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拾盡春花皆是你

開學一個星期,蘇童卻遲遲沒有出現。

聽人說她訂婚了,對方是一個挖煤的暴發戶。說這話的女生唏噓不已,感慨道:“我上學期就看她坐保時捷來著,果然人家有手段,直接鯉魚跳龍門,飛上高枝做闊太太了。”

“她才多大啊,這就結婚了?”有女生不信。

“訂婚,訂婚又不受法律限製。”那個女生重重強調了“訂婚”兩個字,又說,“不過你說得對,她這種情況,估計訂婚和結婚也沒什麽區別了。”

這種適合八卦的話題,總是有人願意聽,那些女生不多時便聊得火熱,有知道內情的接著說:“她家庭條件好像挺一般的。”

這句話帶來的連鎖反應,好像導火索一樣徹底引爆了這個話題。

“對啊對啊,三班也有人看到過,好像是有一個歲數挺大的男人來接她。”

“不能吧?歲數大的也有可能是親戚朋友。”

“得了吧,親戚朋友見到她能笑得那麽春心**漾?”

“你這麽一說還真有可能……”

自習室裏的尤秒全程低頭碼字,並不插一句嘴,可是這些充滿酸味的八卦聽得她心煩意亂,她終於重重合上筆記本,完全不似往日那般柔聲細語的模樣,冷嘲熱諷道:“你們一個個這麽厲害,不如去當狗仔專門挖新聞吧?”

那群女生麵麵相覷,就連其中最伶牙俐齒的那位,一時也沒想到如何反駁。

尤秒抱著筆記本轉身欲走,突然又回過頭接了一句:“嫉妒蘇童嫁入豪門也得直說,你們話裏話外酸得這麽厲害,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一群檸檬精聚會呢。”

她並不想拆毀蘇童苦苦搭建的謊言,盡管在這些表麵的榮光下,隱藏著那麽多的不堪,她心知肚明。

“她是誰啊,這麽凶?”有一個人小聲問道。

“好像是四班的尤秒吧,和蘇童一個宿舍。”

“她以前唯唯諾諾的,總跟在江唯爾身邊,你不記得嗎?”

“哦哦哦,你這麽說我好像是記得一點。”

……

尤秒選擇性忽略了這些帶刺的討論,什麽東西有必要,什麽東西沒必要,她早就比任何人都清楚。

現在,她隻想換一個地方,能讓她安安靜靜待一會兒的地方。

然後她就見到江淮,在自習室的門口。

尤秒曾一度以為,那些在記憶裏美好的人或事物,不過是人類為漫長且無聊的人生中一閃而過的幾個瞬間,披上了一層華麗且誇張的包裝而已。可是再見到江淮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回憶之所以美好,是因為那一瞬間我們所見到的人,的確就是完美的、無瑕的。

她不知道江淮在門口站了多久,他像一棵柏樹,挺拔地矗立著,一如初見的時候。

她該說什麽?

“你好?”

或者,“好久不見,最近過得怎麽樣?”

不不不,她應該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說的,可是這件重要的事,又要從何說起呢?

“你果然在這兒。”江淮沒給她思考的機會,上前一步,“最近,怎麽樣?”

“不太好。”尤秒實話實說。

那些話,那些想告訴江淮的話,夭折在了尤秒的肚子裏,她不敢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對江淮說,我喜歡你。

江淮本來想安慰她幾句,幾經思索又隻剩無言。

良久,他說:“我請你看一場電影吧,有時間嗎?”

“什麽電影?”尤秒沒聽說最近有哪場電影如此叫座,竟能讓江淮親自請她去看。

“《上海十夜》,今天點映。”

尤秒接過電影票,“上海十夜”那四個燙金大字微微有些硌手,她有些不可思議地追問江淮:“這麽快?江唯爾才出劇組多久?”

