。魏登年渾身發燙,還往外冒著冷汗,她俯身用帕子擦了擦,竟然擦下一些淡粉的顏色來。

李頤聽驚疑不定,把下人們都支開,隻留下紅豆在側,又拿帕子沾了點茶水給他擦臉。兩頰的淺色胭脂盡皆抹去,露出張慘白異常的臉。

她頓覺古怪,斂眉不語,起身走走停停,卻想不明白,幹脆打量起這廂房來。

房間裝潢得古色古香,牆上掛著幾幅字畫,書房裏的書偏門雜類,有勾搭小姑娘的酸詩爛本,還有不著邊際的誌怪異聞,若是李頤聽不了解,定要以為此房的主人是個頑劣公子哥。

周家似乎對魏登年這個買來救下的遠房親戚甚是不錯。

魏登年一個罪人之子的身份,住在這樣寬敞的大院裏,粗粗一看,好像比周家的親兒子周映過得更好。

但可疑的是,臥室裏的桌椅都落滿灰塵,方才倒水時撐在桌上的手印清晰可見。

李頤聽打開衣櫃,裏麵空空如也,連條腰帶也無,怎麽看都不像是個有人長期居住的屋子。

正琢磨著,周映帶著大夫上門了。

大夫一把年紀了,不知是老眼昏花還是怎的,說是長期替周府看病的,可見到她,卻以為她是病人,把藥箱往桌上一放就要來搭脈。

周映“哎哎”兩聲,趕緊拉著大夫到了內室的床前。

李頤聽冷眼看著,不一會兒便等到大夫的答複。

“微感風寒,沒有大礙,開幾服藥調養就是。”

就知道他會如此說。

李頤聽心中疑竇叢生,又說不上來什麽。偏偏大夫走後,周映還覥著臉在旁聒噪不休,打聽她會在鄲城留到何時,笑聲頗大,像隻傻鵝。

李頤聽朝裏麵掃了一眼,床榻之上的人被吵到,翻了個身。

李頤聽對周映道:“你先出去,本郡主要在這兒等他醒來。”

周映大驚:“這,這怎麽使得?怎敢勞煩……”

紅豆:“你是個什麽醜東西,敢在郡主麵前晃**?再不走,小心我抽爛你的衰臉。”

周映:“……”

李頤聽:“哈哈哈哈哈哈哈!”

對不起,沒忍住。

落日熔金,暮色四沉。

魏登年一覺醒來,隻覺得許久沒睡得這樣舒服,軟枕錦被,他恍惚以為回到了小時候的將軍府。

他正想伸個懶腰,卻發現右手不能動彈,半起身一看,床前趴著一個人,瑰麗的霞光從窗戶紙裏透進來,將她的半束青絲染上薄薄的金色。

她睡得香甜,枕著自己的一隻胳膊,臉頰有一小塊被壓到,鼓鼓囊囊,泛著粉色,另一隻手緊緊地牽住他。

或許是等他醒來等得無聊,睡前還捧來一卷詩詞。

被風吹亂的那一頁寫著: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眼前此景,當配此詩。

但是,與他無關。

魏登年靜了片刻,想抽回手,哪知道李頤聽抓得太死,一動之下,李頤聽驚醒過來。

四目相接,他等她開口,可是那人卻光是頂著張壓出睡痕的臉,笑意盈盈地瞧著他。

魏登年被她看得不自在,敗下陣來:“郡主在我房裏做什麽?”

李頤聽道:“等你醒來。”

魏登年道:“等我醒來做什麽?”

“帶你走。”

這個人,真是次次語出驚人。

明明知道李頤聽在說笑,魏登年心口還是冷不丁地沉了一下。

“郡主真是好生奇怪,我在周府待得好好的,為何要跟你走?你又為何要帶我走?”

李頤聽道:“我覺得你在這裏過得不好,要是你願意……”

“我不願意,而且郡主也看到了,我過得很好。”

魏登年徑直打斷了她。

她從前也是這麽對鄭易的嗎?她也拉過他的手,同他說要帶他走嗎?

那鄭易也看到了她仰著臉,滿是憧憬和歡喜的樣子?

沒由來地,魏登年心裏生出了一些煩躁來。

下一刻,他就把這煩躁歸結到肚子餓上麵。現下他已經是餓過了頭,身體沒有昨晚那麽難受,隻是人昏昏沉沉的沒有力氣。

李頤聽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你要怎麽才肯信我呢?”

魏登年撐起身子,調整到一個不太吃力的坐姿,嘴角輕浮地勾了起來:“草民當然相信郡主,郡主一句話,自然能將草民帶走,但然後呢?鑄個金屋把我藏起來?或是塞個清閑的官職給我?等到郡主像看膩鄭易一樣看膩了我,再換一個?”

李頤聽:“你!”

“哦,或者是草民高估了自己。郡主前日還鬧騰著給鄭易做紅燒肉,轉頭便打上我的主意,這樣快的轉變速度,恐怕醉翁之意並不在我吧?”

