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曾經滄海難為水

這個故事,發生在江淮還不姓江的時候。

如果可以選擇,江淮更希望做一個壞孩子。很多個夕陽西下的傍晚,他幻想著和其他孩子一樣,騎上單車衝向太陽的方向。那樣的話,風一定會把他的衣服吹得緊貼在身上,像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滑過他的軀幹,乃至身體的每一個器官。

那隻手可以撫摸他,同樣的,也會在撫摸中弄髒他的衣服。他害怕推開家門時母親的訓斥,或者醉酒的父親吵著檢查他的作業,更多的時候,矛盾焦點並不在他身上。他記得十歲以前,自己家裏少有玻璃和陶瓷餐具,因為總是過不到兩個月,母親就會把這些東西全數摔得粉碎。

陽台上有一隻搪瓷茶杯,上麵有一塊很大的、搪瓷脫落的斑駁痕跡。他有時盯著那塊傷口發呆,仿佛一個美人臉上醜陋的疤痕。後來搪瓷杯裏落了灰,夏天到了,雨水從窗縫飄進來,那杯子裏就長了一朵花。

是一朵蒲公英,在貧瘠的土裏艱難地生活著,江淮在裏麵又添了些土,時不時澆水。後來蒲公英開花了,小小的,黃色的一朵。

江淮在日記裏寫:“我的蒲公英開了,爸爸媽媽很久沒有吵架,花一開,一切都好起來了。”

秋天來了,那朵花變成一個毛茸茸的球,江淮不舍得吹,就趴在陽台靜靜地看。忽然有一陣很急的風吹進來,原來是醉酒的父親推開了家門。那陣穿堂風吹散了蒲公英圓圓的小腦袋,沒來由地,江淮突然覺得很委屈,他坐在地上抽噎,卻挨了父親重重一腳:“哭什麽哭,老子還沒死呢哭什麽喪!”

母親從臥室衝出來,她紅腫著眼睛,好像一隻發瘋的獅子,她說:“你打啊,你打死他吧,有種把我們娘倆一起弄死,你不是有這個能耐嗎……”

江淮聽著他們用惡毒的話相互譏諷,竟然莫名生出一種可笑:明明婚紗照還掛在牆上呢,那麽好看的笑容,怎麽現在就變了呢?

他想,這就是大人的愛情嗎?

他厭惡婚姻。

杯子飯碗劈裏啪啦摔在地上,等他們摔得沒什麽可摔了,父親終於記起陽台還有一個搪瓷茶杯,後來那隻杯子砸到母親頭上。土灑了一地,蒲公英埋在土下麵,母親怒極反笑,說:“離婚吧。”

然後母親收拾了衣服,裝滿一個巨大的旅行袋,她拉著江淮去法院,她說:“記得,離你爸爸遠點,以後不要成為他那樣的人。”

江淮似懂非懂。

一個很黑的晚上,連星星也沒有,母親帶著江淮打車去S市的舅舅家,她收拾了大包小裹那麽多行李,又出奇地買了好多零食。她說:“到了舅舅家要聽話,以後別人問你叫什麽名字,你就說你叫江淮,是舅舅的兒子,乖啊。”

江淮聽得懂她的意思,可是他沒哭也沒鬧。他說:“媽,你去哪兒?”

“去中國香港。”

“那裏離這裏遠嗎?”

“很遠,要坐火車,然後坐船。”

“那你還回來嗎?”

母親沒說話,他哈了一口氣,在車裏結成白霧。

“等你二十歲時,媽媽會回來看你。”良久以後,母親說。

江淮就聽話地不去追問。

舅舅家隻有一個女兒,比他小兩歲,叫江唯爾,白白胖胖的,讓人一看就喜歡。血緣的力量的確強大,去超市或者出門下館子,總有不熟的人問江爸爸江媽媽:“一兒一女啊,真好,兩個孩子長得真像,都是一樣可愛。”

