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話 小聽,我找了你十年
1
山路難行,更難的是往身上撲的冷冽妖風。
李頤聽一路疾行,風速更是十倍百倍地呼嘯著將她吹得發顫,手腳已經被凍得沒有知覺了,手背上每接住的一片雪花都像是被針紮了一下。
心髒卻是滾燙的。
在去見想見的人的時候,風裏都是喜歡的糖蒸酥酪的味道。
拂曉之前,她終於趕至了都城。
城門向來開得早,冬日更是明顯。卯時一刻,天色還是黑咕隆咚中透著股子幽暗的深藍,守城的小兵便舉著火把挨個兒搜查登記,再放人進去。
李頤聽隨手填寫上襄安,跟著前麵的百姓入城。
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麽,排隊入城的百姓都是男子,莫說女人,周圍連個女娃娃都沒有。大家看她的眼神總帶著些打量,跟看猴戲似的,門外的官兵也帶著驚奇和惋惜的神色,弄得李頤聽心中惴惴不安,以為被認出來自己是前朝的郡主,卻又被放行了。
都城的城牆又修高了數十丈,巍峨高聳,就像魏國的新帝給人的感覺一般,有著比巹國更難以攻破的力量。
入城以後,李頤聽反而慢了下來。
大抵是有些近鄉情怯的意思,她慢慢催著馬前行,心緒有些紊亂,還未想好見到魏登年後要怎麽解釋這數十年的失蹤,鬼使神差地就走了去皇宮的、最遠的那條路。
都城跟數十年前相差不大,沿街的牆上張貼了不少榜單,都是同一位女子畫像,隻是晨色昏暗看不清明,李頤聽隻當是什麽通緝的疑犯,匆匆掃了一眼便略過了。
她還記得這條路,宋帝賜給魏登年的第一座宅子就在這裏,曾經沿途都是小吃的香味。如今天還未亮,街市裏穿梭的貨郎都沒出來,馬蹄聲踩在空曠的街道變得格外清晰,不過屋舍商鋪肉眼可見地添加了不少,雖未開張,但林林總總排列著,可窺見如今魏國一角的繁榮。
她神遊天外,馬兒的兩隻前蹄猝不及防地揚了起來,李頤聽急急扯住了韁繩,它卻不肯走了。
她下了馬走近,這才看到被夜色遮蓋住的一圈籬笆,裏麵圈著一大捧被壓得變形的樹枝。
葉子還是軟軟的、脆亮的,並非砍伐下來的枯枝,隻是枝頭被重力壓彎,像一簇開過頭的花瓣垂到了地麵,擋住了去路。
李頤聽沿著枝幹向左往上看去,是從旁邊的院子裏長出來的樟樹。她再一凝神,竟然是魏府。
她立即想到從前陪魏登年回府時爬過的那棵樟樹,十年間不加修剪,就這麽毫無節製地讓它長出了院牆,長到不能承受的重量彎到了地麵,攔住街道來往人流的去路。
這是當今皇帝的舊宅,自然沒人敢動,一棵無關緊要的樟樹還被保護般圈養起來……李頤聽微微蹙眉,牽著馬從僅留下兩人寬距的道過了身,心道如今朝裏的官員也慣會曲意逢迎了,如此,這條街都不能有馬車貨運,實在勞煩百姓。
她重新上馬,徐徐前行,深幽的暗藍夜色逐漸過渡成灰蒙蒙一片,還是昏暗,但好歹有了絲人聲。她在街角唯一開張的那間店停了下來,要了碗餛飩。
店家是個新婦,就是手腳不大麻利,看清李頤聽長相的那一刻,驚嚇得手裏的餛飩都摔了,地麵濺濕了好大一塊,碗也磕缺了一角。
李頤聽狐疑地擦了把自己的臉,又看了看指尖,什麽也沒有啊。
婦人回過神來,立刻賠笑著道歉,又去替她重做了一碗。
鋪麵裏暖意融融,李頤聽小弧度地抻了抻凍僵的手腳,有些昏昏欲睡。後廚的婦人一邊瞄著她的舉止,一邊在剛出爐的餛飩裏撒下一小包白色粉末,端到了李頤聽麵前。
李頤聽道了謝,迫不及待地喝了幾口冒著白氣的熱湯,身上的寒意頓時散了小半,隨即埋頭大吃起來。
店家探頭看了幾眼,從後門悄悄跑了。
