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突然噩耗

轉眼隆冬過了一半,春節的腳步近了。

新宇科技人性化地提前放假,眾人歡呼一通,回家各找各媽。

江雲瑾來過電話,說是小年那天回來。

江尤電話裏揶揄一番,笑她晚年生活過得悠哉,嘴上討要著禮物,逗得江雲瑾笑吟吟的。

容若木坐在她旁邊,看她嗬嗬傻樂。他想,這或許是她最幸福的時刻了。

江尤掛斷電話,扭頭就見他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呆呆地摸摸臉:“怎麽了,我臉上有什麽?”

容若木移開視線:“有傻氣。”

“嗬!”江尤張牙舞爪地把他手裏的遙控器奪下,拽起他的手腕,“本老板特意關掉書店不是讓你休假白拿工資的,快起來幹活,我媽要回來了。”

容若木穩坐如鍾,眼底含著隱隱的笑意。

“喂,你再不動信不信我把傻氣變殺氣!”

容若木存心逗她:“你都說了是老板,我不就是老板娘,休假白拿工資不是應該的?”

“我怎麽以前沒瞧見你有這麽厚的臉皮?”

瞧她臉頰有越來越炸的架勢,容若木收了收,站起身:“說吧,做什麽?”

“所有的櫥櫃擦一遍,窗簾和床單都要換洗。”江尤指指衣櫃上的雞毛撣子,“你先幫我把那個拿下來。”

容若木把雞毛撣子拿在手,建議道:“其實我有更好的打掃方法。”

江尤扶額歎息兩秒,眸色認真:“大神,我們小老百姓走的是踏踏實實、穩紮穩打的致富道路,不提倡投機取巧的行為。

“難得有機會過過平凡而溫馨的二人世界……你小心再引小鬼頭過來哦。”

“叮咚”一聲門鈴響了,像個善意的提醒,隨後防盜門被人砸得“哐哐”響,很有不開門就砸穿的架勢,外帶撕心裂肺的吼叫:“江尤姐姐!”

江尤、容若木:“……”

容若木:“你這張嘴簡直開過光。”

他懶懶地把門打開,一隻手按在小鬼頭頂,擋著不讓其進來:“做什麽?”

“新年快樂恭喜發財!”

程一維小臉跑得紅撲撲,這段日子是他換牙高峰期,說話都在漏風,但勉強還是把話說明白了。

容若木讚賞地點點頭,把他的身子往後一扭:“謝謝你的好意,再見。”

“江尤姐姐!”程一維吼得嗓子都要劈叉了。

江尤笑著一把拉開容若木:“你跟他鬧什麽鬧。”

她把小鬼讓進屋,倒了杯熱果汁,剛放上桌,被容若木移開,推了一杯白開水過去。

程一維眼見著就要撇嘴,容若木冷冷一望:“你準備以後嘴包牙嗎,都漏風成這樣了還喝果汁,不想娶老婆了?”

看容若木端起果汁喝起來,程一維一臉不服氣:“你怎麽就能喝了?”

“我有女朋友了。”容若木彈彈他的腦門,“所以別沒事往別人家跑,有空找找女同學……做做習題。”

江尤白他一眼:“你都這麽教孩子的?”

容若木想起盛霏那個小魔頭,輕抿了一口果汁:“嗯,不過她比較好糊弄。”

跟某人一樣。

小鬼也是吃軟不吃硬的,嘴直接鼓成了河豚:“你不要神氣,媽媽會給江尤姐姐介紹男朋友的,你要從這裏被趕出去啦!”

江尤頓覺不妙。果然,容若木的嗓音提升了一度,眼神帶著驚異和譴責,死死盯著她。

“你又要相親!”

“我比較搶手。”江尤幹巴巴道。適齡、適業,就這兩個黃金招牌就夠熱心腸的大姨們拿著相片來踩門檻了,更何況還是皇太後江雲瑾下旨批準的。

“不準。”容若木單手拎起程一維的領口,和他對視,“喂,小鬼,我帶你投影看星際大片,你回家給我斷了你媽媽的念頭。”

“我還要大碗八喜冰激淩!”