江淮比江唯爾聽話,他清楚地知道這個家庭對自己來說是多麽來之不易,他愛幹淨,懂禮貌,房間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而且功課又好,江唯爾的學習卻很差,江爸爸去開家長會,回來時總要給江淮買禮物,給江唯爾的卻隻有一頓思想工作。連江媽媽都說:“要是江唯爾有江淮一半那麽讓人省心,我這個當媽的就享福了。”

就這麽長到十八歲,母親的形象已經在他心裏化成一片模糊的影子,但是他清楚地記得她說過,等二十歲時,她會回來找他。

午夜的微風吹動湖水,燈光倒映出一片片琉璃似的漣漪。

江淮今年二十一歲,母親的承諾卻並沒有履行。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麽,他想,母親應該有新的生活了,可他還是希望她能回來,哪怕幾天也行。他的童年缺了一個口子,那個口子來源於沒有騎過的單車,來源於破碎的飯碗和水杯,來源於那個下午被風吹散的蒲公英,還有不知所終的父親和母親。

如果可以,江淮還是想做一個壞孩子,肆意的、坦**的。他好像過早地抹殺了孩童的稚嫩,反而被套上一個名為乖巧和優秀的殼子。就像契訶夫筆下的別裏科夫,他江淮,也成為一個活在套子裏的人了。

手機響了。

“山海,你相信這世界上有永恒不變的愛情嗎?”

江淮遲疑了,僅僅是片刻,他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

這次,尤秒沒有問為什麽,她也沒有爭論。愛情太過奢侈,本身就是稀有品,她毫不懷疑,這個屏幕對麵的山海,甚至自己喜歡的江淮,他們從未擁有過真正的愛情。

所以她懶得再解釋。

“我喜歡一個人,他叫江淮。”

尤秒打下這行字,思量許久,最終還是摁下刪除鍵,一字一字地刪掉了。

我喜歡你,這就是我的秘密吧。

第二日,蘇童請了半個月的長假回家,《阮玲玉》的女主角理所應當地成為尤秒的囊中之物。隨著女主角的敲定,男主角也很快確定,由江淮扮演男一號唐文山,靳風則成為男二號張四達的扮演者。

尤秒花了一夜時間研究劇本,這故事要說複雜倒也不複雜,不過是一個拚命改變自己身份的女子,遇上了一個由愛生恨的男人,錯付了一個不願相信自己的懦夫,最後落得服毒自盡、香消玉殞的故事。

“人言可畏。”

阮玲玉這樣說。

尤秒默默叨咕了幾遍,卻始終不解其中深意。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劇本改編自真實故事,她實在很難理解一個人如何被流言和輿論逼迫至死。這麽一想,她就更難以消化台詞中隱藏的情感。

思量再三,尤秒打開了江淮的微信對話框。

“學長,有時間嗎?”

“嗯,什麽事?”江淮的回複簡短且直接。

“我還是不太懂這個劇本,”她問,“流言能殺死人嗎?”

對話框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可是很快又消失了,尤秒等了許久,江淮都沒有回答她。

“你真的認為,殺死阮玲玉的是流言蜚語嗎?”快熄燈時,江淮終於這樣回複她。

這下輪到尤秒說不出話了。

“明天排練就好了,別想太多,今晚熟悉熟悉台詞,早點睡吧。”良久以後,江淮如是說。

受江淮一句話的影響,尤秒本以為排練了就可以萬事大吉,沒想到真正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大幕拉開,舞台的燈光逐漸亮起,身穿白色婚紗的阮玲玉與西裝革履的唐文山耳鬢廝磨。她抬起頭,看著身邊這個男人英俊的側臉,悄聲問:“文山,你愛我嗎?”

“我的每一聲心跳,都在訴說我對你的愛。”唐文山溫柔地攜過她的手,緊貼在自己胸口的位置。

阮玲玉忽地躲開,她站起身,眉眼間淨是小女人的俏皮:“那,文山,我要讓你為我做一件事。”

“什麽事?”

“也許是我俗氣,可我一定要這麽做。”她伸手撫摸唐文山的臉,“文山,我想與你拜一拜菩薩……”

“卡!”

