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 雙宿雙飛

江尤清晨初醒時,沒見到容若木,客房貼著便箋的大門微敞,上麵的字體淩厲如風:我搬回閣樓了,有事電話聯係。

留言簡短冷淡,字如其人。

外麵天還沒亮,他走得這樣急迫,倒讓江尤心裏又憋悶起來。手機僅存百分之十的電量,提醒著她昨夜的精心考量如今成了笑話,一時氣不過,她直接按下他的號碼。

手指卻又在綠鍵上停住了。

江尤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將手機扔在一邊,後腦勺重重磕在靠背上,心情慢慢平複下來。

她轉頭看向屏幕上的那串數字,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新宇科技最近很熱鬧,總監和助理在沒有絲毫預兆的情況下,就下發了婚禮請柬。

本想旁觀江尤被任垚折騰、於飛發飆局麵的眾人蒙了,想找當事人好好聊聊,卻發現準穆太太已經休假。

李格去翰林書店吃了閉門羹,轉身就去了中央帝景。

L市的春天今年來得有些早,天氣回暖,春風和煦,李格上樓頂天台時,江尤正披著大衣在躺椅上曬太陽。這三天,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電話不接信息不回,李格又急又氣,心都快被撓成了蜂窩煤。

“沒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嗎,穆太太?”李格搬了板凳坐在江尤身邊。

江尤撩開遮眼的紗巾,望向刺眼的陽光:“已經沒臉見你了。”

“話說得真好聽,可我感覺不到愉悅。”李格將手搭在扶手上,“看到你心事重重,知道你不愉悅,我更不愉悅了。其實我有想過,哪日學長真的守得雲開見月明,看你們攜手走入禮堂,我會怎樣,我覺得我會祝福,畢竟他那麽喜歡你,如願以償。但如今的情境我卻沒料想過,你們沒人把笑容掛在臉上。

“公司最近低氣壓循環,眾人心情崩了,沒人想到總監結婚會如喪考妣,他們猜思想居於高層次的人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樣,不喜形於色。”

江尤沒被她逗笑,冷淡道:“我還以為他會歡天喜地。”

“你是在向我這個求而不得的人炫耀嗎?”李格掐掐江尤的臉,慢慢把手放下,“那我也要刺激你,我去過翰林書店了……”

江尤的眼猛然生動起來,李格心頭一緊,特別不是滋味。

“你們這幾天沒聯係過吧?書店一直沒開,但我看見晚上閣樓燈是亮的。他還不知道你的事?”

“他知道。”江尤開口,眼神悠遠,“在更早之前。”

“什麽?”李格沒懂。

“沒什麽。再過一個月要返校,我大概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了。你能找到新校區在哪兒吧?不知道的話可以找馮錚學長,他和他的藝人團隊在新校區組織過活動。”

“你……為什麽不回去?”李格心頭浮起擔憂,“你別做傻事!”

“不會的。”江尤搖搖頭,看向樓邊柳樹冒出的新芽,“人總要心存希望啊,如果,否極泰來呢?”

穆清和江尤不想將婚禮大操大辦,但伴娘還是要有的。作為主人公,替伴娘們量身定做禮服這事兒,更要親力親為。

江尤陪李格和於飛逛了一下午商鋪,總算把款式尺碼定下,捶著酸痛的腿把她們送上車,她慢悠悠地拾級而上。

昏暗的樓道內,聲控燈隨著她的腳步聲一盞一盞亮起,她掏出鑰匙,邁上最後一層台階時,腳步停住了。

一道頎長的身影靠在門前,圍巾裹住他剛毅的麵龐,徒留一雙溫柔的眸子。

“我在書店等了一周,等你的心意。”

