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馬枯葉總相依

江淮請假的那天,正巧蘇童從老家趕回學校,據說兩人在校門口還有一麵之緣,在得知蘇童是尤秒的舍友後,江淮甚至主動提出幫蘇童把行李箱拿回十八舍。

當然,這些統統來源於蘇童自己的敘述,不過相比這些,尤秒更關心蘇童弟弟的事最終如何解決的。

“我去找那個煤老板了。”蘇童回答得漫不經心,頗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沒辦法,不找他找誰?這個節骨眼上哪有人願意幫我?”

蘇童脫下外套,就在這一瞬間,尤秒注意到蘇童鎖骨上有一塊淡紅色,明顯的痕跡,便不假思索地問:“你鎖骨那兒怎麽回事,被蚊子咬了?”

“啊,這個,”蘇童的臉色陡然變作灰白,半晌才訥訥地接了一句,“是,應該是吧,我家那邊蚊子多,我也沒怎麽注意。”

尤秒看她不願多提,剛好靳風的電話打過來,便知趣地拿著手機出去接電話。

靳風的情緒十分激動,大聲道:“尤秒,你快點收拾一下,外灘有一個飯局,我等你一起去。”

“去外灘?什麽情況?你做東請客?”尤秒有些猶豫。

“你來了我再和你解釋,”靳風說,“一會兒給你發定位,你快點來,越快越好。”

尤秒扶額,不知道這小子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等她終於收拾得體麵,手表的指針已經指向七點,來不及趕地鐵,她直接打車趕到靳風所說的酒店,果然,剛一下車就看到西裝革履的靳風和打扮精致的江唯爾。

“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尤秒故意調笑他倆,“怎麽一個個打扮得這麽正式,參加婚禮啊?”

“還說呢,”靳風上下打量尤秒,“尤秒,你這穿得也太素淨了吧?”

“這裙子多好看啊。”尤秒原地轉了個圈,“再說,又不是什麽大場麵,非得穿得那麽正式幹嗎?”

“不是什麽大場麵?”江唯爾驚呼,“靳風,你是不是沒告訴她這是什麽飯局?”

靳風抓狂:“姐姐,這可是汪誌文導演選角的一頓飯啊,我好不容易才爭取的機會,你穿得這麽樸素,相當於是自動棄權好吧?”

尤秒是聽過汪誌文的大名的,這位大導演以拍文藝片起家,導出來的片子沒有一部不票房大賣的,而且又是捧誰誰火,聽說已經帶起了一票小花。早聽說他要拍新電影,沒想到這麽快。

“要不我帶你去換身衣服吧,”江唯爾拉著尤秒的手就要走,“這附近有步行街,我帶你買一件小禮服。”

“得了吧,等你們買完衣服,汪導演都吃完晚飯了。”靳風哭笑不得。

尤秒看江唯爾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眼就猜出她的心思,再說,她並不想與江唯爾競爭,便故作灑脫大手一揮:“沒關係,好看的小姐姐那麽多,選上是緣分,選不上也正常,對我來說吃飯要緊。”

江唯爾接過話茬,兩眼冒光道:“但是靳風我還是得誇你,能聯係上汪誌文導演,你這資源也太優秀了吧?”

靳風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還好吧,是汪導演主動讓我介紹兩個有靈性的姑娘,我一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肯定是先找你們倆。”

隨著“叮”的一聲鈴響,電梯門開了,汪導演正站在電梯門口:“靳風老弟,我剛要下樓去接你,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

“哪有,是我們幾個讓您久等了。”靳風順勢站到一邊,伸手介紹身邊的江唯爾和尤秒,“這兩個是我的同學。她叫江唯爾,這位是尤秒,我覺得她們都符合您說的條件。”

對於靳風的眼光,汪誌文看起來頗為滿意。

一行人上樓入座,江唯爾看來十分重視這場飯局,雖然肚子叫得鑼鼓喧天,卻依舊在眾人眼中全程保持淑女風度,倒是尤秒無心戀戰,全心全意撲到麵前的美食上。

“尤秒,你少吃點,一會兒我單獨請你吃一頓還不行嗎?”席間,靳風小聲提醒。

尤秒衝著江唯爾和汪誌文的方向努努嘴,靳風順著她示意的方向看。隻見汪誌文和江唯爾談笑風生,十分聊得來的樣子。尤秒接著道:“你沒看出來嗎?在這場飯局裏,咱們家唯爾才是主角,總不能讓我這個配角餓著肚子回去吧。”

