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新年之夜

從急救室出來後,江雲瑾被推進加護病房。江尤守在病床前,江雲瑾在麻醉失效後迷蒙著醒來,兩人默契地沒再提這場隱瞞。

主治醫生和江尤談過,江雲瑾晚期癌細胞已經擴散,已造成多器官功能衰竭。她的嘔血症狀頻發,是因為並發的消化道出血,現階段主張藥物治療,畢竟化療和放療隻會加重她的痛苦。

江尤聽得腦中一片空白,行屍走肉般回到病房,看到江雲瑾熟睡時仍緊皺的眉頭時,心像被誰潑了瓶硫酸,酸脹中帶著濃烈的痛楚。

命運待她從來都不公平,她所欣喜的、所珍惜的、所擁有的幾乎都要奪走,她卻毫無辦法……

容若木把鄰居好友送來的慰問品放進隔間的櫃子裏,這些天來的人不少,卻大多帶著責備的口吻埋怨江雲瑾的隱瞞。上次江雲瑾在書店昏倒,被她用“低血糖”輕描淡寫地帶過,這次江尤亦不願多說,但兩回被救護車拉走,足夠鄰裏四方茶餘飯後八卦一番,便擴散開了。

江尤拎水壺去打水有一會兒了,外麵朗姐帶程一維過來,正和江雲瑾談話,小鬼不時插幾句,獨有的生機活力倒讓這幾日的死氣沉沉緩和了許多。

“一維的姨母同事家有個不錯的男孩子,高學曆,考進了事業單位,父母都退休了,我想介紹給小尤。”朗姐話趕話聊到這兒,容若木邁出隔間的腳步一頓。

“那小孩我見過,挺有涵養,不會像餘浩那樣不著調。”

“不用了。”江雲瑾靠在床頭,硬撐的那股精氣神消失,病魔變本加厲地把她兩頰的肉迅速啃食下去,幾天時間她就瘦得不成樣子。她歪頭看看隔間,容若木在裏麵整理東西,她卻知道他在聽。

“江尤有自個兒的想法,這事我看開了,強求不得。她有中意的人,我瞧著不錯,懂得待人接物,是個好孩子。”

朗姐麵帶疑惑:“你說的是……”

“我!我知道!”程一維扔下變形金剛,驕傲地舉起小手來。

江雲瑾沒讓他說下去,笑著捏捏他的鼻尖:“那小維要幫江奶奶看緊了,不準他欺負你的江尤姐姐。”

“嗯!”小鬼答得又脆又亮。

容若木靜默兩秒,推開病房門走了出去。

走廊盡頭,打水處的平台放著綠色的水壺,旁邊並沒有人,他拎起來,視線一掃,朝醫院裏的花園一角走去。

十分鍾前。

江尤剛放下水壺,護士站的護士見她出來,探頭告知費用需要續繳。她道聲麻煩了,小跑著到王醫生診室前,門還沒敲,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正走出來,見到她略帶詫異,點點頭擦肩而過。

王醫生抬頭見她杵在門前,柔聲道:“江雲瑾家屬吧,有人幫你繳過費用了,不用再跑了。”

江尤愣愣地點頭,關上門迅速追了過去。

“老板多年前在你母親那裏欠了筆賬,一直不能心安,這算是他的一點心意。您堅持要歸還的話……還是和我們老板親自說吧。”陳放笑著推拒,朝醫院的花園看去。

江尤走到花園內的長廊,長廊中心一輛輪椅突兀地佇立在那兒,她透過背影,看到老人斑白的頭發,寒冬的太陽照在上麵,泛著銀色的光。

“您是?”她試探著靠近。

老人將輪椅扭轉,被時光勾勒的臉龐漾出一抹笑。他該是不苟言笑的、嚴肅的,江尤不懂如何接觸的那種人,但善意的笑容融化了她來這兒之前的巨大隔閡感。

“你真是長大了,我最後一次見你,你才這麽大。”任青鬆放平手掌微微比量,看江尤帶著打量的目光,掩去眼底的興奮,自我介紹,“我是任青鬆,任氏集團董事長。”

任氏集團?江尤腦中飛快思索著,再抬眼看他熟悉的麵龐,聲音有些僵硬:“任總的父親?”

“是。”

賬單被風吹得呼啦呼啦地響,江尤回神:“任伯父,陳叔叔說您是我母親的舊識,但無論怎樣,我們都不該收您這筆費用,我會以最快的時間把錢轉給您的,謝謝您的好意。”

任青鬆道:“我們先不談這個。相識就是緣分,我這糟老頭子在病房憋了太久,一直想找人聊聊天,你不介意的話,陪我坐坐?”

江尤有些猶豫,看老人期許的眼神,邁開的腳忍不住收回。陳放體貼地拿了坐墊過來,她輕道聲“謝謝”便坐下了。

“知道你母親住院,一直想去看看,可惜不方便。”任青鬆望了會兒車來人往的門口,忽然道。

江尤靜靜道:“您太客氣了。”

任青鬆看她一眼:“你跟她真的很像。”

任青鬆帶著回憶的口吻,繼續開口:“我和你母親是大學校友,入學那年家中有事,我下學期才報到。車剛駛進校門,校園內的景色還來不及看,一隻風箏就砸在了車玻璃上……”

“我母親?”