“所以是點映。”江淮頓了頓,又加了一句,“聽說靳風在裏麵有客串,點映版應該不會刪掉他的部分。”

“幾點?”聽見“靳風”兩個字,尤秒條件反射似的抬起頭。

江淮看了一眼手表,答道:“還有半個小時。”

“走!”尤秒不由分說地拉著江淮下樓打出租車。

點映的電影院位置不算偏僻,出租車趕到目的地隻需要十分鍾。到達之後,尤秒幾乎是一路小跑著上電梯,一路小跑著去檢票,等他們進入五號放映廳時,裏麵已經坐滿觀眾。

燈光突然熄滅,江淮拉著她隨便揀了個位置坐下,那一刻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尤秒本以為江淮會說些什麽,可看他時,卻見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一言不發。

屏幕上出現一個女人的背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清晰,終於清晰到觀眾可以看到她衣服上的花紋時,炮彈炸裂的巨響轟然如雷鳴。

女人倉皇地回過頭,大大的眼睛裏蓄滿淚水,盡管那張臉被特寫鏡頭放大了無數倍,可尤秒還是一眼認出,是江唯爾。

在這部電影裏,或許叫她“夜芙蓉”更合適。

其實這部電影本身並無新意,甚至故事的套路都有些老,在尤秒看來頗似中國版的《藝伎回憶錄》,不過因為各位主演的演技到位,再加上其中幾個長鏡頭又堪稱完美,也足以載入中國電影的史冊。

尤秒看得昏昏欲睡,終於,觀眾裏有人小小地“哦”了一聲,尾音是上揚的。

是靳風出場了。

他扮演的是一個軍閥的兒子,桀驁不馴、乖張狠戾,常年穿軍裝軍靴,走路時頭也是高高昂著的。這麽一個生性驕傲的怪人,卻鍾情於百老匯的歌星夜芙蓉,他連自己老爹的話都不管不顧,卻對夜芙蓉言聽計從。

影片快接近尾聲時,他騎著一匹棕色的馬,在太陽下笑得像個孩子,他對夜芙蓉說:“你等我吧。”

“等你幹什麽,你能娶我?”夜芙蓉昂起頭問他。江唯爾的演技實在無懈可擊,尤秒看不出半點她的個人風格,她真的完全融在夜芙蓉這個人物裏了。

他沒說話,鏡頭再晃過時,那匹馬已經絕塵而去。

電影裏的他沒回頭,而現實是,他分明回了頭,卻仍舊被尤秒狠心拒絕。

“走吧。”江淮小聲說。

“電影不是還沒結束?”尤秒問他。

黑暗中,江淮的眼睛亮亮的,他說:“你在意結尾嗎?”

尤秒看著屏幕裏騎著馬離去的靳風,半晌,點頭道:“走吧。”

兩人從電影院出來一路無話,到底是尤秒先打破寂靜:“江唯爾什麽時候回來住?我看她的東西還是沒搬回來。”

“可能這段時間不會回來了吧?”江淮說,“她又接了一部電視劇,昨天已經去金華試鏡了。”

她離自己的夢想越來越近了,這實在是一件好事。

“其實我今天找你,還有另一件事。”江淮說,“市裏有一場話劇慈善公演,《青蛇》被選中了,如果你還想把它演出來的話,我想請你做女主角。”

“我嗎?”尤秒自嘲地笑了笑,“我……應該不是很適合吧?”

“適不適合,隻有你自己知道。”江淮說。

尤秒抬頭看天空,夜裏沒有星星,路燈很亮,她說:“那還是我演吧。”

她說:“我的劇本,自己演比較放心。”

江淮用一個無聲的眼神回答她。

該不該表白呢?

該不該告訴他,自己對他的喜歡呢?

她遲遲不敢見他,是因為她認為自己足夠強大了,強大到可以讓江淮向她走來。可是他真的朝她而來時,那幾個字卻硬生生地堵在嗓子裏。她想起靳風,想起他站在夕陽裏朝她揮手,想起《上海十夜》裏,他騎著馬一騎絕塵的模樣。

她到底還是沒有說。

江淮像之前一樣送她回宿舍,天有些冷,他脫下外套給她,白襯衫在風裏緊緊貼在身上。那背影讓尤秒感覺仿佛回到了開學第一天,他穿著白襯衫抱江唯爾上樓,她就是這麽在後麵看著他。

人生若隻如初見。

五樓走廊今天格外冷清,尤秒分明記得自己鎖了門,可是502宿舍的門卻虛掩著。

尤秒以為是蘇童回來了,她驚喜地推開門,一隻血淋淋的野貓從門上掉下來,滾到尤秒腳邊。那貓的身體是僵硬冰冷的,顯然已經死去多時了。

尤秒開了燈,她硬著頭皮拎起那隻貓處理掉,然後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照常打開電腦寫劇本。

手機響了,她接通,電話那邊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尤秒,你和江淮去看電影了對吧?我就知道你們倆的關係有問題,果然讓我逮到了。”

“蘇童?”雖然那聲音嘶啞得可怕,可是尤秒還是一下就聽出那聲音來自蘇童,“你在哪兒?最近過得怎麽樣?”