江尤靜靜和他對望,望著望著,忍不住笑起來。

她牽住容若木的手,帶他跑下樓梯,線帽上的毛球一跳一跳,整個人都雀躍無比。容若木跟在身後,將她冰涼的指尖攥在手心,緊緊相扣。

在書店的一周,他查閱各類資料,以求能將她帶走的最佳方式。衝擊、碎片化,各類字眼形成一團名為“恐懼”的黑霧將他包圍,他在壓抑中心如死水,見到她的這刻,卻又活了過來。

江尤沒帶他跑多久,她停在與翰林書店相隔幾百米遠的一家飾品店外,指著招牌喘氣道:“就是這兒了。”

容若木打量著,櫥窗前一排毛絨玩具衝著路人笑得憨態可掬,透過潔淨的玻璃,能看到店內的公告欄貼著無數標簽,上麵是密密麻麻的字。

江尤拉拉他的手:“不用看了,心意不在這兒。”

她拉著他推門而入。

飾品店老板娘方寧抬頭看來,驚喜一笑:“小尤,你來了。”

“方姨。”江尤叫得甜。這一條街鄰裏間彼此都熟,她幾乎是被他們看著長起來的。

“這是我男朋友。”她飛快介紹。

剩下的話還沒張口說,方寧微笑道:“來取東西的吧,我都準備好了。”

方寧彎腰從櫃台拿起個紙盒,牛皮紙包裹得嚴實。江尤雙手接過,沉甸甸的。

“這是什麽?”容若木低頭問她。

“秘密。”

到家時,嘴上說著“秘密”的某人卻是最迫不及待拆禮盒的那位。

暗黃的牛皮紙被扯開,裏麵奶白色的簡約盒子顯露出來,江尤深吸口氣,看向身後的容若木。

“你要不要打開?”

容若木遲疑了下,手放在紙盒兩側,微一使力,剛想掀起,又被江尤扣下。

“你答應我,”江尤有點不好意思,“別嫌棄醜。”

容若木笑了笑,將盒子打開。

逼仄的空間內,是兩個形狀相同的瓷杯。

他把其中一隻拿起,瓷杯邊緣刻著幾幅圖。

莊嚴肅穆的故宮、落雪的楚長城、深夜燈光璀璨下的畫廊……

三對小小的人兒融入其中,或擁抱或打鬧,溫馨和諧。

容若木眸中滿是動容,他輕放下瓷杯道:“準備了多久?”

“沒太久。”

江尤有美術功底,倒是雕刻浪費不少時間。那日她想起存放上千年的文物,曆史悠久的無非是瓷器,便動了這個心思。

但說實話,容若木搬走那日,她氣得想從壁櫥拿隻碗寄給他的。

容若木慢慢將她摟在懷中,心頭似攪起滾燙的沸水,他想他大概放不開懷中這個人了,一輩子都不想放開。

“還有五天。”江尤悶在他懷中,感受他飛快跳動著的心。她總在掰著指頭數天數,每少一天,她就離他更遠一些。

“答應我。”江尤仰頭看他,“如果離開,還要在那片衛矛叢,我去送你。”

容若木低頭,神色看起來異常平靜。

“好。”

穆清發給親友的請柬上,婚禮日期在五天後,龍抬頭。

江尤不想在家中被接走,和婚慶公司順過流程後,把起點安排在了金都酒店。婚車按習俗要繞城一圈,途經那片衛矛叢,容若木最初帶給她新奇的地方……

清晨,化妝師早早敲響房門。李格和於飛是伴娘,以為接親的大部隊來了,一時慌了神,死死堵住門,差點把攝像師掀了個跟頭。

“你們的緊急預警開始得早了點兒。”攝像師邊檢查機器邊逗樂,“你們這是多不希望新娘嫁出去?”

