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8 我家房子塌了

接下來的一個下午,是童爍一度過的最棘手的一個下午。

網絡上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傳到最後往往麵目全非。當一道幹淨的牆麵裂開了第一條縫,聞風而來的群眾們並不關心裂縫本身,卻拚命往牆上潑髒水,將牆縫越摳越大,直到這麵牆四分五裂地倒了下去,他們才會高潔而悲憫地搖一搖頭,轉向下一個目標去。

事情核心原本在與宣遙退團與否,但到了當天下午,輿論風向全盤翻轉,宣遙的家庭狀況、練習生時期鮮為人知的過往、細枝末節的生活日常……但凡是能議論上幾句的,統統被拎出來大肆發酵。

“富二代”“公司太子爺”“出道空降兵”“隊內霸淩”等種種標簽一股腦兒地往宣遙的腦門兒上貼。盡管宣遙的粉絲緊急發布種種澄清貼,卻架不住營銷號和不明真相的路人,宣遙的名字裹著一層黑料,在泥地裏越滾越大。

依賴著社交網絡,人們獲取信息的途徑看似擴大了,實則卻是被局限了。有名氣有影響的人所說的話往往被看作是事實,而背後的真相隻攥在少數人的手裏,捂得密不透風。

宣遙的粉絲們扛不住鋪天蓋地的抹黑和造謠,將矛頭對準了他的經紀公司,甚至有粉絲跑到了桑榆娛樂的公司門口,要求公司站出來給一個明確的說法。

宣遙的經紀人高敏一個上午接了幾十通電話,茶幾上全是她喝空了的咖啡罐。焦頭爛額中,她的手機終於耗光了最後一度電,徹底關了機。世界終於清淨了下來。

她疲憊地坐在沙發上,想起了昨天打給宣遙的那通電話。

昨天本是宣遙麵試的第一天,考生本人卻放了鴿子。高敏氣急敗壞,也不詢問他原因,一個電話打過去,張口就是斥責。

“宣遙你能耐了!藝考麵試也敢不去!隻要你現在去學校,今天的鬧劇我就勉強原諒你,不然……”

“敏姐,我不想考表演係,我隻喜歡唱歌。”一向乖巧的宣遙竟打斷了經紀人的話,開口一句不卑不亢,直接表明立場。

高敏恨鐵不成鋼,訓斥道:“我不是已經跟你談過了嗎?你讀了表演係還是可以唱歌啊,我們在戲劇學院有人脈,到時候你請假也好畢業也好都能幫上忙,你何必這麽固執?”

“我不是沒有妥協過。拍偶像劇容易火,所以我去拍戲;商演不能缺席,所以我不去學校上課;紅了才會有人聽我唱歌,所以我拚命地趕通告,聽你們的話做一個乖偶像——可是這一次,我真的不能再妥協了。”

他的話裏聽不出情緒,聲音好似飄散在了風裏,忽近忽遠。

從練習生成長為大明星,宣遙一向聽從公司安排,鮮有違逆。高敏仍當他是在賭氣,始終堅持己見:“我們做出這個決定也都是為了你好,公司能害你嗎?現在的市場就是資本為王,你這樣天真在娛樂圈怎麽生存?”

“我不想要生存,我想要好好生活。”

談無可談,宣遙掛斷了電話。

高敏對著手機猛吼幾聲,回複她的卻隻有一陣忙音。

隔了幾秒,她再重新撥回去,對方的手機卻已經關了機。

晚上六點,建陵某燒烤店。

烤好的羊蠍子都快涼透了,對麵坐著的兩位姑娘卻連筷子都沒拿起,一個長籲短歎,一個愁雲慘霧,好似整個天都塌了下來。

“別光歎氣了,多少吃點東西。老祖宗說得好,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是我家房子塌,就是你家在吃瓜。”胖虎寬慰她們。

他今天是來建陵出差的,趁著有空便約了線上好友童不二一起吃飯,奈何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從前扛著相機在機場狂奔都大氣不喘的鐵血站姐,正遭受著有史以來最大的職業危機。

坐在童爍一身邊的是張琪,在飯圈也是位知名的同人文寫手,不少經典名句還曾漂洋過海傳到隔壁女團的圈子裏,胖虎與她在線上認識,見麵卻還是第一次。

“是你不懂!”知名寫手老張悲憤地說,“說好了一輩子做兄弟,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是一輩子!”

“他是組團出道,又不是簽了賣身契。”胖虎撇了撇嘴,“不就是退團嗎?有什麽了不得的,我巴不得我家Shirley趕緊從那個小破團跑路呢!”

張琪啐了他一口:“氣死我對你有什麽好處?”