“事到如今就別假惺惺了,”蘇童哈哈大笑,“尤秒,你憑什麽和我搶江淮?”

尤秒無奈道:“我沒有和你搶……”

“沒有?你沒有和我搶?”蘇童說,“你知道江淮和我分手的時候說了什麽嗎?他說他喜歡你,他說之所以答應我,隻不過是因為我那天說了一句你以前說過的話。”

原來是這樣。

原來他一直都在意著她啊,可是,為什麽她不知道呢?

“我多可憐啊,誰都能耍我,我家裏人耍我,我喜歡的人也耍我。”蘇童的語氣尖銳又狠厲,“尤秒,你知道你在我眼裏是什麽嗎?你就是一個不要臉的白蓮花,我就是恨你那裝清純騙人保護你的樣子,我就是討厭你,比討厭江唯爾還多一萬倍!”

“所以呢?”尤秒聽著這些話,心裏一寸寸地變涼,她突然就不想再解釋了。

“所以我要讓你後悔,”她大笑著說,“你看吧,靳風死了,誰叫你不珍惜,這是老天給你的報應!活該你孤獨可憐,尤秒,你真是活該!”

“你閉嘴!”尤秒抓著手機的手陡然用力,“說我可以,不許你拉上靳風!”

“嗬,你不是清純嗎,你不是善良嗎,尤秒,你是不是很後悔沒答應靳風啊?你真是和你媽一樣,做小三兒做出優越感了是吧?”

這幾句話句句觸動尤秒的逆鱗,但是她沒咆哮也沒發瘋,她說:“本來我沒有勇氣和江淮在一起,但是托你的福,我現在就要去找他。你說得沒錯,是我搶了江淮,我就是做小三兒做出優越感了。”尤秒語帶挑釁,“可是你又能怎麽樣呢?你到底還是回家嫁了一個煤老板,你不是看不上他嗎?我可記得你之前說得那麽清高,原來都是誆我這個白蓮花的假話對吧?”

電話被掛斷了,尤秒的話還沒說完。

當電話忙線的嘟嘟聲響起的時候,尤秒愣住了,什麽時候她已經這樣了?什麽時候,她也能用這樣鋒利的話去刺傷別人,而且那個人還是蘇童?她曾經看著蘇童在樓梯間哭泣,她曾經那麽心疼蘇童,這是為什麽呢?

原來我們都變了。

尤秒握著手機,她剛才想立刻衝到江淮麵前,但現在,她遲疑了。

“靳風死了,誰叫你不珍惜?”

誰叫你不珍惜?

她撥通了江淮的電話,本以為江淮會立刻接起,沒想到那邊卻顯示正在通話中。

沒關係,尤秒披著外套來到江淮的宿舍樓下,她可以等,等他打完這通電話,他們就在一起。

“喂,哪位?”江淮接起電話。

“分手才多久,連我的電話都刪了。”電話那邊的人冷笑,“也對,可能是一直都沒存吧。”

“你要幹什麽?”

“我一個被甩的人能幹什麽?當然是打電話問問學長最近過得怎麽樣。”蘇童笑,“學長要和尤秒在一起了是吧?你把電腦打開,去咱們學校的貼吧和論壇看看。”

江淮照做,剛一登錄賬號,就看到首頁熱搜帖上一行加紅加粗的大字:揭秘尤秒是如何做小三兒做出優越感。

“你要幹什麽?”江淮有些惱怒地合上電腦。

“當然是報複你們。”蘇童說,“我現在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錢。隻要給夠了錢,我想怎麽寫就怎麽寫。”