“你開心就好。”靳風心下了然,夾了一隻螃蟹腿放進尤秒麵前的盤子裏,“吃吧吃吧,吃不飽一會兒咱們還可以加一頓夜宵。”

“有靳老板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尤秒眨眨眼,狡黠地笑,然後繼續埋頭專心致誌地吃飯。

尤秒想得很清楚,在這場飯局裏,她是江唯爾的競爭者,她不想和江唯爾爭,包括這次機會。

江唯爾幫了她太多,那麽好的女孩子,理所應當獲得這世上更多的美好。

果然如尤秒所料想的,汪誌文對江唯爾十分滿意,當場就定下來,由江唯爾做新戲的女二號。他毫不掩飾地誇讚說:“我從未見過像江小姐一樣有靈性的姑娘,由你來出演‘夜芙蓉’簡直再合適不過了。”

夜芙蓉,便是汪誌文導演的新戲《上海十夜》中女二號的名字。

從天而降這麽一個好機會,江唯爾自然樂得喜上眉梢,忙不迭向汪導演道謝。

觥籌交錯間,飯局終於到了散場的時候,眾人三三兩兩離去,江唯爾推說太累了,想回家住一晚上。尤秒看得出她的喜悅,索性放她先回去好好消化這個好消息。留下靳風和尤秒兩個人站在路燈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吃飽了沒?”靳風問她。

尤秒點頭:“飽了飽了,我一個人就吃了六隻蟹腿,十個桂花小團子,還有……”

“停停停,”靳風憋住笑,接著說,“吃飽了就行,反正現在時候還早,我帶你去逛逛步行街,怎麽樣?”

“靳老板既然開口了,我肯定全程作陪。”尤秒跑在前麵,“走吧,正好,我也想看看有什麽好看的衣服。”

她和他在一起,總是特別開心。

然後尤秒再次看到了那件三千八百八十八元的衣服。

說來也奇怪,夏天已經過去了,它還放在櫥窗最顯眼的位置,而它的吸引力並沒有因為換了季節而減少半分,反而更讓人覺得喜歡。

“小姐真是有眼光,這是咱們店裏賣得最好的款式,雖然換季了,但還是一直放在櫥窗裏做展示。”導購員看出尤秒眼中的喜歡,趕緊上前介紹,“小姐要是喜歡的話可要抓緊了,這套衣服我們店裏隻剩不到十件了,您要是誠心實意地買,我們的價格可以更便宜些。”

“能便宜多少?”尤秒兩眼放光,有些動心。

“這件衣服原價三千八百八十八元,如果你現在買的話,三千兩百元就可以拿走。”導購答。

“算了吧。”尤秒原本放在衣服上的手如同受了烙刑一樣彈開,“我好像不是很喜歡,再看看別的款式吧。”

靳風默默地看著,卻什麽都沒有說,也沒有做。

“走吧,”他說,“或許前麵有更好看的呢,對吧?”

尤秒點了點頭。

明明是夏天喜歡的衣服,就算秋天來了,買不起的還是買不起。她想,這衣服就像愛情一樣,現在不屬於你,以後也不屬於你。無論你怎麽哭,怎麽鬧,怎麽撒潑,它就是那麽公平,明碼標價,過期不候。

江淮會是那件衣服嗎,會是那件隻屬於夏天的,卻一直沒有穿上的衣服嗎?

深夜的機場燈火通明,一個身材頎長的男孩提著行李箱,厚重的口罩擋不住他臉上的憔悴。

他的護照和登機牌上清楚地印著黑色的宋體小字,姓名:江淮。

現在是十二點二十五分,這個城市仍在狂歡,在這裏,人們瘋狂得好像不需要睡眠。

江淮選了最早的一班飛機,僅僅做完骨髓移植的一個星期後,他就迫不及待地趕回S市。或許對他來說,這不是回歸,反而更像是一種逃離。

如果可能的話,他應該再不會去香港地區了吧。

手術是在前一天下午三點開始的,直到第二天淩晨才結束,平板車被推出手術室的那一刻,當母親最先撲到弟弟床前的時候,江淮就徹底死心了。

他還是不能原諒他的母親,不過至少,他可以做到不憎恨。

江淮相信,母親是愛他的,可是如果一定要在自己和弟弟之間選擇一個,那個選擇必然是弟弟。

那個陌生的弟弟,有和他一樣的眼睛,血緣的關係真的很強大,從看到弟弟的第一眼,他就決定,要救弟弟。

被母親十餘年的忽視,這是江淮心頭一塊無法補償的暗瘡。他想,就算現在母親真的竭盡所能地對他好,以他這麽奇怪又薄涼的性子,他是否真的能消受得起呢?

