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 追星從小抓起

戴教授臨時出差,周五的課暫停不上。班級群裏一片歡呼,藺晨思考了片刻,將火車票改簽。

周五早上八點到達高鐵站,藺晨刷過閘機走上月台,高鐵還未進站,空**的鐵軌綿延成一道淡淡的黑色長線,朝著無休止的遠方蔓延。周遭排隊的旅客大多三兩結伴,他獨自提著沉重的行李箱,一眼望去,全是陌路人。

藺晨這次回老家,童爍一本想跟著一起去,無奈周末早已定下了外出采訪,不能臨時取消。兩人剛剛交往不到一周,卻要被迫分離三天。

口頭上,童爍一為此表達了深深的遺憾。

比如:“哎!我也想和你一起回去的,但是張琪說了,我要是敢放她鴿子,她就撕了我的海報,我這也是……無可奈何呀!”

又比如:“你放心,這幾天我一定會茶不思飯不想地思念你,你一不在啊,我連追星都覺得沒意思了,唉,好難過哦。”

話雖是這麽說的,而下一秒,微博就自動彈出了一條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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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晨回複她六個字:“我看你好得很。”

日光穿透霧霾遮蔽的天空,遠處的高鐵飛馳而來,車廂內燈火明亮,鼓鼓北風阻隔在外,藺晨提著箱子邁上駛往襄津的列車。

他從前總覺得建陵是陌土,如今第一次意識到,有愛人在的地方,從不是他鄉。

藺晨這一次返鄉是為了給母親過生日。

他的父親藺如海是個畫家,天生一顆四方流浪的藝術心,在藺晨小學六年級那年不辭而別。為了把兒子拉扯大,母親陳希沒有倒下,她忙得日夜顛倒,餐飲店越開越紅火。他們的生活越來越富足,從老房子搬到了複式別墅,再沒有人指著他們母子二人,流露出憐憫的眼神。

藺晨在性格上與母親很像,話雖不多,做事卻淩厲。平日裏雖很少和母親談論生活上的事情,但是逢年過節都會準時回去,和母親一同過節。

改簽車票提早回去這件事,藺晨也沒有告知母親。他想給她一個驚喜。

從建陵到襄津不過三個小時的路程。一出車站,藺晨來不及把箱子送回家,直奔餐飲店。

到店時正好過了中午最繁忙的時段,店裏隻有零星幾個客人,在這家店幹了十幾年的劉嬸正在收銀台前整理賬目。

“劉嬸好!”藺晨心情極好,頗為爽朗地打了聲招呼,又問,“我媽在哪兒?”

大概他的提早回來實在有些突然,劉嬸摘下老花眼鏡,瞪圓了眼睛望著他,半晌隻吐出一句:“你不是……晚上才回來嗎?怎麽這麽早?”

藺晨笑笑:“正好今天停課,就提前回來了。”

劉嬸下意識地朝二樓瞟了幾眼,支支吾吾地說:“你媽她……她……”

“在二樓是嗎?我現在就過去。”他沒等劉嬸把話說完,三步並兩步地上了二樓,留下劉嬸望著他的背影發愣,手裏的記賬本一團亂麻。

餐飲店的二樓並不大,隻有兩三個包廂和一個員工休息室。休息室裏搭了個小床,有時候在店裏忙到太晚,藺母陳希就會在這裏睡上一晚。

幾個包廂都是空的,員工們正在清理餐桌。藺晨匆匆掃了一眼,直奔休息室。

休息室的大門虛掩著,藺晨正準備敲門,兩個人的談話聲卻從狹窄的門縫中漏了出來。

“晚上晨晨就回來了吧?你早點回去收拾一下家裏,多做幾個菜,我自己可以去醫院的。”

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沉厚沙啞的煙嗓,同藺晨記憶中的某個嗓音交融,卻能清晰地聽出年齡的蒼老。

然後是陳希的聲音:“不急,還早著呢。我隻是擔心,到時候要怎麽跟他講,你……”

“別說了。”男人打斷她,“就當我沒有回來過吧,你們母子照常生活,我嘛……一個人習慣了。”

“可你畢竟是他的爸爸!”陳希有些著急,嗓子也漸漸泛啞。

男人深深地歎了口氣:“隻怕他……我沒資格要求他原諒我。”