蘇童語氣惡毒:“我要告訴所有人,高嶺之花江淮學長是如何被尤秒蒙騙,我這個正牌女友是多麽可悲,居然在不知不覺間被人分手。”她“哦”了一聲,“對了,我這麽喜歡你,怎麽可能出言詆毀你呢?所以我會在帖子裏特別聲明,是尤秒勾引了你,而你隻不過是犯了男人都會犯的錯誤。”

蘇童接著說:“學長對這個故事滿意嗎?編導部一定很需要這樣的故事改成劇本吧?這可比《阮玲玉》那出戲好看多了。”

“你怎麽可以如此卑鄙?”江淮氣結。

“我卑鄙,你玩弄我的感情還罵我卑鄙?”蘇童不願和他爭吵,“你現在罵我無恥也好,罵我卑鄙也罷,我通通接受。阮玲玉是怎麽死的來著?”蘇童“哎喲”一聲,接著說,“我還不信流言蜚語能殺死人呢。”

江淮歎氣,恢複理性,說:“你不至於這樣的,事情一定還有挽回的餘地。”

“有啊,”蘇童直截了當地回答,“要是不想讓事情發酵得更嚴重,那就不要答應尤秒的表白,也不要和她在一起,這樣我可以考慮適當收回那些話,還有網上的那些帖子。”

“那好。”江淮閉上眼。

他在掙紮,在糾結,好像過了一萬年那麽久,他說:“我都答應你,現在把帖子刪掉。”

“刪掉?你以為我傻?”蘇童說,“我刪了帖子你就會報警,別以為我不了解你,隻有帖子留下,我才能要挾你。我隻能保證,這樣的帖子不會出現更多,你能接受這個條件嗎?”

“能……”

那天晚上,江淮沒有接尤秒的電話。

流言蜚語像影子一樣充斥在校園裏。

有人說,蘇童之所以沒來上學,是因為尤秒搶了她的男朋友,其手段之高超讓人嘖嘖稱奇,而蘇童深受情傷,選擇默默離開,成了三個人裏最可憐的那一位。

人們對充滿刺激性的東西總是表現出超乎尋常的興趣,比如榴梿,比如麻辣燙,比如八卦新聞。前幾天討論蘇童嫁入豪門的那群女生,現在已經把話題轉移到尤秒身上,對於這些,尤秒早有耳聞,但是她毫不膽怯,依舊昂著頭行走在教學樓和宿舍之間,對於那些流言置若罔聞。

《青蛇》的劇本經過二次改編,終於被搬上S市的大劇場,尤秒理所當然地成為女主角小青,而飾演法海的則是江淮。

一石激起千層浪,關於這場話劇的選角,貼吧和論壇上的網友議論紛紛。

502宿舍門口出現了類似“小三兒”“婊子”“綠茶”等辱罵性字眼的條子,尤秒每天排練結束都要默默撕下它們。雖然第二天還會出現,雖然每一天的筆跡都不相同,但她仿佛看不見那些字似的,一把撕下,然後幹脆利落地丟進垃圾桶。

江淮依舊送她回宿舍,隻是一路上的話越來越少,大多數時候是尤秒沒話找話。

終於有一個晚上,尤秒說:“江淮,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江淮目光平靜,他說:“嗯,什麽事?”

“我喜歡你。”

她並沒有在他臉上看出一絲的欣喜,許久許久,久到她的手被風吹得冰涼,他說:“我知道了。”

“這算什麽回答?”尤秒抓住他的手腕,與他四目相對,他卻很快躲開。

“現在還不是回答的時候。”江淮說。

“那什麽時候是?”尤秒攔住他,一字一頓道,“江淮,我喜歡你,這句話我很久之前就應該告訴你,可是抱歉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所以現在才說給你聽。”

尤秒說:“你一定聽說那些風言風語了。可是江淮,我不怕,我也不在意,我不是阮玲玉,我是尤秒。”

“我知道。”江淮說。

“你不知道!”尤秒踮起腳抱住他,“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從見到你的第一眼,一直到今天。我知道你一定和我一樣,其實那天在電梯裏我就察覺到了。江淮,難道你是一個比我還懦弱的人嗎?”