容若木盯著他漏風的嘴巴,點點頭:“成交!”

把程一維打發走已是傍晚時分,江尤伸個懶腰,感覺帶孩子比打掃衛生還累。

容若木把投影設備裝起來,他給小鬼看的是科技教育片,雖說接觸得早,但震撼力還是能讓他消停些。

程一維臨走前存了心眼,準備改天帶著寒假作業來,被容若木及時勒令製止:“你能邁進這道門,我就能告訴你爸你有多熱愛學習,多渴望書店的《愉快寒假》和《刺激寒假》!”

小鬼心想這份愉快和刺激還是別要了,眼含熱淚地回去了。

江尤拿起桌上的雞毛撣子,站在高凳上清掃屋角的蜘蛛網,灰塵噗噗往下落,她低頭揉揉眼,被容若木在背後輕輕抱住。

他埋在她頸窩,輕輕歎口氣,熱氣搔得她有些癢,禁不住笑出來:“怎麽,受刺激了?”

她早瞧出容若木興致不高,星辰遍布整個房間時,她驚歎出聲,忍不住看向他,卻見他心事重重。

“其實我準備對我媽攤牌。”江尤知道他在在意什麽,“我想讓你轉正。”

容若木沒說話,相親的攻勢越來越猛,是江雲瑾等不住了。江雲瑾這一生,經曆過幹柴烈火的愛情,卻沒有美滿的婚姻,這是她的心病,憂思延伸到江尤身上,怕女兒走上她的老路。

他在舉棋不定,更多的是對江雲瑾的愧疚,他又要害她的女兒重蹈覆轍,抓著虛空的回憶,靜度餘生。

“你沒正式工作,沒高等學曆。”江尤還在念叨,“幸虧我不嫌棄你啊。我媽很開明,哪怕她介意,你還有時間爭取她的好感……”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強笑道:“我說得對吧?”

容若木吻吻她的發頂:“嗯,對的,都是對的。”

可是,江雲瑾沒時間了。

主治醫生找他談過,癌細胞已經全部擴散,化療不過是徒增痛苦,更何況,江雲瑾不肯化療。哪怕明天就是永無黎明的黑暗,她也想體麵地見過江尤,再慢慢睡過去。

“哪怕再艱難的時候,我都沒後悔把江尤生下來。”

閑來無事,江雲瑾會和他閑聊,病房內長時間見不到彩色,潔淨無瑕的牆壁把她的生氣也一起吸走了,她的聲音總是輕輕的:“她剛上小學那會兒,我在紡織廠做工人,任務量完不成,要加班加點。江尤的學校就在對麵,她背著小書包來陪著我,‘媽媽媽媽’叫得又響又脆,我每次聽到都覺得這灰暗的生活裏,她真是上天給我唯一的恩賜……

“江尤總覺得我辛苦,可我不覺得,從筷子都抓不穩到她獨自拎著行李箱踏上火車去L大,這個階段我所做的隻不過是陪伴,陪伴她這棵小苗自由成長,成長到遇風不斜、遇水不爛。

“江尤眼光很準,看人毒辣。小容,我給你提供遮風擋雨的地方,我隱瞞她躲到書店閣樓,留你和她單獨相處,不是因為信你,是因為信她看人的眼光,我沒信錯。

“所以孩子,當是完成我最後的心願,幫她找到一個疼她、懂她、愛她,豔陽高照能幫她擋擋陽光,沿途旅行會握緊她的手,能代替我陪伴在她身邊的人吧。”

……

“喂,你在想什麽?”江尤揮揮手,擾亂他的思緒。

容若木低眼,女生笑得狡黠,眼中像有光在閃:“想得這麽認真,在想轉正式工後,怎麽麵對未來丈母娘嗎?”

“餓了沒?想不想去逛逛?”他冷不丁說道。

“我們似乎沒有認真去過哪個地方。”他敲敲她的腦袋,眼含寵溺,“想去哪裏,我帶你去。”

瞧這口吻,絕不是去隔街麵館那麽簡單,可他突如其來的想法,卻更讓江尤確信他心中有事。她無意探究,拿雞毛撣子給他看:“這個怎麽辦?”