一個尖銳的女聲叫停了排練。

“感情一點都不到位,尤其是尤秒,你在演人偶劇嗎?”馮薇背靠著後台的亞克力裝飾板,雙手環胸,語氣冷漠,“老江你也是,什麽情況,狀態完全不對。”

她嘴角一抽:“你們是戀人,熱戀啊朋友,現在你們要結婚了,難道連一點激動都沒有嗎?我看你倆演得不像新婚,像二婚。”

一直在旁邊候場的靳風湊上前來,故意笑得諂媚:“學姐,尤秒她是沒什麽經驗,要不您先來一遍演示一下?”

馮薇一個外聯部的人,對話劇表演的專業知識不甚了解,當然知道靳風是故意難為她,便冷著臉不再說話。

“不用馮薇演示,我來吧。”

喬棠不知何時出現在排練場,她換了一身暗紅色的長裙,踩著帶細鑽的精致高跟鞋。燈光之下,她仿佛一隻精靈似的,三兩步走上舞台,來到尤秒身邊,小聲道:“注意看我怎麽演。”

尤秒點頭,跟著靳風退到候場區。

“我要你和我跪下,同我拜一拜菩薩。”喬棠的眼神一瞬間溫柔下來,而那張臉依舊是風塵的,唯獨眸子格外清澈,她牽著江淮的手一點點跪下。

“小聲點,”她說,動作旋即輕柔了幾分,“不要嚇走了愛神。”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極其輕、極其緩,卻每個字都能讓人聽得清楚,仿佛在回憶一個甜美的夢似的,她說:“那年在普陀山,我遇見菩薩,遇見愛山,也遇見你……”

靳風見尤秒看得入神,開玩笑地偷偷用胳膊肘碰她:“喂,看出來了吧,什麽才是真正的演技。”

靳風的語氣中滿是讚賞:“這個姐姐可不是一般人,她呀,厲害著呢。尤秒,你要是公演時能達到這個狀態,咱們的演出就成功了一半了。”

尤秒“嗯”了一聲,隻是聲如蚊蚋,聽不出感情。

“差不多就這樣吧。”喬棠示意尤秒上台,“你過來,有幾個地方我要專門和你說一下。”

江淮接了個電話,急匆匆換了衣服就走。喬棠倒沒說什麽,隻是帶著尤秒來到遠離工作人員的觀眾席上。

“感覺怎麽樣?”喬棠喝了口水,隨後問她。

尤秒低頭看腳尖,終於鼓足勇氣,回答道:“學姐,我演不出阮玲玉的狀態,要不還是換一個人吧?”

喬棠突然笑了,但是那笑絕不是帶著諷刺的笑,她說:“你可是我們的女主角,話劇女主角臨陣脫逃,這有點說不過去吧?”

她看尤秒欲言又止,緊接著問:“還是說,你不喜歡演話劇?”

尤秒趕緊搖頭:“不不不,我很喜歡,可是……”

“那就沒有可是。”喬棠會心一笑,“喜歡的事,立刻去做;對於喜歡的人,立刻就去追。”她的語氣不像是質疑,反而更多了一種關切,“你喜歡江淮?”

尤秒愣了一下,下一秒,臉頰上就飛起兩抹詭異的緋紅。

喬棠仍舊笑著,語氣難得溫柔:“江淮這棵鐵樹呀,看來也要開花了。他可是不少女生心裏的白月光呢。”她粲然一笑,“當然,也包括我。”

“啊?”尤秒頗為震驚。

“可惜我這陣春風吹不動他這棵鐵樹。”喬棠有些羨慕地看著尤秒,“你放心,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江淮接了一通電話。

江媽媽難得激動:“江淮,你快帶著唯爾回家,現在就回來。”

“怎麽了?”江淮手忙腳亂地換演出服,慌亂間手指不小心觸碰到免提鍵,江媽媽的聲音就迫不及待地從聽筒飛出來:“你媽媽回來了,一會兒咱們全家人出去吃飯,你快點準備一下!”

