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世人謂我戀長安

除夕夜,萬家燈火連成一片,勾勒出這個城市最簡單最美好的幸福。自從西安市“限煙花令”推行,尤秒就很少在小區裏看到有人放煙花,取而代之的是小孩兒手裏金光閃閃的仙女棒,大人們則等待著夜幕降臨,觀看由政府工作人員統一燃放的大型煙花秀。

城市像蜂巢一樣,把人聚在一起後又生硬地隔開,在這樣的模式下,年味反而淡了。

尤秒忙著和江唯爾打視頻電話。

江唯爾剛剛結束拍攝回到S市,整個人還沉浸在一種亢奮的狀態中,喋喋不休說了許多,突然話鋒一轉切入正題:“尤秒,我和你說一件很重要的事,關於我哥的。”

“什麽?”尤秒突然繃緊了神經。

“我哥和蘇童分手了。”江唯爾趴在**,話語中竟然有幾分小小的得意,“我就說嘛,我哥就是腦袋一熱才答應她的表白,兩個人在一起長不了的。”

“誰主動提的?”尤秒從**坐起來,捧著手機嚴肅地問。

“當然是我哥嘍。”江唯爾頓了頓,又道,“不過我真是怕了蘇童,她那天來我家裏鬧,幸好我爸我媽不在家,不然指不定弄出多大的麻煩。”

“她去你家鬧?”尤秒瞠目結舌。

“可不嘛,非問我哥為什麽和她分手。你是沒看到,她就和瘋了一樣,我拽都拽不住。”江唯爾把手臂的傷口貼到攝像頭上,“你看看,這是那天她撓的,現在還沒好呢。我哥脖子上也被撓了一道。”

江唯爾撇撇嘴:“我因為這件事罵了我哥好幾回,天作孽尚可過,自作孽不可活呀。”

尤秒沒說話。

“其實吧,你們的事我多多少少聽靳風說了一些。”江唯爾循循善誘,“尤秒,你要不就抓住這個機會,把我哥一舉拿下吧。”

視頻那邊的江唯爾見尤秒不說話,著急道:“你別給我揣著明白裝糊塗。我可不信你看不出來,我哥喜歡你。”

尤秒垂下頭:“算了吧,我們倆不是一個世界的,不可能的。”

這句話說完,她悵然若失:不是一個世界,這可真是個好理由。不管是拒絕別人,還是敷衍自己,都是再好不過的借口。

“怎麽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了,是你長了三隻眼睛,還是我哥長了四個鼻子?”江唯爾罵她,“你在愛情麵前啊,就是膽小鬼,還給自己的退縮找理由。”

江唯爾道:“我要是你,管他三七二十一呢,喜歡就是要表白。”

膽小、懦弱,喜歡退縮還要找理由,這……確實是她的樣子啊。尤秒思量再三,終於開口道:“江唯爾,有一件事,我和你說了,你千萬不要生氣啊。”

“什麽事?”

“關於陸楚河的事。”尤秒道,“你記不記得,你們倆剛在一起的時候,咱們一起去吃飯?”

“記得啊,那次你不是低血糖先走了?”江唯爾說。

“其實那天我不是低血糖。”尤秒下定決心,如實回答,“是我看見陸楚河和別的女生不清不楚,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你……”

“我知道啊。”江唯爾似乎不以為然,“其實那天的事我都知道。我怕你自己洗不掉紅酒漬,想著跟過去幫忙。還沒進洗手間的門,就把一切都看到了。”

“那你怎麽從來都沒提起過?”尤秒咋舌。

“我覺得沒必要提啊,說了也怕你為我擔心。”江唯爾道,“你放心,陸楚河呢,我早就把他馴得服服帖帖,現在我說一他都不敢說二。要不然,就以我的脾氣,早就把他大卸八塊了。”

江唯爾把手指掰得嘎嘣嘎嘣響,故意逗尤秒笑。

“不說了不說了,我爸叫我吃餃子了。”視頻裏的江唯爾突然從**彈起來,“我先掛了,新年快樂啊親愛的!”