後麵再說了什麽,藺晨已經聽不到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都上湧至心頭。

這幾乎是他二十年來最狼狽的一瞬間,跌跌撞撞地往樓道跑,沿路撞翻清潔工的水桶,飛濺的汙水濕了他的褲腳和鞋襪,黏稠的寒意無孔不入。

他以為一切已經過去了。人隻要抬頭仰望星空就不會看到腳下的汙泥,但不是這樣,遠遠不是。當年那個拽著爸爸的衣角哭得滿臉是淚的小男孩原來並沒有長大,隻是被他藏在了看不見的天幕中,裝作一切從未發生。

藺晨失魂落魄地走回收銀台,他的行李箱還在這裏。

“劉嬸,別告訴我媽我來過。我……我先回家吧。”他勉強笑一笑,卻藏不住眼角的疲憊。

“行,你路上小心。”劉嬸的眼中流露出久違的憐憫。

她想起什麽,又提醒道:“對了,你媽上個月就從別墅搬回老房子去了,你準備回哪裏?”

藺晨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

老家在襄津市的北部,全市較早的一批居民區,雖離市中心有點距離,但附近有菜市場、超市和小學,生活很方便。

藺晨已經許久沒回來這裏了。十年過去,從前的嶄新樓房外牆發灰生舊,樓道欄杆上滿是鐵鏽,牆上貼著密密麻麻的廣告,今日撕掉,明天複又生。

拿出鑰匙環時,藺晨才恍然意識到,就好像過去的自己一直期待著有朝一日會重新回到這個地方一樣——他原來並沒有丟掉這個家的鑰匙,無意識中完好地存放著它。

老房子還是原來的樣子,幹淨整潔,隻是牆上不再掛滿了各家名畫,落地窗前不再有畫架,就連顏料迸濺在白牆上的汙垢也被牆紙遮蓋住。

父親留在這個家裏的痕跡都被塗抹了幹淨,但他本人的存在從未真正走遠。

藺晨的手機從上了出租車就一直振動個不停。他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熟悉的風景,發了好久的愣,後知後覺地打開手機。

童爍一的消息一條接一條地彈了出來,著急的心情似乎能溢出屏幕。

不二:【到站記得給我發短信哦!】

不二:【欸?都幾點了,你到襄津了沒?】

不二:【Hallo?你在嗎?你回我一下呢?】

不二:【喂,你別嚇我呀,看到消息立馬回複我!】

除此以外,還有很多很多。

藺晨知道她在著急,在擔心自己。但是他好像暫時失去了同人交流的能力,一張口嗓子就發疼,手指僵硬到連打字的力氣都沒有。

許久得不到回音,童爍一終於撥打了語音電話,藺晨猶豫了幾秒,最終點擊了綠色的接聽按鈕。

“呀!你終於接電話了,嚇死我了。”童爍一在電話那頭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你怎麽回個家還能搞失聯?我還以為你在路上出了什麽事呢!”

小姑娘的聲音天生泛著甜味,著急發火時再怎樣的張牙舞爪,都不過是一隻奶聲奶氣的小貓咪,隻叫人想要伸手揉一揉它肚子上的小絨毛。

藺晨喉嚨哽咽,發不出聲。

童爍一連喚了他好幾聲都沒得到回應,心中漸漸緊張起來,語氣變得柔軟,詢問:“三三,出什麽事了嗎?”

“沒有,剛才……睡著了。”他開口,聲帶卻似火燒灼過一般疼痛,他強忍著不適,隻說,“我回了趟老房子,離你家隻有一棟樓。”

他們兒時住在同一個小區,曾一同度過最無憂的童年。每當藺晨悶在房間裏學素描時,童爍一卻在外麵的泥地裏打滾。她總會時不時地摘樹上的桑葚果往他的房間裏扔,和小夥伴們一起吵鬧地嚷著:“三三,快出來玩呀!”

初中的時候藺晨搬了家,卻仍然和童爍一在同一個班級。那個時候他長得瘦小,平日裏不愛說話也不愛笑,不大受同學歡迎,隻有童爍一喜歡圍著他嘰嘰喳喳地講話,隔三岔五地就想抄他的數學作業,煩得很。

“欸?你回去了嗎?”提起老房子,童爍一很驚訝,“我好像很久沒見你回去過了。”

這裏有太多讓人不愉快的回憶,從前的藺晨連踏入這個小區都覺得抗拒。

藺晨在小區花園裏坐了很久。

暮色四合,一家家燈火亮起,玩鬧的孩子們被爸媽喊回家吃晚飯,花園內空****的,九年失修的路燈忽明忽暗,將藺晨的影子拉得極長。

他坐在老舊的秋千架上,鐵鏈布滿鏽斑,每一次搖晃都伴隨著悠長的“嘎吱”聲響。坐上秋千的那一刻,無處安放的雙腿讓他再次意識到自己已然長大,站起來時額頭能觸到架頂,十分勉強才能坐上矮架。