“也不是沒有好處啊。”童爍一突然開口,仔細盤算道,“宣遙在團隊裏總要被廢物隊友拖後腿,還不如自己單獨出道呢!以後再也不用和官朗捆綁營業了!”

張琪怒了:“你把話說清楚!在內涵誰是廢物隊友呢?說了多少次了,我們‘官宣’不是營業,是實實在在的好兄弟!”

“內涵也是官朗的粉絲先內涵我們的!”提到這茬,童爍一就生氣,“宣遙還沒正式宣布退團呢,你們家就開始抽獎慶祝了。人血饅頭也敢吃,不怕出門兩百邁,正主糊到十八線嗎?”

“什麽我們家?官朗的唯粉跟我可沒關係,我是個一碗水端平的CP粉!”

“要不我說你們雙擔偏心眼兒呢,這個時候還在幫別家說話!上次官朗被造謠談戀愛,你們急得跟什麽似的?現在宣遙被全網黑,怎麽一個個都在裝瞎?”

“我們有在反黑好不好!可我們一開口就要被你們攻擊,雙擔即原罪,我們能有什麽辦法?”

童爍一和張琪一來一往吵得不可開交,胖虎原本是想來安慰兩位受傷少女的,沒想到她們一旦戰鬥起來比誰都要強悍。他尷尬地看著兩位吵了很久,怎麽也插不進話。

胖虎搖了搖頭,給自己倒了杯飲料,暗自感慨,不火也有不火的好啊,頂級流量的粉絲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這日子還怎麽過?

他耳朵裏聽著別人爭執,自己倒優哉遊哉地刷起了朋友圈,食指按住屏幕往下拉,正刷出一位做新聞的朋友剛剛發表的內容。

胖虎將這段不長的文字反複看了很久,終於緩緩抬起頭,語氣頗為沉重:“你們停一下,宣遙出事了。”

童爍一不以為意地看了他一眼:“你這話說得新鮮,全國人民都知道宣遙出事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胖虎搖了搖頭,“宣遙失聯了,桑榆娛樂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全都停一停!”

高敏踹開訓練室的大門,猛地拔掉音箱總插頭,正在播放的音樂戛然而止,話筒發出一聲刺耳的噪音。

訓練室內坐著Starlight的其他三位成員和兩位聲樂老師,齊齊抬頭看向這位不速之客。

“你們今天有沒有聯係過宣遙?”高敏不複往日的冷靜,急躁到眉間冒火,“所有人給他打電話、發短信,趕緊想辦法找到他!”

隊員們彼此對視了一眼,搖搖頭,無奈地說:“他手機關了機,也不回複信息,我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昨天打完那通莫名其妙的電話之後,再沒人跟宣遙有過聯係,直到今早助理準備接他去參加藝考麵試,打開公寓門卻發現屋內空無一人。一直到現在,整整二十四個小時,無人知道宣遙的行蹤。

所有人都麵帶憂愁,一旁的官朗卻好似無事發生,漫不經心地撥弄著吉他,頭也沒抬一下。

高敏看著他,問:“官朗,你和宣遙關係最好,你是不是知道他去哪兒了?”

“你們都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官朗換了個和弦,忽而勾起了嘴角,“他隻跟我說過,他想去看一次星星。”

高敏沒聽出他話中的深意,又一個娛樂媒體的電話打了過來,她揉了揉太陽穴,推開門走了出去。

晚上九點,“宣遙失聯”空降微博熱搜。

淮山山區,建陵天文台科技館外。

冬季的建陵本就濕冷,淮山海拔不低,越往山頂走,耳畔的冷風越發蕭索。兩位穿著深藍色衝鋒衣的男人捂著領口在山間四處亂逛,用手機打著手電筒,好似在尋找什麽人。

“人呢?這天都黑了,上哪兒去找人啊?”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終於失去了耐心,一屁股坐在山間的石凳上,雙腳早已凍到麻木。

站在他身旁的男人戴著黑色鴨舌帽,模樣看上去年輕些,焦灼而迷茫地環顧四周,奇怪地說:“我明明看見他往山上走了啊!我盯了他一整天了,不可能看錯的。”

黑眼鏡男朝著山上看了眼,猜測道:“從淮山上去隻有一條路,就是去天文台的。但是這個時間點,天文台早就關門了吧?”

