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話 原來不管良善與否,你們都是容不下他的

1

李頤聽“噌”地起身。

“吉青,是他派你來的?他可安好?”

“殿下一切安好,您消失的這十年,殿下在嶺東一線悉心計劃暗招兵馬,雖然目前還沒有複國的實力,可是足夠為了郡主跟魏狗賊作一番抗衡。”

李頤聽道:“什麽……”

魏登年逼宮前夕,宋戌逃出都城保存實力,帶走東宮十二衛率在前,追捕平息後與其他逃出去的皇室舊部會合在後,蟄伏多年,隱忍不知所終,如今得知李頤聽回來的消息,前塵舊恨再也按捺不住。

吉青單膝跪下:“殿下知道您成親當日失蹤之事,知道您是不願意嫁給魏狗賊的,便一直在等待機會將您搶回去,隻要郡主一聲令下,殿下的兵馬便會揮師京都。郡主,殿下命屬下至此見您,等一句話。”

李頤聽微微張著嘴,久久不能言語。

魏登年的手指一點點攥緊收攏。

吉青混進皇宮他並非剛剛得知,其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故意不動聲色是想釣一釣宋戌這條大魚,否則隨便什麽東西都能混進宮來,他這個皇帝早就做到頭了。

嶺東一帶是魏國邊界的軍防重地,他暗自搜尋這麽多年都沒有發現前朝皇室的蹤跡,卻萬萬沒料想宋戌竟然把燈下黑玩得這樣好。

已經放了他一馬,還想拐騙他的皇後。

魏登年的眉眼一點點沉了下去,殺意從眸中直接迸發出來。他站在殿外的陰影裏,眸子涼得像十年前瘋找李頤聽一夜無果那般。

李頤聽道:“既然宋戌等一句話,那你便告訴他,我的心意從未變過,我從前喜歡魏登年,現在喜歡魏登年,而且以後也隻會比十年前更加喜歡魏登年。”

踏入殿中的腳步一頓。

吉青似不解似憤懣:“郡主,您怎會如此黑白不分?魏登年他、他建朝輾司廣搜天下和您相像的女子入宮,搞得民怨沸騰,幾乎沒有女子敢隨便踏出家門;他折騰納諫臣子,作為君王非仁善,作為夫君非良人,他就是個變態!郡主你怎可如此糊塗!”

“夠了!吉青,我見你不是想聽你斥責魏登年。”李頤聽重新坐了回去,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歡喜神色,“在你看來,他是昏君是惡人,可我看到的魏登年卻與你看到的截然不同,話不投機也沒有爭論的必要。你告訴宋戌,我不會把他的下落告訴魏登年,但是如果他想對魏登年不利,我會拚盡全力和他作對。”

吉青:“郡主!他可是致你亡國的仇人啊!”

李頤聽道:“吉青,你太年輕了。曆史長河眾浪齊奔,多少王朝覆滅其中,就算沒有魏登年,也會有別的人結束巹朝,往來更迭皆是命數。你說隻要我一聲令下,宋戌的兵馬便會揮師京都,可是你們又有多少人呢?十萬?二十萬?你們能攻到魏國第幾道防線,攻下幾座城池呢?沿途的百姓就活該死於戰火嗎?你們若是輸了,難道又要再等一個十年,重新積累一波不要命的士兵,卷土重來嗎?”

吉青連連搖頭,仿佛大受打擊:“這算什麽,郡主這是在教育殿下嗎,以食受巹朝俸祿的郡主的身份?為了大義,為了複國,理應有赴死的覺悟!”

“你錯了吉青,大義從來不會站在任何一方。你們有你們的大義,魏國士兵也有他們堅守的大義。你若是覺得我沒有活成你們想象中郡主的樣子,心裏不好受,那你姑且也把我當作和魏登年一樣的惡人吧。”李頤聽溫聲道,“我向來厚此薄彼得很,想要偏頗的人,他做了再大的惡事,我也要偏頗。正義容不得他,我陪;天道要滅他,我阻。言盡於此,你怪我,或是一字一句回稟宋戌也無妨。”

話音落下,吉青不答,殿內靜謐下來。

氣氛焦灼之際,魏登年一撩衣擺走了進來:“搶人搶到孤這裏來了,也算膽識過人。”

在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吉青如臨大敵,迅速拔出了腰間的佩刀作警備狀,又有片刻遲疑,還是攔在了李頤聽麵前。

宋戌心裏最想要保護的人,作為下屬,亦理應如此。

李頤聽有一瞬慌張,抓住吉青的手腕往後帶了帶:“魏登年,他隻是奉命來見我,你會讓他走的,對嗎?”