小朋友都愛**秋千,小時候的藺晨也不能免俗,白天裏裝作不屑一顧,晚上卻會偷偷溜出家門,坐在秋千架上,搖啊搖,晃啊晃。

其實他那段時間不好過,常常獨自抹淚。父母總是吵架,油鹽醬醋、雞毛蒜皮,全都是爭吵的原因。他原先總是躲在自己的房間裏,隔著一扇門,聽見父母用最尖銳的語言傷害對方。時間久了,他無法再忍受,衝出家門,躲在黑暗裏,哭得傷心,無人知曉。

童爍一是唯一發現這個秘密的。

也是湊巧,她那日因偷買專輯而被媽媽訓斥一通,抱著專輯賭氣離家,路過秋千架時聽見一個小孩嗚咽,湊近一瞧,竟是白天嘲笑自己數學成績的藺晨。

“三三,是你嗎?”小女孩走過去,看見了一個淚眼蒙矓的小腦袋,她問,“三三,你怎麽哭了呀?有人欺負你嗎?”

見來人是這個討厭鬼,藺晨立馬撇過頭去,把臉埋了起來。

童爍一蹲在他的跟前,笑嘻嘻地說:“你別躲啦,我知道是你!”

“你走開!”藺晨的聲音悶悶的,帶著哭過後的鼻音和哭腔,和平日裏很不一樣。

小女孩撓了撓腦袋,有些疑惑:“三三,你別哭呀。”

光這樣勸毫無效果,她轉了轉小腦瓜子,又說:“電視劇裏說,想哭的時候就倒立,你要不要試試看?”

藺晨終於抬了頭,卻是惡狠狠瞪了她一眼,眼眶通紅。他像頭受了欺淩的小狼,受委屈時也不願服輸。

她思考了一下,又說:“那你跑步試試?眼淚蒸發成汗水,就不會哭了。”又是電視劇裏的橋段。

藺晨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麽,她沒聽清,特地把耳朵靠了過去,問:“你說什麽?”

“童爍一是大笨蛋!”他扯著喉嚨嚷了一聲,震得對方慌忙捂住了耳朵。

“好吧。”童爍一有些委屈地摸了摸鼻子,“那你接著哭吧,我不攔你。”

什麽叫接著哭?藺晨瞥她一眼。

童爍一坐在另一個秋千上,從懷裏掏出了一個粉色的MP3,隨機播了一首韓國舞曲,音量開到最大。

“你哭吧,現在哭就沒人聽得到啦!”她得意地揚了揚下巴,覺得這個主意絕妙非凡。

的確聽不到,花園裏安靜得很,隻聽得見揚聲器裏喧鬧的歌聲:“Gee gee gee gee baby baby baby,gee gee gee……⑦”

洗腦又中毒的旋律一旦聽了就停不下來,童爍一全然忘記了身邊還坐著個小哭包,沒心沒肺地跟著歌曲哼了起來。

藺晨又氣又惱,皺著眉頭埋怨:“吵死了,你能不能關掉?”

“你不要不好意思嘛,你現在哭誰也不知道。哭吧!”她完全會錯意。

“我才不哭呢!誰說我要哭了!”

“你剛才明明還在哭呀,我都看見了。”

“我沒有,你胡說,我才不要哭呢。”藺晨越說越委屈,“我為什麽要哭啊,我不要哭……嗚嗚嗚,我才不要哭呢,我一點也不難過,嗚嗚嗚……”

他越說越難過,“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和先前的悄悄啜泣完全不同,小男孩已經忘記了自己忍耐了多久,竟然會藏了那麽多的眼淚,洪水決堤般哭了出來。超大聲,卻也超痛快。

