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話 那個皇帝並非凡人,而是魔君的小兒子伏揚

1

皇宮裏最近熱鬧得很。

原本以為朝輾司會因為陛下頭一遭接受的這位美人雞犬升天,一躍成為國朝第一官衙,勾搭攀附的人提著禮物絡繹不絕,連門檻都踩塌幾寸的時候,當今天子忽然嘴巴一張,大手一揮,解散了魏國所有的朝輾司。

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便是如此了。

繼朝輾司飛來橫禍以後,神扶殿的所有女子也全部被放出宮,隨即大批伺候妝發的女官麵臨失業,更不要說朝中那些眼巴巴盼望著魏登年開始納妃後就立刻把自家女兒塞進來的臣子們。

憑欄向下俯瞰,背著包袱的女子們猶如一盆手抖倒出去的豆子,四散著朝宮門外慢吞吞地滾去。

這裏麵十之八九都是自願留下來的,有靠妝發手藝混飯吃的女官,也有抱有入後宮的美好幻想的女子。

她們每月都能領不少的例銀,且被人舒舒服服地伺候,魏登年雖性情不好,待她們卻是難得的和善,是以離宮時一個個都垂頭喪氣,極其不願。

其中不乏容貌傾城者,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見過魏登年短短幾麵後深陷其中,趁著人多混亂時偷跑離隊,去到禦書房梨花帶雨地求魏登年開恩。

魏登年被堂下嘰嘰喳喳的女人們吵得頭疼,想要發火,看到那些和李頤聽有一兩分相像的臉後又偃旗息鼓。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耐著性子道:“爾等可知孤為何要取年號為成疾,又為何要勞民傷財地建一座整個皇宮最光耀的宮殿給皇後做寢宮,亦用同名?”

女子們麵麵相覷,不知其意。

“因為孤思念她,每一個日夜都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她。”魏登年道,“如今,孤每一個日夜都思念的那個人已經回來了,枕畔酣睡的也唯有她一人。若是爾等覺得自己也有同皇後一樣大的魅力,能讓孤也如此為你們大費周章的就站出來,不若便識趣地自行散去吧。”

堂下一時寂靜無聲。未幾,有過半的女子猶猶豫豫地行禮告退。

她們隻是愛慕帝王好看的皮囊和無上的權力,想在後宮眾多女子中得一份清閑富貴,可在魏登年說出這話後又清明了過來,這樣得天獨厚的恩寵,她們今生今世也得不到。

魏登年的食指漫不經心地敲打著桌麵,漸漸地,那些滯留徘徊的也都一個個起身離開。

李頤聽才跟身邊的太監吩咐,留下她進宮那日給她梳妝的女官,從前麵看完熱鬧回來,便見禦書房魚貫而出許多人來。

小太監回來稟她,那名女官想當麵跪謝皇後恩德,李頤聽覺得那畫麵定然十分有趣,但更好奇禦書房那邊的情形,便推辭了走過去,迎著無數打量的視線。

這兩日來,她已經被宮裏數不清的人明裏暗裏地窺伺打量過,臉皮快要練得和城牆一般厚實,目不斜視就到了殿前。

正巧聽見遲遲不肯離去的那名女子對魏登年道:“陛下,妾不服氣!陛下您說過這許多女子中,妾最像皇後娘娘,也對妾另眼相看。如今一道旨意,陛下便隨便打發了妾,這樣的落差妾如何甘心!妾確實和皇後有幾分神似,可妾自認為比皇後更加貌美,求陛下疼惜,將妾留下來吧!”

魏登年揉了揉太陽穴,被堂下那女子一番妾啊妾的吵得眼冒金星。分明他就召了她不過三回,跟她說過最長的一句話就是“宮中諸女你最像她”,怎麽就是另眼相看了?

眼珠子忽然瞥到殿外一角鵝黃羅裙,李頤聽似笑非笑地倚在門邊抱臂瞧他。

魏登年陡然一個激靈坐正了,暗道壞事:“放、放肆,竟然敢長得比皇後好看,給孤……快快拖出宮去!”說完恨不得咬斷自己舌頭,又十分沒出息地補了一句,“永不複見!”