李格幹笑一聲,沒說話。倒是於飛不懂這其中的愛恨糾葛,興奮得有些異常:“新郎官折騰我好幾年了,還有伴郎任垚那個渾蛋,這兩個湊一塊,等老娘把他們玩得哭爹喊娘吧。”

攝像師對她的彪悍肅然起敬,豎著大拇指一臉不敢惹的表情進臥室了。

化妝師小姐姐在給江尤化眼妝。江尤雙眼皮長得漂亮,一條黑線下去,眼尾勾起魅色,整個人都跟平時不太一樣了。

於飛摸著下巴打量:“你這結婚後也要學著打扮打扮啊,偶爾新奇一番,也是新婚生活的情趣啊。”

李格推她往外走:

“於總您放心吧,那她這輩子都素麵朝天了。”

於飛:“……”

兩個伴娘在外話家常,不過大部分由於飛問,李格答,嘰嘰喳喳的。江尤被化妝師小姐姐抬起下巴道:“來,笑一笑,我幫你把腮紅打上一點。”化妝師小姐姐嘖嘖兩聲,“你也真是我見過最淡定的新娘了,連點笑模樣都沒有,不該是件開心的事嗎?”

江尤點頭:“嗯,的確。”

化妝師小姐姐瞧她提不起興致的樣子,無奈地搖搖頭。

外間兩個伴娘還在聊。

於飛:“我就說,穆清怎麽上趕著往公司裏塞江尤,合著有自己的小九九啊。”

李格:“啊,應該是這樣吧。”

於飛:“不過我覺得穆清這婚結得太倉促了,訂婚都沒辦,怎麽就結了?”

李格:“我覺得您說得對。”

於飛:“是吧,不過穆清眼光是不錯,從多少狂蜂浪蝶裏追出這麽一個讓我滿意的。”

李格:“啊,是……”

於飛有點煩,推推她:“你能不能別像個捧哏的?”

李格心裏苦,她還能說什麽,她都快被紮成篩子了。目光遊向鏡前妝進行到結尾的江尤身上,江尤麻木的雙瞳像把利劍再次紮到她心上。她從沒怪過江尤,原因或許卑鄙或許自私,卻畢竟都能讓彼此好受些。

樓下劈裏啪啦開始放起鞭炮。

於飛像被火燒屁股似的蹦起來:“來了來了,穆清來了!快堵門!”

於飛將內鎖掰上,李格攙了穿著刺繡鑲邊的秀禾、走路蹣跚的江尤坐上床。

門外傳來一聲響,是馮錚在“咣咣”砸門:“開門!新郎官到啦!”

外麵、裏麵瞬間笑成一團。

於飛喊了一句:“買路財呢,塞……”

話音未落,她像被人掐住脖子的鵪鶉,消了聲息,內室陽台的門被驟然打開,修長身影逆著光,君臨天下般,踏著一地喜慶紅紙翩翩而來。

江尤戴著蓋頭,聽到眾人的吸氣聲,忍不住將蓋頭掀開,卻愣住了。她曾打算以最冒險的姿態去見的人,突兀地出現在她麵前。

化妝師小姐姐發出一聲尖叫,外室人聽見動靜,人擠人慌裏慌張地把門撞開了。

“怎麽回事?”

穆清被夾在其中,看到那抹身影時,眼中風起雲湧,那人與他對視,強硬、敵意融在目光中與他針鋒相對。他站在原地沒有動,隻慢慢看向江尤。

她呆呆地望著那個人,滿心滿眼都是那個人,那抹眷戀,讓他嫉妒得發了瘋,卻碰觸不到分毫。

任垚踏前一步:“你果然來了。”

穆清看向他。

十二個小時前,任垚在和江尤喝奶茶的地方,靜靜等待。服務員拿了菜單過來,他點了一杯少糖奶茶,剛把吸管插上,那人推門而入。

“我還以為你不會理我這個陌生人。”任垚調侃道。他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給容若木留下的聯係方式發送了一條短信,內容言簡意賅——江尤有事,速來。