江淮沒說話,他溫柔地,但是決絕地推開她。

“對不起。”

對不起,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比你更懦弱。我害怕那些像刀子一樣的流言繼續在你身上劃出傷口,人言可畏,我希望你安全。

尤秒回到502宿舍,住對門的女生穿著睡衣,好整以暇地站在門口,說:“喲嗬,這不是尤秒嗎?搶別人男朋友的滋味怎麽樣?我說你當時怎麽那麽幫蘇童說話,平時指不定怎麽占人便宜呢,就是心裏有鬼吧?”

尤秒聽著聲音耳熟得很,再一抬頭才認出,她正是那天在走廊被自己摑掌的女生。

“剛才江淮不是拒絕你了嗎,還臭不要臉地往上貼,你可真厲害。”那女生說。

尤秒打開宿舍門,站在門口衝那女生微笑:“您穿著睡衣還得去門口監視我,為了喚起我的羞恥心,您可真是不容易。還有啊,搶別人男朋友,我樂意。”

尤秒昂起頭,從始至終沒有在氣勢上輸掉半分。

她是真的不害怕,為什麽偏偏江淮不相信呢?

尤秒撥通了喬棠的電話。

“我需要你幫我。”

排練的日子像往常一樣過,江淮似乎主動與尤秒保持著距離,可是喬棠看得出,他的目光一刻也離不開尤秒。

真是個傻瓜,不對,是一對傻瓜。

因為話劇協會缺少人手,江淮主動承擔了為大家買飯的重任。某天中午,他剛提著六七份外賣上樓,就看到喬棠急匆匆地朝著他跑來,高跟鞋在大理石地板上嗒嗒作響。

“壞了,”她神色慌張,對他說,“尤秒低血糖昏倒了,現在怎麽辦,是不是要送醫務室?”

“什麽時候的事?”江淮顧不上手裏的外賣,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排練室門口,將那扇木門一腳踹開。

“你不能進!”喬棠把他擋在門口。

“你瘋了,人命關天。”江淮要把她拽走。

喬棠卻狠下心不讓他進,她說:“如果你現在帶著她離開,外麵的人怎麽想?你能不能為了尤秒的名聲考慮一下?”

“我喜歡她,所以我要去救她,這個說法可以嗎?”

“喜歡有什麽用,你能為她的名譽負責嗎?”喬棠質問他。

大門打開。

“Surprise! ”

迎接江淮的是五彩斑斕的禮花。

“怎麽回事?”江淮茫然地回過頭。

喬棠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然後揶揄道:“你和尤秒啊,我們這些人的眼睛可不瞎。”

“是啊,我和你認識這麽久了,還能猜不出你想什麽?”馮薇用手肘捅了捅江淮的肩膀,“我說老江,你就放下架子表白吧,怎麽樣?”

尤秒被幾個大一的學生簇擁著走出來,她穿著《青蛇》最後一幕的婚紗,美得像仙女。

“網上的東西我們看到了,但是對於你和尤秒的人品,我們還是很相信的。”馮薇揶揄他,“還是說,其實是你自己不相信尤秒?”

“我當然相信!”江淮慌忙道,“隻是……”

“還隻是什麽啊,這個時候就應該表白了。”喬棠重重拍他的肩膀,“快點啊,這麽多的學弟學妹都看著呢,尤秒穿著婚紗多冷啊。”

江淮上前一步,他剛要說什麽,卻被尤秒伸手捂住了嘴。

尤秒笑了:“我怕你一張口就反悔了。”

“才不會。”江淮說,“說到做到,我為你負責。”

在起哄聲中,他們擁抱,接吻。

“為了給你們道歉,”一直一言不發的吳濤站起身道,“老江,我已經找人把論壇和貼吧的東西擺平了。你放心,我可以找我老爹給尤秒單獨挑一個宿舍,保證冬暖夏涼四季通風。”

“呀,吳濤什麽時候改邪歸正做好人了?”喬棠故意笑話他。

吳濤扭捏地往馮薇身邊靠了靠:“再叱吒風雲,這不是也被馮女俠降服了嗎?”