李頤聽輕笑一聲。

算他識相。

皇宮裏的少許舊人都曉得,當今陛下有一未過門的妻子,成婚當日離奇失蹤,惦念多年,而今這位女子不過和她相像,當日召見就晉為了皇後,還未行封便尊禮,第二日皇帝就肅清了整個後宮,除了宮女,幾乎放走了九成半的女子。

朝野震**,一時間諫書如雪花一般朝魏登年的書案飛去。

魏登年一本未看,全給禦膳房當柴火燒了,氣病了半朝臣子。

李頤聽為此憂心,同榻而眠時翻來覆去睡不著,勸他:“不如先緩一緩吧,我向來不在意這些虛名。”

“可是我在意。”方才還對著她言笑晏晏的男子忽然便正色了,“隻有讓你當上皇後,成為我名正言順的妻子,我才覺得將你牢牢地拴在了我身邊。”

李頤聽道:“可是那些大臣……”

“隨他們去吧,要是他們知道你還是前朝郡主宋熾,還有的鬧。”魏登年狹長的眸子眯了眯,“況且我已經連夜將他們的家母妻妾都請來了宮裏。”

李頤聽拔高聲音:“魏登年!”

“你緊張什麽,就是辦個家宴,給你認認臉。”他捏捏她的臉,“你不喜歡的事情我都不會做,你放心。”

李頤聽鬆了口氣。

魏登年卻不爽地蹙起眉:“你怎的總是如此生分地叫我的名字,你就不能像我一樣親熱些嗎?旁人聽著,總覺得我待你如娘子,你待我如陌路人。”

李頤聽覺得這些年魏登年變了不少:“你從前從來不會這樣向我撒嬌的。”

魏登年頓了頓,輕聲道:“那你會覺得煩嗎?”

他望著她,模樣有些小心。

李頤聽心中一澀,鑽進他的懷裏:“我不會。”

半晌,李頤聽迷迷糊糊都要睡著的時候,頭頂有聲音忽然傳來:“那你想好叫我什麽了嗎?”

李頤聽:“……小年?”

“我比你大。”

“阿登。”

“聽著難聽。”

“那就小魏吧!”李頤聽斬釘截鐵,“就如此了,不準有異。”

說完抬了抬下巴,堵上他的唇。

魏登年嘴角亂顫著很受用地閉上眼,加深了這個吻。

小魏就小魏吧!

家宴辦得倉促,排場卻極大。

隆冬之中,炭火充足,竟催得殿內的花種提前綻放,靡靡香甜,鍾鳴鼎食。

眾臣子的妻眷早早入了席,過了一刻皇帝也到了,翹首盼了許久的皇後卻遲遲不見人影。皇後不到魏登年便不讓開席,也不說緣由,大中午的,所有人都餓著肚子陪等。

餓著肚子就算了,偌大的皇宮連個舞姬都沒有,宴會的氣氛一度尷尬,臣子家眷焦灼不知所措,然而坐在皇位之上的魏登年卻似毫無察覺,不僅沒有一絲皇後遲來的惱怒,甚至看起了折子。

好不容易皇後姍姍來遲,卻是淡妝素裹,一身淡藍的雲錦短襖俏麗,脖子周圈毛茸茸的團領襯得她活潑明亮,烏發隻是用一根白玉簪子鬆鬆綰住,作未出嫁的少女妝發打扮便來了。

後宮婦人們一心想著攀比,為了多被皇帝看一眼,無不費盡心思地往身上頭上捯飭。李頤聽這樣的容貌舉止,作為殿選的秀女倒也入眼,可若是一國皇後,未免太失端莊儀態,況且她手裏還抱著個小木盒子,實在沒有規矩。

眾人甚覺荒唐,又礙於當今陛下的雷霆手段不敢出聲,隻有一位夫家是最愛彈劾上奏的言官之婦膽子大,出席跪下,直言皇後不妥。

眾人心中舒暢,李頤聽也因此躊躇原地,魏登年卻似沒有聽見一般招手讓她到了近前,周昆立即有眼力地將後位挪到了旁邊。

李頤聽剛要坐下,卻被魏登年拽過去,按在了自己身邊。

命婦們:“?”

有失體統,有失體統!

“離我近些,看著高興。”他嘴角微揚。

頭一次見到陛下有冷臉以外的神色,眾人又是一陣窒息。

他溫聲道:“昨夜睡得還好嗎?”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李頤聽頗不樂意道:“你怎麽也不叫我?弄得我都沒有時間打扮。”

竟然敢責怪陛下?