“對。”任青鬆笑了,“司機把風箏拿下來,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來拿,就塞進後備廂,送我進了宿舍樓。風箏的主人是第二天來的,把我攔在宿舍樓口,那是我第一次見你母親。

“眼睛大大的,眼神清澈,兩個麻花辮束在胸前,臉紅得好像桃花,跟我討要風箏。”

“那您給她了嗎?”江尤被勾起好奇,似乎穿透時光,她觸摸到母親年輕時候的模樣。

“沒有。我那會兒被家中瑣事煩得焦頭爛額,隻覺得逃離家庭麻煩後又來了校園麻煩,麻煩串成一個鏈,就沒好氣地嗬斥了她:‘你昨天怎麽不出現?而且這個遮擋視線,汽車撞到人怎麽辦?你擔得起責任嗎?’”任青鬆閉上眼,回憶裏,頤指氣使的男生是這樣對女孩說的。

“‘所以我才沒敢出來啊!風箏線斷了嘛,而且司機看著這麽凶,我會被罵得狗血淋頭的!還以為你好說話些的……訓斥起人來也像個老頭子。’女生也委屈巴巴。

“‘那抱歉了,老頭子告訴你個壞消息,風箏被我扔了……’

“‘你!你太過分了!’

“‘沒你說得過分,沒人要的東西恕我不能物歸原主,請回吧!’

“女生跺跺腳,憤憤地跑遠了,兩根麻花辮一甩一甩,可愛得緊……”

“再然後呢?”江尤打斷他的回憶。

“學校組織了一場交際舞會,要求全係參加。我被通知得晚,獨自一人過去,被學長強逼著跟落單的她湊了一對。那晚……她一直踩著我的腳在跳舞。”任青鬆講到這兒,眼裏有懷念。

“‘你是跳舞太爛還是故意的?沒人教你好好跳舞嗎?’男生恨恨地瞪她。

“‘抱歉抱歉,我沒跳過,以為很簡單的!’女生驚慌失措地低頭,男生的腳背又是一陣疼痛,‘下個月還有一場的,我要怎麽辦啊!’

“萬一下次又是她……男生想到這裏,牙根一疼:‘算了,我教你。’

“……周末我們約在沒人用的禮堂,就這樣練了八九天。直到下一次的舞會,看她擎著別人的掌心翩翩起舞,像翻飛的蝴蝶,我才知道,她從小就有舞蹈底子,而拜她所賜,我的腳每周都是痛的。”

江尤忍不住笑出來,她很難想到母親年輕時會這樣孩子氣。

“那時的您會介意吧?”

“的確。”任青鬆點頭,但腳背的痛抵不過他望見女生在別人懷裏飛舞時的失落和難受,他找尋機會“報複”女生,在一次又一次的針鋒相對中,他漸漸失了心,渴望她的目光,渴望她對他獨有的嗔怒時的小表情。

他在草長鶯飛的二月告白,她大方接受,兩人牽手走過三年,許下承諾。大四那年,畢業,兩人情不自禁造成的果成為砸破他家庭關係的鋤頭,那年,任垚四歲。

他們無休止的互相折磨就開始了。

“我介意,但欺負她幾次就偃旗息鼓了。”任青鬆看向江尤,“你也知道,你母親很強硬,怎樣的困難都打不倒她,她一直想成為一名教師,教書育人……”

江尤抿唇聽著,聽那段年少輕狂裏,不一樣的她和他。任青鬆拋去那些愛恨癡纏,自他口中,他們成為最普通不過的同係好友,肩負時代的使命,有著憧憬的未來。

“大四畢業後,我們很少聯係,一晃眼,二十多年了。”任青鬆用眼神描摹著與她相似的輪廓,目光越發和藹,“這些年,生活很艱苦,她帶著你也走過來了,她把你教得也很好。”

江尤笑了笑:“小時候有人跟我說,要聽母親的話,我總記著。可漸漸發現,母親給我的空間很自由,她的規矩和底線是一個點,做任何事,她會讓我自己選擇繩子的長度,但繩子的一頭一定要在那個點上。生活雖然隻給了我一個母親,但我的成長環境卻不壓抑,這點我真的很感謝她。”

任青鬆目光沉了一下,沒有說話。

“母親的性格柔弱中帶絲矛盾的剛強,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接受別人的資助,哪怕建立在善意之上,這點一直是我們的共識。”江尤站起來,看向任青鬆,“伯父,很開心能從您的口中聽到母親的過往,我的親人隻剩她一個,所以,她最後的倔強和堅持都是我要守護的,您的幫助我們不能接受,還請您原諒。”

陳放走上前。

任青鬆望著那抹遠去的身影,幽幽道:“陳放,你聽見了嗎?她說會一直守護雲瑾的堅持,雲瑾不想她回來,她也不願回來。”

離開江尤的那刻,他們都記得。

“小尤,不要哭,聽爸爸說,往後要乖乖聽媽媽的話,保護她關心她,不要讓她傷心。”

“好。”