年輕男人蠢蠢欲動:“來都來了,上去看看吧,說不準他就藏在上頭呢。”

黑眼鏡男重新打起精神,站起來道:“走,去看看。全建陵的娛記都在找這位小祖宗,我倒要看看他能藏到哪裏去。”

今日館長不在,留在科技館值班的都是一群還在上大學的實習生,正是喜歡熱鬧、閑不下來的時候,趁著無人管教他們,早早地準備了成箱的食材,隻等入了夜,一邊值班一邊涮火鍋呢。

值班室裏,鍾亦和霍鑫將藏了一整天的電磁爐搬了出來,在窗邊捧著食材進行清點。

“火腿腸呢?我的火腿腸買了嗎?”霍鑫探頭探腦地往箱子裏看了看,“這是啥?香菜嗎?你涮火鍋還吃香菜?真是重口味。”

鍾亦瞪他:“什麽香菜啊,這是芹菜!”

霍鑫撇了撇嘴:“芹菜更難吃了。我討厭蔬菜。”

“你能不能吃一點綠色食物?”

“能啊。”霍鑫笑了,“我可以喝雪碧!”

鍾亦:“……”

還沒來得及上手揍這個討錢鬼,一個黑色的人影突然從窗前飄了過去,霍鑫的手一抖,剛拆開的火腿腸滾落了一地。

“剛……剛剛有個影子飄過去了,你看見沒有?”霍鑫立馬拽住了鍾亦的胳膊,瑟瑟發抖。

鍾亦頭也不抬地說:“鬼影子有什麽可怕的?能有被學長發現我們在偷吃火鍋可怕嗎?要是學長發現了,我們就得去做鬼了。”

霍鑫愣愣地看著窗外,使勁兒掐了一下他,抱怨道:“你這張嘴是開過光了嗎?怕什麽來什麽。”

鍾亦慢半拍地看過去,隔著一道透明玻璃,藺晨學長雙手抱胸,涼涼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掃過,好似窗戶漏縫,刺骨寒風迎麵刮來。

霍鑫當場舉雙手投降,還沒來得及認,學長卻朝著科技館外走了過去,將兩位鬼鬼祟祟舉著相機的男人擋在了門口。

“抱歉,科技館已經閉館了,請改日再來。”

藺晨走到館外,將兩位試圖偷偷闖入的男人攔了下來。

他身材高大,門邊一道夜光小燈從他的頭頂投射下來,勾勒出他深邃的五官。有那麽一瞬間,舉著相機的年輕男人以為自己看見了某位男明星,使勁兒揉了揉眼睛,才確認這個麵孔極其陌生,隻是位素人。

盡管前進的路被擋著了,但是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沒有一絲慌亂,仍舊朝館內看了幾眼,頗為淡定地說:“已經關門了?可惜啊,那我下次再來好了。”

話雖這麽說著,但他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兩隻腳前前後後來回徘徊,脖子抻得老長。

藺晨關上大門,不動聲色地往一旁的灌木叢走了兩步,警惕地看著眼前人,先發製人地問:“你們在找什麽嗎?”

年輕男人立馬詢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小夥子往這邊走了?那個人是我們的同事,天太黑走散了。”

藺晨搖了搖頭:“閉館後就沒人來了,如果找人你們可以去遠處的草坪看看,有幾人在那邊觀星。”

“這山上還有人?”兩個男人對視一眼,麵露欣喜。他們向這位陌生小哥匆匆道了個別,朝著他所指的方向跑了去。

跑了十米遠後,戴眼鏡的那位又突然折返,往藺晨的口袋裏塞了一張名片。

“這位小哥,以後要是有興趣進娛樂圈,記得來找我哈。我人脈廣,絕對能幫上忙!”他抬了抬下巴,留下一個頗有深意的笑容後便再度往遠處跑去。

就著門口的光亮,黑底燙金的名片照出兩行字來——

《Truth周刊》

娛樂部記者老黑

藺晨掃了兩眼,毫不猶豫地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裏。

遠處的兩位娛樂記者——或者也可稱作狗仔,漸行漸遠,消失在了黑暗裏。

夜幕濃稠,四周一片寂靜,隻有夜風吹動鬆柏的枝葉聲,和一道紊亂的呼吸。

“出來吧。”確定兩位狗仔走遠後,藺晨在空曠的黑夜裏再度開口,“你藏這麽久,不冷嗎?”