李頤聽毫無察覺,吃得正歡,突然感到身子一陣疲軟,困意泛濫襲來,勺子從掌心溜走,跟腦袋一塊兒砸在了桌上。
未幾,店家領著穿一身朝輾司服飾的大人回了餛飩店。
男子細細端詳李頤聽的臉,驚歎道:“像,太像了。”又甩手給了店家一錠銀子,在婦人的千恩萬謝中扛走了李頤聽。
李頤聽是被溫熱的帕子擦臉擦醒來的,她被麵前突然出現的臉駭了一駭,餛飩裏的軟拂散讓她四肢虛軟無力,撐了幾次才從床榻上起來。
進都城之前她假想了無數個混進宮的法子,卻沒有找出哪個最為穩妥溫和,最能讓魏登年接受。
不料一覺醒來,已經到了皇宮。
神扶殿內杉木蟠龍的柱子依然恢弘精美,乃出自大巹雕刻大家的手筆,她不可能認錯,但是她看到殿內的一切,又重新恍惚了起來。
擺放帝王龍椅的地台被撤,席間一切擺設覓無可覓,原本供作皇家盛宴的宮殿擺滿了一張張妝奩,妝奩上立著一枚枚銅鏡,映照出各位美人的臉。
她們言行奇怪,皆在憑空作態,或是假裝用膳,或是假裝走路、假裝說笑,每位美人身邊都守著位執鞭的宦官,他們會突然皺眉,那鞭子也就毫不留情地落在美人嬌弱的身子上。
美人們被打得淚眼婆娑,而後更加賣力,就像,就像是在模仿誰的神情動作。
李頤聽愣愣看著,越看便越毛骨悚然。
殿內美人多達二三十位,每一張臉都和她有兩三分相似!
她“啊”的一聲叫出來,猛地伸手推開在她臉上塗塗抹抹的女官,費力滾下床,扶著床沿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這是要幹什麽?你們是誰?你們要把我怎麽樣?”
殿內的氛圍被她一聲驚叫打斷,然而多數美人連個眼神都沒有遞過來,隻有幾個蹙眉瞥她一眼,仿佛大家都是這麽經曆過來的人,早已司空見慣。
被她推開的女官穿著內庭最高階服飾,無甚表情,板正的一張臉隻是盯著方才被李頤聽推開而化花的地方露出些不悅。
“嘖,沒有培養過的新人就是如此毛躁,不知好歹。”
說著一揮手,李頤聽便被人一腳踢中膝蓋後窩,“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左右兩邊的宦官立刻上前鉗住她雙手,讓她動彈不得,女官這才慢條斯理走上前,繼續化剩下的妝容。
李頤聽強行鎮定,眼珠子骨碌碌轉著掃視周圍,殿裏多是宦官和手無寸鐵的女子,若是她奮力一搏,或許是能逃出去的。
“她們剛來這裏的時候都想逃跑,可是這數年來沒有一人跑出去,最遠的那個也隻是到了宮門口,還斷了一雙腿。”
洞悉一切的女官嗓音冷漠,涼得她打了個激靈。
“多麽聰慧年輕的一張臉。有這張臉是你的福氣,為什麽要逃跑呢?隻要你被陛下所喜歡,這一生榮華都將享用不盡。”
“陛下對誰都殘忍,可唯獨對你們仁慈至極啊。”
女官動作輕柔地擺弄她的妝發,可聲線神色卻沒有任何生氣,就像一樁人形的木頭,不會窺探主子也沒有好奇,這樣的人幾乎就是為皇宮而生的。
李頤聽一邊起雞皮疙瘩,一邊努力從她這些亂七八糟的話裏琢磨出一點兒有用的信息:“你是說,你們要送我去見魏……陛下?”
女官道:“你的運氣很好,她們有的已經在這裏待了一年都還沒有見過陛下,若不是你長得太像她,而陛下今日又要動一場大怒,我們也不會隨便把你一個新人送到陛下麵前。”
李頤聽雖然腦子還亂得很,可知道這一點,反倒鎮定了下來。
“那你……將我化得好看些。”
女官終於抬了抬嘴角,露出個奢侈的笑來:“孺子可教。”
2
妝發快收尾的時候,一個小太監急匆匆趕來,道:“陛下回來了,發了好大的脾氣,奉天殿所有的宮人都被打了出去,師傅讓我趕緊請這姑娘過去!”