答案是否定的。

那就讓該過去的都過去吧,人應該朝前看,不是嗎?

前麵是冬天,前麵是初雪,前麵是相愛,前麵是尤秒。

尤秒。

江淮看免稅店裏人來人往,突然記起尤秒說過“中國香港是購物天堂”,這才想到自己來了一周的時間,竟然沒有給她準備些什麽小禮物。

哦,對,還有江唯爾的禮物,聽說這小丫頭簽了汪誌文的電影,自己這次的確該好好獎勵她。

江淮隨著人潮走進免稅店,迎麵看到櫃台裏一枚無比精巧的戒指,上麵有碎鑽裝飾的雪花,在燈光下折射著無與倫比的光彩。

他說過,要在初雪來臨時給她一個驚喜。

“就它吧。”江淮指著櫃台中的戒指,“幫我包起來。”

“這是給女朋友的吧?”櫃姐笑著,“這款鉑金戒指銷得很俏,好多帥哥拿著它去告白呢。”

江淮沒肯定也沒否定。

櫃姐很喜歡這種不廢話直接買的顧客,自然喜笑顏開地幫忙包盒。江淮想起還沒有給江唯爾準備禮物,便接著問:“你們賣得最火的首飾是哪個?一起包好吧,要分開包裝。”

聞言,櫃姐趕緊介紹:“那一定是這款潘多拉手鏈了,現在女大學生之間很流行的,你女朋友一定喜歡。”

江淮尷尬地勾了勾嘴角:“這個是給我妹妹的。”

“這麽好看的手鏈,妹妹一定也喜歡啊。”櫃姐笑著把禮品盒交到他手裏,“戒指四千八百五十元,手鏈是兩千七百元,帥哥是付現金還是刷信用卡呢?”

如果今年冬天下雪,我就帶著這枚戒指,把自己交給你。

江唯爾即將飾演夜芙蓉的消息很快就傳遍大學城,因為江唯爾並非圈內當紅小花,又沒有經紀人和演藝公司,簽約過程自然簡單得很,江爸爸和江媽媽的意思是,不在意片酬的多少,隻希望女兒有一個曆練的機會。

開機日期確定後,江唯爾向係裏請了假,最後索性搬出宿舍,在橫店的片場長住下來。

沒了嘰嘰喳喳的江唯爾,尤秒的生活一下索然無味,靳風看出尤秒的失落,便抽出更多的時間陪她上課或是排練話劇。不熟悉的人看到他們,隻以為是一對普通的大學情侶,更多的女生是羨慕尤秒,找了一個這麽帥氣優秀的男朋友。

“最近話劇協會很久都沒有集體排練了。”尤秒低頭用筷子戳餐盤裏的丸子,“靳風,離演出還有多久啊?”

“演出在期末考試的前半個月,大約還有三周半的時間吧。”靳風把戳爛的丸子從尤秒的魔爪中拯救出來,就著飯一口吞下去,“我說尤秒,浪費食物天打雷劈,你不吃的話給我也行啊。”

尤秒這才想起期末考試的存在:“對啊,我都忘了考試這茬了!”她撐著下巴長歎一口氣,“理論課一節都沒複習,壞了,今年穩掛。”

“怕什麽,我也沒複習呢,這不還有將近兩個月嘛。”靳風不急不緩,“咱們先把《阮玲玉》這出戲演好,複習的時候再說複習的事,你有什麽可慌的,這不還有我給你墊底嗎。”

“江淮學長又不在,《阮玲玉》根本就沒法排練。”尤秒又說。

靳風把手機推到她麵前:“今天群裏有通知啊,江淮學長昨天就回來了,喬棠姐讓咱們今晚照常排練。”

“他回來了?”尤秒語氣中藏不住地欣喜。

“江淮回來就回來唄,你這麽開心幹什麽?”靳風明明看透尤秒的小心思,非要這麽說一句打趣她。

尤秒支支吾吾:“我、我……排練,我高興還不行?”