周遭安靜了足足半分鍾,見藺晨一副篤定不走的模樣,靠著一身黑色羽絨服隱藏在黑暗中的少年這才扶著發麻的腿緩緩站了起來。

他的劉海蓋過了眉毛,隱約能看見一雙明亮的眼眸。摘下黑色口罩,那張常年印在大街小巷廣告牌上的臉,因為寒冷而泛著青白色,嘴唇幹澀,可憐又狼狽。

“你……怎麽知道是我?”宣遙搓了搓冰冷的雙手。

藺晨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隻說:“有什麽話,進來再說。”

宣遙失聯的消息傳出後,飯圈內地動山搖,原本齊心協力痛斥經紀公司的粉絲們也不禁對自己的偶像產生了懷疑,童爍一和張琪雙雙氣餒,麵對著桌上的殘羹冷炙止不住地歎氣。

就在這時,童爍一收到了一條私信。

【逐星姐姐,宣遙哥哥真的要退團了嗎?網上好多人都說他仗勢欺人、拖累團體,真的是這樣嗎?我真的很喜歡在舞台上唱歌的他,也喜歡和哥哥們一起打鬧的他。我真的很想支持他的每一個選擇,但是現在,我真的不知道真相是什麽了。】

發這條私信的是一位高中生妹妹,她的寒假被補課和試卷占滿,隻有每天晚自習回家才能偶爾碰到手機,看一看偶像的消息。偶像是她枯燥生活中的一抹光,是她勤懇努力、不懈怠的直接動力。遠大的理想觸不可及,平凡的歡愉埋沒考卷,她從宣遙的身上獲得的,是最簡單而易得的快樂。

可是今天再次上線,她看見的不再是永遠微笑、永遠完美的偶像,而是被汙水和流言潑得麵目全非的殘破玩偶。

她問:【逐星姐姐,宣遙不是他們說的那麽壞,對不對?】

不是的,宣遙不是那樣的人。

他是那個獻出每一個周末和假期去公司訓練的練習生,是那個在出道發布會哭紅雙眼的新人,是那個將自己關在錄音室裏整整一個月隻為打磨一首歌的創作者,是會對她笑著說“姐姐,你是不是我的粉絲啊”的那個小偶像。

無數人看著他長大,無數人陪他一同長大。她親眼見證著宣遙一步一步登上更大的舞台,一年又一年被更多的人認可。你們怎麽能這樣肆意地去傷害他們愛護的人?

胖虎問:“你們相信宣遙嗎?他現在幾乎把所有人都惹惱了,如果連你們都不相信他了,恐怕他真的要被唾沫星子給淹死了。”

“信!我當然信!”張琪握緊了拳頭,“宣遙和官朗這麽多年的兄弟情,是不可能輕易被打敗的!”

童爍一也篤定地點了點頭:“我親眼見證成名的‘愛豆’,我不去相信他,難道去信那些造謠的人嗎?”

“那就別光坐著歎氣了,我一個路人都看不下去了。”胖虎拍了拍桌子,“你們總該為他做點什麽吧?”

童爍一和張琪對視一眼,醍醐灌頂般清醒過來。

科技館休息室裏,折疊桌上擺著一個電磁爐,電磁爐上燉著一口大鍋,紅油肆意的牛油鍋底往外冒著又麻又辣的香味,氤氳的霧氣籠罩在整個房間。

霍鑫和鍾亦手裏雖握著筷子,卻遲遲都不敢下菜。

他們在準備這次夜宵之前已經討論過了,藺晨學長自從談戀愛之後脾氣變得越來越好,大多時候都是刀子嘴豆腐心,雖偷懶吃火鍋鐵定要挨罵,但總歸還是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下去的。

他們的這番猜測並沒有錯,隻不過……

也沒人告訴他們,要再多準備兩雙筷子啊。

藺晨掃了一眼對麵的人,提醒:“下菜啊,鍋早就煮沸了。”

“下,下,這就下菜。”鍾亦哆哆嗦嗦地夾起他的寶貝火腿腸,一股腦地倒進了鍋裏,力道過猛,濺了自己一身的油。

宣遙主動站了起來,靦腆地說:“我來吧。”

“這……”

霍鑫和鍾亦對視一眼,心中很是為難。

他倆雖不追星,但也是個常年混跡互聯網的年輕人,女生們最近喜歡哪些明星,他們多少也聽說過一些,更別提是宣遙這種名氣賊大的,超市裏隨便逛一圈,便能找出不少印著他照片的商品。

可怎麽有一天,照片裏的明星會突然變成大活人,還坐在他們對麵一起吃火鍋?

見對麵兩位學弟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宣遙,藺晨皺了皺眉:“你們這是什麽表情?動物園看猩猩呢?”