“我自然會讓他走。”

魏登年方才的滿身陰霾盡散,嘴角噙笑,身形鬆弛且慵懶地往椅子上一躺,愉悅的味道都能從眼角眉梢攀出來。

他看向吉青:“孤會讓你走,且讓你安全地活著回去告訴宋戌,孤決定不殺他了。不僅不殺他,還封他為藩王,把嶺東劃給他作封地。若是不信孤,他還可以自掌部分兵權。”

李頤聽和吉青皆是一愣,摸不著頭腦。

吉青道:“你又想耍什麽花招?”

“是個花招,但宋戌辦得到。”魏登年凝聲正色道,“作為代價,孤要他,永世不得踏入都城一步。”

城池可給,黃金可贈,唯有妻子不能妄想。

魏登年伸手做了個請君滾蛋的手勢:“孤等著。”

自古以來,皇帝們都有“敬天法祖”的觀念,也就是祭天,向上天祈求風調雨順、豐衣足食。

在遠古先民眼中,天地孕育萬物,是至高無上的神明,祭天儀式是帝王代替百姓與天神交流的一種方式,更是展現君權神授的手段。

魏登年是個不信鬼神的皇帝,江山是他自己打下來的,什麽君權神授都是放屁。是以自他上位就取消了這種活動,還曾轟動魏國上下,急壞了一眾朝堂官員,但也沒人能讓他改了主意。

今年他卻是想帶著皇後遊玩一番,接納了大臣們的上諫。

同往年一般認命走個過場上諫的大臣都傻了,捧著朱批的折子拿回家看了一晚上,才終於相信這是陛下準奏了。

於是開始大費周章地準備祭天儀式。

周昆給魏登年逐一匯報祭典的流程,有迎帝神、奠玉帛、進俎、行初獻禮、行亞獻禮、行終獻禮、撤饌、送帝神、望燎等步驟,最後起駕回宮,大典結束。

周昆說完,見魏登年不為所動,又把繁雜種種一條條闡明清楚。他還是沒吱聲。

魏登年正在和堅硬的橘皮作鬥爭,幹淨短潔的指甲費勁地在橘皮上劃拉半天才劃拉出個口子,由上往下順著一塊塊皮撕下來,露出圓滾滾、黃澄澄的完整果肉,一點果皮也沒破開,他又把橘肉上的白色脈絡一點點清理幹淨,最後把第一塊送進李頤聽嘴裏。

周昆咽咽口水:“陛下?”

“嗯?”魏登年鼻腔哼了一聲,餘光都沒給他,翹首盯著李頤聽,“甜嗎?”

李頤聽也拿了一瓣送入他口中。

魏登年嚼了兩下,眉毛得意地飛揚了起來:“連橘子都選得這麽甜,不愧是我。”

周昆謹小慎微地站在一旁看了半天,一張老臉都不自在了,又叫了魏登年幾聲。

沉浸的帝王不爽地蹙眉,終於舍得把目光吝嗇地分他一眼:“就這麽辦吧。你剛說的那些流程,一天隻進行一項。”

周昆咂舌:“陛下,這如何使得,祭天之時百官都會到場,豈不是要停滯多日?”

“那就讓他們都帶上家眷一起住下。行宮不是有溫泉嗎,多辟幾間房出來都去泡泡,省得他們表麵正直上諫,私下說孤不夠意思。”

“陛下……”

“就這麽辦了!”

郊外行宮是個福地,依著溫泉,連旁邊燕回山的草木都如春花般開得漫山遍野。

魏登年打定主意要多待幾天再回宮,儀仗隊浩浩****在行宮落下腳,又把祭天推後了三日,第二日先帶著李頤聽去燕回山小獵。

行宮在燕回山山腳,山中悠悠的梅花香氣絲絲縷縷浸透冷冬的暗夜,李頤聽抱著暖和的魏登年在梅花香中睡著了。

她睡眠向來很好,極少做夢,隻是這次一入夢,便身在一方狹窄且暗無天色的空間。

十幾步的盡頭處站了個頎長的白色身影,黑與白的色差太過明顯,李頤聽幾乎一眼就看到了。

她小跑過去,不確定地喊了一聲:“司白?”