“行行行,你說什麽都行。”靳風撂下筷子,“我吃完了,下午還有一節近代史,快點吃,吃完咱們去三教上課。”

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最近天氣有點冷了,明天還會大幅度降溫,記得多穿衣服。”

“是冬天快來了吧?”尤秒歪著頭想,“靳風,你說今年冬天會下雪嗎?”

“應該會吧,你這麽盼著下雪幹什麽?”

“沒什麽啦。”

“也不知道江唯爾過得怎麽樣,記得打電話提醒她多穿衣服,橫店比S市冷多了。”靳風轉移話題道。

“你終於回來了。”

再見麵,江淮比一周前瘦了許多,尤秒幾乎是跑到他麵前和他打招呼,換來的是一個不鹹不淡的:“嗯。”

尤秒對待江淮這種親昵的態度,自然吸引了協會其他人的目光,有幾個大一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卻被馮薇冷著臉轟散:“都聚在那兒幹什麽呢,等著開飯?”

看起來馮薇心情極差,等那群大一的學生一哄而散,她瞥了江淮一眼:“曖昧也得注意場合,你們倆注意影響。”

尤秒:“……”

“先排練吧。”江淮說。

尤秒目送著江淮去換演出服,腳步決絕,那背影一如往日那般頎長挺拔,這樣的江淮,完全不像是不久前在遊樂場那個吵著和自己做一天男女朋友的江淮。

也隻有一天。

就像逢場作戲一樣。

那天的排練平平無奇,雖說沒有什麽失誤,可是也沒有什麽可圈可點的地方。

排練結束後,靳風主動提出送尤秒回宿舍。臨走的時候,江淮也沒有對尤秒表現出過多的關注,甚至他的目光,都沒有在她身上多一刻的停留。

S市仿佛一夜就步入深秋,女孩子不得不褪下美麗的夏裝,換上厚重的秋衣,學校裏缺少了一抹斑斕的顏色,取而代之的是清一色的灰白。偶爾有枯黃的樹葉隨風堆積在人行道的一角,有人在廝鬧中摔倒在落葉上,葉子便發出輕輕的呻吟聲。

“尤秒,你看這件衣服怎麽樣?”502宿舍裏,蘇童身著一件褐色的風衣在地上來了個旋,“配我裏麵這件灰色打底衫,是不是顯得腿特別長?”

尤秒剛要誇那件風衣好看,下一秒便愣住了。這件衣服正是自己相中了許久,卻因為囊中羞澀遲遲沒有買下來的那件,三千八百八十八元。

“這衣服挺貴的吧?”尤秒答非所問,勾了勾嘴角,臉上是笑著的,心裏卻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嫉妒——這件衣服,或許更適合我一些。

“四千多呢,布料比步行街那件好,我在網上買的。”蘇童衝她笑了笑。

說起蘇童的家庭條件,尤秒是清楚的:“四千多,你哪兒來的那麽多錢?”

“哎呀,不一定買了就要付錢的。”蘇童十分得意,“你不知道網上購物是有七天包退換的嗎?隻要我把吊牌保存好,等七天到了,我再找個理由退回去就好了。”

說著,蘇童揚揚得意地在尤秒麵前晃了晃吊牌,頗為自豪地放在書櫃上。

“可是……”對於蘇童這種占小便宜的行為,尤秒覺得自己的三觀受到了衝擊,“這樣好像不太好吧?”

蘇童不以為然,一邊忙著把包裝袋重新折好,一邊為自己開脫道:“有什麽好不好的,反正啊,我喜歡的東西,就算我不能永遠獲得,占有幾天也是好的。”

蘇童接著道:“聽說江淮學長其實沒有女朋友哎,好像和喬棠學姐也是一場烏龍。”

“蘇大小姐又想動什麽小心思?”尤秒雖然嘴上打趣蘇童,心裏卻酸溜溜的。相比蘇童,她始終不算一個坦**的人,即使麵對自己喜歡的東西,也不敢用任何手段去爭取。

風衣亦然,江淮亦然。

對江淮來說,這注定是一個無眠夜。

其實,今天剛一見到尤秒,江淮有好多話想說。比如燈火通明的機場、冰涼刺鼻的醫院、難聞的消毒水味道,還有那枚當作驚喜的戒指。可就是這麽奇怪,尤秒朝自己走來的時候,明明那些話都在嘴邊了,可當馮薇和學生們把異樣的眼神投向他們時,他還是怯懦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貿然接近她,會不會顯得很唐突?