堂下一片抽氣聲。

誰也沒有見過這麽急著送死的人。

“又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叫她們等著就是了,我想讓你睡到自然醒。”

從她進殿起,魏登年的目光便一刻也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此刻更是當著一眾苦等開席的命婦們的麵,旁若無人地和她聊了起來。

“我前日送你的那根簪子怎麽沒戴?”

李頤聽蹙眉:“那東西醜死了,金燦燦的又雕了那麽多花,你愛戴你戴。”

荒唐!理當重罰!

魏登年道:“不愛戴便不戴,我下次再做個給你。”

“那你做好看點。”李頤聽點點頭,把手裏的木盒端上桌,又從裏麵捧出來一個青藤忍冬白玉冠子,“你頭上這個也醜,前麵這一大片珠子搖搖晃晃的甚是累贅,今日你戴這個,我們的發飾便正好配成一對。”

冬天真熱啊,頭上的汗擦也擦不完。

周昆隻在旁邊站了這麽一會兒,一顆心髒已經在胸腔裏激烈亂跳得像是要蹦出嗓子眼,生怕等會兒李頤聽的血濺到他,還悄無聲息地往旁邊挪了挪。

還沒等到他心梗嚇死,“咚”的一聲,他心髒直接驟停了。

他看見,李頤聽伸出手,摘掉了魏登年的冕旒,把手裏的玉冠戴在魏登年頭上。

周昆呆若木雞地跪了下去。

接著滿殿命婦太監宮婢撲通撲通撲通跪了一地,個個額頭貼地,大氣不敢出。

李頤聽被他們嚇了一跳。

魏登年伸手摸了摸冠子,眼中的笑意更甚:“我亦覺得,十分相配。”

有失體……算了!都失完了!

命婦們閉了閉眼,這幾個字都說倦了!

殿中的眾人窒息數次之後,戰戰兢兢被免了禮,隻剩原先聲討皇後的婦人還跪在原地,心虛地不敢抬頭。

魏登年終於注意到還有這麽個人,道:“夫人方才說什麽?”

“妾身,妾身……”那婦人急赤白臉地支吾幾聲,竟然身子一翻,昏死過去。

李頤聽用力捏捏魏登年的手,壓低聲音說了幾句。

魏登年麵色不變,讓人抬走了昏倒的命婦去休息,不再亂嚇唬人,終於開席。

在這一刻,所有人都抱著慶幸想著,幸好,幸好當今皇後並不真的是陛下失蹤多年的未婚妻子,否則天子還會給出多少更令人震撼的恩寵縱容啊。

縱然魏登年對外稱她就是,可她看上去如此年輕,帝後對外又從無鄭重解釋,李頤聽更把前朝郡主的身份瞞得死死的。

她們替夫君父輩們擔憂的同時,亦隻能抱著一絲僥幸,天子性情陰晴不定,立後如此草率速度,廢後或許也是如此吧。

隻有隔得最近的周昆麵如土色、腿腳發顫,他剛剛聽到了什麽?

皇後叫皇帝……

小魏?

他想要一顆速效救心丸!

2

宴席結束,天色已晚,李頤聽回到成疾殿就寢。

她這天睡得格外安穩。回到皇宮的第一日魏登年便與她同榻而眠,李頤聽雖然沒有說什麽,卻忍不住緊張忐忑,可是魏登年卻規規矩矩,連被子都鋪了兩床。

從前是三媒六證娶她過門,如今是祭天冊封尊為皇後,然而在真正成婚之前,患得患失如魏登年卻始終沒有半點越矩的意思。

他珍視她。

因為珍視,所以從未輕動,他隻是想睡覺也離她很近。如果可以,餘生所有時光,每一刻都想離她很近。

殿中熏著沉檀柑柚香,淺淺淡淡的花果味寧神舒心。

李頤聽很快便如前幾日一般睡去,半夜半掀開眼皮,迷迷瞪瞪地翻身,卻猛地被頭頂一雙聚精會神看著她的清亮眸子嚇了一跳。

她下意識地輕呼一聲,往後縮了縮,那人立刻出聲:“是我,別怕。”

“魏登年?”李頤聽揉揉眼睛,睡意蒙矓道,“你怎麽還不睡?”

“我……我想多看看你。”魏登年半撐的身子縮回被子躺下,語氣訕訕,神色在昏暗的寢殿中看不清晰。

李頤聽打了個哈欠,嘲笑他:“怎麽,你難道怕我憑空消失嗎?睡吧,好困。”

魏登年手指微微蜷縮,抓著枕邊一角,沒有答話。

“你還真的怕我憑空消失啊……”她笑著嘟囔,“真會消失,你盯著也沒用啊,你還能每一晚都不睡覺守著我嗎?”