那天晚上,藺晨一直哭到童爍一的MP3沒電了,才終於停了下來。

後來,童爍一用這件事情威脅藺晨整整一個學期,每天都蹭他的零花錢吃辣條和幹脆麵,自己的零花錢則省下來——買新的專輯。

當時為什麽會這麽老實地任由對方勒索,藺晨已經記不清了,但他知道,過去的自己有很多話都沒來得及告訴對方。

那時年紀太小,來不及告訴你,我好感謝你,我好喜歡你。

所幸,長大後的我沒有弄丟你,停留在過去的遺憾,就用今後的人生慢慢來填滿。

藺晨沉浸在回憶裏太久,重新回到家時,卻發現燈火通明,母親在廚房忙進忙出,桌上擺著他最愛吃的鹵菜。

“晨晨回來啦!”陳希聽見聲響,從廚房裏探出頭來。

和白天在餐廳裏聽見的那個聲音完全不同,現在的她不再猶豫惶惑,她變回了那個掌管三家餐飲店的老板娘。

鍋裏蒸燉著羊肉湯,陳希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過來,嗔怪道:“你這小子,提前回來也不告訴我一聲,要不是你劉阿姨跟我講,我還眼巴巴地等著你呢!”

藺晨坐到餐桌旁,隻是淺淺笑著,並不回話。

陳希又問:“聽你劉阿姨說,你下午去了趟店裏?”大概劉嬸並沒說全實話,她這話裏帶著點試探,“怎麽來了一會兒就走了?我都沒來得及見你。”

“店裏太忙了,我怕打擾你。”藺晨這謊說得拙劣。

也不知道是否真的相信了,陳希並沒有在這件蹊蹺的事情上計較什麽,像是刻意掩蓋什麽一般,迅速略過了這個話題。

“洗洗手吃飯吧,我燉了你最喜歡的湯!”陳希笑笑,迅速將碗筷擺上了桌。

母子倆各懷心事,這頓飯吃得極安靜。陳希數次抬起頭看著兒子,欲言又止,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嚐嚐這道菜,媽新學的。”

藺晨隻字未提他所看見的事情。父親為什麽回來了?為什麽回來了卻還要瞞著他?他打碎了牙,隻往肚子裏咽。

一頓飯慢慢吞吞吃到最後,陳希終於按捺不住,開口道:“晨晨啊,其實有件事媽一直想跟你……”

話未說完,餐桌上的手機瘋狂地振動起來。突兀而刺耳的鈴聲,像某種不祥的預兆。

二十分鍾後,藺晨和母親陳希出現在醫院,病**躺著的,是剛剛從生死線上搶救回來的父親藺如海。

藺晨知道一切會發生,但終究還是發生得太快。

藺如海,或者再尊重些喚他一聲爸爸,他生了病,很嚴重。說不清是因為生病了才想到要回來,還是回來後才發現自己生病了,總之結果都是一樣,他重新回到了年輕時最不珍惜的人身邊。

病**昏睡不醒的男人兩鬢斑白,枯瘦而衰老,他不再是兒子記憶中那個永遠風華正茂、肩背寬闊、不甘於平凡的美術老師了。說得現實些,藺晨實在對他生不出什麽同情心。

藺晨始終記得最後一次看見藺如海的場景。

那日父母徹徹底底地大吵了一架,家裏能摔的東西都摔了個稀爛,客廳裏一地的玻璃碎碴。陳希坐在餐桌旁哭,藺如海迅速地打包了行李,拖著箱子摔門而出。正在複習期末考的藺晨終於意識到了什麽,筆還握在手上,穿著拖鞋就追了出去。

那年的夏天來得極早,晚風刮在身上是滾燙的。樓道口,藺晨拽著父親的衣角,嗚咽般哀求道:“爸爸……不要走……不要丟下我。”

藺如海雙手攥成拳,指節泛白。他快速地擦了擦眼角的淚,轉過身,蹲下來,正視著孩子幹淨的眼眸。

他說:“晨晨,你記不記得?爸爸在你房間掛了一幅畫,是凡高的星月圖。”

小男孩懵懂地點頭:“記得。”

“可是你知道嗎?在這個城市,是看不見星空的。”藺如海笑得淒涼,“在這樣的城市,你抬起頭,隻能看見一片黑暗,什麽也沒有。我看不到光啊,你知道嗎?我看不到啊!”