他要用什麽身份和她溝通,學長、朋友抑或是曖昧的對象?

今晚就要降溫了,她穿的衣服是不是太薄了?也許,他應該主動送她回宿舍?

背對著尤秒,他一遍遍在心裏練習這句話,他要怎麽說出口才能顯得自然呢?

“尤秒,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或者,“尤秒,我能送你回去嗎?”

沒等他把“外麵冷,快把我外套穿上”這句話說出口,靳風已經不由分說地把衣服披在尤秒身上,嬉皮笑臉道:“走吧,今天本大帥哥親自送你回去。”

果然隻能等初雪了,江淮想,那句話到底還是沒能說出口。

他攥緊了那個戒指盒。

《青蛇》這本小說已經很久沒有更新了,即使江淮再怎麽刷新頁麵,顯示的更新日期仍然停留在剛開學的日期。

青蛇化身成混跡夜場的舞女,人海茫茫,她再次見到西裝革履的法海,隔了五百年的輪回,她想對他說大宋朝,想說寺廟和袈裟,想說許仙和姐姐。萬千個日夜呼嘯而過,而他的容貌一如昨日那般未曾變過。隻是,最後話到嘴邊,隻剩了簡短的四個字:“你好,先生。”

故事在這裏戛然而止。

人生若隻如初見,也許在尤秒看來,這就是《青蛇》最好的結局。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可以繼續更新《青蛇》。”思量再三,山海給尤秒的微博發了私信。

尤秒看到這條消息,先是激動了刹那,她知道這個署名山海的網友正是江淮,然後認真地回複:“最近比較忙,等話劇演出和期末考試結束,我會更新的。”

“那就好。”山海發來一個比心的表情。

眼看著手機屏幕慢慢地暗淡下去,尤秒問:“山海,你就沒有別的想說嗎?”

“最近天冷了,注意多穿衣服。”很久很久以後,山海終於回複她,“夜深了,早點睡吧,晚安。”

尤秒有些失落。

熄燈後照常是一段短暫的夜談時間,蘇童側著身子躺在**,若有所思:“尤秒,你說我現在去追江淮學長,他能同意嗎?”

“應該……”尤秒想了想,最終還是把“不會”兩個字咽回肚子裏,“應該會吧,畢竟你那麽漂亮呢。”

“要是江淮學長也這麽想就好了。”蘇童幽幽歎了口氣,可是很快又恢複鬥誌昂揚的樣子,“不過我還是要試一下,萬一這世界上有奇跡呢。”

她問:“你說是吧?”

尤秒沒說話。

“睡著了?”蘇童自言自語,“這丫頭睡得真夠快的。”

她怎麽睡得著呢?

畢竟那也是她心心念念的江淮學長啊,她怎麽舍得拱手相讓,怎麽舍得一遍遍為蘇童加油鼓勁呢?

話劇演出終於進入最後的定妝階段,尤秒每天要試不下數十種妝容,包括演出服裝,最終定下一件暗紅色的旗袍,絨布的麵料,上麵有燙金的花邊,看起來低調奢華,反而更襯得“阮玲玉”無端生出一種別樣的風情。

“我就說吧,果然江淮的眼光好。”喬棠嘖嘖兩聲,“那咱們定下來了,就這件吧。”

得知這衣服是江淮選的,尤秒臉上莫名飛起兩團緋紅。

“對了,外麵那個是不是你同學?”喬棠指著玻璃門外。

尤秒清晰地看到,蘇童正焦急地等在門口,聽喬棠又道:“好像也是咱們話劇協會的,在外麵等你半天了,我說你在試衣服,就沒讓她進來。”

“是我舍友,應該有什麽急事。”尤秒抱歉地說,“喬棠姐,我先出去看一下,你等我一會兒。”

“好。”喬棠點頭。

尤秒剛一推開門,蘇童就撲到她麵前,大聲問道:“尤秒,你看沒看見我的吊牌?”