司白轉過身來,神色清冷淡漠,透著股肅殺的味道:“李頤聽,我今夜以分身入你夢來,是為了提醒你,盡快證魏登年是否成魔。”

“我還沒有嚐試……”李頤聽躊躇道,“我跟魏登年相處多日,很確定他隻是個普通凡人,什麽天界魔界的他都不知道。”

司白凝眉,語氣不耐道:“你確定了又有什麽用,隻有天界確定,才能保你二人清白,你再拖下去,上麵我可擋不住了。”

李頤聽覺得司白今日有些奇怪,他平常講話並不是這個語氣,也沒有連名帶姓叫過她……罷了,或許是想通了,及時劃清界限吧。

李頤聽道:“我知道了,多謝你。”

“好自為之。”司白丟下這句話便消失不見。他暫塑的夢境散去,李頤聽隨即驚醒。

李頤聽下意識伸手去摸枕頭底下的歲去,左右劃拉幾下,空空如也,隻摸到個寂寞。

“你是在找這個嗎?”魏登年的聲音陡然從旁響起。

李頤聽嚇得身子震了一下,借著昏黃燭光辨出他手裏的短戟,幹巴巴笑了兩聲:“啊,是……是啊,我把你吵醒了?”

他半邊眉眼隱匿在陰影裏,下顎線像被剪裁過一般精致,手指在鎏金的柱身紋路上摩挲了幾下,遞過去:“這是兵器,怎麽在**放這麽危險的東西,當心傷了自己。”

“不……不會的,這個啊……其實是配飾!”李頤聽放到腰間比畫,“你不覺得我在這兒掛上這玩意很是颯爽嗎?”

魏登年笑了一下:“都依你,睡吧。”

李頤聽悄悄鬆了口氣,把歲去塞回枕下,剛縮進被子裏就被魏登年長臂一卷,收進懷中。

他胸膛貼著她後背,溫熱的氣息吹在耳郭:“明早膳食想吃什麽?”

“鮮花餅吧,要多放點糖。”

2

司白為了稟奏軍情,已經在書房外等了幾盞茶的光陰。父帝還沒回來,來往的天婢們目光灼灼,他隻好推門入內等待。

書房靜謐,浮閣書櫃在祥瑞的紫氣中自轉,想找哪本冊子一目了然。

司白緩步走到書案前,最上麵擱著的那本是即墨的筆跡,關於歲去的使用方式及說明。

他伸手越過高高堆砌的折子,把軍情奏報放到桌麵,收回來的時候晃動的寬袖卻將即墨那本折子掀翻在地,露出下邊同樣筆跡的折子。

“即墨什麽時候還做了這種殺器? ”司白遲疑了一下,伸手拿起來,輕聲讀道,“燭槐鐧,屠魔利器,凡是魔族血脈者,一沾即斃,灰飛煙滅,永無輪回。”

手冊內頁的殺器圖樣,跟父帝讓他送去給李頤聽的歲去,一模一樣。

白封紫邊的禦折失手落地。

李頤聽翻了個身,身後早就被她扯到頭了的被子升起來,露出她的大半背脊,冷意像幽魂一般纏繞上來。李頤聽瑟縮了一下,往身後一摸,魏登年不知去向。

她穿戴好衣物,想起昨夜的插曲,又把歲去別在了腰間。紅衣似火,一柄鎏金色利器相襯,的確英姿颯爽。

李頤聽不喜歡讓人跟著伺候,問了周昆,便獨自去燕回山尋魏登年了。

山頭被霧色掩蓋了一半,天光初現,從枝杈間透下來,像一張被熨燙的淺黃色薄餅。

空氣裏有草木的濕潤淡香,深些的草叢中還有前日的殘雪。

李頤聽細細打量,離她最近的山間小路那不太硬的泥土裏有淺淺靴印。這是皇家行宮,照理不會有其他人,她便沿著這條蜿蜒小路一路上行。

快到半山腰時,忽然聽見高聲唾罵。

“魏登年你背義寡恩,不得好死!”這聲音太過熟悉,可因為怒意幾乎猙獰變調。

李頤聽渾身一震,扒開左邊擋住視線的灌木,看見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屍體七倒八歪,一地的猩紅將花田染得刺眼。