“回來再說。”

江尤哭笑不得:“你怎麽想一出是一出?”

容若木拿來大衣給她披上,回答道:“女孩子這時候就該用好‘做主’這個特權,快想想目的地。”

江尤被他緊箍在懷中,臉頰蹭在他的皮衣上,涼涼的。她抬眼看他,很是乖巧:“我聽你的。”

她到底沒什麽規劃,一切信他由他,等眩暈感襲來,再穩住後,睜眼就是另一番景象。

歐式建築群像座山,暗影張牙舞爪地投下來,在路燈前怒刷存在感。有零星幾家商鋪開著門,咖啡香氣溢出來,大概是深夜上班族為自己灌下的又一瓶提神劑。

淩晨兩點。

兩人麵麵相覷。

“你總能帶給我驚喜。”江尤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下。

洛杉磯溫暖如春,她大衣內就一件薄款毛衣,卻還是覺得衣襟內都是薄汗。

長街盡頭,燈光似乎更足些,容若木看了她一眼:“怪我考慮不周,不過,要不要去看看?”

江尤點頭,任他使力拽起自己。縱使是深夜,這差別於東方特色的建築仍有著令她駐足的魅力。她在一間獨立畫廊前停下,精美鏤雕像爬山虎一般,自窗戶邊緣有序地爬至幾米高,延伸進兩座威尼斯風格的橋梁。

江尤忍不住攀著玻璃門,向黑漆漆的店內望去,幾幅畫作在微光映射下,清晰地映入眼簾,似乎透過空間的阻隔,在朝她點頭示意。

“我們進去。”容若木輕抬手。

“不請自入非禮也啊,神仙。”江尤攔下他,“等改天吧,陽光燦爛、風和日麗的日子,堂堂正正,而不是偷渡。”她眨眨眼,指指自己的肚皮,“當務之急,滿足溫飽。”

容若木握緊她的手,輕應一聲:“嗯。”

兩人沒走多遠,淩晨時刻不允許他們對這裏的餐館多加挑剔,江尤搜索了一家口碑不錯的美式牛排餐廳,二十四小時營業,有專門的夜宵菜單。

“我媽知道我大老遠跑這裏吃西餐,大概要罵我一句崇洋媚外。”江尤托腮望向窗外,指尖在臉頰點了兩下,看一眼容若木又笑了,“不過她肯定不會信。”

容若木沉默著幫她把牛排切好,推過去。

“我發現一提到我媽,你就不愛說話。”江尤撇撇嘴,“沈瀟說得不錯,你和長輩代溝蠻大的。我媽說你很踏實,卻少言寡語,不過也好,她討厭油嘴滑舌的。但女婿還是要嘴甜一點好,不然丈母娘會擔心自家姑娘受欺負。”

容若木看她一眼,伸手拿過她放在桌邊的手機。

江尤奪了一下,發現有人注意到這邊,臉有些熱,小聲道:“喂,你幹嗎?”

“看你最近又在看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你還我!”

容若木置若罔聞,輕輕劃開。果不其然,江尤的朋友圈全是《和丈母娘作戰的一百招》《降丈母娘十八式》《拿什麽說服你我的丈母娘》一類的心靈雞湯。她許是怕丟臉,設了僅自己可見,看到稱心的還會點個讚。

看他一副又刷新三觀的表情,江尤氣憤地在桌子下麵踹了他一腳:“這是我的隱私!”

“喏,我的隱私也給你看。”容若木把手機丟給她。

江尤翻了兩頁,照片App內大多是花草,不算新型卻也智能的手機被他用得像是老年機一樣。

“太沒新意了。”江尤嘖嘖歎氣,趁容若木不注意,飛速側身比了個“V”,和靜坐的容若木同框拍了張合照。

她又翻了翻:“哎?上次去楚長城的合照呢?”