女官手裏的動作加快,麻利地將李頤聽最後一小撮細發綰進重寰髻,插上累絲鎏金雙排步搖:“好了。”小太監盯著李頤聽看了半晌,由衷發出一聲讚歎:“若不是年歲不對,咱家都要以為您就是那位了。
“姑娘您運氣也太好了,雖說還沒有來得及培訓,可就憑您這張臉,讓陛下破戒,就此飛上枝頭也不無可能啊,今兒您定然要好好把握!”
要是這女子真的飛上枝頭,那麽他也要跟著雞犬升天了。小太監把自己都說激動了,搓著手一臉興奮雀躍地催著李頤聽快快離去。
他一邊帶路一邊跟她快速說了些皇帝的喜惡,又絮絮叨叨說今日皇帝會要大怒,讓她千萬承受住了。
李頤聽不解,問道:“怎麽先前的女官說陛下會要大怒,你也如此說,可你們說的都是必然、肯定的揣測,而非已經大怒,那這份篤定是由何而來呢?”
小太監卻噤了聲。
他們這位國主本就性情暴虐,陰晴不定,做下人的每天都是提著腦袋伺候,更何況他昨夜得了消息竟然命人夜開宮門,獨自追去了穗城。
這樣的假消息每年都要出個三五次,哪一次他不是滿心希冀離宮,又有哪一次不是攜著滔天怒火歸來?
昨兒穗城一出失蹤喜服的事情,他師傅周昆便上下警醒他們今日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伺候。說起來,皇宮上下所有人都不相信他們陛下惦念的那個人還會回來,除了陛下。
可這些事,他怎麽能說?
小太監微斥一聲:“不該問的事別問,往後你是富貴一生還是被丟出宮外,且都看你今日的造化了。”
奉天殿周圍的護衛宮人果然都被遠遠驅開,偌大一座宮殿孤寂寂地杵在那裏。
小太監將李頤聽帶入奉天偏殿,囑咐她安生等著,獨自入內跟師傅稟告。
李頤聽應下,在門口探頭探腦了半晌也不見人回來,實在抓心撓肝,忍不住從右側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辰時七刻,昏暗的雲層終於像是被一雙手輕輕撥開,露出第一縷薄陽,穿進四方殿門,照入沉悶的大殿。
正殿並未點燈,空曠清冷,塵埃顆顆分明,在僅有的悠長光線裏上下沉浮。
王座上撐坐著位年輕頹唐的帝王,垂著首,冠冕前長長的垂珠微微晃動,掩下他陰鷙絕豔的眉眼和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緒。
右手底下壓著的陳舊喜服一寸寸被攥皺成團,他終於開口,幽冷又惡劣地笑了一下,說:“孤想殺人。”
那一瞬似有無盡漫長。
領侍太監總管周昆的臉當即煞白。
他“嗵”一下撲跪到地上,不停磕著腦袋:“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就見見朝輾司新送來的姑娘吧!”
魏登年動了動眼珠,忽而瞥到柱後曳地的一方淡綠色裙擺,冷聲道:“誰在那裏?”
李頤聽心裏咯噔一下,慢吞吞地走了出來。
他道:“抬起頭來。”
殿中有片刻寂靜。
在看清女子麵貌的那一刻,周昆的雞皮疙瘩冒了一臉,隨後清醒過來,起身怒斥道:“誰讓你入殿的,出去!”
李頤聽堂皇地退了兩步,王座之上的人如離弦的箭矢般衝了過來,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癡狠失態地盯著她:“小聽,是你嗎?是你嗎!”
李頤聽手腕被捏得生疼,卻抽不回來,痛道:“魏登年!”
周昆腿腳一軟,又“撲通”跪了下去,嗬斥都忘記了,恐懼得直接把臉埋進臂彎裏。
在他的心裏,殿中站著的那位姑娘此刻已經是個死人了。
然而卻聽到魏登年一聲怒斥:“滾出去。”
周昆小心翼翼地抬頭,對上帝王側過頭的一雙淩厲眸子。
“是,是,馬上滾!”周昆小腿肚顫著晃著,幾下撐著起身都打滑得沒起來,冷汗暴流,最後還是快速爬著出去了。
李頤聽被他的滿身戾氣驚得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往後退了兩小步。
魏登年轉過頭來,看著她露出怯意的臉,凝聲道:“你在害怕我,你竟然,在害怕我?”