魏登年一襲黑衣背身於她,手裏提著的長劍半截已染成了紅色,鮮血還在朝著劍尖匯聚,汩汩向下滴著,沒入花田。

宋戌和下屬被捆住手腳,在他麵前跪成幾排,毫無招架之力。

魏登年走到誰麵前,手裏的長劍便攪進誰的心髒,手縮劍收,一劍一個,幹脆利落。

宋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聲嘶力竭道:“你殺我啊!你先來殺我啊!”

魏登年嗤笑一聲:“急什麽,這不馬上就要來了?”

吉青罵道:“我就知道當日你在郡主麵前招降是假,下套才是真!”

魏登年腳步一頓,惡毒道:“現在才知道?太蠢了。”

“可憐郡主深受蒙蔽,一心向你!你這個有娘生沒娘養的鼠輩!郡主若是知道——”話音未落,劍光一閃,人已經身首分離,腦袋骨碌碌滾出半米,眼睛大大地睜著。

他掏掏耳朵:“她永遠都不會知道,我不會讓她知道的。”

“吉青!”宋戌痛喊,“到底為什麽?我已經投降!熾兒對我從來沒有過感情,我們再也不可能了,到底為什麽你還不放過我,放過他們!”

魏登年聲音冷漠:“你喜歡她,你活在這個世界上,就足夠我殺你一百次。我恨不得把她跟整個人間的關係都斬斷幹淨,這世上隻有我能護她愛她,她隻能依賴我一個。你這一輩子最不應該做的事情,就是回來!”

“魏登年你喪心病狂!窮凶極惡!豬狗不如!”

宋戌聲音已經沙啞,唯有謾罵才得以微微宣泄滿腔憤怒。他的身體前傾,滿臉憋紅,可他越罵,魏登年的笑容便越是瘋狂。他穿行在跪成排的人群裏如同遊逛市集,揚劍的姿勢流暢利落,就像隻是拋出去一錠銀子買一件喜歡的物什。

濃重刺鼻的血腥味散開,就連花田都被熱氣騰騰的血蒸熱了幾分。

宋戌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絕望地喊:“魏登年,你先殺我吧,求求你了,先殺了我!”

李頤聽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

好冷啊,不是說燕回山下依著溫泉,能催開滿山的春花嗎,可是怎麽還這麽冷?

她扶著旁邊的樹幹起身,腿腳卻軟得打滑,幾次三番摔倒在地,粗糙的灌木劃破她的臉也渾然不覺,嘴裏隻是無意識地道:“宋戌,我來救你了宋戌……”

身後忽然仙氣繚繞。

群仙現身,七曜神君走上前一步道:“頤聽仙子。”

李頤聽緩緩回頭,仍是一副受到極大衝擊的恍惚模樣。僂極神君在她額前一撫,李頤聽的靈台才恢複些許清明。

她看著一大片神仙以及天兵天將,下意識地擋在灌木叢前,遮掩住魏登年那邊的動靜:“七曜神君,上生星君,蒼龍、白虎星君……你們怎麽都來了?”

七曜神君道:“我們是來收魔的。頤聽仙子,你也看到了,魏登年違背了九重天讓他重生的意願,且他如此嗜殺,恐已記起前塵往事,成魔了。”

“不,不是的,他隻是……”宋戌的廝罵聲不絕於耳,方才血淋淋的一幕還在眼前,李頤聽痛苦地張了張嘴,卻沒有辦法替他辯解。

眾神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紛紛亮出手裏的法器。

“頤聽仙子,還請讓開。”

“不要殺他,神君,求求你們不要殺他!他沒有成魔,他什麽都不記得的!”李頤聽猛然想起了什麽,哆哆嗦嗦抽出別在腰間的歲去,“我可以證明他沒有成魔,隻要他沒有成魔,你們就不能殺他對不對?我、我可以證明的。”

眾神不答,似乎默許。李頤聽顫巍巍拿著歲去,朝著魏登年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你要去哪裏?”天帝嗬斥司白。

“自然是去做我不會再後悔的事情。”司白答道。

“豎子!”