他雙目赤紅,成年人的痛苦小孩又如何能聽懂?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可笑,在變得更可悲之前,他果決地扭過頭去,提起他的行李箱,再也沒看那孩子一眼。

小男孩滿臉淚水,迷茫地望著遠方,父親的背影漸行漸遠,在最後的最後化作黑夜中的模糊一點,如水融於水一般,消失不見。

直至這時,小男孩緩緩低下頭,才發現**的腳上一片血紅,玻璃殘碴刺進皮肉,遲鈍地、鑽心地疼。

“我去給你打點熱水。”

藺晨拍了拍母親的肩膀,擠出一個寬慰的笑容。

陳希疲憊地點點頭,緊握著曾經愛人的雙手。

他走出病房,步伐如有千斤重。輕聲關上大門後,他終於支撐不住,沿著白色的牆壁,緩緩地、緩緩地蹲了下來。

周日晚,天文學院小山丘。

“怎麽一片黑啊?什麽也沒有啊,一點光都沒有。”

鍾亦學弟湊在天文望遠鏡前一頓瞅,眼珠子都快掉進去了,還是什麽都沒看見。

霍鑫翻了個白眼,操著一口京片子:“你鏡頭蓋沒開,看個毛線?”

戴教授被這兩個活寶逗樂了,笑道:“你們別急,長夜漫漫,有的是時間。”

鍾亦和霍鑫彼此互瞪一眼,圍著望遠鏡邊打邊鬧,重新開始了調試。

而一旁,長發翩翩的學妹多次操作失敗,害羞緊張又懷抱著期待,踱步走到一晚上都沒說一句話的藺晨學長麵前,將鬢角的碎發別到耳後,嬌聲請求:“學長,我按照操作說明試了很久,但是怎麽都組裝不了呢,真的好奇怪哦。”

聞言,鍾亦和霍鑫同時一驚,警惕地看了過去。

今天晚上是天文係的常規觀測課,主要任務是學會獨立動手組裝和調試天文望遠鏡。由於學生較多,除了一位教授坐鎮外,還有幾位閑來無事的學長學姐也過來手把手指導新生。這其中就包括了藺晨。

霍鑫小聲地說:“學長不是說今天家裏有事來不了的嗎?怎麽提前回學校了?”

鍾亦搖搖頭:“誰知道呢?他昨天就回來了,臉色一直很差,我都不敢跟他講話。”

“是不是和大嫂吵架了啊?”霍鑫瘋狂腦補,“肯定是他惹大嫂生氣了,大嫂要跟他分手,學長心情才會這麽差!”

向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藺晨也有表情管理失控的一天,鍾亦思來想去也猜不出其他理由,便也覺得霍鑫的猜測不錯。他盯著那位漂亮學妹,很是憂心:“大嫂都要鬧分手了,要是再看見學長身邊還圍著這麽多女生,那豈不是……糟糕!”

霍鑫大義凜然地擼起了袖子:“既然這樣,還是由我來指導這位女同學吧——她是不是叫沈嬌嬌?我剛開學就覺得她超好看!”

鍾亦恨鐵不成鋼地給他後腦勺一巴掌:“都什麽時候了還撩妹!”

這時,一位白衣女孩來到了小山丘下,站在一棵大樹下,遠遠看著這邊,卻沒有走過來的意思。藺晨視力好,隱約覺得這位女生有些眼熟,又思考了片刻,拍了拍莊梁的後背。

“喏。”他指著半山腰的人,“你不過去看看嗎?”

莊梁早就發現了劉雪悠,卻一動不動,隻是低下頭,說:“算了,可能我跟她真的沒什麽緣分吧,就算過去也是惹她生氣。”

“是不是很難受?”藺晨側頭看他,“失去一個喜歡了很多年的人,是不是真的很難受?”

“你這不是廢話!”莊梁輕輕給了藺晨一拳,“我也就活了二十年,這二十年裏,十幾年的時間都在喜歡她。可能我的喜歡也不值幾個錢,但是……我真的隻喜歡過她一個人。”

莊梁吸了吸鼻子:“我知道很多人都說我沒骨氣,明明知道她不喜歡我還總是圍著她打轉。但是真的沒辦法,喜歡一個人是可以控製的事情嗎?”

藺晨眺望天空,瞳孔卻失焦:“是啊……一輩子,就那麽一個人。如果那個人回來了,怎麽樣都會接受吧。”

“嗯?你這是什麽表情?”莊梁看著他,眯了眯眼,“你不是剛剛熱戀嗎?不會在搞劈腿吧你!”