原來她擔心這麽久的事,江唯爾一直都知道啊。

尤秒從未像此刻一樣舒心,更覺得江唯爾是一個不一般的女孩子,她真誠、勇敢,雖然霸道但是善良,與她相比,自己軟弱膽小,從來沒有真正地、坦坦****地為自己活過。

朋友的意義就在於,你們因共同的特點而相互吸引,又能在吸引的過程中被對方的優點感染。

她是時候變得勇敢一些了。她二十歲了,不再是十二歲那個躲在門後的孩子,她應該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選擇。

尤秒想,是時候為自己活了,為媽媽,為朋友,為愛的人。

煙花在那一刻點燃,黑暗的天空被五彩繽紛的光芒照亮。尤秒光著腳從**跳到地麵,那是她見過的最美的一朵煙花,金色的,綻開後變為七彩霓虹,漸漸消散在這個城市裏,仿佛在向更多的人展示這份美好。

尤秒撥通了江淮的電話。

“喂。”

她說:“新年快樂!”

“嗯,新年快樂!”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一定要當麵說給你聽。

大年初一,叫醒尤秒的不是早飯香味,而是一陣撼天動地的電話鈴聲。

“喂,哪位?”尤秒縮在被窩裏,含混不清地問了一句。

“尤秒,才幾天不聯係你就把我忘了?”靳風的聲音格外有辨識度,“快來機場接我,我來給你拜年啦。”

尤秒噌地從**坐起來,睜開眼一看手機,驚呼:“才六點半,你告訴我你現在在機場?”

“是啊,這不是為了讓你新年的第一天就看到我嘛。”靳風道,“我不管我不管,反正我在這裏人生地不熟,你要是不來接我,那我就隻有被人拐走的份兒嘍。”

尤秒強忍起床氣,道:“你等著,我馬上去接你。”

轉了兩班地鐵,剛一出站,尤秒就看見靳風拎著拉杆箱好整以暇地等著她,他得意道:“果然我猜得沒錯,你是坐地鐵來的。”

“當然,從雁塔區打車過來多貴啊。”尤秒打了個哈欠,“說吧,大年初一來我家幹嗎?”

“來拜年啊。”靳風回答得雲淡風輕。

“我才不信。”尤秒一臉嫌棄,“大年初一不在家睡懶覺,千裏迢迢跑來給我拜年?”

“當然,我還帶了新年禮物呢。”靳風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個牛皮紙口袋,“看看是什麽?”

尤秒打開,裏麵是那件三千八百八十八元的衣服。

“這不是那件……”尤秒驚訝於這禮物的貴重,“這是步行街那件三千多塊的衣服?”

“這可不是那件冒牌貨。”靳風擺了個NO的手勢,“這是我托人從意大利帶回來的,限定款喲。”

聞言,尤秒果斷地把口袋塞回靳風懷裏:“你拿回去,這衣服太貴了,我不要。”

“喂,這衣服可沒法退貨。”靳風吐了吐舌頭,“我拿回去有什麽用,總不能自己穿吧?”

“其實呢,我來這邊的確是有原因的。”頓了頓,他又說,“我爸媽在國外過年,爺爺奶奶去×國海島上度假,現在我家就我一個,無聊死了。”

靳風說到這兒,賤兮兮地笑了,討好道:“所以請尤姑娘您大發慈悲,收留我住幾天吧。”

“拿你沒辦法。”尤秒歎氣,指著靳風身邊的拉杆箱,“自己提行李,難道還等著我給你搬?”

“好嘞!”靳風眉開眼笑,一口答應下來。

對於尤媽媽來說,靳風實在算得上是一個不速之客,她正納悶尤秒怎麽起了這樣一個大早,不多時,便看到尤秒帶著一個陌生的男孩進了家門。

“這是……”尤媽媽眯著眼看靳風,隻覺得有些眼熟,一時間又認不出到底在哪裏見過他。剛好電視插播一條靳風代言的口香糖廣告,尤媽媽才恍然大悟,“呀,這不是電視上的那個大明星嗎!”