“吊牌,什麽吊牌?”尤秒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那件風衣的吊牌啊,四千多塊。”蘇童急得淚在眼眶打轉,“我是動了小額貸款才買的衣服,這下完了,我怎麽辦啊?”

“你說那個吊牌!”尤秒心頭一驚。那天她隻看到蘇童把吊牌放到書櫃上,接下來發生了什麽她完全沒注意,更不知道那個吊牌之後去了哪裏。

“完了完了,我就算去賣血也掙不來四千塊啊。”蘇童簡直要發瘋,隻喃喃地重複著,“我完了,尤秒,我完了,我該怎麽辦?”

尤秒隻能安慰她:“也許是開窗通風時被吹落了,咱們再回宿舍找找,實在找不到再想其他的辦法。”

她們倆把宿舍翻了個底朝天,無論如何也沒見到吊牌的影子。

“完了,真的完了。”蘇童臉色蒼白地看著掛在衣架上的風衣,突然劈手扯下來,發瘋似的把它扔在地上狠狠地踩踏,“都是你,要不是你就不會這樣,要不是我買了你……”

她猛然跪坐在地上,聲音帶著哭腔:“怎麽辦啊,我要去哪兒籌到這麽多錢啊?”

畢竟是最喜歡的款式,尤秒憐惜地把風衣從地上撿起來,赫然見到衣服後背處已經被蘇童扯出一條巨大的口子。

“小額貸款的錢,我可以幫你籌。”尤秒道,“我手頭還有一些,雖然不夠,但是好歹能解燃眉之急。”

她歎息:“不過以後的日子真的要勒緊褲腰帶了。”她在心裏道,隻是可惜了這件衣服。

蘇童突然用手背擦幹眼淚,與剛才無助的她判若兩人,站起身決絕道:“沒事,不用你的錢,我有辦法。”

“什麽辦法?”尤秒拉住她,關切地問道,“你把話說明白再走。”

“這些事說不明白。”蘇童道。

她的目光陰戾又冰冷,雖然大多數時候她總是向人展示刻薄的一麵,但是今天和往日比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神色,尤秒從未見過這樣的蘇童。

尤秒看著她拿出手機,隨後嫻熟地摁下一串號碼,接通,冷冰冰地說:“你在S市嗎?在的話記得來接我。”

電話那邊的人不知道說了什麽,但一定是說了不少,蘇童聽也不聽,末了才緊接了一句:“沒什麽,就是想你了。”

尤秒聽得出,這句話裏蘊含的水分簡直能洗幹淨一盆襪子。

“幫我收拾一下宿舍,今晚照常封寢不用等我了。”蘇童趕著補了個口紅,隨手拿起一隻香奈兒的包包就走,她身上是若有似無的反轉巴黎的香氣,紅唇搭配香水,比平時更加撩人。

尤秒眼睜睜看她消失在宿舍門口,如同一隻蝴蝶,輕盈地飛走,連頭也不回,即使她知道前麵不是花園,是深淵。

江淮的電話就在此時打過來:“尤秒,現在有時間嗎?”

“有,當然有。”尤秒點頭如搗蒜。這時她才發現,原來自己身上還穿著那件暗紅色的旗袍。

“話劇要排練了,快點。”好像沉吟了片刻,他小聲說,“我在樓下等你。”

尤秒心頭驀然一暖。

尤秒剛走出502的宿舍門,迎麵撞見隔壁班兩個女生,她們毫不避諱尤秒,竊竊私語道:“這也太有錢了,你看沒看到,那可是保時捷啊。”

“可不嘛,沒想到那個蘇童家裏這麽牛,我早就說她家庭條件不一般,你沒看她平時用的穿的,哪一樣不比咱們好?”另外一個長頭發女生酸溜溜地說。

聽到“蘇童”兩個字,尤秒的腳步停了下來。

“也不見得就是家庭好吧,誰知道那車裏的是不是她家裏人。”短頭發女生說得義憤填膺,“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麵不知心呢。”

長頭發女生吃吃地笑了,雖然嘴上這麽說,臉上還是藏不住的笑意,女生對這樣的八卦總是很好奇的。她說:“你也別這麽陰謀論嘛,你沒看到車裏的人,少說也有四十多歲了,肯定是蘇童她爸。”

長頭發女生發出刺耳的大笑:“對啊對啊,這年頭就算找靠山也得找好看的,誰能找一個和自己爹歲數一樣大的啊。”

“哈哈哈,如果按你的意思,我覺得你也可以坐保時捷。”

“你坐吧,你的顏值能坐法拉利……”

“哈哈哈,我可不坐,愛誰去誰去,我還要臉呢……”

接下來的話越發不堪入耳,一向溫順的尤秒忍無可忍,終於反常地衝著兩人的背影大喝一聲:“你們倆給我站住!大白天的,說壞話也不知道避著人啊?”