江尤回到水房,平台上空空如也。她急切轉身,被人一把撈進懷裏,熟悉而安心的氣息包裹在四周,她貪婪地深吸口氣,環抱住他。

容若木沒說話,此時此刻,他能給予的隻是一個擁抱。

“我終歸是我媽的女兒,隻要片刻幸福就足夠。”她閉眼,足夠她回味一生。

大年夜來得很快,這天江雲瑾嚷嚷著要出院,精神頭很足。江尤在醫生診室談了很久,最終收拾東西,下午返家。

屋子被容若木打掃過,小年的那片狼藉早已無影無蹤。擔心江雲瑾身邊不夠人照料,兩人在網上訂了些蔬菜,容若木去樓下小攤販那裏買了春聯和福字,新房紅字,總算是有了過年氣氛。

不少同事、好友發來新年短信,江尤簡要回複,又編輯幾個新年賀語給特殊的人,就把手機丟在了一邊。菜來得很快,她拿進屋時,江雲瑾想一展廚藝,被她攔下了。

“您呢,就老老實實乖乖地坐在這兒,慈禧怎麽享受的,我們都給您安排全了。”江尤逗趣,“您呀,還是操勞命,有人伺候還不好?”

“可小容他……”

“應該的。”容若木撂下三個字。

三人對視,心照不宣。

江尤插科打諢,找出小年前她就給江雲瑾買好的大衣:“媽,新年伊始,您是不是該意思意思?”

江雲瑾無力地笑笑,不上當:“女兒工作了,享點福不是天經地義嗎?你剛說的。”

江尤沒好氣地看媽媽一眼,一臉無奈。撐起大衣給媽媽試了試,原先量好的尺寸,整個人套進去空****的。她瞧得鼻子發酸,調整情緒道:“您就會轉移話題,要點紅包都小氣成這樣。趕緊長點肉吧,不然左鄰右舍都以為我虐待您呢。”

“那我今晚多吃點。”

“嗯——”江尤滿意地拉長音,“識時務者為俊傑!”

容若木把冰箱門關上,看江尤半蹲在江雲瑾膝前逗樂,輕輕拉她起來:“讓阿姨去休息下,我們做飯。”

江尤抓著江雲瑾大衣的手緊了緊,鬆開若無其事道:“準備露一手?”

“嗯。”

她笑笑,把江雲瑾攙起來。

兩人扶著江雲瑾往裏走。半扶半抱地把江雲瑾安置在**,江尤枕在江雲瑾旁邊:“媽,我不想做飯了,我陪陪您吧。”

江雲瑾閉閉眼:“嗯。”

容若木見狀,輕輕闔上門,出去了。

他坐在餐桌前沒有動,隔壁傳來春晚主持人慶賀新春的賀詞,抑揚頓挫,每字每句帶著對新年的期盼。臥室的門緊緊的,傳來江尤輕輕的聲音。

“媽,網上說春晚歌舞類節目多,小品很少呢,不過您喜歡的喜劇演員在,我們明天看回放啊……”

“嗯。”

“明天清早我們吃餃子,是你喜歡的茴香肉……”

“嗯。”

“明天我們去給鄰裏拜年,就穿我給您買的那件,您穿起來很好看,像模特一樣……

“我小時候可喜歡跟您去拜年了,阿姨叔叔們總愛給我糖,我記得小學那會兒年後掉牙掉得厲害,被您說了好久,您瞧……我心眼是不是蠻小的,都能記這麽長時間……

“後天我們去哪裏呢,我帶您去老劇院吧?我問過了,那邊過年不休息,我們去聽您最愛的戲啊……

“媽……

“媽……

“媽……您不要走……”最後一聲輕飄飄的,是在祈求永實現不了的願望。

鞭炮聲聲,和煙火一起炸裂在這個新年之夜,蓋住江尤的話語。容若木推門而入,江尤滿臉淚痕地望向他,一手攥著江雲瑾的手,一手拿著兩個精致的紅包。

“若木,我媽說新年快樂。”

穆清揉揉被撞的肩膀,馮錚電話又催了過來,聽聲音已經喝多了。他忍不住回頭看向身後,街道上空無一人,盡頭像是怪物張大的口,想要吞噬一切似的。

穆清禁不住打個寒噤,手機又振動起來,他看都沒看,劃開直接道:“別催了,十分鍾後菜和人一起到你家!”

手機那頭靜了一瞬,響起才分別不久的任垚沉重的聲音:“穆清,江尤的媽媽去世了。”

穆清心頭一緊:“她現在怎麽樣?”