“哇哦!”大一的學生開始起哄,異口同聲,“親一個,親一個,親一個……”

你看,事情總會慢慢變好的。

為了慶祝話劇協會兩大巨頭,哦不,是三大巨頭一起脫單,參與《青蛇》演出的全體主創一起出去擼了一頓燒烤。

席間,吳濤感慨地說:“唉,可惜靳風這個最能喝的不在這兒,否則我肯定……”

“啊啊……疼!”他話還沒說完,馮薇狠狠地掐了他的胳膊一下,“胡說什麽呢,這張嘴怎麽一喝酒就把不住門。”

尤秒注意到大家都在看她的臉色,便主動倒了一杯酒,她說:“那這杯,就由我替靳風喝了吧。謝謝你們到現在還記得他。作為他最好的朋友,我很感謝大家。”

酒足飯飽後,喬棠擺擺手:“行了行了,明天還要排練呢,今晚都趕緊回去吧。這頓飯我請,走得慢的和我一起付賬。”

眾人做鳥獸散。

因為十八舍閑言碎語太多,江淮索性把尤秒托付到喬棠的宿舍。喬棠十分歡迎尤秒的到來,畢竟一個人獨守單間也實在清冷。

江淮主動找到吳濤,他始終覺得今天的表白太過敷衍,更何況,那枚戒指他還沒有戴在尤秒手上。

“這還不簡單,”吳濤衝他挑眉,“哥們兒給你提個好建議,你幹脆公演那天表白吧。”

吳濤明知故問:“《青蛇》最後一場戲是什麽?”

江淮答道:“法海和小青表白啊。”

“對啊,咱這就叫戲中戲。”吳濤看起來十分得意,接著承諾道,“你放心,劇場那邊我可以布置,絕對讓你滿意!”

流言蜚語逐漸偃旗息鼓,學校裏每天都上演著不同的故事,而人的記憶一向冷漠甚至殘忍,或許也是有了吳濤老爸的幫助,僅僅半個月後,那些關於“小三兒”和“綠茶”的言論就很少有人再提起了。

《青蛇》公演的那天是三月二十一日,春分,喬棠一大早買了蘿卜牛肉餡的包子做早飯。尤秒問她為什麽突然換了口味,她調皮道:“我們老家有個規矩,春分就是得吃蘿卜。”

頓了頓,喬棠又說:“今天演出一定要加油啊,我們可準備了一個大驚喜等著你呢。”

劇場離學校不遠,尤秒和喬棠打車趕到那兒時,江淮已經來了許久,他站在劇場的大門口曬太陽。三月的S市已經開滿白玉蘭花,它們驕傲地向太陽吐露著芬芳,仿佛一片月白色的夢一樣籠罩在S市上空。

江淮穿一件和玉蘭花同色的針織衫,他靜靜地站在那兒。喬棠在出租車裏,大老遠就看到他,她說:“你看江淮,他一定是在那兒等著你呢。”

“你們要好好在一起啊。”喬棠說這話時,笑得比外麵的白玉蘭更美三分,“我以前也追過江淮呢。”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吧,也是白玉蘭開花的季節,他們都是剛剛入學的新生,她像個小傻子一樣心甘情願地跟著他。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喬棠說。

尤秒不知道如何評論,說:“喬棠姐,你會找到更好的人的。”

“不會了。”喬棠目視前方,她的語氣聽不出起伏,“我見過太多的男人了,可是隻有江淮,和他們每個人都不同。”

喬棠說:“我對你的祝福和我對你的羨慕一樣多。江淮啊,他是一個奇怪的人。”

喬棠看著尤秒:“你看著他好像比任何人都堅強,都理智,但是,他其實比任何人都脆弱。”

出租車在劇場門前停下,師傅掃了一眼計價器:“美女,二十塊。”

白玉蘭開花的時候,春天就來了。

江淮一眼就看到尤秒,他揮揮手,示意她們走快些。

“來得這麽早啊。”喬棠打趣他,“果然談了戀愛的男人就是精力充沛。”

“什麽啊,我和吳濤老早就來收拾道具了,是我看時間差不多,特意來門口接你們。”江淮難得說這麽多話,他始終微笑著,那笑一如玉蘭花一般溫柔和煦。

“得了,可別加上‘們’,我知道,你就是為了等尤秒。”喬棠把尤秒往江淮懷裏一推,“你們倆先濃情蜜意吧,我去看看吳濤把會場布置得怎麽樣。”

臨走時,喬棠衝江淮做了個“OK”的手勢。

上午十點十分,觀眾開始陸續入場,按照一開始約定的,這場話劇的所有收入都會捐獻給山區兒童。尤秒在後台換好衣服,是一身綠色的羅裙,她注視著鏡子,除了未塗口紅,這張臉的妝容一切正好,更襯得墨色的頭發像緞子一樣光滑。