他倆忙不迭否認:“不不不……不是!我倆這不沒見過世麵嘛,多多體諒哈。”

宣遙對此並不在意:“沒事,用更怪異的眼神看我的人多了去了。”

“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藺晨說。

宣遙愣了一下,筷子沒夾住肥牛片,輕飄飄地落進了鍋裏。

“你是不是……比我們年紀還小啊?”鍾亦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道,“之前隻看你照片,覺得還挺成熟的。可是今天看見你真人,覺得年紀好小的樣子。”

照片裏的宣遙化了妝、修了圖,連微笑的弧度都經過了特別打磨,與生活中的他相差極大。而今天他出現在這裏,穿著一身純黑的衣服,沒洗頭、沒化妝,遮住那雙眼睛,便和最普通的年輕男孩沒什麽兩樣。

但到底還是個好看的年輕人,純素顏的一張臉也沒有任何瑕疵,一雙杏仁眼好奇地看著四周,黑曜石一樣的瞳孔裏沉著光亮。他比照片裏看上去還要瘦很多,巴掌大的臉上幾乎沒什麽贅肉,手腕骨節分明,冷白的皮膚下隱隱透著青色的血管。

宣遙沒什麽明星架子,點頭回答:“我剛過十八歲,還在上高三。”

霍鑫驚了:“十八歲!你才十八歲?天哪,我怎麽覺得你已經火了好幾年了?”

“我很小就出來當練習生了,可能出道比較早吧。”這麽被人當麵誇,饒是宣遙也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回複得謙虛。

“那什麽,我有個問題挺好奇的,能不能問問你?”霍鑫眨巴眨巴眼睛,臉上寫滿了好奇。

“當然可以。”

“什麽都能問嗎?”

“什麽都能,沒關係。”

“那,我想知道……”霍鑫好奇道,“你一年能賺多少錢啊?”

鍾亦一口飲料噴了出來,澆了肇事者一臉。

壓根沒想到霍鑫會問這個,宣遙簡直哭笑不得。他壓低了聲音,用手指比了個數字“八”,含蓄地說:“大概這麽多吧。”

霍鑫:“八十萬?八百萬?”

宣遙:“大膽一點猜。”

霍鑫震驚:“請問我現在去出道還來得及嗎?”

拉著宣遙來吃火鍋的這個安排看似很無厘頭,其實藺晨有他自己的想法。

鍾亦和霍鑫是麵對誰都能活潑歡脫的個性,在他看見宣遙蒼白而狼狽地躲避狗仔時,他猜到對方遭受的寒冷不僅是生理上的,還有精神上的冰川期。有些事藺晨自己做不到,但是他們可以。

他預料得不錯,沒過多久,飯桌的氣氛就快速度過了尷尬期,幾個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很容易便找到興趣相同的話題,笑聲震天響。藺晨偶爾加入他們說上幾句,更多的時間則在默默給他們下菜。

“那你今天為什麽會來這裏啊?是來參觀的嗎?”話題繞了一大圈,兜兜轉轉,這個問題最終還是被鍾亦問出了口。

宣遙摸了摸脖子,笑著搖了搖頭:“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我隻是想找一個離市中心很遠的、沒太多人的地方。不知道為什麽,就想到了這裏。”

霍鑫了然地點了點頭:“我就說嘛,我們天文台的旅遊產業發展得真的很差勁,都沒啥遊客。”

鍾亦掐了他一下,暗示他閉嘴。

宣遙不太想聊自己的情況,摸了摸鼻子,轉移話題:“其實我也很想問你們,你們為什麽會學天文?是因為喜歡嗎?”

霍鑫撓了撓頭,笑道:“其實我是被招生宣傳騙過來的,以為學天文就是滿世界亂跑看星星月亮,結果進來後才知道要學那麽多數學和物理知識,可把我氣死了。”他頓了頓,又補充,“不過,比起整天搞代碼編程,我還是更喜歡天文。”

鍾亦也點點頭:“我的偶像是史蒂芬·霍金,從小就想考進天文係。但我父母一直不太同意,覺得這東西學了沒有用,不好找工作也賺不到錢。高考填誌願的時候吵得不可開交。不過好在,他們最後還是聽了我的。”

“你呢?”宣遙看向藺晨。

藺晨麵不改色地說:“哦,我是聽說天文係獎學金比較多才來的。”

“?”宣遙麵露疑惑。

霍鑫狡黠一笑,壓低了聲音,故意拆他學長的台:“才不是這樣的。我之前聽莊學長說了,是因為我們大嫂在高中的時候隨口提到過學天文係的人很酷,藺學長這才……你、你幹嗎瞪我……”

藺晨心裏翻了個白眼,心說莊梁這廝還真是到處造謠,導致全係彌漫著有關他的傳說。

霍鑫口出狂言,鍾亦立馬夾了一筷子吃的塞進他的嘴裏:“你快少說兩句,沒看見學長臉都黑了嗎?”