房中有片刻沉靜。

李頤聽緩緩睜眼,側頭看向旁邊背過去的人,眸中已是一片清醒:“魏登年,你……這幾日都沒有片刻睡著過,是嗎?你每一夜都在盯著我,是嗎?”

他拿後腦勺對著她,屹然不動,像是已經熟睡,身子卻繃緊得僵硬筆直。

李頤聽坐起身,伸手用力把他扳過來,廟堂之上指點江山的帝王卻在她麵前露出被抓包後的緊張拘束。

他神色哀慟,像奮力去攀救命稻草一樣攥住她的袖口,幽冷的眸子似惶恐似懇求:“我以後不會這樣了,你別再離開我,你別害怕我,好嗎?”

李頤聽的喉嚨好似被噎住了,反複深呼吸說不出話來。

她眼角滾出一顆淚落入他的鬢發間:“魏登年,你是皇帝,萬人之上,你不要愛得這麽小心翼翼。”

魏登年垂下眼眸。

李頤聽傾身吻了下去,唇舌交纏,氣息交融,含混不清道:“我是你的,我永遠是你的。”

魏登年猛然抬眸,睫翼重顫。

她忽然道:“魏登年,我們睡吧。”

魏登年還懵然不能回神:“不……”

李頤聽卻已起身跨坐上到他身上,牽製住他雙手,握起一隻按到了自己腰側。魏登年屏息一震,想縮回來,卻被她壓住不放。

“我再問最後一遍。”

李頤聽腰際那隻手陡然一緊,另一隻手反鉗她的手腕,一個滾身反客為主。

他呼吸粗重地貼了下來,咬牙切齒:“這是你說的,我永遠不會放你走了。”

“求之不得。”

李頤聽攀上他的脖頸,視線裏房梁輕晃……

這十年來,魏登年從期待到煩躁到失望,又到生氣驚怒甚至害怕企盼,最後是強行壓下心緒,勸說自己等待。

可這些複雜的情緒早就刻進骨子裏,即使失而複得,魏登年的睡姿仍然像隻蝦般極沒有安全感地蜷縮成一團,半夜常常驚醒。這些事,熟睡如李頤聽,是完全不知道的,隻是每一日早晨醒來,她的手都是被他牢牢牽著,或是被他嚴實地圈在懷裏。

自她回宮,眾人才驚覺,他們的陛下竟然還有這麽寵人的時候。

別人挑撥,魏登年不信;皇後把玩鳳印,把章給磕缺了個口子,魏登年隻問她砸到手沒有。宮裏人每一次覺得這個目無皇權的女人快死了,可又每一次都被天子的恩寵刷新下限。

李頤聽儼然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已經成了勾魂攝魄的誤國禍水,可就是這麽位誤國禍水,在他們聒噪囉唆、吵得皇帝心生殺意,周昆又小心翼翼在旁提出從前一了百了的解決法子時,讓魏登年立馬否決:“不行,皇後不喜歡。”

周昆看著麵前的帝王,他好像比以前更加昏庸,又比從前更加仁慈。

世上之事或許多是如此,相互彌補亦相互製衡。

自古帝後成婚,都要依六禮程序執行,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

但李頤聽不願意多生事端,沒有用前朝郡主宋熾的身份,而是以民女頤聽之名嫁入皇家。

魏登年登基以後,雖然清理了前朝皇室宋氏旁支,但濮陽王夫婦沒有被牽連在內,而是被他削爵貶為庶民,隱秘送去了宋熾外祖母所在的鄲城頤養天年,宋熾那一係旁支,俸祿待遇仍是照舊。

這次大婚,既然李頤聽已經不再是前朝郡主,她的母家自然也沒有被召入都城。李頤聽給他們修書一封聊以寬心,連紅豆也沒有召回,隻是讓她留在鄲城繼續伺候長輩。

天子沒有親迎之禮,但魏登年不顧舊製親迎,眾臣對於皇帝這種荒唐行為早已經見怪不怪,一個個都假裝沒有看見。

魏家早已傾覆,不存在什麽太後、太上皇的拜見。

於是完婚後,帝後便接受百官、親王、內命婦、外命婦的慶賀,最後行盥饋禮,至此婚禮結束,昭告天下,普天同慶。

大典幾乎耗費了整整一日,李頤聽回到成疾殿,立刻捧著腦袋上十幾斤重的鳳冠往**一躺,不肯動了:“我終於知道世上的女子為何多不二嫁,因為出嫁實在是太累了!”