他語氣放軟,明明帶著笑意講話,卻跟帶著刺似的紮人。

被他這麽一激,李頤聽反而冷靜了下來。魏登年敏感多疑,不相信任何人,那人就像是一片汪洋,普通的河堤圈不住他。

沉默了半晌,她道:“是我著急了。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來看你。”

魏登年瞧著她遠去的纖細背影,冷著臉撇開眼去,心裏更加肯定了他方才的試探。

鄭易弄不到手,便胡亂找個人來激鄭易,讓鄭易吃味嗎?

當他魏登年是什麽?

乞丐嗎?

鄲城的雪連下了一個月,貫穿了一整個年節。

極目望去,連綿的灰瓦上覆蓋厚厚白霜,若是偶爾有場雨落下來,片刻後屋簷下便要多出一排冰淩,晶瑩透亮的,敲一敲仿佛能聽見樂聲。

李頤聽走後沒多久,魏登年便起身從她賞賜的雕花紅漆盒子裏,摸出了三片金葉子藏在貼身的褻衣裏,瑰麗圓潤的南珠隨著他的動作在盒子裏晃了晃。

那東西珍貴又隻有四顆,李頤聽打開的時候有數人看見。魏登年沒動,原樣將盒子放回了桌上。

魏登年揣著懷裏的三片金葉子推開了門,冷風灌進屋內,魏登年虛弱的身子被吹得往後一仰,晃了晃才定住,隨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積雪裏。

寒風侵肌,每一下都是風刀霜劍。他兜著手,想盡量快些走路,但其實依舊走得很慢,走上一段,還要停下來猛咳一陣。

魏登年好笑地想,不知道做神仙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手腳軟綿綿的提不起勁,餓得他連路旁的枯樹都想掰斷一根,先在嘴裏嚼著充饑才好。

他腳下跟踩著朵雲似的,一路飄進了下人房。

巹朝等級製度森嚴,下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比如他就是跟五個做粗活的共用一間房,再比如表麵上伺候他的賴婆子有一個單獨的房間。

魏登年徑直推門進去。

賴婆子在吃花生烤火,屋裏暖熱的空氣一瞬間將他包裹,他一路過來繃緊的身子終於微微舒展。

魏登年動了動通紅僵硬的雙手,從衣服裏摸出一片金葉子伸過去,十分費力地說出句話:“我要喝肉粥,還要一壺熱酒。”

膳房人多眼雜,要找個人賄賂拿到吃的不容易,不如就近。

賴婆子早就聽說郡主給了他賞賜的事情,正想著怎麽弄點來呢,人就自己上了門。

她一張老臉笑得褶子都堆了起來,忙不迭收了金葉子,扶著魏登年坐下來,然後喜滋滋地出門去弄吃的了。

這些人的勢利勁兒,魏登年見怪不怪,捏了兩顆花生進嘴,坐在爐子旁邊慢慢地嚼著。

周府也不是說完全餓著他,隻是每日兩頓的讓人來送,都是些殘羹冷炙,保證他不會餓死罷了。

天寒地凍,飯菜雖然不至於餿掉,但到了他手裏也是摻著冰碴子的。

為了保命,他都會吃下去,即使裏麵還混了別的什麽。

賴婆子端了吃食回來的時候,魏登年已將身上烤得微微暖和了一點,至少手腳恢複了些知覺。

燉得軟爛香鹹的肉糜下肚,再喝下兩口熱酒,整個人才算是真正活了過來。

他把剩下的半壺酒揣進袖子裏,沒有多停留便回了。

剛把酒藏進床下,周映便來了,身後還有兩個小廝搬著一盆炭爐進來。

“哎呀,你怎麽就起身了,身體好些沒有?天寒地凍的,這不是怕你凍著嗎,我給你送好東西來了。”

魏登年道:“多謝周兄,的確是好東西。”不然怎麽每年的冬天他都沒用過呢。

周映招呼著人把炭爐放到臥房的正中間,好叫來這兒的人一進門就能看見。

忙活了一陣,他一拍腦門:“哎喲,你瞧我這記性,竟然帶了炭爐忘記帶炭火了,要不你今晚忍忍算了,反正也習慣了。這炭啊,我明日一早保準給你送來怎麽樣?”

魏登年靜靜看著他,也不說破,隨他演戲,嘴角始終掛著淺淺的笑意。

周映在魏登年床前坐下來,說了一堆廢話,最後終於提起郡主的那份賞賜。

魏登年麵不改色,拿起紅盒,甚至沒有猶豫,交到了周映手裏。

“魏某住在周家,吃在周家,一朝有所得,也理應回報周家。”他頓了頓,恢複了些血色的唇揚了揚,“就請周兄替我交給夫人了。”

周映“哎”了一聲,馬上笑開了,一邊說著這怎麽好意思,一邊怕他反悔似的,馬上就接了過去。

竟沒想到要得這麽順暢。

周映得了東西,得意揚揚地離開了。

魏登年安靜地等了一會兒,陳氏和大房就一前一後,直直奔著那盒子來了。

他溫溫柔柔地衝二位行了禮,說盒子已經交給周映,讓對方轉交給夫人了。

的確是讓他轉交給夫人,隻是轉交給哪一位夫人,便看她們自己狗咬狗了。

那兩人對視了一瞬,假笑一下,不再跟魏登年虛與委蛇,生怕慢對方一步地推推搡搡出了門。

他嗤笑一聲,脫了鞋襪,爬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