“唔……呸呸呸!你為什麽給我吃生薑!”霍鑫將口中的食物吐了出來,追著鍾亦就要揍他。

宣遙看著這兩位上了大學還仍舊幼稚的哥哥,笑到肚子都在發痛。

藺晨看著他們歡快打鬧的樣子,拿著手機默默走出了休息室。

從今天中午開始,童爍一斷斷續續給藺晨發了幾十條微信消息,有文字也有語音。

藺晨一向話不多,有時候忙起來也沒法及時回複她的消息,可是童爍一並不在意。很多時候他常常覺得,對方或許並不需要回複,隻想擁有一個傾訴對象,而藺晨,就是她最值得依賴的樹洞。

夜越發深了。藺晨走到陽台上,這裏不需要用特殊的儀器,光是抬起頭就能看見不少星星,天邊的衛星日夜不息地旋轉著,間隔規律地麵對著地球閃爍光輝。

宣遙從休息室走出來時,正看見藺晨倚靠在欄杆上,握著手機認真地打字。

他悄悄從後麵靠近,正看見對方發出一個簡潔卻又意味深長的字:【乖。】

“在跟女朋友聊天?”宣遙突然出聲,藺晨當即扣下手機屏幕,警惕地看向了身後。

藺晨淡淡道:“嗯,在聊你。”

童爍一今日的聊天內容從頭至尾都圍繞著一個人轉,而這個人,此刻正站在他的麵前。

宣遙背靠著欄杆,問他:“我之前給了你微信,你為什麽從來沒給我發過消息?”

藺晨回答:“無話可說。”

“那你為什麽不刪了我?”

“因為她喜……”藺晨頓了頓,換了個說法,“因為她是你的粉絲。”

“哦……因為你女朋友喜歡我。”宣遙故意將他沒說完的話補全,滿臉壞笑,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

藺晨的目光涼涼地掃過,不置可否。

“其實,我給你的這個微信號是小號,我基本不用的。”宣遙故意說。

“哦。”藺晨無動於衷。

“你不生氣?”

“我為什麽要生氣?我又不是你的粉絲,無論你做什麽都與我無關。”藺晨用餘光瞟他一眼,忽而覺得自己麵前的這個十八歲少年並不是什麽大明星,而隻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和他的那群學弟,並沒有什麽區別。

宣遙轉了個身,抬頭看著濃稠的夜色,眼神失焦,神思不知飄向了哪裏。

“我的粉絲……會生我的氣嗎?”

他問的是另一件事。

藺晨再次打開手機,側身看向宣遙:“你想知道他們的想法?那就去聽聽看他們說的。”

聊天窗口裏是一連串的語音消息,他打開外放,點開了其中的一條語音。

安靜的夜裏,童爍一的聲音聽得清晰:“三三,我今天特別特別想見你。我好想你啊……”

宣遙滿頭問號:“這是?”

藺晨咳嗽一聲,冷靜中摻雜著一絲尷尬:“點錯了,是另一條語音。”

另一條語音裏是這樣說的:“我真的很生氣,氣那些從沒了解過他的人平白無故就往他的身上潑髒水,氣他的公司無能,處理公關危機漏洞百出。也氣我自己,以前總覺得自己能一直支持他,現在卻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幫到他。隔著屏幕、隔著鍵盤,我們改變不了輿論風向、改變不了別人的想法,好像一點用都沒有。”

宣遙的手緊緊握著欄杆的邊角,指間泛白,被冷風吹得冰涼。

“但是,至少我能保證,我自己是不會改變的。”

“這樣說好像很愚蠢,可是追星本身就是會被別人認為是愚蠢的一件事。沒有關係,我不想做聰明人。我看不見真相,我也不知道未來,我隻知道無論阿遙最後選擇什麽,我願意陪他堅持下去,就像我當初選擇做他的粉絲一樣。有很多人說看錯了他,後悔為他浪費青春。可是,付出的熱情、流過的眼淚,是真心的證明,為什麽要去後悔呢?”

藺晨點開錄音鍵,說話時,眼睛卻一直看著宣遙。

他問:“那你現在,想好要怎麽做了嗎?”

童爍一回答:“我還是要去支持他!對也好錯也罷,我們要陪他熬過這一程!無論他選擇什麽,我們都會支持他到最後。”

偶像最大的幸運是,他從來不是一個人在逐夢,這條崎嶇艱險的路上,有千萬人站在他的身後,有千萬人支持著他,直到走到最後。

深夜的天文台好似陷入了沉睡,星空無垠,也寂靜無聲。隔著一堵牆,鍾亦和霍鑫打鬧的聲音隱隱傳來,歡笑聲為夜色做長眠的背景。

藺晨拍了拍宣遙的肩膀,以一個哥哥的身份對他說:“我不知道你在躲避什麽,但我隻知道,她想要的,你的粉絲所想要的,是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宣遙垂著頭,十指交扣,緊握再緊握。他胸口澎湃跳動,似有什麽力量洶湧欲出。