“父帝!”司白坦****地回望他的目光,眸光清潤而堅定,“這一次,是您錯了。”

兩相僵持,殿中劈裏啪啦都是不退讓的味道。

忽然間兩道身影奔了進來。

司黑拉著長黎往天帝麵前一跪:“父帝,孩兒前來請安!”

天帝氣得胡子發顫:“你萬把年沒有請過安,今天來請個錘子!怎麽還把這個魔女帶過來了!”

司白和司黑交換了個眼神,前者微一頷首,趁機奔出了大殿。

“司白回來!”天帝前腳剛動,後腳就被司黑一把抱住。

“父帝!”

李頤聽在此之前想過許多理由跟魏登年解釋歲去的用處,如何讓他安心接受,如何委婉徐徐圖之,卻沒有想到是以這樣決絕的方式。

念過咒語後,手中的歲去忽然漲大了數倍,鎏金的紋路漫延遍布柱身,變成一根威風凜凜的殺器,尖利的三棱錐形槍頭似乎足夠搗爛鎧甲、劈裂山石。

李頤聽咬咬牙,將腦海中升起的退意逼了回去,刺向魏登年。

胸口的蟠螭黑玉忽然滾燙如火,即使隔著層裘衣,仍燙得幾乎在脖子上掛不住。

“叮!”

刺耳一聲。

黑玉竟然燒斷了繩子,從衣襟飛出,似通曉人性般擋在魏登年胸口,承下了燭槐鐧的致命一擊。

魏登年胸腔猛地一震,如遭雷劈般緩緩抬頭,於重創之下噴出了一口暗紅的血。

“襄安!”司白騰雲姍姍來遲,立在雲端卻隻看到一片仙瘴彌漫,一掌掀飛了阻止他的蒼龍星君,口中念訣,“心生萬象,萬象皆空,幻境——破!”

周遭一切如煙遁散,轉瞬不見。

李頤聽環顧四周,哪裏有什麽屍體,哪裏有什麽宋戌,魏登年就站在她麵前,捧著一簇從稀疏的花田裏精心挑選出來的、染著點點猩紅的鮮花。

“明早膳食想吃什麽?”

“鮮花餅吧,要多放點糖。”

他嘴角鮮豔,目光緩緩從燭槐鐧移到李頤聽臉上,不可置信地開口:“你要殺我?”

李頤聽心神俱震:“魏登年……”

“為什麽……我哪裏做得不好,你告訴我,我可以改的。”他瞳孔有一瞬間收縮,睫翼顫了顫,忽地擠出個笑來,“你選擇了宋戌,所以要替他除掉我?”

那東西魏登年並非第一日瞧見,隻是昨夜李頤聽翻身滾下了床才替她撿起來。

原來是蓄謀已久,原來是迫不及待。

燭槐鐧脫手,胸前的玉玦遲來地四分五裂。

他眼角下的淺色淚痣忽然間刺出異樣的紅光,將他的臉照得妖冶,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沉寂了漫長歲月後破繭而出,熾盛強勁的光芒如一道屏障般轟然綻放,震飛了麵前的李頤聽,轟隆的聲響吞沒了她所有解釋。

“襄安!”

司白伸手,長袖裏揮出根白綾接住李頤聽,將她卷回雲端。

數丈外的眾神亦被這戾風衝擊得退後幾步,紛紛伸手遮眼。

3

那不是歲去。

李頤聽終於後知後覺。

可是已經晚了。

封印已破,伏揚已現。

魔君的小兒子在身心同時受到不可逆轉的傷害下,陡然蘇醒。

李頤聽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魏登年,長的眉,厲的眼,挺的鼻,淺的唇,五官分明和從前一般俊冷無匹,可就是有哪裏不一樣了。

氣流衝散他的發冠,他的烏發淩亂散開,嘴角的鮮血未幹,在日光下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眾神醒過身來,一個個如臨大敵。

“他醒來了,伏揚醒來了,可以動手了!”

“他要殺人了,快動手!”