容若木任她擺弄:“周民傳到郵箱了,回去再看。”

“噢。”江尤劃拉著屏幕,無意識地應道。

她吃得有些飽了,卻不想動彈,難得和他坐著享受靜謐的時光,哪怕相對無言,她說他聽,也是好的。

有人自遠處過來,木質桌麵被敲了兩聲,她以為是服務生在催,先用英語回了聲馬上就走,再抬頭,就愣住了。

穆清正看著她,一襲深色西裝,一枚形式簡約的星月式胸針掛在胸前,整體都帶著英倫範,人顯得文質彬彬,隻是眉間幾不可見地皺著,見她抬眼,皺褶似乎更淡了些。

“好巧。”

“好巧……”

穆清是來美國拜訪導師的。在校時,白教授對他關照頗多,甚至任耀科技建立時,期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也是靠白教授的協助,才得以穩妥地擺平。

從白教授家出來已是深夜,和白教授聊得起興,飯菜並沒吃多少,他便找了這家餐廳,準備填填肚子。坐在窗邊,看外麵燈火通明的大廈一點點暗淡,看行人越來越少,他瞧得無趣,拿起外套剛想走,就被兩個熟悉的人影吸引住了目光……

“你……”

穆清微微張口,卻被江尤一把將話頭搶過:“是李格邀請我們來的,我一人出國家人不放心,所以派了表哥過來。”

她衝容若木眨眨眼,卻見某人始終冷淡地坐著。

穆清笑了笑:“想和你好好吃頓飯,卻總是錯過,這次大概也是不趕巧了。準備什麽時候回去?”

“明天,明天我們就走。”

“這麽急?”

江尤訕訕地說:“新年還是要在家過的。”

“也對,替我向李格問聲好。”穆清眼中瞧不出什麽情緒,聲音卻是輕柔的,“等回國,你可不許放我鴿子了。”

“好。”

“天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們回去路上小心。”他朝容若木簡單示意,輕拍了下江尤的肩膀,轉身走出去。

看人走遠,江尤倉皇地抬頭:“沒事吧?”

“沒事,不過是場他意料不到的旅遊。”容若木看向窗外,直至挺拔的身影在拐角消失不見,他才繼續道,“吃完飯,我們早點回去。”

洛杉磯時間清晨六點,Spring House。

李格從枕頭邊摸出振動不停的手機,睡眼惺忪地劃開。

“Hello?”

“李格,我是穆清,回家了嗎?”

江尤提心吊膽了兩天,見穆清沒多追問,漸漸放下心來,全身心投入到迎接江雲瑾、共跨新年的史詩級事件中。

大清早,江尤和容若木去菜市場買了些蔬菜和肉。她和江雲瑾以往過年沒在乎過菜式,中午包頓餃子,湊個涼菜,下午再回鍋熱一頓,就算是過年了。

這回江尤感覺終歸不一樣,挑了幾樣平時不怎麽吃的菜,又買了些北極蝦,準備做得豐盛些。

容若木陪在她身邊,看她笑眯眯地和大爺大媽討價還價,便宜個幾毛都像打場勝仗似的。

回去的路上,江尤好奇地問他:“你們是怎麽過年的?”

“貼紅字,吃餃子,和現在差不多。”在惜憫機構的時候,新年過得有些慘淡,均勻的吃食,統一雙手合十感恩主賜予的一切,等被盛教授領養後,才知道新年能過得豐富多彩,卻沒了興致。他不愛熱鬧,不知是本身就這樣,還是惜憫機構不帶人情味的生活把他浸染成了如今冷淡的模樣。

江尤皺皺鼻子:“但對你我而言還是不一樣的。”

“哪裏不一樣?”

江尤停住,踮腳故意瞪他:“你說哪裏不一樣!”

容若木拎著菜,看她半晌不說話。

江尤踮腳踮得有些累,訕訕地想把距離拉回去,容若木卻突然湊近,唇唇相扣,溫熱透過淺淺的碰觸傳遞過來,她的呼吸間瞬間都是他的氣息。

江尤有點蒙,怔怔地看他摸摸嘴角,漾起抹壞笑。

“是不太一樣。”

“啊啊啊!”江尤回神狠狠踩他一腳,朝家跑去,“色狼!”