“阿姨好。”靳風乖巧地鞠躬,“我叫靳風,不算什麽大明星啦,我是尤秒的朋友。”

“哎哎。”尤媽媽邊慌亂地答應,邊接著靳風的行李,“快收拾收拾吃早飯吧,一大早趕來累壞了吧?”

“靳風的爸媽都在國外,所以來咱們家玩幾天。”尤秒和媽媽介紹,“媽,你也不用和他客氣,靳風可沒有明星架子,正常招待他就行。”

尤媽媽剛要說話,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突然響起。靳風手腳勤快,趕緊上前一步把門打開,原來是住對門的張阿姨。

“啊呀,尤秒媽,真不好意思,我們家的蒜在冰箱裏放爛了,你家還有沒有?”張阿姨訕訕地笑著問,突然注意到開門的清秀男孩,便接著道,“不得了不得了,這是你家秒秒的男朋友吧,可真是俊。”

“不是的,張阿姨你就打趣我吧,這是我同學,也是朋友。”尤秒有些不好意思,趕緊否認。

“男朋友嘛,阿姨都懂,不用害羞的啦。”張阿姨拍拍靳風的肩膀,“這尤秒可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方圓百裏都沒有這麽懂事的姑娘啦,你可得好好對人家。”

“我知道。”靳風撓撓腦袋,有些靦腆地笑了笑。

“她張阿姨,你可別逗這兩個孩子了。”尤媽媽拿著兩頭白蒜從廚房出來,給尤秒解圍,“人家小靳是大明星呢,哪能禁得住你這麽開玩笑。”

張阿姨給尤媽媽遞了一個“我都懂”的眼神,掂了掂手裏的蒜,笑著說:“得啦,我也不打擾你和新女婿吃飯啦,正等著燉老母雞呢,先回去了。到底是尤秒媽運氣好,女兒聽話,女婿又俊又有出息。”張阿姨想到自己的女兒,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我那個閨女什麽時候也能帶個女婿回來哦。”

尤秒目送張阿姨離開,然後關上門,責怪道:“靳風你也是,怎麽不知道澄清一下呢?”

“有什麽可澄清的,我是你朋友就不能好好照顧你了?”靳風故意油嘴滑舌。

尤媽媽從廚房端出餃子和小米粥,笑著說:“行啦行啦,快吃飯吧。”

“咚咚咚!”

又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從門口傳來,尤秒有些無奈地去開門,嘴裏叨咕著:“怎麽回事,張阿姨不會這麽快就把蒜用沒了吧?”

“你這孩子怎麽說話呢?”尤媽媽柔聲斥責,“沒大沒小的,還不快去開門?”

“知道啦。”尤秒懶懶地應了一句。

門一打開尤秒就愣住了,她緩了半天,才訥訥地吐出幾個字:“潘阿姨?”

“老尤死了,昨晚的事。”潘阿姨說。她的聲音不大不小,但是屋子裏的人足以聽得清楚。

尤媽媽拿筷子的手停頓在半空中,靳風敏銳地發現,尤媽媽的眼圈紅了。

潘阿姨的眼睛還是紅腫的,但身上那股氣場一點不比平時差,她淡淡掃了尤秒一眼:“這回你在家更好了,事兒都可以說清楚。”

“你媽呢?”她說著就要往屋裏走,卻被尤秒一把擋在門外。

尤秒反問:“我爸都去世了,你還來找我媽幹嗎?有什麽事可以和我說。”

潘阿姨從鼻子裏嗤了一聲,說:“和你說,你聽得明白嗎?”

“不就是錢的事嗎,有什麽聽不明白的。”尤秒並不打算放潘阿姨進去胡鬧,她暗自挺直了脊背,斜靠在門上,氣場一點不輸,“有什麽條件你現在就可以談,但是進屋胡鬧,我告訴你,不可能。”

“小姑娘翅膀硬了啊,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呀。”潘阿姨大聲說。

那聲音過於尖銳,以至於三單元的好幾戶人家都打開防盜門看熱鬧。

尤媽媽衝出來憤憤道:“潘麗,話別說得太過分!”