“容若木一直陪在她身邊。”

“……”

他低下頭,想起與之相撞那人嘴角的幾縷血跡,以及對方那像是冰冷的刺的眼神。

他見過容若木很多次,起初目光不含友好,到最後有些敵視,卻從未這樣冷淡陌生過,像另一個人。

穆清想起那日李格帶著睡意蒙矓的晴天霹靂。

“江尤?江尤沒和我一起啊,我和她說過許多次了,可她護照都沒有辦,不可能來美國。”

她想到什麽,猶豫道:“學長,我有點擔心江尤的安全。那個叫容若木的人……G市那天,江尤瞬間就被他帶離了超市。”

“他不是江尤的表哥嗎?江阿姨說他是江尤的同學。”

有什麽從迷霧中漸漸撥開,江尤支支吾吾的神情,不願多談的隱瞞,近郊、超市、美國洛杉磯……穆清泄力地靠在車門上,眼中風起雲湧。

江雲瑾的葬禮上,江尤沒通知多少人,棺木抬到柳墳火葬場,江雲瑾的一生歸為一抔土,被她親手捧著,送到墓碑下。

人心底有太多傷悲,淚流得太多,就有些麻木了。江尤在墓碑前跪了許久,眼睛酸脹,她把墓碑仔細擦幹淨,望著江雲瑾的照片,撫摸了一遍又一遍。

“不論形式如何,我還是和您跨過了這個新年。

“茴香餃子您最後還是沒吃上,我端了過來,這次沒人跟您搶。

“書店開門了,若木會幫忙盯著,我想辭掉新宇的工作,接手書店。這些年看您忙碌,我心下有數,這也是我衡量很久做的決定,您會支持的,對嗎?”

照片上江雲瑾笑得和藹,眉間皆是寬慰。她向來不擔心江尤的生活、工作,獨獨情感,她們太相像,像到走入相同的命運輪盤,身不由己。

春節過後,又迎來一陣開學高峰,書店裏還是人來人往,並沒有因為主人的改變而發生什麽變化。容若木幫客人把零頭找好,靜坐在收銀台前,耳邊藍牙耳機閃著光。

“江尤都和你說了?”

容若木動作一頓,輕應了一聲。

沈瀟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背地暗戳戳勸人分手被當事人知道,真是太尷尬了。沉默一時包圍在他們之間,隱隱約約,容若木似乎說了句什麽。

沈瀟愣了愣:“你說什麽?”

“謝謝。”

聲音沉穩而真摯。

容若木並非不識好歹,明白沈瀟為他操碎了心。兄弟情誼同愛情不是對立的,正如江尤所說,朋友間最重要的是“和樂”,或許沈瀟的好心差點傷害到他們,但這也是他默認過的,怪不得沈瀟,也不至於丟了這個朋友。

沈瀟一時赧然,摸摸後腦勺,岔開話題:“盛教授說這邊已經準備完畢了。”

說完,他才緩過勁來,恨不得扇自己嘴巴。

容若木表情冷淡,手卻攥緊了顧客遞來的紙幣:“大概什麽時候?”

“一周以後。”

容若木把書慢慢消磁,心頭悶悶的。這段時日經曆太多事,他總心存僥幸,似乎隻要他和江尤十指相牽,便同這片天地融於一處了。他第一次來到這裏是在除夕夜,時間的差錯令第二次旅程緊隨而來。同沈瀟將時間前置兩個月後,衣櫃中的意外,將他帶到她身邊。沒有人知道他有多麽感恩這一次的相遇。而如今的現實是,他背負無數人的心血,他逃不開,躲不掉,終要回家。

他沉寂幾秒,輕輕道:“回去前,我要見一個人。”

窗明幾淨的人事辦公室,Anna皺眉找出申請表,她簡要瀏覽了下,遞到桌前。

“個人信息填寫一下,至於離職原因……你三月初要返校吧?就寫繼續學業。”

江尤接過來,感激地笑笑,四處跳槽記在工作檔案裏,不利於找工作。雖是實習卻同樣受到合同的製約,Anna此舉很為她著想了。

“按照公司規定,員工離職需要麵談,不介意問幾個問題吧?”

公事化的嚴肅氛圍讓江尤恍然又回到入職時,卻沒了那會兒的拘謹和緊張,她點點頭。

這時,門被拉開,於飛踩著六厘米的高跟,“噠噠”地進來:“Anna你先出去,我和她談。”

摘掉斜肩包,於飛脫掉大衣,她是一路跑著過來的,感覺發頂都泛著熱氣。

江尤看她急迫的模樣,心裏過意不去,叫了聲於飛姐。

於飛擺手:“別叫我姐,您是我祖宗。”她往老板椅前一坐,把電腦打開,瀏覽著郵件,“和穆清談過沒?”

“穆總不在,我微信通知過他,他回複說讓我再考慮一下。”

“所以這就是你考慮的結果?”於飛點點桌上的申請表,抬眸看她。

見江尤不答話,於飛歎口氣:“我知道最近你家裏事情多,可這並不是你繼續這份工作的絆腳石。在這兒,我能給你一千一萬個留在公司擁有廣闊發展前景的理由,你考慮下要不要留下。因為穆清的關係,我很關注你,你的處事能力和業務能力我是肯定的,更何況跟著穆清,你也能學到不少。不瞞你說,你入職時的實習薪資是按正式工走的,公司也有計劃讓你畢業後留在這裏,這些,都不夠你動搖嗎?”