短頭發女生愣了一下,回頭看尤秒,桀驁不馴地問:“你哪位啊,管天管地還能管得著我說什麽做什麽?”

“我是管不著你說什麽做什麽,”尤秒雙手環胸,“可是說我舍友,說蘇童,就是不行。”

尤秒冷哼一聲:“人家愛坐保時捷就坐保時捷,愛坐法拉利就坐法拉利,就算人家坐拖拉機和你們都沒關係。這麽嚼舌根,說到底還是羨慕吧?出門在外,家裏人難道沒教過你們嘴下留德?”

尤秒露出好脾氣的微笑:“哦,對,我忘了。有娘養沒娘教的人畢竟不在少數。”

“你罵誰呢?”短頭發的女生衝上來高高揚起手,卻被尤秒一把扣住,隨即反手抽了對方一個耳光,在走廊裏發出一聲尖銳的脆響。

“這一巴掌是替蘇童打的,”尤秒眉頭都不皺一下,“我現在沒時間和你扯,要是想找麻煩,502宿舍隨時開門迎接你。”

尤秒瞥了一眼那個長頭發的女生:“不僅她,你也是。”

兩個女生完全被尤秒這副樣子鎮住了,果真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她們倆站在那發呆的工夫,尤秒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

江淮站在宿舍樓下,看起來已經等了很久。

“怎麽回事,看你臉色很差?”見尤秒從宿舍樓出來,江淮問道。

“我今天做了一件事,但是我不知道是對還是錯。”尤秒如實回答。

“什麽事?”

尤秒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我眼睜睜看著一個朋友往火坑裏跳,卻沒拉住她。”

“我以為是什麽大事。”江淮笑了,“其實,要是照我這個局外人來看,這件事怪不得你。”

“嗯?”尤秒不解。

江淮沉思片刻,似乎在考慮怎麽組織語言:“我這麽說吧,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因為想法不同,所以走的路也不一樣。”

江淮道:“雖然你看到這條路是彎的,但是對她來說,有可能這就是捷徑。你懂我的意思嗎?”

頓了頓,江淮又接了一句:“其實我們不能決定任何人,至少,在感情相對淺薄的現在。”

尤秒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她抬頭看江淮,正對上江淮深邃如水的一雙眸子:“那愛情呢?有愛情的兩個人,能相互決定嗎?”

江淮沒來得及回答這個問題,靳風就出現了。在十七舍和十八舍之間的柏油路上,他戴著頂黑色的棒球帽,整個人縮在巨大的嘻哈風外套裏,見到尤秒和江淮的時候,似乎還挺震驚:“你倆什麽情況?是要去話劇協會嗎?”

“對啊。”尤秒點頭。

靳風噘著嘴:“真是重色輕友,現在有了江淮學長啊,你都不需要我這個大帥哥接送了。”說罷,他三兩步走到尤秒身邊,故意一把將她拉到自己身前,裝作可憐巴巴的樣子問,“尤秒,你快說,我是不是失寵了?”

尤秒無奈扶額:這大兄弟又抽哪門子風?

江淮有些不悅,他知道靳風是看出自己對尤秒有意思,所以故意趕來拆台。可是在尤秒麵前,他又不好發作,索性掏出手機刷微博不再看靳風。

其實想想,相比較自己,靳風是更好的男朋友人選。靳風模樣周正,脾氣也好,更重要的是,他看得出來,靳風是真的喜歡尤秒。

有時候,隻有男人才更能準確地看出另一個男人的感情。

如果靳風和尤秒在一起,會是怎樣的呢?