他又點點頭,凶惡地笑了:“你是該害怕,出走十年,音信全無,你是該害怕的。”
李頤聽擔憂地蹙著眉,努力平複心緒道:“現在我們不適合談話,你先冷靜冷靜,我過兩日再來找你。”
她伸出另一隻手掰開他,轉身離去,卻被魏登年凶狠地拽了回來。他氣急敗壞地鉗住她的肩膀,赤紅著眼:“你還想跑嗎?你還想再失蹤十年嗎?”
他的手掌覆上她細嫩的脖子,漂亮蒼白的臉因為怒意近乎猙獰。
“不是!我沒有這麽想。”
那隻寬大的手掌隻需要稍稍用力就能擰斷她的脖子,李頤聽終於有片刻心生怯意:“魏登年……”
未幾,手掌卻穿到了她的頸後,猛地摟緊她的後腦勺,另一隻手鉗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頭,重重吻了下來。
他的氣息粗暴,遊走在她的唇齒間,一寸寸碾壓吞噬,忽地在她下唇咬了一口,李頤聽驚呼一聲,溫軟的舌趁機撬進了齒關,緊緊糾纏著她吸吮。
李頤聽被迫仰著頭,渾身癢癢麻麻如百蟲噬心,幾近窒息,手中推拒著,終於奮力掙紮開來,卻變本加厲地激起了他的怒意。
魏登年把李頤聽拖拽到王座的書案前,一掌拂開了案上所有的物件,劈啪砸了一地聲響,而後不管不顧地往李頤聽傾身壓了下去,吻如同暴雨般細密急驟地砸在她的眼角唇邊。
“刺啦”一聲,女官給她換上的輕薄春衫從側被撕裂開來,驟然**出一片白軟的弧度,肌膚在接觸到冷沁的空氣後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很快被他軟熱的唇覆蓋。
“魏登年!魏登年……”
李頤聽從前總把輕薄掛在嘴邊,此刻她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和抗拒。她的胸口上下起伏著,用發顫的聲音大罵著、哀求著,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不容抗拒地壓著她,呼吸卷裹著呼吸,李頤聽如同為人刀俎的魚肉,已經懸在了案板之上。
拱在她脖間的腦袋卻忽然停了下來。
滴答,滴答。
溫熱的**落在鎖骨滑進頸窩,聚成濕漉的一片。
魏登年破碎的哽咽從頸間傳來:“小聽,我找了你十年。”
壓抑又脆弱地匯成小獸般的嗚咽。
“小聽,你還喜歡我嗎?你繼續喜歡我,好嗎?”
李頤聽鼻尖一酸,淚珠從眼眶裏滾出來,沒入鬢角。她伸出手,緩慢而用力地回抱住魏登年。
“我一直都喜歡你。”
魏登年扶起李頤聽,把外衣披到她身上裹緊,係了個活結:“對不起。”
李頤聽擺擺手,滑下書案,腿腳一軟,被魏登年扶住腰:“他們竟然給你下軟拂散?”
李頤聽抬眼斜他:“難道不是你吩咐的?”
魏登年嘟囔:“我哪有,我隻不過,隻不過是在魏國大肆搜捕和你相像的女子罷了。這軟拂散沒解藥,你睡一覺,恢複恢複體力吧。”
李頤聽“嗯”了一聲:“這件事我以後再跟你清算。”
她被魏登年抱進寢殿,在舒適暖和的大**躺了下來。
從穗城到都城奔走了一夜,這具身子已經十分疲累,又情緒緊繃了一遭,此刻全身心地鬆弛下來,再被屋內暖融融的炭火一烘,困意立刻就上來了。
她撐著眼皮嘟囔:“你也休息會兒。”魏登年也是奔波了一夜的。
他卻搖搖頭,一隻手緊緊地牽著她:“我不困。你睡吧,我陪著你。”
李頤聽“嗯”了一聲,呼吸漸輕……
魏登年輕手輕腳地在她身邊躺下,狹長的眸子很精神地睜著,看她夢中囈語,看她安睡的眉眼,常日浮躁的心緒,忽然變得一片清寧。
李頤聽一覺睡到自然醒,外麵已經天光大盛。她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卻摸到身邊空落落的。
她穿戴好走出去,魏登年正在書案前看折子,坐姿懶懶的,身上披著件團融銀狐大氅,襯得那人眉眼生輝,自帶一股雍容貴氣。
書案前跪著的下屬給他回稟軍政要事,李頤聽臉上的笑容在聽到宋戌被抓回的那一刻凝固了。
她緊張地扣住屏風一角。
魏登年“嗯”了一聲,風輕雲淡:“殺了。”
“還有,孤不想讓小聽知道一絲風聲。”
殿前的將軍“喏”了一聲,用性命擔保一個前朝餘孽都不會放跑,餘生李頤聽都不會知道宋戌曾經回來過。
…………
“不要!”