一路上,江淮都在盯著車窗外的霓虹燈發呆,即使出租車上的江唯爾一直在喋喋不休,他也沒有像往常一樣毒舌地懟回去。

她回來了。

他對“媽媽”這個詞並不陌生。他覺得很可笑,自己明明是一個鎮定的人,卻在此刻瘋狂地緊張起來,無法控製。

她回來幹什麽呢,帶自己離開?不,不會,還是說隻是為了看看自己?她應該已經有了新的家庭了吧,會不會有一個更乖巧聽話的兒子呢?江淮不知道。

“哥!哥!”江唯爾叫他。

“啊?”江淮的思緒被一瞬間拉回現實,“怎麽,到了嗎?”

“我和你說話你都聽不見。”江唯爾嗔怪地說,“哥,姑姑這次回來,不會是要把你一起接過去吧?”

江淮沒說話,既不肯定也沒否認。

江唯爾突然從側麵抱住他,一股梔子花的香味從她身上飄出來。這香氣讓江淮不自覺地想起那個少女,在未辛湖邊,在醫院裏,在送她回宿舍的路上……

“哥,你能不能別走啊?”江唯爾聲音細細弱弱的,一點不似往日那般乖張。她的語氣更像是懇求,可憐兮兮的,“要是你走了,我自己一個人多沒意思,再也沒有人照顧我,給我打抱不平了。”

“現在知道舍不得我了?”江淮故意逗她。

“當然舍不得,”江唯爾氣鼓鼓地看他,接著說,“雖然你脾氣討厭人又毒舌,但是……但是隻有你有資格把我親手交給我的如意郎君。”

江淮有意躲避她的目光,並不想讓自己表現得太優柔寡斷。

“我已經習慣什麽都靠著你了。”江唯爾趴在他肩上,小聲說,“從我八歲那年開始,你第一次出現,我就認定你這個哥哥了。

“我也很喜歡和別人炫耀,我有一個哥哥,他成績好人也好,什麽都好。”

江唯爾突然笑了:“好像如果這麽說的話,別人就會相信我這種壞孩子也有好的潛質。”

“乖,”江淮安慰她,“你放心,我不走。”

“真的?”江唯爾眼前一亮。

江淮點頭,嘴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我怎麽舍得丟下這麽可愛的妹妹呢,對吧?”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江唯爾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對了,”江淮突然問了一句題外話,“你今天用的什麽香水,還挺好聞的。”

“啊,這是尤秒的香水,我偷偷拿的。”江唯爾露出小狐狸一樣狡黠的表情,“不許和她提啊,她可寶貝這瓶香水了。”

在稍縱即逝的詫異後,江淮微微一笑,默不作聲。

其實在這之前,江淮曾無數次幻想過再見到母親的情景,但是當這一天真正到來時,他還是怯懦了。反而是江唯爾,樂得像過年一樣,喜氣洋洋地挽著江淮的胳膊穿過車流縱橫的馬路,來到聚餐的酒店。

“哥,你這一路怎麽這麽安靜啊?”江唯爾問他,“是不是要見到姑姑,緊張了?”

“少說廢話。”江淮白她一眼,卻難掩嘴角的笑意。

“嘁,不讓說拉倒。”江唯爾早已習慣了江淮的冷漠對待。

包廂門打開的一瞬間,江淮並沒有立刻看到母親,他像往常一樣和江媽媽寒暄,這才注意到餐桌另一側那個打扮得優雅知性的中年女子。

“這傻孩子,看什麽呢?”江媽媽拍拍他的肩膀,“快去和你媽說說話。”

江淮本想脫口而出的“媽”字,硬生生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擋在嗓子眼,尷尬了半天才在母親身邊坐下。反而是母親打破這樣的尷尬,她夾了一隻油燜大蝦放在江淮碗裏:“快吃吧,我記得你小時候特別喜歡吃大蝦的。”

“嗯,好。”江淮怔怔地看著碗裏那隻蝦,潔白如玉的瓷碗,金黃泛紅的蝦肉,往事曆曆在目,瘋狂地挑逗著他的視覺和記憶神經。

“媽。”