容若木不緊不慢地跟上,看她風似的轉過樓梯拐角,笑容漸漸散了。他停下腳步,仰頭望向五樓窗口,出門前開著透氣的窗戶現在正死死閉著。

她回來了。

江尤推開門,灶台邊正升起騰騰霧氣,煙霧籠罩間,她看見一抹消瘦的身影。

江雲瑾把一把青菜洗淨,折斷放進小鍋,一聲夾雜著驚喜的“媽”還有一個擁抱直直朝她撲過來。

她強忍住全身的痛,笑著轉身:“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往常不曬屁股你可不挪窩!”

江尤沒好氣地道:“還不是為了迎接拋棄我出去逍遙的媽……我這樣的閨女,打著燈籠都難找,您瞧我就直接蹦您肚裏了,偷著樂吧!”

“雙手空空迎接我?”

“菜都在後邊呢!”江尤示意她往身後看,“三人份,買得有些多。”

容若木把塑料袋放在餐桌上,斂眉道:“阿姨,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江雲瑾手撐在灶台,有些詫異,“小容,過年不回家嗎?”

“他家親戚朋友多,影響他學習。”江尤現在的圓場話張口就來,“他年三十後回去幾天。”

“哦,這樣。”

江雲瑾點點頭,把鍋裏的麵撈出來,指使江尤端過去吃。江尤瞧她微抖的手,目帶擔憂:“媽,您的手怎麽了?”

“沒事兒,”江雲瑾若無其事道,“這幾天爬山爬得有些累。”

“您這出去一趟,真不知您是散心還是遭罪去了,瘦了一圈,我抱著都嫌硌得慌。”

江尤比畫了一下,雙臂一合,甚至都能抓到一半的小臂,她拉住江雲瑾忙碌的手:“您如實招來,旅行社是不是打著旅遊的名頭讓您去搬磚了?”

江雲瑾“撲哧”一聲笑出來:“你這貧丫頭。”

她輕喘兩聲,有點站不住,擺手讓江尤自個兒折騰中午的飯,就進了臥室。

江尤無奈地看向容若木:“看吧,往後我可不敢讓她一個人出去了。”

想了想,江尤還是不放心,想去臥室瞧瞧,被容若木攔住了:“讓阿姨歇息一下,我幫你打下手。”

江尤吊起眼角,一副不信的模樣:“你會嗎?”

“隻要不食物中毒,我還是會的。”

江尤把他推離一米:“您老還是歇著吧。”

在容若木堅決的毛遂自薦下,他最終被安排在餐桌前擇菜,江尤在廚房衝洗菜葉,嘩啦嘩啦的水聲,蓋過容若木身後的房間內一聲聲壓抑的咳嗽。

他感到一種無力,哪怕科技日日昌明,卻仍對生死無措的無力。

“我十歲就會包餃子了。”江尤突然道,她把昨晚發酵的麵團拿出來,慢慢揉搓,“冬至、小年、年三十,我都會和我媽一起包。起先餡兒是她調的,麵皮也是她擀,我手不巧,擀出來就是個多角形,後來被她教著教著,我這手藝也出來了。

“有時候我媽會給鄰裏送點,說是閨女包的,眼角眉梢都是忍不住的得意,我就想我媽挺容易滿足的。一頓餃子、放假時幫她看管書店、晚上臨睡前給她撥個語音,都夠她樂得一天合不上嘴。

“我從小就敢走夜路,沒人的小巷我哼著歌走都不帶怕的,媽媽笑我是‘傻大膽兒’。可她不知道,我還是會怕的,我怕的是她日益年老,我逐漸成人,卻來不及侍奉她頤養天年……唉……她可一定要好好的。”

容若木沒說話。

江尤停下手裏的動作,扭頭看他:“她會好好的,對嗎?”聲音輕輕的。

容若木喉嚨滾了滾,點點頭:“是的,她會。”

到午飯時間,江尤端了兩大盤水餃放到餐桌上,江雲瑾沒胃口,嚐了兩個餃子誇讚了聲味道不錯,就又回房了。

江尤折騰一早上,卻沒食欲,和容若木說聲“我陪她休息”就跟著進了臥室。

容若木看房門慢慢掩住,耳邊通訊器發出嗡鳴,他頓了頓,朝外走去。

江雲瑾眼睛沒閉嚴,胃似乎在翻絞,疼得厲害。她把手輕輕貼在腹部,身後的門悄悄開了,有人坐在她床邊,一隻柔嫩的手慢慢地蓋住她的手。

“你怎麽也過來了?”