“胡說什麽呢。”藺晨搗了他一胳膊,“我隻是……想到了一個我認識的人。”

待在醫院的第二天,藺如海就醒了。

陳希守了他一個晚上,最終被兒子勸回家去休息,藺晨代她守在這裏。

藺如海大概沒想到會這樣直接地見到他,意識剛剛清醒,便急切地想要起身,被呼吸機堵住的嘴拚命地想要說些什麽,隻吐出一團模糊的霧氣。

“你先躺好。”藺晨按住藺如海的手臂,終究還是不忍心。

才五十歲不到,藺如海滿臉溝壑縱橫,似年過古稀的老人一般幹枯,隻一雙眼睛濕潤著,像細浪拍岸的海灘,混濁而深遠。

“我知道。”藺晨說,“你想說的話,我都知道。”

病**的人暫時講不了話了,但一雙眼睛還微閃著光,還能聽得清晰。

“很多事情我未必能理解,但是我可以接受。”藺晨說,“我不知道我媽為什麽還是願意走回頭路,但是,既然她這樣選擇了,那我也尊重她的選擇。

“拜托你了,真的,算我的拜托吧。

“我不知道你們的以後還有多久,還有什麽樣的難關,但是至少,拜托你,讓她陪你走完最後吧。”

山頂上,鍾亦和霍鑫終於調試好了望遠鏡,視野裏出現了今日的月亮。

“啊,看見了看見了!終於看見光了!”

他們兩個激動地拍掌。

戴教授摸著胡子笑了笑:“別以為一團漆黑就是什麽都沒有了,宇宙這麽大,多的是看不見的物質。但是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不代表沒有價值。”

藺晨聽在心裏,隻覺得這話用在任何地方都好合適。

當年追逐著光芒、不甘平凡的那個青年,在老去之前,才真正明白光之所在,不在天上,而在身旁。

好在,他知道得夠早。

藺晨對莊梁說:“去看看吧。大冷天的,別讓人家幹等著。”

莊梁的一顆心早就飄到半山腰去了,猶豫半天,摸著脖子找借口說:“我去看看吧,萬一她打擾到我們觀測,那就不好整了。”

話畢,健步如飛,跑得迅速。

藺晨遠遠地看著舍友的背影,隻能無奈地笑笑。

十二月,伴隨著冬日一起到來的,還有影響著全校學生命運的期末考。

新聞係的學生平時看起來還算清閑,看看電影跑跑采訪,似乎都不算辛苦。但臨近期末,除了去四處蹲點拍片子以外,還有整整一學期的考綱和知識點,需要在兩三個星期內迅速消化並且背上。

每到複習階段,圖書館和自習教室就擠滿了人,想要找尋一片安靜的學習場所是個不小的難事。

傳媒學院的教學樓很小,大部分是多媒體教室,不在假期開放,為數不多的幾間自習室日日人滿為患。童爍一和張琪思索了很久後,將目光投向了天文學院。

天文學院的學生雖然少,但占地麵積卻大得很,實驗室、多媒體室、自習室、生活間……各類設施一應俱全,饞死別家學院。隻是,這樣的好福利卻隻提供給本學院的學生,並不歡迎陌生麵孔。

話雖如此,但……

“大嫂怎麽能算是陌生人呢,這當然是自家人呀!”鍾亦拍了拍桌子,熱情好客地說,“正好大四的學長學姐出去實習了,自習室都空著,隨時歡迎大嫂來學習!”

藺晨近來心情好,故意說道:“不行,要是讓外麵的人知道了,反而覺得我們區別對待,還是讓她們去找別的自習室吧。”

鍾亦吹了個口哨,調侃道:“哦喲喲,剛才還不承認呢。你別臉紅呀!臉皮薄追不到學姐的!”

隔日。

“網上輿論需要把握以下三個方麵:一,對網上具有傾向性的、處於萌芽狀態的問題應及早主動地進行引導;二,加強正麵引導,唱響網上主旋律;三,著力增強網上正麵引導的親和力、感染力。”

童爍一放下課本,試著回憶剛才的考點。

“網上輿論需要把握三點:一,對於……對於……”她皺著眉頭回憶,大腦卻一片空白,“一是什麽來著?”

童爍一痛苦地趴在課桌上,陷入自我放棄的頹廢狀態。

人一旦遭遇挫折,就擅長推卸責任。她轉過頭,看著身邊的人,憤怒地說:“都怪你!都是你影響了我的學習效率!”

藺晨放下英文期刊,十分無辜:“我一直在看文章,什麽事也沒做。怎麽影響你了?”

她義正詞嚴:“你的呼吸影響到我了,你呼吸太大聲了。”

藺晨翻了個白眼,合上書本,挑眉:“那我出去好了,不打擾你。”

“別啊。”童爍一立馬服軟,像隻樹袋熊一樣抱住了他的胳膊,“其實,是因為你坐在身邊,我總是想偷偷看你,根本靜不下心學習。”

她厚著臉皮說:“如果我這門課考砸了,你得負責。”

“好,我負責。”藺晨的手掌覆住她的手背,貼在自己的臉頰上,“手怎麽這麽冷?”