他終於說出那個字。

母親愣了一下,再回過神時,已經開始慌張地拿紙巾擦眼淚。

“好不容易見一麵,這怎麽還哭上了呢。”江爸爸訕訕地笑,“快吃啊,一會兒菜都涼了,快吃快吃。”

“吃什麽吃啊,先讓孩子和采萍敘敘舊。”江媽媽伸手打了一下江爸爸,隻是動作輕柔,更多的是嗔怪。

江采萍,是江淮媽媽的名字。

最後還是江唯爾打破了這種古怪的氛圍,她問:“姑姑,你這麽多年過得怎麽樣啊,我哥一直都很記掛你呢。”

“我啊,”江采萍難得笑了笑,“我在那邊一切都好,也結了婚。”

頓了頓,她對江淮說:“對了,你弟弟今年也要上高中了。”

江淮正在夾菜的筷子停頓在半空中,那一點慌亂很快便被他隱藏在心中,反倒是江唯爾,聽到這句話後不住地打量江淮的臉色。

“吃飯吧。”江淮注意到江唯爾的目光,沉聲對她道。

江唯爾就“哦”了一聲,旋即乖乖低頭吃飯,再不多說一句話。

“其實我這次回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辦。”江采萍把目光投在江淮身上,語氣懇切,“江淮,你可一定要幫幫媽媽,幫幫你弟弟啊。”

江唯爾眉頭一蹙,餘光偷偷看向江淮,她注意到江淮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

江爸爸趕緊疑惑地追問:“采萍,你回來這一路也沒和我們提啊,出了什麽事了?”

“其實是我小兒子,”江采萍說著,眼淚劈裏啪啦地落在餐桌上,“他得了重病,需要骨髓移植,不然就活不過十八歲了。”

一陣無言。

江淮雖然動作很輕,但是態度決絕地把筷子放在桌上,說出的話更像是質問:“所以,你這次回來,是為了讓我給你兒子做骨髓移植對吧?”

他一向討厭拐彎抹角,索性直截了當地問:“如果你兒子沒生病,你會回來嗎?”

江采萍良久無言,隨後解釋:“兒子,媽媽回來真的很不容易……”

“在同一個國家裏,再遠能遠到哪裏去?而且,現在交通多便利,你可以坐高鐵,坐飛機,你用什麽辦法不能回來?”江淮怒極反笑,“好,我姑且當你回來一次很不容易,所以你為了你的小兒子,即使很不容易也要回來,對吧?”

他猛地站起身:“那你為什麽不能為你大兒子回來一次呢?”雖然他是笑著的,但是笑得比哭都難看,“還是說,你隻是把我當作一個婚姻失敗的附屬品,有用了就拿回來,沒用了就丟棄掉?”

餐桌上的江家人麵麵相覷,江唯爾匆忙站起來要拉江淮坐下,卻被江淮一把掙脫,隨即頭也不回地離開包廂。

“哥!”江唯爾要追出去,卻被江媽媽拉住:“唯爾,你讓江淮自己冷靜冷靜。”

她看著江采萍,重重地歎了口氣:“采萍妹子,你今天說的話實在是太欠考慮了。”

她說:“江淮這個孩子,比看起來還敏感。”

接下來的幾天,江淮都沒有去排練。

某日上午,喬棠急匆匆找到尤秒,開門見山地問:“你知不知道江淮去哪兒了?”

尤秒聽到“江淮”兩個字,神色一變:“江淮學長,他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前兩天還能聯係到他,這幾天幹脆失聯了。”喬棠心急如焚,“我猜一定是出了什麽大事,我和他認識三年了,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

“我去找他吧。”聞言,尤秒目光如炬,信誓旦旦道,“我去找他,把他帶回來。”

喬棠點頭:“我就是這個意思。”她拍拍尤秒的肩,“現在除了你,我想不到誰能勸他。我想,要是你去安慰的話,也許他會聽一些。”