“我陪您睡午覺。”江尤的聲音帶了絲撒嬌的意味,“我好久沒跟您睡了。”

“這麽大還黏我。”江雲瑾把手抽出來,把女兒的手握得緊緊的,“我還沒審問你,你和小餘怎麽回事?不是談得好好的?”

“忍得好好的吧,忍不住了,就分了。”江尤沒說人壞話的毛病,好合好散是她和人相處的宗旨,她不想多說,“媽,別給我介紹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江雲瑾翻身和女兒對視,女兒明亮的眸底有著深深的疲憊,她心抽痛了下,卻還是強硬道:“沒橋你怎麽直?”

“媽,給我的心靈放兩天假吧,”江尤都要拱手作揖了,“不然忤逆您的導火線要開始燃燒了啊!”

江雲瑾笑了:“我倒想仔細問問,怎麽個忤逆法?”

江尤試探道:“近水樓台先得月?”

江雲瑾的笑容淡下去,外間的門“啪嗒”一聲響,是容若木從外麵回來了。江尤緊盯著媽媽的麵部表情不放過,卻未料江雲瑾將棉被蓋過她的頭頂。

“陪我睡會兒吧。”

“哦。”

許是母親身上總有股令人安穩的氣息,江尤雖是心事重重,卻沉沉睡了過去。等她一覺醒來,枕頭邊沒人,廚房響起“刺啦刺啦”的炒菜聲,依稀伴著小聲的談話。

“油不要太熱,不然容易焦。先把花椒放進去,炸出些味道……”

江尤推門出去就見兩人站在灶台前,容若木站得靠前,抓著油鍋拿著鐵鏟的動作都正經得多,江雲瑾靠在灶台邊輕聲指揮,兩人相處的氣氛和諧得讓她有些別扭。

“媽。”

江雲瑾看她一眼:“還知道起?把餃子放微波爐裏熱一熱。”

“噢。”江尤吐吐舌頭,打開冰箱。

早上買的蔬菜都被拿出去了,騰出不少地方。她掂量了下,端了盤餃子少點的,放進了微波爐。

轉盤“嗡嗡”轉著,餃子受熱不均發出“劈啪”的響聲,江尤看了幾秒,打算進廚房幫忙,卻被江雲瑾攆了出來:“你醒醒盹,去樓下買瓶飲料。”

這是晚餐不準備讓她插手了。

江尤細細打量了江雲瑾兩眼,又看了眼忙得“熱火朝天”的某人,樂得自在,歡樂地下了樓。

門輕輕闔上的那瞬,江雲瑾就癱軟地扶著椅背坐下來,容若木急忙關了火,半俯下身:“還能撐住嗎?醫生開的藥吃過沒有?”

“不太管用了。”江雲瑾喘著粗氣,像下一口就沒有新鮮的氧氣再進入了,渾身發抖。

“我帶您去醫院。”

“不,不用。”江雲瑾搖頭,“我在那裏躺怕了,在家在醫院左右都是疼,還不如回家。”

容若木眉頭緊皺:“您……還要瞞著江尤嗎?”

江雲瑾垂眸,緊扣在木椅上的根根手指瘦得突兀,病來如山倒,這座山逗弄了她幾個月,最近變本加厲。她能覺察到江尤的患得患失,自己雖不是引線,但可能成為壓垮女兒的又一根稻草。

“我……”

“瞞我什麽?”本該闔上的門驟然打開了,江尤兩手空空站在門口,臉色蒼白。

她一直保持著出門的姿態貼在門口,室內嗡嗡卻不乏清晰的聲音傳遞過來,她終歸忍不住推開了門。

江雲瑾倉皇地抬眼,想要否認。可這一刹那疼痛風暴一樣襲來,胸腔似乎被堵住,她開始劇烈地咳嗽,嗓子口有什麽要噴湧而出,再然後,她忍不住吐了出來。

失力感瞬間席卷全身,江雲瑾控製不住地栽倒下去,耳畔是江尤無措的嘶喊聲:“媽!”