科技館內有兩間休息室,鍾亦和霍鑫占了一間,另一間留給了宣遙一個人住。藺晨泡了一杯咖啡去了保安室值班,嘴上卻說自己精神抖擻,不想睡覺。

休息室裏有一扇窗戶,宣遙躺在**睡不著,睜著眼看著皎潔月光灑下銀輝,久久地發著愣。他伸出手,月光投射在手背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光線。他用手臂遮擋,無形的銀色卻從指縫間漏了下來,與陰影同在。

這件休息室很小,單人床又硬又窄,卻很像他還是練習生時居住的宿舍。很多時候,白天練舞時間太長,到了晚上肌肉極度酸痛,翻來覆去地睡不好覺。每到這時,舍友官朗就會將他喊醒,幹脆覺也不睡了,依仗著月光和星空的光亮,在聊天中做夢幻想,等他們出道了、走紅了,那時將會是個怎樣的光景。

不知過了多久,宣遙突然從**坐了起來。他掏出口袋裏關機一整天的手機,解鎖打開,忽略排山倒海般湧來的未讀消息,給官朗打了個電話。

“這大半夜的,你有事嗎?”官朗半夜被電話鈴聲吵醒,脾氣不佳。

聽見他的聲音,宣遙卻從心底裏展開了一個笑容。

“我決定了,我要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清晨五點,朝陽還未升起,天空仍舊一片混沌,這是拂曉前最昏暗的時刻。

宣遙握著一堆稿紙走出了休息室,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音符,他小心地整理好,珍寶一般護在懷中。

藺晨眼見著他走進了保安室,來到自己麵前,疑惑地問:“你是一晚上沒睡,還是剛剛才醒?”

宣遙笑了笑,沒回答。他拜托道:“藺大哥,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嗯?”

“幫我訂一張去北京的機票,我決定去參加音樂學院的麵試。”

“可以啊。”藺晨一口答應,頓了頓,又問,“你為什麽不自己訂?”

他摸了摸鼻子:“我的錢不夠買機票……”

藺晨滿頭問號:“你不是年薪八位數來著嗎?”

宣遙咳嗽一聲:“我剛成年,這些錢還都在經紀人手裏管著呢。每周的零花錢也就……幾百塊。”

藺晨失語了。

機票訂好後,宣遙乖巧地向各位哥哥道了個別,簡單地洗了把臉,就準備前往機場。

臨走之前,藺晨再次叫住了他。

“等一下。”藺晨打開微博,將手機擺到他麵前,“我怕你等會兒上了飛機聯係不上,這個東西,或許你該看一看。”

昨天晚上徹夜未眠的,不止宣遙一人,他的粉絲們聚集在一起,為了他而發布了一條聯合聲明。

關於宣遙不實傳聞的聲明

針對近日網絡流傳有關宣遙的不實謠言,現特此聲明:

1.宣遙自2014年加入桑榆娛樂成為旗下練習生,經過三年勤懇練習後被公司選中,以Starlight組合成員身份出道,有關“空降”傳聞屬惡意造謠。

2.宣遙正值高三關鍵時期,因學業繁忙、同時為藝考進行準備而暫時缺席組合的活動。經與公司確認,有關退團言論純屬不實消息,請粉絲切勿當真。

3.宣遙是我們全體粉絲愛護和關心的對象,我們愛護他的人品、欣賞他的才華,也期盼他能在未來走出更輝煌的天地。無論將來宣遙選擇繼續做歌手或轉行演員,作為粉絲,我們都將鼎力支持,尊重他的決定。

宣遙後援會

宣遙將這條聲明,包括轉發和評論裏的所有內容都細細地看了個遍。從前,經紀人總是勸他遠離飯圈,太過於了解粉絲的動態,反而會產生諸多隱患。這一次,竟是他第一次看見粉絲們直白而真切地訴說心裏話。

【@chasingstar-宣遙個站:逐星站開站三年,自始至終支持宣遙的所有決定,今後,我們依舊會陪伴宣遙繼續前行。黑暗無邊,與你並肩。】

【@宣遙的腿毛由我守護:公司不發聲明,營銷號亂咬人,沒關係。阿遙,我們永遠支持你!轉發這條微博,明天開獎抽一支限量版口紅。】

【@一個不重要的路人:阿遙別怕!姐姐們來了!】

【@虎虎生威tiger:看看人家宣遙的粉絲,頂流真是了不起!趕緊的,都來學學!下次好給我們shirlye爭氣!(好友圈)】

“現在,會覺得更有底氣嗎?”藺晨問。

“我……”宣遙抬頭看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很多時候會喪失自己身為藝人的實感,隻有在舞台上、在聚光燈下,看著台下無數揮舞的熒光棒,他才相信自己是個真實的人。

而原來,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當他在十字路口逡巡掙紮時,同樣有人站在他的背後,沒有燈火、沒有熒光,卻是鼓舞他勇敢前進的底氣。

終於,宣遙眼中閃著淚光,用力點了點頭。

“嗯!為了他們,我也一定不會認輸的!”