“於飛姐,待遇是很優厚,但因穆總施加的光環,我覺得我的能力是和職位不匹配的,而且……我媽去世後,家中的書店也需要人撐起來。”

於飛瞪大眼:“你要說辭職回家繼承幾十億的資產我就不留你了,你回去搗鼓那家書店!”說到這裏,她的頭嗡嗡直響,閉眼揉揉太陽穴,她又道,“你讓我緩緩,你快氣死我了。小年輕都趁著年少,擠破腦袋來企業裏發光發熱,你倒好,提前進入養老生活?”於飛的聲音帶著股衝勁,衝擊波似的打出來,末了又覺得哪裏不對勁。

江尤性子靜,屬於慢熱型,但初入公司那股幹勁她瞧在眼裏,早出晚歸,生活過得充實,嘴角都是樂的,埋怨、鬱悒這些情緒從未出現在她身上。就放假一段時間,想法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是怎麽回事?

“江尤,你實話實說,你到底怎麽想的?”於飛直直盯著她,眼神犀利,“又或者,你在躲什麽?”

“我……”江尤有點招架不住於飛鞭炮似的攻勢,眼神躲閃,這會兒她倒寧願Anna在這兒,公事公辦總好過被人打破砂鍋杵在心窩上。

於飛等了半晌,也不見江尤把話說到明麵上,深深歎口氣,她把江尤填了一半的申請表收起來,繼續道:“這樣,你跟穆清談一談,如果留下,這張紙我會撕掉;如果那邊給準話讓你走,你挑好離職時間,我這邊立刻簽字蓋章。”

江尤失落地推開門往外走,過道裏滿是匆忙閃過的人影,正在施工的商廈把全公司人的精神頭帶了起來,各類策劃案在不斷整改中,所有人都在期許無人售貨項目的實施。

垂頭喪氣的她顯得格格不入。

後腦勺突然傳來一陣疼痛,把江尤從恍惚中回歸現實,她皺著眉回頭,正對上一張笑得張揚邪肆的臉,再回頭,過道中人影無蹤。

“任總好。”她招呼打得乖巧,無意計較方才幾乎將自己彈得靈魂出竅的腦瓜崩,繞過他就想走,被他一下拽住。

“於飛那老女人訓你了?”

“沒有,我們談了些事。”

“談什麽了?”任垚拽著她不鬆手,“哎,我長得像村頭惡霸嗎,都躲那麽遠?”

“任總您很帥,長相賽潘安!”門“啪嗒”一聲打開,於飛倚在門框上,先一步替江尤回答,“不過您得學學別當麵說人壞話,不然我這新學的打狗棒法正愁沒處使呢!”

“神經病!”任垚鄙視地豎豎中指,拉著江尤跑遠了。

辦公室周圍總算是清淨了,於飛低眼看看微信通話,悠悠道:“你最近是曠工出去當特務了嗎?你知不知道你家員工要跑了,還是回不來的那種?”

一片漆黑中,徒留手機瑩白的光,穆清拿著紙皮袋,神色沉沉:

“我盡快回去。”

任垚拉著江尤跑到一家甜品店,氣喘籲籲地點了四個冰激淩球推到江尤麵前。江尤心情還沒平複,冰碗冒著冷氣湊過來,看得她牙根直發麻。

“心情不好吃點甜的會好些。”任垚從服務員手裏把熱奶茶接過來,剛插上吸管,見她目光異樣,“怎麽,被我的紳士溫柔慷慨感動了?”

江尤搖搖頭,點點他的杯子:“我想喝那個。”

她最近身體特殊,這會兒肚子都要疼炸了,再瞧見那邪惡的四個球,死的心都要有了。

任垚表情一僵:“我不愛吃那個。”

江尤一把將奶茶搶過:“謝謝任總。”

任垚:“……”

他拿著勺子把冰激淩球戳爛,沉默沒兩秒,還是忍不住:“你都喊我總了,怎麽說話還沒大沒小?”

“你叫過我妹妹,也沒瞧見你把我當妹妹看啊。”江尤突然冒出這句話,看任垚手中被戳斷的勺子,“撲哧”一聲笑了,“開個玩笑,我準備辭職了。”

任垚從驚愕中回神:“為什麽?”

“覺得這份工作不適合我,心裏有些壓抑。”麵對於飛不想說的話,在任垚麵前吐出卻輕易得多。對任垚,自醫院相見,總有種難言的信任在裏麵。

“穆清?”任垚一語中的。

江尤不奇怪他會知道,馮錚、穆清、任垚向來玩得好,竹馬之交,攜手創業,他們的友情羨煞不少學弟學妹,那麽感情的事自然也不會相互隱瞞。

江尤能覺察到穆清對自己的感情,卻無法給予回應,大三那年短短兩個月的無端折磨,讓她每逢望見他溫柔的笑意時,全身會產生刺骨的寒冷。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穆清就是那根繩,總讓她有種錯覺,會給她帶來窒息的錯覺。

她不說話就是默認了,任垚擺弄著瓷碗,勺子觸在底部發出沉悶的聲音:“或許我該早點勸誡穆清走出來。馮錚的情路坎坷,倒是成為激勵穆清勇於爭取的明燈,我隔岸觀火,燒不到身上,也就沒多管。我樂得觀望沉著睿智的穆清在情感上死纏爛打,這讓他變得鮮活而不理智,不再像個凡事精密測量的機器人。卻未料到會給你造成困擾。”

歸根結底還是不喜歡。在G市,她望向容若木時欣喜的小女孩神態,是在麵對穆清是永不會出現的。穆清在這個時刻想要抓住時機,還是晚了。

“他對你好嗎,你喜歡的那個人?”這句話有些逾矩了,不該出現在上司和下屬間,倒像是哥哥關切著疼愛的妹妹,你過得好不好?