江淮很少喝酒,也許是記憶裏父親酗酒的醜態過於深刻,以至於他對酒時刻保持著和對毒品一樣的戒備。而現在他卻背離了自己堅守了二十餘年的原則,第一次喝得爛醉,喝得神誌不清。

事已至此,他隻覺得可笑。

他曾經天真地認為,母親回來是為了他,是為了補償虧欠他十多年的母愛。相比她的絕情,自己殷切的期盼顯得那麽可憐,他好像一個在舞台上歡呼跳躍的小醜,完全看不出台下觀眾眼中的鄙夷。

不僅可笑,而且可悲。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喝醉的幻覺,隱隱約約,他好像嗅到空氣中一絲不易察覺的梔子花香氣,而且那味道越發濃烈,終於,那個女孩也出現在他麵前。

尤秒向吧台點了一杯醒酒茶,默默放在江淮手邊,然後在他身邊坐下。

“你怎麽來了?”

意識到不是幻覺,江淮倉皇地直起身子,努力讓自己顯得不那麽狼狽。

“沒關係,你喝你的,一會兒別忘了喝醒酒茶就好。”尤秒道。

尤秒本來有千言萬語想追問,可是看到江淮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沒必要。其實本來就是這樣,江淮想說自然會說,如果是不願意對別人提起的故事,自己就算不斷追問又有什麽用?

況且,隻要默默喜歡他就好了,何必給他添麻煩呢,她想。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江淮終於開口,聲音略有一點嘶啞:“你今天怎麽這樣安靜?”

“我嘴笨,又不會說話。”尤秒好脾氣地笑了笑,“本來你心情就很差,我怕我說錯話,惹得你更不開心。”

江淮注視著她的眸子,那雙眼睛溫潤如水,恍然讓他有片刻的失神。

“你覺得我是一個怎麽樣的人?”他忽然問。

幾乎沒有遲疑的,尤秒回答:“你是一個很好、很優秀的人。”

“啊。”江淮道,“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優秀、那麽好呢?”

尤秒眨巴眨巴眼睛:“你錯了。”

“嗯?”他問。

“是因為我喜歡江淮這個人,所以我才會看到他的好。”頓了頓,尤秒又接著說,“而不是因為這些好,我才喜歡江淮。”

“你喜歡我?”他問。

尤秒驚覺失言,趕緊掩飾道:“我說的喜歡,是指朋友的那種欣賞。”

江淮眼底有稍縱即逝的失落,他說:“原來是這樣。”

緊接著,他問她:“你小時候有沒有想過,做一個壞孩子?”

“那要看你對壞孩子的定位是什麽了。”尤秒撐著下巴看他,眼神幹淨清澈,“不過有時我想,做個壞孩子也沒什麽不好的,至少活得很自由。”

江淮想,果然從始至終,他一直是一個不自由的人。

他給她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講那輛向著夕陽飛奔的單車,講搪瓷茶缸裏的蒲公英,講那些沒有星星的夜晚……

最後的最後,江淮說:“我有很多遺憾,但是很可惜,我已經沒時間再彌補了。”

“怎麽會沒時間呢,”出乎江淮意料的是,他聽尤秒大聲說,“你要是這麽想,以後的遺憾隻會越來越多!”

她握住江淮的手,目光炯炯:“你想做什麽,或者,你有什麽事情,是小時候想做沒有做的,我可以陪你去做,騎單車、養花或者去遊樂園,都可以。”

江淮長久地注視著她,這眼神讓她懷疑自己剛才是否失態,正在此時,她分明聽見江淮堅定地說了一個字。

他說:“好。”

然後江淮披上外套,說:“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尤秒有些懊惱地指了指腕上的手表:“十一點了,宿管早就封寢了,我回不去。”

她突然說了一句:“你不是說要做壞孩子嗎?”

沒等江淮接話,她粲然一笑:“這樣吧,今晚不回去了,我們去網吧包夜好不好?”