“襄安!不能去!”

李頤聽奮力掙紮,卻被司白抓住了手腕動彈不得,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數千支仙羽箭朝他飛射過去。

她用盡全身力氣哭喊出來:“魏登年,快跑!”

魏登年周遭黑霧繚繞,滿身嗜殺的魔氣。

他最後抬頭,看了一眼雲端上驚惶的李頤聽。

他的妻子,當真不是凡間那些普通庸俗的女子。

她站得遠遠的,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他,也讓他心動。

魏登年淒涼一笑,安詳地闔上了雙眼。

遇見神時,我尚且能死戰一場。

遇見你後,便隻能洗頸就戮。

在得到最強大的力量之後,終於被迫成了魔君伏揚以後,魏登年忽然放棄了掙紮,決絕赴死。

李頤聽喉嚨裏發出悲泣冗長的嗚咽。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有幻境?這麽多神仙在這裏,他們都沒有發現幻境嗎……

李頤聽呼吸一窒,緩緩看向七曜星君,看向他身後冷漠的眾神。

她忽然想起來那個亂丟垃圾的小天婢。

那個把魏登年砸死的蟠桃核,丟得可真是精準啊。

上窮碧落下黃泉,世間萬萬眾生,偏偏砸中了他。

所有古怪的碎片在這一瞬間被緩慢地聯係了起來。

在李頤聽下凡之初,天界就發現了這個魔界的孩子,可是他毫無魔氣,像個凡人。天條是不能殺凡人的,於是天界給他譜寫了悲慘的命簿,逼著他踩著骷髏上位,然後又慈悲地賜他重活一遭,隻要他胡亂殺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處罰他,哪個神仙都不會承認他就是魔君伏揚。

眼看這局就要完成了,怪就怪,他們還要假仁慈地派個神仙助他,到時候更可以對外說,你瞧,魔頭就是魔頭,神仙都救不回來。

魏登年按著他們的設計越長越歪,可偏偏就被李頤聽掰回來了,他們怎麽肯?

既然殺不了這個凡人,便隻好讓他入魔了。

她被騙了。

這不過是天界的一個局而已。

一個可以名正言順取凡人性命的局。

箭雨止住以後,司白終於帶著她緩緩降到了地麵。

跪在那裏的男子已經看不清原本的模樣。

他被箭雨紮成了篩子。

李頤聽每往他跟前走一步,胸腔便像被什麽擂過一遍。

前行了短短幾寸,就再也走不動了。

她無力地垂著手臂,眼裏墜著淚,忽然笑了起來。

“原來我們拚盡全力,他也還是要死的;原來不管良善與否,你們都是容不下他的。”她的肩膀抖著,搖搖欲墜得好似一張單薄的紙片,誰伸手輕輕推一把,她就會倒下,再也起不來。

“他所做的一切隱忍努力,竟然都是無用的掙紮。隻是因為你們的假慈悲,讓他淒苦又屈辱地重活了一遍。”

司白驚憂地看著他:“襄安,你冷靜些。”

“跟爾等鼠輩一起共事,這樣的神仙,不當也罷!”

她貌若瘋癲地指著眾神,卻忽然間疼痛難忍地跪了下來。

司白驚疑不定:“襄安?”

李頤聽覺得好像有一雙手從天幕壓下來,無聲地將她撕裂拆骨。

她的頭顱被壓得低低的,有點點熒光從指間、臉頰輕薄的肌膚透出,逐漸蔓延,包裹全身。

竟然是衝破了凡人軀殼,提前飛升仙位了。

“襄安!”

司白心裏揪成一團,想要上前,卻被七曜一把拽住:“殿下莫去,天生異象,她要入魔了。”

萬裏晴空已不知所終,滾滾烏雲匯聚於燕回山山頂,濃黑不散,恍若夜色降臨,有傾軋覆滅之勢。

一片死寂中,忽然傳來孩童稚嫩的歌聲。

他們在唱:“東風人麵,今是昨非。何處快活?唯有成魔。”

有人驚呼:“是、是魔族的引樂童!”