救護車來得很快,呼嘯著抵達又呼嘯著離去,江尤緊追著推車,直至它被送入急救室,才癱軟地坐到地上。一雙潔白的板鞋停在她麵前,她有些迷茫地抬眼,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我知道她身體不好,但我不知道她身體竟然這麽不好。她這次回來,瘦得離譜,我還想著一定要讓她好好補補……”

江尤低眼看著自己的掌心:“我從沒見過這麽多的血……她竟然能吐這麽多的血。”

容若木胳膊使力將她拽起來,可她全身都是軟的,抖得像篩糠一樣,站都站不穩。他半摟住她,坐在一旁的長椅上,慢慢蹲下身,直視她慌亂的眼睛。

“江尤,對不起,都怪我。”容若木執起她冰涼的手,試圖用他的溫度溫暖她,“你媽半個多月前就住院了,我們怕你擔心就都沒告訴你。”

江尤呆愣地看他:“你都知道……”

“阿姨叮囑我不要向你透露,她清楚自己的情況,覺得告訴你不過是徒增傷心。你要是生氣,就打我罵我,不要都憋在心裏。”

江尤還是愣愣的,眼珠回轉,像個沒生命的木偶。

容若木緊握住她的手,坐在她身邊,她的淚珠還在斷線似的大滴大滴滑落。

江尤擦了擦:“我媽她一直這樣,考研的時候,她總嚷著胃痛、腰痛,哪裏都不舒服。我被她念叨得心慌,什麽都學不下去,要拉她做全身檢查,她死活都不聽,還說沒事,隻是累了點。

“上學期她在電話裏又念叨兩句不舒服,我把她狠狠訓了一頓,我說:‘難受就快些檢查,不然我遠在L市成日惦記恨不得到您身邊去,能不能讓人省些心?’我甚至還拜托隔壁餐館阿姨陪她一起去,她跟我說去了,然後再沒跟我提起過頭疼腦熱。

“現在,我倒寧願她依賴我些,那樣我還有機會……”

江尤抱緊自己的頭,聲音嘶啞:“都是我,怪我關注不夠,我竟然還傻到認為她真的拖著那樣的身體去爬山、去旅遊,我真是個大傻子。”

容若木把她緊緊摟在懷裏,前襟被哭濕了一片,他輕拍她的背,聽見她鼻音濃重地說:“容若木,我今年還不到三十歲,我好怕,我會沒有媽媽……”

“不會的。”容若木說著兩人都心知肚明的謊言,“她一定會挺過來的。”

來醫院來得倉促,三人身上都帶著些許血跡,狼狽不已。江尤拿紙巾擦擦眼,平複了下心情,讓容若木回家找些江雲瑾的換洗衣服。

“你一個人在這裏可以嗎?”容若木有些不放心。

“沒事。”江尤深吸口氣,眼角澀得好像又要流下淚來,她忍了忍,“我媽的衣服和我的都放在一個衣櫃裏,你挑幾件薄的,她還要穿病號服。”

“我知道。我馬上就回來,你待在這裏不要動。”

“嗯,快去吧。”

容若木前腳剛走,江尤後腳就去辦理了住院手續。一來一回間,毛衣上紮眼的血跡引來不少目光,她剛回到急救室門口,就被人拽住了。

來人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看她迷茫地抬頭,迅速把手鬆開。

“還真是你,我以為我瞧錯了。這地方我又不敢喊,你走得倒是快。”

“任總。”江尤揉揉眼,把淚痕抹掉,強打起精神,“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您。”