“你慣會歪理。”魏登年笑得寵溺,屏退左右,趴到**親自幫她拆卸首飾,動作輕柔,一根頭發絲都沒繃斷。很快,床幔堆了一片步搖珠翠,還有一頂隆盛的鳳冠。

她的烏發就這樣鋪散開來,有淺淺馨香。

魏登年骨節分明的手指插進她的烏發裏,貼上頭皮有規律地由下至上緩緩揉按:“娘子,為夫手法可還行?可有獎勵?”

李頤聽享受地眯起眼,嘴硬:“一般般吧,沒有獎勵隻有懲罰,就罰你為我按一輩子。”

魏登年笑得心猿意馬。

此時周昆卻忽然進殿,稟道:“陛下,娘娘,尚儀局蘇司儀求見娘娘。”

李頤聽奇怪道:“求見我?我不認得什麽司儀啊。”

周昆道:“稟娘娘,是前朝太後的堂弟,外姓郡王宣徽之女蘇覓。”

李頤聽驚坐起身。

魏登年蹙眉道:“她怎麽又來了,轟走。”

蘇覓深受前朝太後喜愛,自幼養在宮中,魏登年沒有動她,完全是因為她與宋熾有自小玩到大的情誼。

經過主君易位這麽一遭,宋氏皇族旁支都唯恐殃及自己,這個女人卻固執地要留在宮裏,魏登年便隨便把她丟在尚儀局不管了。

她倒是有些手腕,不過幾個春秋便爬到了司儀的位置,在李頤聽進宮後,又三番四次求見。

魏登年雖然不在意李頤聽前朝郡主的身份被捅出去,但嚴重懷疑這女人不安好心,便都給攔了回去,這一次,她竟然在帝後大婚之日找來了。

周昆一臉為難:“小人也跟蘇司儀說了,陛下大婚,宮裏眾人都可輪番放假,百官都已散去,蘇司儀卻死活不肯走,還揚言,揚言今日見不到娘娘,便長跪殿外不走了。”

魏登年冷眉道:“她想跪便成全她。”

李頤聽連忙道:“何至於此。”沉吟片刻,又轉頭對周昆道,“我換身常服去見見她。”

魏登年道:“我也去。”

周昆訕訕道:“蘇司儀說,隻想見娘娘一人。”

魏登年咬牙:“她想死。”

李頤聽“撲哧”一聲笑出來,拍了拍魏登年的手,道:“讓她去宣安殿偏閣等我。”

又哄了魏登年幾句,被索了兩個吻,她才終於更衣出門。

李頤聽從宣安殿偏閣入內,遠遠地支開了下人。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屑,偏閣燭燈忽然無風而動,火苗微晃,微涼的觸感落在她眉心,司白的身形顯現出來。

青袍箭袖,銀鎧勝雪,望向她的眸子如湖中新荷清潤透亮,又在李頤聽迅速退出到“安全距離”後沉寂下來。

他上前一步,把手裏的短戟塞到了她手裏:“上麵已經發現了傀儡,鶴夭大怒,要下凡來捉你和伏揚,我攔了下來。這是‘歲去’,即墨神君新做的神器,能夠驗證魔族,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李頤聽道:“什麽意思?長黎也提過這個人,伏揚是誰?”

“原來你還不知道,你心心念念要嫁的那個皇帝並非凡人,而是魔君荒歸和天界開戰之前封印了、藏到人間的小兒子伏揚。”

手裏的神器猛地砸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李頤聽道:“怎會……”

司白道:“怎麽不會?荒歸擔心戰敗禍及獨子,便將他周遭魔氣全部封印,讓他下凡投生,還給他找了當年巹朝最尊貴的一戶人家,免他受苦,可謂費盡心思。”

魔族不是人族,她和魏登年若是想要在一起,中間隔著兩界戰火和塗炭的生靈,太難。

司白的目光緊緊盯著李頤聽的臉,掩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

他得知這件事情的時候同她一樣震撼,隨即心中卻升起一股隱秘的雀躍。

這一刻,司白終於確定他從來沒有完全放下過她,一點火星足以死灰複燃。

他承認他卑劣,甚至迫不及待想把這件事情告知於她。

3

李頤聽撿起歲去攥緊,短戟有半臂長短,鎏金柄身,戟側尖刃如兩道彎月一般拱起,連接槍尖做勾啄之用,而槍尖由千年玄鐵所製,讓人生寒。

與其說這是法器,它更像一把殺器。

李頤聽緩緩抬首,驚愕的神色竟然緩緩浮現出一絲欣喜若狂來:“那我可以永遠和他在一起了?他不必經曆生老病死了?!”