任垚問出後,就不自在地咳了咳。他急忙掩飾性地將融化的**喝下去,甜膩感令他眉頭瞬間鎖起來。抬眼時,對麵江尤帶著揶揄而歡快的笑容回答他:“好。”

會救她於危難;會應母親的要求隱瞞實情,對母親悉心照料;會由著她的性子,陪鄰家孩子玩鬧一天。他從來話不多,對親近的人才會多調侃幾句,和她一樣。

“那就好,那就好。”

江尤看他:“我還以為,你會勸誡我和學長在一起,畢竟你們那麽要好。”

任垚豎起食指擺了擺:“不不,知根知底才會不想讓他禍害小姑娘。”

他無奈地靠近,趴在桌上看她:“不過話說回來,你堅決要辭職嗎?其實……我還想往後在公司見到你。”

江尤一愣,眼中有什麽亮起來,她搖搖手裏喝了一半的奶茶,笑笑:“還會有機會再見的,或者來翰林書店找我,到時候我請你喝奶茶,少糖的。”

任垚眼神帶著少有的溫柔,伸出小拇指:“那……一言為定?”

江尤笑著鉤過去:“一言為定!”

本想把中午那頓甜品當作午餐,任垚還是塞了份外賣便當給她,揣著兜坐上火紅的SUV揚長而去。

江尤捧著塑料盒回到公司,眾人皆是稀奇的神色。

老王驚奇:“你竟然還能好好和他吃頓飯,沒被氣瘋?”

江尤笑笑,那人說話雖不著調,但她能覺察到他在小心翼翼地對自己好,笨拙地表達著那份善意。

“不要被他的溫柔假象蒙蔽……”老王拍拍江尤的肩膀,“被他勾搭拋棄的人能再組成一個部門,曾經總部有個項目因為各高管討伐渣男而沒有進行下去,他招式多樣,多半換了風格。”

他低聲唾棄:“這就是資本主義的剝削,項目晝夜不停,樓層頂燈不滅,他徜徉在桃色懷抱,薅盡我們最後一根羊毛,還把前任爛攤子丟給我們。”說到這裏,他眸中滿是淚光,“他倒是可鹽可甜可高冷可紳士,苦了我們。小丫頭,我瞧你是可塑之才,千萬別走進深坑憤憤離去,不然於總會瘋的。”

江尤:“……”她總算了解於飛對任垚的敵意從何而來了。

可她和任垚……江尤想起他劍眉星目下的認真,和他的交流貫穿著一股奇異的電流,她卻知道那不是愛情。

穆清的行程保密,好幾天沒露麵,隻在微信上分享近期計劃,言辭較先前比有些冷淡。江尤跟工程部跑了幾趟工地,勘察進程,還要協助回複總部郵件,忙得腳不沾地。

李格抱著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心思來過好幾次,這次推門又瞧見蕭索的辦公室和埋頭苦幹的江尤,反思了下自己:“我拿著高學曆文憑過來當模特是不是屈才了?”

江尤頭也不抬:“沒啊,你的實習報告裏可以這樣寫,以模特之名打入敵軍內部,探聽虛實觀望未來十年國家經濟形態,既和你的專業對口,又符合現實。”

李格道:“你不寫書可惜了。”

穆清不在,江尤這兒又是密密麻麻的文檔,李格瞧著鬧心,想到江尤最近的離職傳聞,這兩碼事兒就被她歸到了一起。沒像其他人那般談前景談未來,隻說了聲保重身體。

倒是穆清那通電話又勾起她的擔心:“容若木還在你家住著?”

“嗯,他要考……”江尤脫口而出,怔了怔,這借口是她隱瞞江雲瑾時用的,現如今,似乎沒什麽必要了。她抬頭看向李格,李格是混血兒,眼眸本就深邃,如今裏麵更似嵌了什麽東西,幽深而複雜。

江尤本想問她知道些什麽,卻還是住口:“書店需要人手,暫時離不開他。”

“是書店離不開,還是你離不開?”李格有些咄咄逼人,“我們是好姐妹,我一直想要在你戀愛時滿臉微笑地帶給你祝福,但如果是容若木,抱歉,我不想給你。雖然我有私心,不想你和學長在一起,但在我心中,學長比他合適太多。”

江尤心頭一熱:“李格,你知道我和學長不可能。”

“可就是因為這樣,”李格很沮喪,“我嚐試過了,那些偶遇糾纏的招數,每每施展出來引出的相遇,三言兩語都不會離開你。”

獨獨提到江尤的時候,學長才會麵露欣喜,哪怕清晨他打過來一通電話,都是對她的旁敲側擊。

李格明亮的眸少有地黯淡下來:“我想放棄的,千方百計走到他身邊,卻像個過客,但哪怕擦肩而過,我的心也會小鹿亂撞,我要怎麽辦……”

江尤輕輕擁住李格,感受到李格輕微的顫抖。她能有什麽辦法,麵對同容若木不可捉摸的未來,她一直在惶惶度日。歸根結底,她們兩個都是囚在愛情牢籠的雛鳥罷了。

江尤自李格走後一直靜望窗外,直到華燈初上,門被敲響,她才回過神。燈被“啪”的一聲打開,光芒爭先恐後地刺入眼,疼得幾乎讓人流下淚來。

穆清西裝筆挺站在門外,語調淡淡:“還不走?”