任垚低眼仔細打量她。

江尤皮膚本來就白,所以哭紅的眼紮眼又突兀,眼眶周圍都是腫的,對他仍舊畢恭畢敬,精神卻是憊懶的。

“家裏有事?”雖語帶詢問,但據前些時日的打探,他大概確認那位是油盡燈枯了。老爺子沒少找主治醫生談話,昨天還派陳放替江雲瑾把醫療費用交上,卻未料她出院了。

今兒老爺子食欲不振,滿腹心事,陳放被扔出去探聽消息,誰都想不到江雲瑾兜兜轉轉又回來了。

這不是好事。

“我媽病得有些嚴重,”江尤看一眼急救室亮著的燈牌,鼻音很重,“我等她出來。”

她不欲多說,又道:“任總,您是來看望病人的吧,我就不打擾您了,您去忙吧。”

任垚點頭。他和江尤未多接觸過,這會兒靠他平日插科打諢緩和氣氛也不適宜,兩人獨處免不了尷尬。

任垚往前邁了兩步,想到江尤通紅的眼,猶豫了下又快速走回來:“有什麽麻煩就和我說,我會盡力幫你解決。”他看著她,眼含真摯。

“任總?”

“我是說公司也會對員工家屬施以必要的慰問的,家境有困難支付不起高額費用,公司會幫忙。”任垚找了個合適的借口,揚揚嘴角,“所以不用給公司省錢。”

江尤點點頭,動作幅度不大,臉頰卻還是有溫熱的**流下來。她飛快地擦擦,深深鞠了個躬:“謝謝您,任總。”

任垚低眼看她毛茸茸的腦袋,大手動了動,想摸上去,卻還是忍住轉而輕拍她的肩膀,之後離開。

任青鬆的病房在六層VIP,寬敞的獨間,任垚沒坐電梯,從安全通道一個階梯一個階梯往上爬,腦海中全是江尤帶著悲慟的眼,心頭越發不舒坦。

他禁不住想,如果江雲瑾的態度緩和些,老爺子強硬些,在他四歲那年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果?會不會他能親眼看著繈褓中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慢慢長大?那他會怎樣,敵視妹妹搶了他本就沒有的父愛,還是悉心嗬護?會不會在有臭小子覬覦她美貌時,把人堵在胡同裏打?

但現在想什麽都沒用了,江雲瑾借用了老爺子四年的時光,給了江尤少得可憐的童年後,把他推了回來。這個堅韌大氣的女人,之後對老爺子不聞不問,形同陌路,用冷漠澆熄雙方的愛,以彌補對還是孩童的自己的愧疚。

這些是母親告訴他的,二十幾年時間,她對這個女人從最早的漠然到最後的欽佩。她和老爺子的這場婚姻,家族獲得利益,她演完舉案齊眉這場戲後,得到一生安逸,獨獨毫不知情的江雲瑾,在複雜的三角關係中失去了所有,又用餘生踏破荊棘護住了自己生命中偶然的意外。

“她把女兒養得很好。”母親似有懷念,“你中考那年的畢業會後,是同校小學部小升初的慶賀會,我多留了會兒,正趕上江尤上台演講後,一排孩子等著家長送花。

“有個女孩因為父母來得晚,沒花接,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江尤轉手把江雲瑾給的花遞了過去,又朝江雲瑾遞了個吻,說媽媽我愛你。”

母親搖頭歎息:“我一直好奇怎樣的女人能讓任青鬆惦記這些年,現在看來,江尤身上折射的樂觀和善良,就是江雲瑾本有的。我不認為自己輸給了她,畢竟沒愛的我從來和她不是對立關係,可惜她不知道。

“小垚,哪日你真的見到了江尤,對她好些。這是青鬆欠她們的,但照江雲瑾的性子,他這輩子都沒可能彌補了。”

心頭瞬間如堵了塊硬石,任垚走到病房門口,透過透明玻璃窗看去,老爺子正靜靜望向窗外,眼中是一望無際的寂寥。

陳放從電梯口出來,神色匆匆,見到他低聲應句“少爺”就要進門,被他攔住了。

“江尤還在醫院,你找機會讓他們見一麵。”

“少爺?”陳放有些驚訝,細思幾秒,眼底劃過一絲了然,點點頭,推門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