“襄安……你竟喜歡他到如此地步了?”

李頤聽沉浸在喜悅裏沒有聽見,回過神來急吼吼道:“你方才說隻能幫我這一次了,又給我這件法器,是否找到了化解的辦法?”

司白輕輕吸了口氣,道:“不錯,這東西是即墨為他特製的法器,化在玄鐵裏的混天弦能感應藏在凡人之身的魔氣,若他蘇醒,歲去便會變色,若是他仍被封印便相安無事,天界不會為難凡人,你自然也免除了勾結魔族的嫌疑。”

李頤聽道:“到底要如何使用?”

司白道:“刺向他心口即可。”

李頤聽道:“不行,這東西太過尖銳,他會受傷的。”

司白道:“這是仙家法器,又是檢驗所用,不起殺心又怎會傷人,你是不信我?”

李頤聽道:“不是……隻是,不能刺別的地方嗎?我下不去手。”

司白道:“你不用自然可以,隻是你證明不了清白,下次來找你的,就不是我了。”

李頤聽道:“是不是隻要我證明魏登年並未蘇醒,兩界的戰事便不會殃及到我們?”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李頤聽幾番換氣,忽然握著歲去朝自己的胸口刺去。

司白眼疾手快,掀飛了法器,怒道:“你這是做什麽?”

“我不是不信你,我隻是不放心把這東西對準魏登年。我既然是神仙,那歲去定然不會傷害我,我想替他試試。”

“你真是喪心病狂。”司白晃了晃身形,再也無法維持溫和端方的天家儀態,消失之前丟下一句無力的話,“隨你便吧。”

“剛剛那陣白煙是什麽東西?你說你是神仙,又是什麽意思?”

蘇覓發顫的聲音在李頤聽身後響起。

李頤聽撿起歲去轉過頭,就見到蘇覓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她的容顏不曾有過多的改變,氣質更勝從前,司儀的服飾很襯她,從頭到腳都端肅大方。

李頤聽歎息一聲:“還是被你知道了。”

蘇覓扶著殿柱,盯著她等待下文。

“我的確不是宋熾,乃是九重天上一名小仙,受命下凡。”李頤聽給自己倒了杯茶,垂著眸子看盞中茶葉飛旋,“我不知如何跟你解釋,我有她的身體、容貌和記憶,我卻不是她。”

蘇覓卻全然不在意聽到什麽的模樣,追問道:“小熾呢?你既然不是她,那我的小熾現在在哪裏?”

李頤聽手上一頓,許久,才將杯盞放到了桌上,愧疚道:“原本我要占用的身體並非宋熾,可是下凡那日卻出了差錯,宋熾的命數也因我受了影響,她……溺亡於十一年前鄲城的那個冬天。”

蘇覓輕輕道:“她死了?”

她全身的氣力仿佛在一瞬間被抽空,身子倚著殿柱摔坐在地,失控地笑起來:“我固執地留在宮裏,就是認定你愛魏登年,有朝一日你一定會重新回到他的身邊。我想我隻要像塊狗皮膏藥一般黏在宮裏,就能等到你,等你親口告訴我小熾的下落……原來,原來她已經死了。”

李頤聽方才還覺得十年過去她沒有半點色衰的跡象,可是光陰在這一刻像是猛烈地推進了二十載,短短一盞茶的時間,白雲蒼狗,蘇覓疲態盡顯。

她的胸口激烈地起伏,破碎的咳嗽聲從喉嚨間溢出,高聳的發髻低下去,顯現出藏在滿頭烏發裏的幾根銀絲。

可是,她才二十六歲啊。

原來從沒有一瞬間的蒼老,世上的凡人們慣會掩藏悲喜,假裝過得很好,然後終於在某一刻心從悲起,如山洪潰堤。

李頤聽看著那個瘦弱的女子,那樣弱不禁風的身子,卻倔強得驚人。

她前世也是這樣。明明是魏登年殺了宋熾,她心如死灰卻能笑對仇人,說喜歡他要嫁給他。她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一步一步爬到他的身邊隱忍多年,直到手刃仇人。

李頤聽走到她身邊輕輕抱住了她:“蘇覓,如果活不下去,你就恨我吧。”

蘇覓卻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你說你知她的記憶,你能不能告訴我……她可有一點點喜歡過我?”