尤秒從化妝包裏隨手摸出一支口紅,是那支熟悉的Dior999。

“這支口紅顯色度特別好,持久度也強,可比我這支露華濃好用多了。”負責化妝的妹子不由分說地拿過口紅為尤秒補好妝,嘖嘖感慨,“果然,化了口紅整個人氣場都不同了。”

“你喜歡這支口紅嗎?”尤秒問她。

那妹子笑著答:“當然啊,Dior這種貴婦牌子,誰不喜歡?”

“那這支口紅送你吧。”尤秒說。

妹子受寵若驚:“什麽?可是你這個,一看就是新的啊。”

“對啊,舊的怎麽好意思拿來送人。”尤秒把口紅推到她手裏,“這支口紅我隻用了一次,就是剛才。當然,如果你要是嫌棄的話,丟掉我也不在意。”

“不不不。”那妹子笑靨如花,歡喜地把口紅塞進化妝包,“謝謝你啊,江嫂。”

“開什麽玩笑?”尤秒嗔怪,伸出手輕輕打了她一下。

尤秒不知道一支口紅能給人帶來這麽大的快樂,或許那天,蘇童也試圖在她眼中看出這樣的表情吧?可是她實在木然無感,並沒給出蘇童想要的答案。

她正在發呆的時候,大幕已然拉開。

“要上場了,快快快!”馮薇來到後台,拉尤秒上場,“別說閑話了,一會兒演出結束想怎麽說就怎麽說。”

大幕拉開,尤秒一襲青衣登台。

“你在嗎?”

“法海先生?”

“五百年不見,我十分思念你。現在不是宋朝也不是唐朝,他們稱呼這個地方為,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在人間的天堂遇見你,我的法海先生。”

“在成為人以後,我常常學著像人一樣思考,我不知道兩個人需要多久的等待才能修成正果,我是一個妖,我愛上了一個和尚。”

“我等了五百年,五百年來,風吹過,雨淋過,段家橋成了斷橋,連雷峰塔也被人遺忘,《白蛇傳》的故事已經麵目全非,人應該容易忘記,可我卻沒有忘記你。”

“誰叫我是一隻妖呢?”

“五百年啊,兜兜轉轉,我在杭州遇見你,我想這一定是奇跡,誰能猜到一個妖怪會去拜佛呢,我問佛祖:‘阿彌陀佛,請問我能遇見法海嗎?’”

“再一回頭,我就遇見你,我的法海先生。”

“你愛我嗎,你一如往日那般愛我嗎?”

演出比想象中成功,話劇進入尾聲時,三分之二的觀眾已經開始拿紙巾擦眼淚,喬棠正沉浸在演出成功的喜悅裏,卻被後台一陣嘈雜的聲音拉回現實。

已經進入最後一場,尤秒換了婚紗登台。他與她,會在這最後一幕,相擁,相愛。

事後回想,蘇童應該就是在這個時候衝上舞台的吧。尤秒記得,那時她身上穿的正是自己上一場所穿的綠色羅裙。

就是這件綠色的羅裙,讓蘇童巧妙地混過後台工作人員的眼睛,使她得以堂而皇之地衝上舞台。

“你來幹什麽?這是舞台。”尤秒故作鎮定。

蘇童揚了揚手中的玻璃瓶,表情癲狂:“猜猜這裏麵是什麽?”

“硫酸?”在看清玻璃瓶上的小字後,尤秒驚呼一聲,“你拿硫酸做什麽!”

“蘇童,你別發瘋!”

說話的是江淮,他幾欲衝到尤秒身邊,卻被吳濤一把攔住。吳濤說:“你冷靜點,這是舞台,別刺激到她以免誤傷更多的人!”

“報警啊,還看什麽看?”喬棠推搡身邊的馮薇去後台。

馮薇嚇得兩腿發軟,險些摔倒,隨後跌跌撞撞地跑到後台去打電話報警。

台下的觀眾似乎以為這也是話劇安排的一部分,仍在下麵看得津津有味,完全沒注意到突**況。唯有少數人皺著眉頭竊竊私語,詢問為什麽突然變了劇情。

“尤秒,我真的很嫉妒你。”蘇童說,“我長得不比你差,我比你聰明,我甚至身材都比你好,可為什麽你什麽都能擁有,我卻什麽都沒有呢?”她說著,眼淚撲簌簌落下,“尤秒啊,你是真的單純,還是太能裝啊?”