“馬上。”江尤將掌心貼在臉頰,靜了兩秒,“這兩天的重要文檔我整理出來放在你抽屜裏了,工地那邊我跟王經理看過,照進程,今年10月就能完工。啊,這些我都跟你匯報過的,於飛姐那邊……”

“你和我之間好像除了工作就隻能是工作了。”穆清突然打斷她,他手裏拎著一個紙皮袋,慢慢靠近她,“你跟我就沒有其他想說的嗎?”

“什……什麽?”

“比如,”穆清一步步走來,麵無表情,眼神陰暗,“你可以對容若木笑逐顏開,你可以對馮錚相談甚歡,甚至於你和僅接觸過幾次的任垚都能在甜品店手拉手相視一笑,唯獨對我——拋卻所有理智跟在你身後,像狗一樣搖尾乞憐的我冷眼旁觀。”

“學長!”江尤被他的神情嚇到,驚慌地站起來。

“不要叫我學長!”穆清大掌重重地拍在桌上,質量上乘的紅酸枝木桌發出沉悶的聲響,老板椅滑到一邊,撞到牆上,劃出一道黑色痕跡。

穆清討厭這個稱呼,如果沒有相隔的一年,他們會提前相遇,又或許他不被事業牽絆,隔閡的導火索就不會存在。他能早早占據她身邊的位置,向眾人宣告,她是他的,誰都不可以欺負她。

但終歸還是晚了,她心有所屬。

但不是太晚,她所托非人。

穆清淡淡笑起來,眸中仍是沉靜的,江尤卻覺察到一絲瘋狂。

他把紙袋打開,一盒光盤被丟在桌上:“我用放棄起訴從榮成那邊換來一份監控視頻,你想不想和我看看?”

江尤的心狠狠沉了下去。

見她臉色蒼白,穆清的心並不好受,卻還是咬緊牙關說下去:“樓盤工地的監控擱置近一年,竟然還能用,這真是又一個驚喜。你猜,我又看到了什麽?”

江尤的唇微微發抖:“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懂的。”穆清心中升騰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摧毀欲,“江尤,我想以最紳士最妥帖的方式對你好,總想著哪日這些好總能衝破我們之間的障礙,化解你的委屈。可漸漸地,我發覺我錯了,你的軟硬不吃、貌合神離是對我的心意最大的諷刺,我醒悟了,想要一個人不該這樣的,這樣的拉鋸戰直到你婚喪嫁娶我們都不會有結果,既然想要,就是要搶的……”

“穆清,你何必這樣。”江尤終於改了對他的稱呼,腦中恍然閃過李格的眼睛,心底悲哀,“你為什麽獨獨糾纏我,你明知李格的心意,卻一次次靠近她又傷害她……”

“那你這樣對我又和我有什麽分別?你不該來這裏的,坦然接受我的好,卻又若即若離。人終歸是有獨占欲的動物,你在我的領地,從始至終就是我的目標,現如今,哪有讓你安然退出的道理?”他擎起江尤冰涼的手,烙下一個吻,語調帶著戲謔的公事公辦,“你知道我想要什麽的,期待你的回複。”

電腦也派上用場,小小屏幕分出幾塊,熟悉的麵孔一一展現,令容若木有種恍如隔世之感。盛教授這會兒正在家,耳機裏“刺啦刺啦”地響著,伴著“嗒嗒嗒”瘋跑的腳步聲,然後,門被“咣”地撞開了。

一張嬌俏的小臉走進鏡頭,輕車熟路地鑽進盛老的懷抱。

旁人早已習以為常,容若木在這頭望著,咫尺之遙隻覺那麽遠。他聽見那頭叫了聲哥哥,點點頭,壓下眼底所有情緒,審視盛老發來的資料。

沈瀟作為項目組成員兼助理,幫盛老調試著鏡頭,老人讓所有人看著項目表,然後示意沈瀟單獨打開同容若木的語音。

“我把你給沈瀟的數據和設備都看過了,任務完成得不錯,未來在科技領域將是個不錯的研究對象。”

盛老從不吝惜對他的誇獎,眸中滿是讚許。容若木在座位上靜靜坐著,熒光映得他臉上帶著奇怪的僵硬,他大概能料到老人接下來的話,麵對沈瀟,兄弟情誼給他底氣,他能道出心內的糾結,然而麵對這張和藹的笑臉,愛情似乎就是對老人的背叛。

盛老人活得通透,見他難得猶豫的表情,便知他在想什麽。低頭看眼懷中玩著槍戰遊戲的閨女,又開口道:“沈瀟說你和那個女人又見過麵了。”

容若木微合眼,手心擱在桌角,堅硬的棱角刺得手發疼。前天,他找到蔣韻華,高檔的咖啡廳,輕音慢樂裏他的心卻並不平靜。

“我知道你會來找我,但抱歉,我給不了你建設性意見。”