冰涼的手逐漸感受到了溫度,連帶著她的心裏也升騰起暖意。

童爍一又湊近他一些,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悄聲說:“三三,我……我有點想親你。”

手裏的鋼筆頓了一下,藺晨側過頭,將正臉對著她,說得坦然:“給你親。”

童爍一有些扭捏:“還是不太好吧,我說好是來學……”

“學習”兩個字還沒能說完,後半句話便被藺晨的吻給吞沒了。

他捧著童爍一的臉頰,俯下頭便擷住了她柔軟的唇,雖來勢洶洶,觸及之處卻成了繞指柔。他的動作極輕極緩,化作了一攤水包裹住她的唇齒與口腔,循循善誘般,耐心引導她回應親吻。

“傻子。”藺晨輕柔地放開她,“要用鼻子呼吸。”

童爍一從來紙上談兵,沒有實戰經驗。本就害羞又緊張,被他突然偷襲,她一時間連呼吸都忘了,小臉憋得通紅,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誰讓你……那麽突然……”她越說越小聲,沒脾氣地嘟囔著。

方才藺晨低下頭的同時,她幾乎能聽見門外學弟們的驚呼和尖叫,一想到被那麽多人瞧見了,她的臉上就如火燒一樣發著燙。

而她越是害羞,藺晨的笑容反而越是張揚。他捏了捏女孩的臉頰,調笑道:“唔,看來以後需要多多練習。”

童爍一經不起他戲弄,索性擰過頭去背對著他,佯裝生氣地說:“什麽以後,沒有以後了。”

“不,有的。”藺晨從身後攬住她的腰身,附在她的耳畔,認真地說,“不二,我們還有很久的以後和將來。”

她愣了片刻,忽而明白過來他所說的意思,熱潮從臉上褪去。她想起什麽似的,說:“可你不會覺得厭煩嗎?我們已經認識這麽多年了,也許以後日子再久一點,你就會覺得無聊,一輩子隻耗在一個人的身上,是一種浪費。”

“怎麽可能是浪費?”

藺晨放開她,雙手握著她的肩頭,讓她正麵與自己對視,毫不畏懼地凝望著她的眼睛,四目相對。

“從童年到老年,即使用盡一輩子的時間,我也隻覺得不夠。”

越是見識過宇宙的浩瀚,就越會明白人生的短暫。而這渺小的人生,是因為有在意的人存在,才顯得不凡。

童爍一撲向他的懷中,左耳貼著他的胸膛,隔著溫暖的毛衣聽見藺晨的心跳。

我和你,還有很遠的未來要共同度過。

她回答:“藺晨,我們來日方長。”

江南的冬日最是難挨。

期末考試那一周,建陵的天空始終是灰蒙蒙的,不時飄著細細密密的小雨,裹挾著寒意往人的毛孔裏鑽去。空調的熱風總是不足,虛掩著一層輕薄的熱氣,羽絨服和厚大衣始終不離。

經過幾輪考試折磨,這學期的課程終於結束,但是長達五十天的實習任務一日不落地追趕上來。藺晨和莊梁一同去了建陵天文台參與實習,童爍一找了份新媒體宣傳的工作,張琪忙著複習考研,大家都沒急著回家,仍舊留在學校。

一月初至,建陵下起了一場連綿數日的大雨,冰冷幹燥的大地被絲線一般的雨水浸濕,積累了整個初冬的塵埃都被洗刷幹淨,天幕中升騰著朦朧的灰色大霧。

天氣預報稱,這場寒潮覆蓋麵積廣,一夜之間整個長三角地區氣溫驟降,各省市都有著不同程度的降雨。鞋襪易濕,出門記得常帶雨具。

雨夜安眠。大概是因為放了假,童爍一這一覺睡得很是踏實。第二天起床時精神飽滿,不用鬧鍾催促也早早地起來。她難得沒有揪著白水啃麵包,而是去食堂踏踏實實吃了頓小籠包和豆漿,又替老張帶了兩個包子回去。整理好東西後,她便去公司上班,新人工作不敢隨便玩手機,關了靜音扔抽屜裏,一早上都沒拿出來。