李頤聽驚坐起身,整個人已經冷汗津津。
守在她身邊的魏登年立即起身,手撫她後背順氣:“做噩夢了?”
她身子本能地一顫。
夢中,魏登年坐在王位之上那一幕浮現在腦海,是夢嗎……
她猛地抓住他的手,頓了頓又鬆開一些,小心翼翼地看向他:“別殺宋戌。”
魏登年的眼神在一瞬間清明過來,未幾,勉強笑了笑:“我並未抓他。”
“我是說,若是有朝一日你抓到了他,不要殺他。”汗濕的幾縷碎發狼狽地貼著她的脖子,李頤聽神色懇切堂皇,甚至帶著一絲恐懼,“求你。”
魏登年纖長的睫翼狠狠顫了一顫,仿佛被誰生捶了一記,臉色一寸寸白了。又過了許久,久到李頤聽都以為他會發怒的時候,他忽然垂下頭,在嘴角扯出個淒冷的笑來。
他敏感多疑,亦為她此舉惱火難過,可他仍然張了張嘴:“好。”
李頤聽隻覺得心髒被數根長針排著隊地碾紮了一遍,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魏登年,我永遠不會離開你。魏登年,我和他什麽都沒有。”
她的手臂不長,抱不完全,像一隻掛在他身上撒嬌的小動物。魏登年眼神終於重新柔軟了起來,長臂一伸,將李頤聽整個揉進懷裏,回抱了個滿滿當當。
“好。”
3
周昆已經在奉天殿外戰戰兢兢跪候了兩個時辰,連抬人的擔架和人手都準備好了,裏麵卻沒有半點動靜。
心裏的狐疑越來越大,按捺不住之時,殿門卻忽然被推開來。
一幹人等立刻把頭埋得低低的,膽子小的,整個腦袋都貼到了胸口。
周昆偷摸著微抬頭。
等等……怎麽走出來的是兩雙腳……
再將腦袋抬得高些,出來的人的的確確是陛下,還有那個犯上的女子,兩人的手還牽在一塊兒。
周昆用力揉揉眼睛,魏登年回過頭來,又把他嚇得一趴。
“孤帶小聽隨便轉轉,不需要任何人跟著。”
周昆遲疑地抬頭,隻捕捉到他們皇帝嘴角一簇歡欣的笑意,還有“小聽”兩個字。
他整個身子跌坐到地上,旁邊機靈的小太監立刻來扶總管。
周昆哭喪著臉:“完了,完了,咱們陛下終於瘋魔了!”
魏登年牽著李頤聽走得有些急切,時值冬日,可是再冷的時節皇宮裏都是枝繁葉茂的,外麵養育出的新鮮花種沒間斷地送進來。
走到周遭光禿禿的邰葉池,魏登年才停了下來。
四麵無綠植,日光從李頤聽身後落下來,腳下的影子在前方赫然躍現。
“竟然是真的。”魏登年的指尖摩挲著她的掌心,笑著說,“有溫度也有影子,不是夢境也不是魂魄,竟然是真的人。”
李頤聽心下一沉:“魏登年……”
“一別十年,小聽的容顏竟還跟從前一樣。”魏登年空出的那隻手輕撫過她的臉頰。
李頤聽有一瞬間堂皇,訕笑道:“是吧,我也覺得挺神奇的。”
邰葉池對麵的草叢忽生異動,李頤聽敏銳地朝對麵看去,冰涼的箭矢已經朝著魏登年筆直地射了過來。
這中間的間距實在太短,躲無可躲,李頤聽腦中的弦在一瞬間繃得筆直,連護駕都來不及喊,電光石火之間,小小的身軀便“呼”地擋到了魏登年麵前。
魏登年微頓,下一刻伸手攬著她的腰後躍而起,另一隻手護在她的腦後,箭頭險險擦過他的手背。
魏登年和她十指相扣的手因她的緊張和害怕被捏得生疼,鬆開以後手背上都是發白的指印。
可即使這樣害怕,她還是第一時間攔在了他麵前。
邰葉池對麵的草叢又動了動,李頤聽警惕地沉下眉頭,一隻手攔在魏登年麵前,卻看見一個護衛裝扮的男子跑了出來,背著箭筒朝魏登年行了拜禮:“臣僭越,求陛下恕罪!”