那種東西,非人非鬼,嗓音幼嫩,有蠱惑人心之力,專為魔族招攬羽翼。隻有罪大惡極的凡人或者神仙心灰意冷的時候才會出現,趁機攝人心魄,使其成為魔族的傀儡。

眾仙皆捂住耳朵,環顧四周,警惕以待。

司白高喊:“襄安,你清醒一點!你看看我,看看這世間,還是有許多美好的……”

到了後麵,他的聲音逐漸哽咽:“襄安,求求你,不要被蠱惑!”

引樂童桀桀地笑了起來,繼續歡唱:“人生八苦,天有戒律。三界之內何處快活?不如成魔。”

如銀鈴**過湖麵春水,咿咿呀呀,重重疊疊。

七曜一手擋在司白麵前,一手隔空收回了燭槐鐧。

司白覺察:“你想幹什麽?你要殺襄安?”

七曜星君頷首道:“殿下抱歉,她親眼看到我們殺了伏揚,若是入魔,定然報複。”說完,大聲道,“布陣!”

天宮。

司黑眼睛一閉一睜,直挺挺仰著脖子道:“父帝,孩兒實話實說吧!我是來勸架的!”

天帝:“就你?”

司黑扯了長黎一袖子,她忙道:“還有我。”

天帝:“嗬嗬。”

司黑道:“事已至此,父帝應該已經很明了了吧,兒子愛上對家的女兒了,您和魔君荒歸能不能別打了?”

天帝鼻子裏發出哼的一聲:“這種戲本子我在月老那裏看得多了,你們編排得太差了,情緒不飽滿,理由不新鮮,情節不過硬。”

長黎:“我懷孕了,你兒子的。”

天帝:“什麽?”

他晃了晃老腿,司黑連忙起身扶住。

天帝好不容易站穩了,卻伸手在掌心幻化出一柄拂塵來,毫無預兆地朝著司黑劈頭蓋臉抽去。

“你這個不孝子!讓你調戲天婢!讓你挖生薑!讓你跟女魔頭廝混!你想抱兒子,老子正值壯年,還不想當爺爺嘞!”

司黑被打得在殿裏抱頭鼠竄。

“再打我還手了啊,再打我真的要還手了!”

長黎攔在天帝麵前:“要打就連我一起打,懷孕這種事情也不是一個人就能做的!”

“你!”天帝氣得胡子都在顫,把手揚得高高的,卻在瞥到她肚子後緩緩放下。

司黑躲在長黎身後察言觀色,見天帝動搖,立刻嘟囔道:“就是!這怎麽能隻怪我一個人呢!”

天帝氣得再次抬手,踮著腳越過長黎去抽他:“你過來!”

司黑左躲右避:“我就不!我就知道幾萬年前您初戀被魔君拐走當老婆的事還沒過去,現在我不是把他女兒給拐過來了嗎,還不行嗎?”

“豎子閉嘴!”

兩個人跟打地鼠似的,你來我往,最後天帝打累了,手收回來,撐著膝蓋喘氣。

司黑和長黎交換了個眼神,後者輕聲念咒。

她頭上的發簪傳出荒歸的聲音,一出來就是破口大罵:“老犢子!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麽算計我兒子的!你要是再不收手,老子就在娘肚子裏掐死你孫子!”

天帝:“老王八,那也是你孫子!”

荒歸:“我不管!我是魔頭!我六親不認!十惡不赦!”

天帝:“滾!”

天兵天將嚴陣以待。

眾神屏息。

李頤聽被繚繞的魔氣圍著,額間逐漸生出怪誕的黑色蟠螭紋路。

司黑由遠及近,人還未到先聞其聲:“大家不要打了!父帝說天界與魔界就此休戰重歸於好,還請眾神手下留情,放魔君的小兒子一馬,父帝的旨意馬上就到!”

眾神嘩然。

一神反應過來,迅速道:“陛下英明!此舉以德報怨,免三界動**,陛下大義啊!”

大家紛紛附和,祥和慈悲地笑起來:“陛下英明,陛下大義!”

李頤聽墮入魔道墮入了一半,聽到旨意,噴出一口腥濃的血來。

司白沉默地注視著她。

這一天,九重天上的神仙兵卒都沉浸在休戰的巨大歡喜裏。

除了李頤聽。

她雙手撐地,笑得悲楚淒涼。

直到魏登年死前,他都以為她是要殺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