愛情大概真會令人衝昏頭腦,這人,他僅接觸的兩次,都是冷冰冰的模樣,但或對或誤的信息,隻要與江尤有關,他連刀山火海都會闖。

容若木在對麵坐下,麵上毫無波動。

任垚討了沒趣,淡淡道:“你來是為了聽我說些什麽吧?若是江尤有難,你可比我知道得快。”

任垚湊近,看容若木動作微僵,繼續道:“江尤要結婚了,和穆清。”

回應他的是句簡短的“謝謝”,以及絕塵而去的身影……

此後,任垚一直在酒店外等候,看化妝師、攝像師準時抵達,一臉如常地進去,事情進展正常得令他窩火,恨得牙癢。

他想,江尤真是隨了江雲瑾,看人眼光一樣的爛。

而如今,任垚又望見容若木,內心突如其來的喜悅甚至蓋過了對好友的愧疚。他退了一步,將其餘人攬出門外,徒留四個當事人注視彼此。

“你騙了我。”這四個字的分量重重砸在江尤身上。

她倉皇地抬眼,望進容若木溫和的目光,裏麵沒有責怪,隻是心疼。

“你愛他嗎?”

江尤搖頭。

“那為什麽要嫁給他?”

江尤咬咬唇,鮮豔的唇色被她咬得糟糕。

她的局促不安全被穆清看在眼中。自他進屋,她從沒看過他,哪怕此刻可以將指責委屈全丟過來,她都沒抬起頭。

穆清心頭近乎攪在一起,麵上卻坦然,緩緩從口袋中掏出一張光盤扔在**:“是我威脅她。”

“什麽?”

穆清掃過江尤煞白的臉,真相就在喉嚨口翻滾,卻還是生生咽了下去,隻扔給他兩個字:“監控。”

容若木愣了兩秒,之後恍然大悟,五指微縮,忽然拽緊穆清的領口。李格尖叫一聲“放手”,踉蹌著撲過來,卻被容若木閃開。

江尤慌張道:“容若木!”

容若木看她一眼,那其中有擔憂有緊張,卻全然是因為自己。

窒息感驟減,穆清捂著喉嚨喘著粗氣。

江尤終於看過來,眼神複雜:“學長,我真的做不到。”

穆清瞳孔微顫,沉默著。

“我從未想傷害你,但似乎不愛本身就是傷害,在這之上,我做什麽都是錯的。

“我不怪你用他的身份威脅我,我知道人被逼到極致時,做出什麽決定都伴隨著痛苦。這場婚禮,我應你準備了,卻還是不能堅持下去,因為心太疼了,我怕會疼上一生。

“謝謝你沒有帶我去民政局,給我留有喘息的空間和飛走的機會。”

他們在這條路上糾纏太久,久到他蒙蔽雙眼,一意孤行,久到最終所有人都受到傷害。

穆清麵色陰沉,眼中難掩痛苦,自始至終不發一言。

江尤看向李格:“我知道請你當伴娘又在你胸口刺了把刀,但我們身材相仿……”

李格眼淚掉下來,好像有點明白了什麽。

江尤掀起裙角下床,走到李格身邊,將蓋頭輕放到李格手上:“我從沒有資格蓋它,它需要真正的喜歡。”

她回身牽住容若木的手:“帶我走吧。”

看到柳枝抽條的那瞬,江尤就在想,她和容若木太了解彼此,割舍不掉的情感最終會讓他們再遇,哪怕存在否極泰來的一丁點希冀,也會努力爭取。

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

她早做好脫下禮服跑出禮堂的準備,可是,他提前來了。

“哪怕前方都是艱難險阻或是……虛無?”

江尤笑:“哪怕是虛無。”

兩手緊扣,兩人攜手走向陽台,溫柔話語飄散在空中——

“我陪你。”

李格眨眨眼,一切如雲煙般消散,徒留她手中這抹嫣紅提醒著方才那兩人的存在。

外麵攝像師在“咣咣”砸門,她和穆清望向彼此。

吉時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