魏登年擺擺手讓人退下,回過頭看向發愣的李頤聽,道:“讓你受驚對你不起,你的模樣太過年輕,一點兒也看不出歲月痕跡……我多疑,總懷疑你是別國派來、長相相似的細作。”
若是刺客箭法稍偏,那箭頭或許就會殃及旁邊的李頤聽,她如果真的是細作,自然逃命要緊。
頓了頓,他才道:“倒不是我怕死,隻是怕又是一場黃粱夢醒。至此我才終於確定,你就是小聽。”
他潤如羊脂的白玉麵龐噙著笑,抬手輕柔地撫平李頤聽眉間的褶皺,順著她的柳眉撫到鬢間,摩挲過她的碎發挽去耳後:“我活在陰暗裏,可我發現我還是喜歡明亮的東西。你頭上晃動的珠翠,冰絲手絹透過來的碎陽,你眼睛裏波光粼粼的池麵,活在人間的你。”
李頤聽直愣愣地看著他。什麽時候起,她的魏登年已經長得這樣高了呢?自己仰著頭,卻跟他的下巴足足差了一大截,他的肩膀也在她看不見的歲月裏變得寬厚溫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病態的少年。
那雙晦暗陰鬱的眼睛裏,歡喜太過濃烈,像一壺燒沸的滾水,一直燙到了李頤聽的心裏。
她怎麽能以為,魏登年離開她也會活得很好?
她好後悔。
若是她早一點下凡,再早一點下凡,他會不會稍微好受一點?
良久,她躊躇著開口:“你就一點兒也不想問我為什麽消失了這麽多年嗎?”
“你不必告訴我,這十年你跟誰在一塊兒,經曆過什麽事情,我都不想知道,那都是你跟別人的回憶,不管是什麽事,我都會嫉妒。”魏登年道,“如今你完整地站在我麵前,我很知足。”
魏登年拉著她的手慢慢往回走,到了成疾殿前停下。
這是魏登年登基後讓人給李頤聽大肆修建了三年的寢宮,比整座皇宮最恢宏氣派的奉天殿還要恢宏氣派。
在沒有找到她之前,每一個晚上,魏登年都是宿在此處。
他伸手指給她看:“這個和奉天殿是挨在一塊兒的,雖然寢殿和議政的地方挨在一處總有些奇怪,可我從前也並沒有跟你長久相處的機會,你生活就寢的地方想要什麽樣,我其實摸不大準。但是我想好了,你若是愛熱鬧,奉天殿便是整個皇宮最熱鬧的地方,這裏朝臣入朝議事,人來人往,我不能和你朝夕相處的時候,也想要離你最近;你若是喜靜呢,我就把那些老頑固都趕去阿羅殿議事,我就坐在禦門聽諫。”
李頤聽眼睛微微睜大:“可是那要穿過半個內庭,他們如何肯答應,豈不是要吵個天翻地覆?而且隔得這麽遠,怎麽上奏?”
魏登年道:“無妨,以後就讓他們從西門入宮,內庭三省隔五米安排一個傳話的宦官,從阿羅殿一直到禦門,我可以等,早朝時間拉長些也沒事,諒他們不敢多言。也不知道下令修建皇城的人怎麽想的,建得這麽大,像一隻廣袤的怪物殼子,我若想馬上見你,還要穿過無數條路,太慢了。”
李頤聽“撲哧”笑了一下,十分受用,可是魏登年這樣大費周章的心思又讓她頗為汗顏。她可不想成為什麽千古妖妃,立即道:“我喜歡熱鬧,如今這樣便很好。”
他笑:“那就暫時不變。”
李頤聽又道:“這樣一來,後宮豈不是都空置了?”
魏登年道:“我不需要什麽後宮,那裏以後給咱們的孩子住不就行了?”
李頤聽道:“那麽多宮殿?”