“裝什麽?”尤秒問她,“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麽這麽恨我,隻是因為江淮嗎?”

“當然不!”蘇童毫不遲疑地回答。

“這裏,”蘇童指著自己鎖骨上的吻痕,冷笑道,“這是什麽你不知道嗎?你為什麽要問?為了顯得你很純嗎?還有那件風衣的吊牌,我知道是你故意藏起來的!咱們宿舍隻有我和你,吊牌就放在那裏,不會有第三個人亂動!”

尤秒從來沒想過,這些莫須有的事情,會成為蘇童與她決裂的原因。

“是你毀了我,你知不知道,就是那件風衣毀了我!”蘇童渾身顫抖,她分不清自己心裏的感情,是嫉妒更多,還是仇恨更多。她隻想說話,瘋狂地說,把所有的委屈都說出來,“憑什麽啊,尤秒,為什麽你有那麽多愛你的人,你有江唯爾那麽好的朋友,有靳風那麽在意你,有江淮全心全意對你好。可我呢?我什麽也沒有,連我的家人也一樣!他們隻知道從我身上扒錢,扒一筆接一筆的錢!”

“這些不是你的錯!”江淮掙脫吳濤的手,一步一步靠近蘇童,他柔聲說,“這不是你的錯,我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衷。我們是真的想幫助你。”

“你能幫我?”蘇童混沌的眸子逐漸清明起來,“幫我?”

“對,我們能幫你!”喬棠說。

蘇童拿著硫酸的手慢慢垂下來,她麵對著劇場一千多名觀眾,不知為什麽,前排的觀眾突然鼓掌,就像連鎖反應一樣,一千多名觀眾被帶動著瘋狂地鼓起掌來。

蘇童好像恍然夢醒,她揚起手中的瓶子,朝尤秒身上奮力一潑。

尤秒閉上眼,她沒有勇氣睜開眼直視這一幕,或許,硫酸潑到身上會很疼。

她會毀容嗎?江淮還會和她在一起嗎?

然後她聽到一聲慘叫,那叫聲來自蘇童。

“吳濤,快點摁住她!”江淮死死地護住尤秒。

蘇童徹底瘋了,她瘋狂地張開嘴撕咬,發出類似野獸一樣原始的低吼。越過江淮,尤秒清楚地看到蘇童的半張臉連著脖子都被硫酸腐蝕。後來,尤秒才知道,江淮與蘇童在搶奪硫酸瓶時都被硫酸灼傷了。

台下的觀眾終於意識到這不是演戲,他們瘋狂地逃跑、驚呼,整個現場亂成一圈。

喬棠本想幫忙控製住蘇童,她上前一步,卻驚呼一聲:“江淮!”

“你的臉……”

江淮低著頭,他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小聲道:“求你,把尤秒帶走。”

喬棠愣了一瞬,下一秒衝到尤秒麵前,她說:“走,我先帶你去後台。”

“可是江淮……”尤秒想上前,“江淮還在那兒……”

“別看了。”喬棠喉頭發顫,“尤秒,你別看了。”

從喬棠的語氣裏,尤秒猜到了什麽,她發瘋似的衝上舞台。她想說,沒關係,我不害怕,我都可以接受。

可是,警笛聲已經響了。

尤秒目睹救護車駛來,蘇童被人抬上擔架,而喬棠始終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

喬棠說:“你放心,以後可以見麵的日子還很長,江淮那樣的性格,肯定不希望你看到現在的他。你知道他的,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他。”

“江淮!”尤秒鬆開喬棠的手,大聲叫他。

可是江淮沒有回應,他身邊簇擁著護士與醫生,白大褂將他擋得嚴嚴實實,尤秒什麽都沒看見。

他聽到她的呼喚了嗎?

或許吧。

讓我做一次你的英雄,江淮想,白玉蘭花開了,春天來了。

可惜的是,我仍舊沒有好好地向你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