直到午間休息時,童爍一才終於打開手機,剛剛與互聯網世界重新接軌,張琪的微信消息已經填滿了整個屏幕。

在一大堆的表情包和感歎文字的最後,張琪隻說了一句有實際意義的話:【不二,出大事了。房子塌了。】

童爍一抬頭看了看頭頂穩固的天花板,意識到對方是在說飯圈黑話,當即問道:【誰家的房子?】

張琪:【你的愛豆、我的愛豆——Starlight的房子塌了。】

童爍一心中“咯噔”一聲,匆忙打開微博熱搜。

科技在進步,人類在發展。二十年前,人們獲得重要消息的方式還是看報紙,十年前進化到了看電視。而如今,社會熱點、娛樂頭條,打開微博熱搜榜,都能一眼掃盡。

而今日熱搜頭條,深紅色的“沸”字標簽的前麵,是這樣的一行黑體字——宣遙退出Starlight——言簡意賅,震撼全家。

童爍一沒坐穩,一屁股從凳子上摔了下去。

早在三天前,關於宣遙要退隊的傳言就在某知名粉絲論壇上傳得沸沸揚揚,但論壇本就是各種八卦謠言的生產地,Starlight組合一向以團魂炸裂聞名,粉絲們隻回複“不知道、不清楚,抱走我家宣遙”“有錘嗎,沒錘說什麽說”,並未發酵。

事情的轉變發生在昨夜淩晨。

一則以“回歸無望!宣遙退團完整時間線”為標題的帖子引起熬夜吃瓜的夜貓子網民的熱議。與之前含糊其辭的描述不同,這則帖子邏輯嚴密,時間線精準,細數宣遙從十月開始的行程和動態,條分縷析地扒出了宣遙退團的蛛絲馬跡。

“我是宣遙老粉,從他還是練習生的時候就支持他了,桑榆娛樂把他當親兒子,出道就站C位,資源大把大把往他身上砸。但是他早就不想待在團裏了,當歌手又苦又不掙錢。這幾個月借口高三複習不參加團體活動,私下裏不停地在接觸劇本,就等著考進影視院校,正式轉行做演員去了。”

在這一段表明自己身份的開頭綜述後,發帖人開始帶領吃瓜群眾分析。

宣遙最後一次參加團體活動是十月初的新專輯簽售會,之後的活動他一律以學業繁忙為由請假不參加。實際上宣遙卻並沒有看上去的那麽忙,據學校內的同學說,他並不每天按時上學,時不時就會請假,忙著排練個人的生日會。而生日會過後,宣遙消失得更加徹底,不發個人微博,公司也沒有他的物料,飯圈對此產生極大不滿,但鬧了幾次仍沒有回應。

若以上這些隻是模棱兩可的推測,那麽徹底打垮粉絲信任度的,是宣遙的藝考報名證書。

“宣遙隻報了一所學校,建陵戲劇學院。想當演員的心不要太明顯了。他之前說什麽想要一輩子做歌手的話都是假的。誰不知道現在做演員最吃香,名氣大、來錢快?但是他們團一共就四個人,別人的資源全被他搶走了,好不容易捧出一個人氣頂流,不想著帶團飛升隻想著自己獨美。可笑啊,什麽夢想啊兄弟的,在宣遙麵前也比不過實際利益罷了。”

這句話說得不留情麵、盡是嘲諷。諷的雖是宣遙,傷害的卻是所有粉絲的心。

這帖子經過一晚上的轉發,在早上七點,“宣遙退出Starlight”爬升至熱搜第一。

這些問題,桑榆娛樂卻沒有給出回應。

這件事情爆出後,Starlight的粉圈瞬間亂成一團,團內其他成員的粉絲瘋狂圍攻宣遙,指責他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維護宣遙的粉絲不甘示弱、拚命回擊,鍵盤大戰如火如荼。也有和平主義者並沒有參與鬥爭,卻陷入了自我懷疑,他們在宣遙的微博下不斷評論:“哥哥你快出來解釋啊,我相信你一定不會退出的,這些都是假的對不對?”

官朗和宣遙的CP粉也沒閑著,他們的微博首頁被同一首歌占領——《真相是假》。如果微博能發語音,此刻定然哀號遍野。

經此一役,微博客戶端被猛增的流量嚇到癱瘓,怎麽刷新也都是一片空白。身邊的同事使勁兒甩了甩手機,奇怪地問:“我們公司的Wi-Fi是不是信號不好?我怎麽打不開微博了?”

童爍一拍了拍身上的灰,沉默而堅強地從地上站起來。

她覺得斷掉的不是Wi-Fi信號,而是她的腦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