“你總講太多道理,模棱兩可,我真正想要知道的,你又不給,你的任務完成得似乎並不好。”容若木沉眸看她。

“Whatever,起碼能看到縝密精細的你露出困獸般的模樣,也是值了。”

蔣韻華挑釁地笑笑,卻不帶惡意。轉念想到那個人,她的表情柔和下來,舒展下身體,半倚著軟墊道:“人生是靠自己闖來的,想要什麽,就竭盡所能去爭取。吃了定心丸才能踏步向前的未來,那是懦夫的未來。

“前幾年,有人不說緣由地推我一把,我懷揣信任,離鄉背井來這兒,獨自摸索,直到如今。現在,我給你的遠比那人給我的多太多,你太貪心了……

“而且,你怎麽就認定我很好?舍不舍,什麽選擇,未來無數個枝杈,你就敢信了我,選那一條嗎?”

那一秒,容若木領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像個小醜,費力掙紮,在台上表演著結局已成的戲劇,眾人皆知,卻獨獨自己不知。

“再給我幾天時間,我就回去。”他的聲音帶了絲疲憊。

盛老點點頭,沒強逼他些什麽,隻讓沈瀟把靜音關閉,開始商議預備事宜。

眼前赫然是愣怔的江尤。

“我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養成了偷聽門縫的習慣,但好像,每次我站在門前,門的那一邊總會有我不想聽到的東西在等著我。”

江尤強顏歡笑,看他帶著心疼的眼眸,伸手輕輕摸上去:“容若木,你回家吧。你有家鄉所需的價值,有自己的理想抱負,還有等你回歸的朋友親人,你不應該耗在這裏……”

她突然懂了,他將自己從穆清身邊扯開,或許是因占有欲,但更多的大概是那個既定的婚姻。穆清想要的情感,她一輩子都不可能給了,能給的不過是一紙紅書,和兩人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纏。

不過是一年……

“江尤,給我一年時間。以婚姻為契約,給彼此一個相知相愛的機會。”穆清當時話說得卑微,動作卻強硬,她被他緊握著抓緊那碟光盤,“這個,將永不見天日,否則,明天的頭條大概會有你最不想見到的人。”

手裏似乎還有方才光盤的觸感,冰涼滑膩,像是吐著信子的蛇,江尤沉浸在回憶裏,聽到容若木語調輕柔地問她:“那你呢,你還有什麽?”

她還有什麽呢?

父母?親友?江尤答不出來。

母親炙熱的愛情讓她和家族斷絕了關係,她又已然離世,接下來,自己會搶走同窗閨蜜喜歡多年的人,或許會引對方憎恨,此外,能給予自己慰藉的唯一也要離開了。

她不剩什麽了。

“我能很好的。”江尤硬下心腸,看向他,“隻要你離開。”

容若木將她摟進懷裏,似勸誡又似央求道:“乖,我們都冷靜一下,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有辦法的。”

江尤眼中的悲慟他看在眼中,心在翻攪卻有心無力。

他來到這裏,帶給江尤的大多是新奇和酸澀,哪怕是少得可憐的甜蜜,都夾雜著苦澀,他們沉浸於短暫的心心相印,還未將這回憶刻入骨髓,就要被強製分離。

他不甘心。

江尤深吸口氣,依戀著他的氣息。這似乎給了她能量,不過是名不副實的婚姻,換他安穩離開,便沒什麽大不了。

她替容若木整整衣領,笑笑:“我不要乖,遲早要走的岔路口,微笑著說再見不好嗎?”

“不好,看你走向別人的懷抱,我做不到。”

江尤無奈搖頭,縱使心底隱隱作痛,卻又有些好笑。他們像最幼稚的小學生,反駁著彼此,反抗著即將到來的命運,縱然無用。

她鉤住容若木的小拇指,緩緩舉起:“喂,親愛的男朋友,請收起你的任性。”她頓了頓,“我從沒想過和你一刀兩斷,我會等你回來。”

容若木嘴角微動,手機忽然嗡嗡地振,對話欄彈跳到屏幕上,亮得刺眼。

容若木麵色凝重,教授這是在下最後通牒。

兩人久久無言。

“回鄉帶些特產回去吧,見物如晤。”

打破沉寂,江尤轉頭看他,忽然笑了:“當是我的一番心意。”

淩晨一點,江尤緊盯手機。

屏幕暗光閃爍,瀏覽器一欄裏是她搜索的各類材料的保存期限,五花八門,種類齊全。疲憊地揉揉眼,她準備明天和容若木商議,剛放下手機,微信“叮咚”一聲響。

緩緩劃開,江尤沉思幾秒,一字一字回複過去。

此時,任垚、馮錚、穆清三人難得相聚在酒吧暢飲,兩人目瞪口呆地瞧穆清牛飲下三杯酒後被甩過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

“哥們,我要結婚了。”

穆清的臉上沒有喜悅,隻有木然,像一直渴求希望的死囚接到最後的殺令。他沒有試探到江尤為容若木付出的底線,那大概是個深淵,他怕了。

他趴倒在酒桌前,被好友又攙起來,憊倦襲來時,他忍不住對他們喃喃:“我們之間大概一點情意也不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