“你一個小孩子包什麽夜,真是胡鬧。”

尤秒揚了揚手裏的身份證,調皮道:“笑話誰呢,我可是成年人。”

不由分說,她牽起他的手,連拉帶拽地離開酒吧。

走出酒吧大門的時候,江淮下意識地看了看天空,他隻記得那天的月亮很圓,星星很亮,像眼睛。

其實我並不優秀,隻是因為你的出現,我才能逐漸變得圓滿。

他想。

一轉眼便到周末,遊樂園的人比平時更多,當然,除了陪孩子來玩的家長,更多的是成雙結對的小情侶。售票處的阿姨看見尤秒和江淮,隻以為他們也是那些情侶中的一對,便半真半假地誇讚道:“哎呀,我在這賣了這麽多年的票,第一次見到這麽登對的情侶。”

尤秒接過門票,剛要張口解釋,卻被江淮一句話堵回肚子裏:“我買了這麽多年的票,您也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售票員阿姨。”

“小夥子嘴可真甜。”阿姨被誇得喜笑顏開,隨即從身後拿出兩隻氣球遞給江淮,“這是阿姨送你們的,祝你們倆愛情甜蜜。”

江淮熟稔地攬過尤秒的肩膀,乖巧道:“謝謝阿姨。”

“學長,你怎麽不解釋一下呢?”走出好遠之後,尤秒終於問。

“將錯就錯,也沒什麽不好的。”江淮若有所思,“尤秒,我和你玩個遊戲吧?”

“什麽遊戲?”

江淮低頭看她,語氣故作輕鬆,道:“咱們做一天的情侶,怎麽樣?”

看她半天沒回應,江淮趕緊尷尬地笑了笑,改口道:“我也就是開個玩笑,你要是不願意就……”

“我願意。”

恰好微風吹過,空氣若有蜜糖。

她說:“我願意做你女朋友。一天而已,沒什麽的。”

其實還有半句她沒有說,她想說:做你女朋友,一天也好,一輩子也好,我都沒意見。

江淮有些受寵若驚,回過神時,臉上便染了笑容:“那我要問問女朋友,今天約會你想玩什麽?”

“我其實有準備的。”尤秒滑開手機備忘錄,喃喃自語,“我昨晚專門在網上查的攻略,就是怕今天不知道和學長玩什麽。你看,首先是海盜船,然後是過山車和旋轉木馬,下午咱們去租單車,然後……”

江淮的目光從手機屏幕遊離到尤秒身上,她低頭認真地翻閱著自己做的攻略,臉頰紅紅的,烏黑的長發帶一點自然卷,襯得她皮膚極白。

“學長,學長?”尤秒看他走神,連叫了幾聲。

江淮哈哈笑著說:“等等,哪有叫男朋友學長的?”

“那我……應該叫什麽?”尤秒羞得臉頰緋紅。

“‘江淮’這兩個字可不是擺設。”江淮伸手蹭了蹭她的鼻尖,“傻丫頭,當然是叫我的名字。”

“江淮。”

“嗯。”

不必把情緒隱藏在一聲略帶尊敬的“學長”中,記憶裏,這應該是尤秒第一次這樣叫他,溫柔地、含情脈脈地叫他的名字。

“坐海盜船之前,先去買兩支冰激淩吧。”江淮指著尤秒身後的飲品店,“如果我沒看錯,上麵寫著第二支半價。”

尤秒點頭,笑得像朵太陽花。她看著他從容地牽起她的手走過熙熙攘攘的遊客,忽地想起什麽似的拿出手機拍了張照片,是他們牽手的照片,陽光那麽好,連手腕都是幾近反光的白。

尤秒把這張照片發給山海,她說:“你看,我的第二支半價出現了。”

江淮的手機,就在這時響了。

“誰啊?”

“不知道,可能是微博推送的通知吧。”江淮忙著去櫃台拿冰激淩,便隨意地把手機塞到尤秒手裏,“看一下是什麽通知,沒什麽用的話就滑掉吧。”

尤秒打開鎖屏,正看到自己剛才發來的照片。聊天欄上,“我見青山兩相歡”這幾個字紮眼得很。

原來江淮就是山海。

尤秒心中升起一種難以言表的情緒,一方麵是驚喜,驚喜於那個活在網絡中的知音竟然就是眼前人,原來緣分早已經在冥冥之中注定;另一方麵是落寞,她揣測著,也許江淮不知道一直以來屏幕對麵的人是自己吧?