魏登年湊近她,壓低聲音道:“我會努力的。”
李頤聽的臉頓時憋成了熟蝦。
他又拉著她四處瞎轉了一會兒,把這幾年他不滿意而翻修的一些宮殿指給她看,走過去碰到的宮女太監皆是一愣,跪倒一路。
等到魏登年和李頤聽回到成疾殿叫周昆準備晚膳的時候,皇宮上下全部都知道了不近女色的陛下身邊有了位新人。
周昆早就眼觀六路地準備妥當,等李頤聽用完膳,立刻有一列宮女魚貫而入,左右架著她就要走。
魏登年嗬道:“這是做什麽?”
周昆一愣,道:“小的帶姑娘下去,讓嬤嬤交代規矩沐浴焚香,然後抬過來侍寢。”
李頤聽立刻掙脫了她們,跑去拽住魏登年,紅著臉道:“我不要!”
“你你你,你怎麽能不用敬語!一點規矩都不知道嗎!女官沒有教你嗎!”周昆痛心疾首,語重心長,“姑娘,這就是你不識好歹了,能被陛下看上,是無上的尊榮!這些年朝輾司送來的所有姑娘裏唯有你一個得陛下青眼,能伴駕半日……”
魏登年憋著笑,佯裝冷臉:“是你這個禦前總管不識好歹,做到頭了吧!好好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是小聽。”
周昆躬身,連連應道:“是是是,奴才知道這位姑娘跟陛下的未婚妻娘娘十分相像,不,就是未婚妻娘娘。”
魏登年懶得和他囉唆:“滾蛋。”
周昆“哎”了一聲揮揮手,宮女們又徐徐退下,他跟著一塊兒撤走,忽然被魏登年叫住。
“吩咐下去,以後,都尊她為皇後。”
周昆和李頤聽皆是一愣。
她道:“魏登年,太快了。”
魏登年笑笑:“無礙,總歸你是要嫁給我的。立後之事繁瑣冗長,我要好好替你操辦,就先讓他們叫著,當是提前適應了。”
李頤聽還未說話,周昆已經反應過來,突然一個箭步衝過來撲倒在李頤聽腳邊,大聲道:“娘娘!都怪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難怪適才見到皇後娘娘就覺得您和藹親切端方貴氣典雅脫俗,可是娘娘又似仙子一般奪目耀眼,奴才不敢隨意親近,是以方才竟然失了禮數!奴才能得知娘娘的喜訊,真是祖上積德,福澤深厚……”
李頤聽求助般看了魏登年一眼。
魏登年:“好了,滾。”
周昆:“是!”
嘴巴一閉,利落退下。
李頤聽鬆了口氣,終於重新在魏登年身邊坐下。
“沒想到,你竟也喜歡油嘴滑舌的做你貼身宦官。”
魏登年飲了口清酒,道:“會拍馬屁而不拍到馬蹄上也算個好本事,這些年留著他在身邊伺候著,有時也能讓我高興些。你若是不喜歡,我就——”瞥到她微變的神色,魏登年立刻改口,“我就放他出宮。”
李頤聽道:“就算放他出宮他怕是也謀不到好出路了,既然能讓你高興便留著吧,說起來我還該謝謝他讓你開懷。
“不過,”她頓了頓,忽然開始算舊賬,“神扶殿裏那些女子都是怎麽回事?朝輾司又是什麽官職機構,怎麽我從前從未聽說過?”
魏登年嗆了一下,立即以手指天發誓道:“那是我為了找你建立的機構。我在各城各地建立了朝輾司的分司,命他們四處搜尋你的下落,隻是一直沒找到你,卻找了許多跟你相像的人,有的眉眼和你像,有的唇鼻和你像,有的笑起來和你像。自願留下來的人我也不忍趕她們走,我太想你了……我讓她們陪我吃飯陪我說話,幻想陪我吃飯說話的人是你,我隻是想你……但是我跟你保證,我從未碰過她們!”
李頤聽心尖一疼,眼眶紅熱道:“對不起,魏登年。”
“不,我不是要你的道歉,我的本意不是想讓你難過的。”魏登年手忙腳亂地給她拭淚,溫聲道,“如今你既然回來了,那些女子我自然要遣散出宮的。我會賞給她們豐厚的財物,還有朝輾司自然也沒必要存在了。”
他的朝思暮想、輾轉反側已在跟前,這世間任何女子再入不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