李頤聽沉吟許久,緩緩道:“宋熾覺得,她幼時的玩伴雖多,可能跟她聊到一塊兒的人不會有誰時刻惦記著她會口渴,亦不會時常備著一壺常溫的茶水。她說話,你傾聽,等她講得暢快了你便笑著遞過一杯溫飲,是這世間最舒心不過的相處了。”

蘇覓愣怔了半晌,忽然咧開了嘴,如嬰兒般痛哭出聲。

大雪下了一夜,屋簷上覆了厚厚軟軟一層白霜,宮中四下都是清掃雪痕的聲響。

李頤聽站在鍾凰樓俯瞰,皇城萬戶皆在這場大雪中安寧靜謐,腳下,一名身影單薄的女子正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宮門走去。

素袍裸髻,筆直又決絕的背影,直到沒入市集也沒有回頭。

李頤聽挽留過,但是她拒絕了。蘇覓的心情她能明白,倒是魏登年,出奇地安靜。

她奇道:“你不問我為什麽她跟我談話之後,這樣果決地離開了嗎?”

魏登年微微一笑,輕輕捏住她的手,收進掌心:“你不是宋熾,她自然沒有了繼續等待的必要。”

在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以後,所有執拗都失去了意義。

李頤聽猛地看向他:“你怎麽知道……”

“你許久不回寢殿,我去找你,聽見了你與蘇覓的談話。”

“聽……了多少?”

“全部。”

她愕然了半晌,魏登年卻風輕雲淡。李頤聽忍不住道:“那你昨夜怎麽什麽都不問我?你就不覺得荒謬,不害怕什麽鬼神之論嗎?”

“我的娘子有什麽好怕的?不論你是妖怪還是神仙,你總歸是你,我隻是在心裏想,我果真有先見之明,你真的不是什麽普通女子。”魏登年把掌心收得更緊,肌膚相貼,溫度互遞,漂亮蒼涼的唇線微微揚起,聲音很輕,“隻是你莫要再跑了。小聽,我隻害怕你離開我。”

李頤聽幾番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睫毛微顫,緊緊反握住他的手。

鍾凰樓上這一幅畫麵實在太繾綣美好,除了實在冷得沒辦法,抽了幾下鼻翼的李頤聽。

魏登年忽然道:“天上有好看的神仙嗎?”

李頤聽:“哈?”

魏登年道:“比我好看嗎?”

李頤聽嘴角微顫:“若是有,你當如何?”

魏登年道:“便不再讓你上去。”

她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卻被他佯裝發怒瞪了一眼,手腕用力,把她拽進了懷裏耳鬢廝磨。

李頤聽白瓷一般的臉頰浮現淺淺粉色,伸手推他:“魏登年,這是外邊。”

他按住她的手:“我是皇帝,他們不敢管我,也不敢亂看,我隻是抱抱你。”

話音還未落,城角忽然傳來一聲佩刀落地的響動。

李頤聽臉色紅紅,從魏登年懷中掙脫出來。

魏登年一副被打斷了好事的模樣,慍怒道:“滾過來。”

那侍衛連滾帶爬,腦袋埋得低低的,大聲道:“陛下恕罪。”

“孤不是讓你們都在下麵等著嗎?誰讓你上來的?”

侍衛立刻跪伏下去,不住磕頭:“陛下和娘娘在上麵待得久了,臣不放心……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李頤聽看清他的臉後有一瞬心神大震,隨即快速強自鎮定:“算了,他也是職責所在,我們回去吧。”

魏登年捏捏眉心:“罷了,下去。”

“謝陛下,謝娘娘!”

李頤聽回到殿中,立刻以沐浴為由支開了魏登年。

她坐在偏殿的椅子上等著,惶恐不安,心驚肉跳。

不多時,果然一個侍衛裝扮的人跳窗而入。

“郡主,跟小人走吧,殿下,殿下一直都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