一個是家世普通能力一般的素人小女生,一個是娛樂圈風生水起的當紅“炸子雞”,在旁人看來,實在是尤秒配不上靳風的地方更多些。

可是靳風很清楚,感情這門學問,從來不講究門當戶對,從來是先起意的人甘願卑微一些,不過他有時也會想,自己是什麽時候對這個女孩動心的呢?

總之絕不是一見傾心。

明明一開始隻是好朋友的,為什麽就喜歡上她了呢?或許是那次在咖啡廳,夕陽把少女的臉勾勒出一個很簡潔很流暢的弧度,她咬吸管的樣子像極了一隻慵懶的橘貓?抑或是他們去外灘吃羊排的時候,她帶著不小心粘在嘴角的黑椒醬衝他笑,眸子卻幹淨得如星星?還是他們一起去步行街,她看著那件風衣悵然若失,臉上若有似無的一點失落……

這樣的事情太多,他實在不能把動心的原因簡單地歸結於一點。

靳風分明感覺出,雖然尤秒與他比肩而立,可目光始終一刻不離地落在江淮身上。

江淮啊,英俊、理性、沉穩,無論哪一點都不比他差。

如果有機會,或許我們應該談談,靳風想。

那天晚上,尤秒破天荒地和江唯爾打了一通視頻電話。十一月份的橫店氣溫驟降,江唯爾套著軍大衣的模樣頗似工地搬磚的二傻子,連相機自帶的美顏功能都難掩她臉上的憔悴。不過這丫頭還是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樂此不疲地給尤秒講自己這幾天碰到哪些大牌,哪些藝術名家。

“你看過《橘子紅了》吧?給我們做造型的老師就是那個電影的原班人馬。”

“還有還有,今天我看到倪老師本人了,都四五十了一點不顯老!”

“尤秒,你說我能不能火啊……”

也不知說了多少有的沒的,江唯爾突然意識到什麽,問道:“對了,今天宿舍怎麽這麽安靜,蘇童人呢?”

尤秒就把今天吊牌丟失,還有蘇童打電話出去,以及隔壁宿舍談論保時捷的事情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說給江唯爾聽。

聽到最後,江唯爾“嘁”了一聲:“你啊,就是喜歡多管閑事。”

江唯爾又接了一句:“不過這樣多管閑事也挺好的,你那懦弱的脾氣啊,早就該改了。秒秒,我真的感覺你越來越不一樣了。”

尤秒聽到的重點則和江唯爾說的截然不同:“這怎麽能是多管閑事呢?畢竟蘇童是我們舍友。”

可能因為她知道蘇童真正的家境,尤秒顯得挺難為情的:“還有啊,蘇童也不容易,她家裏……”

她突然語塞。

“算了算了,說點別的吧。”尤秒主動轉移了話題。

江唯爾又道:“你們的話劇是不是快公演了,怎麽樣,準備得如何?聽說是我老哥給你做男主哎。”

“還好吧,不溫不火。”尤秒幽幽歎了口氣,“我的原則呢,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這樣也行,畢竟你就是這個脾氣嘛。”江唯爾嘻嘻一笑,“對了,最近在學校裏見到我們陸大帥哥沒?”

“你說陸楚河啊?”尤秒倒吸一口冷氣。她一天天忙著排練,自己的事都弄不明白,哪有時間和陸大帥哥搞偶遇?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沒有啊,沒見到。”

江唯爾倒也不藏著掖著:“我不在學校這麽久,對他不太放心,有時間你幫我打探一下敵情。”

“我?”尤秒詫異地指指鼻尖,“這不太好吧?”

“有什麽好不好的,我也就對你比較放心了。”江唯爾嘻嘻哈哈道。

尤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洗手間事件,想著索性不如趁現在告訴江唯爾吧。可她剛要張嘴,江唯爾就匆匆忙忙撂了電話:“夜戲開工了,副導演在,有時間再說。”

蘇童是第二天上午回來的,她滿臉倦容地進門,將一支Dior口紅放在尤秒床頭,聲音輕飄飄的,毫無活力,說道:“送你的。”

“這麽貴,不行!”尤秒從**蹦下來,二話不說將口紅塞回蘇童手裏,卻見蘇童回過頭,眼角處多了一塊瘀青,雖然不太明顯,但靠近時還是清晰可見。

“你收下吧。”明明是送別人禮物,可蘇童的語氣更像是懇求。

尤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說:“好。”尤秒主動擁抱了她,“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