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麽多的事情需要鬥爭,他的成敗不隻是他一個人的,更是在告訴那些被人群隱沒的人——結局不是目的,奮力前行的過程即是最大意義。

夢和未來都在遠方,他們並肩同往。

寒假來臨,“星享甜品店”推出星座係列的新品蛋糕,吸引了不少學生的光顧。

深圳沒有冬天。珠三角地區仍舊溫暖如春,朝氣蓬勃的年輕人隻一件衛衣和短裙便出了門,與朋友一同共享蛋糕和飲料,明朗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他們的眼眸變成了透著光的琥珀色,最是無憂的好時候。

一位梳著馬尾辮的女高中生在甜品店內寫了一個下午的寒假作業,她終於忍無可忍,走到櫃台前提出建議:“阿姨,你店裏的音樂能不能換幾首啊?”

大毛先是被“阿姨”這個稱呼給震懾了,接著又因她嫌棄的語氣而大吃一驚,瞪大了眼睛,聽見這位小姑娘建議道:“Starlight有成員要退團了,而且這種團都是靠公司砸錢捧起來的,可別聽他們的歌了。換成我們SunnyDay的歌吧,我們家新出的專輯可好聽了!”

“咳咳!”大毛強忍住心中的不快,擠出一個笑容來,“不好意思啊,我年紀大了搞不懂這些新產品,等其他店員回來了,我讓他幫你換音樂。”

女孩大概真的將她當作了歲數很大,跟不上新事物的老頑固了,隻好放棄音樂的事情,看了看菜單,說:“給我來一杯芋圓奶茶吧,去冰五分甜。”

大毛微笑:“不好意思啊,沒有芋圓了。”

“那桂花烏龍茶呢?”

“也沒有桂花了。”

“珍珠奶茶總有吧?”

“珍珠還在鍋裏煮,你要不等等?”

“算了算了。”女孩眉頭緊蹙,“什麽破店啊,什麽東西都沒有。”

待她轉過身去,大毛終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恨不得在門口豎一塊牌子——對家粉絲請勿進入本店。

正胡亂想著,她的手機振動了一下,微博有一條新消息推送,原來北京下雪了。

現在已經是一月中旬了,再過不久就是春節。新聞裏的北京又開始下起了大雪,白茫茫的城市占領了微博首頁。

恰巧,也是在今天,宣遙突然多了一趟行程,發了一條微博,稱自己即將前往北京進行藝考,不論結果如何,他都將盡全力一拚。

他離開建陵時天氣仍是晴朗,飛機降落北京,他剛剛走出機艙,天空中便飄揚起蓬鬆的小雪,落在他溫熱的手掌上,冰涼涼的一片。

他身邊的站姐們無心欣賞雪景,而是迅速掏出相機,拍下了他在白雪飄揚中行進的身影。

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起。他全身被黑色武裝,好似冒著大雪奔赴疆場的戰士,披堅執銳,信仰作戎裝。

圖片上傳到網絡,千萬裏之外的大毛將圖片一再放大,隻穿了一件薄外套的她雖身在深圳,但首都的寒冷與細雪的浪漫,似乎隔著屏幕也能夠感受到。

童不二在這時發來消息,憂心忡忡地問:【你說,我們發布的聲明真的有用嗎?要是沒用的話,我幹脆去公司門口撒潑打滾好了。】

大毛笑了:【鬧什麽鬧,我相信他肯定看見了。就算沒有看見也沒關係,既然他已經決定好自己要做的事情了,那我們全力支持就好。】

【人一輩子真心實意喜歡多年的偶像能有幾個?慣壞他也無妨,我們不敢做的瘋狂事,他會替我們完成的。】

有人說,當我們追逐一顆星星的時候,其實是從這顆星星裏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他們或許尚且稚嫩,或許青春不再。而隻要看見宣遙,就好像看見了自己夢想的、求而不得的少年熱血。人生在世隻來這一趟,偏執一點又何妨?

大毛再次打開微博,頁麵仍停留在宣遙的雪景圖。她莞爾一笑,將圖片保存下來,設置成了手機屏保。

深圳沒有冬天,也許永遠都不會下雪。

可是除了大雪,還有很多的風景值得去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