江淮看她拿著手機發呆,便問道:“怎麽了,是什麽重要的消息嗎?”

“不是不是。”趁著江淮不注意,尤秒手疾眼快地刪除了剛才的消息,“是頭條熱點的推送,沒什麽用。”

就讓這層神秘感保護著我們吧,至少現在不應該讓你知道,她想,這應該算不上欺騙吧?

等真正合適的時候,比如,我可以成為你一輩子的女朋友的時候,那時候再告訴你,是不是會比現在更容易讓你開心?

“走吧,去坐海盜船。”她主動拿過冰激淩,然後興衝衝地跑到前麵帶路。

那是江淮生命裏最難忘的一天,少女的長發、酒紅色的長裙、幹淨簡單的板鞋,以及溫暖的風、雲朵、太陽,構成他這輩子最難忘的一抹色彩。

單車朝著落日飛奔的時候,江淮想,若這一刻就是永恒,那該有多好。

“最後一項是坐摩天輪。”尤秒伸了個懶腰,隨後在手機備忘錄上又鉤下去一條,她興致勃勃地拿給江淮看,“你看,哪有什麽來不及做的事,這不是都做完了嗎?”

她說:“太陽下山了,等這個城市的燈光都亮起來,咱們就去坐摩天輪。”

說這話時,她側過頭看江淮。夕陽為他們拉出兩條長長的影子,有多長呢?好像沒有盡頭似的,一直延伸到宇宙的盡頭。

“我很慶幸遇見你。”江淮說。

雖然他的目光注視著夕陽,但是尤秒清楚,這句話是說給她聽的。

這個城市的燈,亮了。

“去坐摩天輪吧,”她牽起他的手,眼睛笑得彎彎的,“我的男朋友。”

他們在百米之上俯視腳下的土地,城市的鋼筋水泥、綠樹、野湖,更耀眼的是燈光,一點一點,仿佛螢火蟲一般。

江淮的手機響了。

他拿出手機,注視著一個歸屬地是中國香港的電話號碼發呆。尤秒看出他眼中的糾結,她說:“無論你做什麽選擇,我都支持你。”

他接通,放在耳邊,兩個動作一氣嗬成。

尤秒沒聽清電話那邊說了什麽,隻聽到江淮說:

“嗯。”

“好的,我下周和你一起去。”

“我知道,沒關係的。”

最後,他說:“嗯,再見,晚安。”

……

江淮解釋道:“下周,我要去香港救我弟弟。”

尤秒笑著說:“這很好啊,我支持你。”

“現在是秋天吧?”江淮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這一句。

尤秒點頭:“是啊,秋天了。”

她問:“等冬天來了,這個城市會下雪嗎?”

“你喜歡雪?”江淮沒有直接回答她。

“還好,隻是感覺既然叫冬天,還是下一場雪比較應景。”

江淮輕笑:“S市的冬天不一定下雪,但是期待一下也是好的。”

一陣無言。

尤秒說:“今天就要結束了,遊戲也要結束了。過了今天,我又要叫你江淮學長了吧?”

有那麽一瞬間,江淮想說“不如,你一直做我女朋友吧,就像今天這樣”,可是他有什麽資格說出這話呢,他這樣的人,靈魂裏充斥著矛盾的自卑和自大。事實上,連他自己都無法主宰自己,又怎麽給尤秒帶來快樂,甚至主導著這個少女的一段乃至今後的人生呢?

他怯懦了。

“是啊,遊戲結束了。”江淮附和著尤秒的話。

不如和自己賭一場吧?

“如果今年冬天下雪,”江淮看著她,“我是說,初雪的時候,我要把一件很重要的東西送給你。”

我們一起等待這場初雪吧,這是逃避怯懦唯一的理由。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那麽,晚安,活在這個城市裏的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