“我過分?我們倆不知道誰更過分哦。”潘麗看出尤媽媽的窘迫,得寸進尺道,“你不要臉做我老公的小三兒,生下這個不清不楚的女兒,就連是不是我們家老尤的種都說不清楚。現在我老公死了我還要分錢給你們,今天就讓街坊鄰居們聽聽我有多委屈!”

跟著出來的靳風雖然聽得雲裏霧裏,但也知道這不是什麽好事,便試圖拉潘麗進屋再說,至少別讓街坊鄰居看笑話。卻見尤秒冷著一張臉,道:“靳風,你別拉她,你讓她站在外麵說,說夠了再談別的。”

潘麗沒想到這小姑娘這麽凶悍,印象裏尤秒唯唯諾諾,並不像今天這麽不好惹。

“潘阿姨,我敬你比我年長,姑且還叫你一聲阿姨。”尤秒一字一頓,擲地有聲,“你一次一次地來我家鬧,不就是害怕我拿了我爸的遺產嗎?那我現在很明確地告訴你,錢,我一分都不會收。不過,錢我雖然不收,但道理我要講清楚。”尤秒不顧街坊鄰居詫異的目光,把母親擋在身後,“你說我媽是小三兒這話已經說了二十年了吧?我想請你捫心自問,你和我媽,到底誰是那個小三兒?”

尤秒冷笑:“是誰把我爸灌醉,然後用懷孕要挾我爸結婚,否則就去他單位告發他,潘阿姨是你吧?”這些話她積壓了許多年,現在說出來像刀子一樣,一點情麵也沒留,“至於我是不是我爸的種,作為我媽當年的好閨蜜,潘阿姨難道你不知道嗎?

“我媽的確是未婚先孕生下我,但是生孩子總不犯法吧?而且她作為單親媽媽撫養我長大,二十年也沒有再嫁,相比你這種手段惡心又卑劣的女人,我媽實在是太善良了!”

尤秒話還沒說完,潘麗已經揮手一耳光扇在她臉上:“你少血口噴人!”

這下不僅是尤媽媽,連靳風都愣住了。

“這女人是瘋子吧!”靳風反應過來,一腳邁出房門,鐵塊似的拳頭已經揮出去,卻被尤秒攔下:“靳風,你別衝動!”

她說:“今天的事不需要你們任何人幫忙。”

尤秒把因為耳光打亂的碎發別在耳後,怒極反笑:“嗬,潘阿姨,我才當著街坊鄰居說了多少,你這就狗急跳牆了?”

尤秒說:“你也知道名譽掃地是什麽滋味吧?那你知不知道這二十年我和我媽過的是什麽日子?哦,你心情不好就來我家鬧,去我學校鬧,你覺得很有理是吧?其實你隻是心理不平衡,因為你知道我爸從來都沒有真正愛過你!”

“別說了!”潘麗大聲嗬斥她。

“別說?”尤秒並不打算就這麽放過潘麗,她故意加重語氣,每一句每一個字都要說在潘麗心口最柔弱的地方,“我不僅要說,我還要告訴你,我之所以不要我爸的遺產,並不是我心虛,我不敢接受,而是因為,我不想和他產生糾葛。這二十年他都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現在他死了,我不想再去索取或者追究什麽。”

尤秒笑著道:“另外一點,因為我可憐你,我可憐你還有你的孩子。我可憐你和一個男人同床共枕二十年都沒有擁有他的心,我可憐你的兩個孩子,他們並不是愛情的結晶,而是你用來鎖住婚姻的兩個籌碼!”

尤秒輕喝出聲:“聽夠了嗎?聽夠了就快點走,當然,如果你還想來鬧,我也隨時奉陪。”

潘麗氣得渾身發抖,氣結道:“好啊,好啊,尤秒,你可真厲害啊。”

“我厲害的地方多著呢,你想怎麽對付我,我都無所謂。”尤秒告誡潘麗,“但是,如果你再敢來打擾我媽,別怪我讓你留下個為老不尊、名聲掃地的下場。你演的這種狗血劇情,我相信很多人都會喜歡聽吧。”尤秒一口氣說完,連喘息的機會都沒給潘麗,“我可得好好給他們講講,姓潘的女人是如何撬走自己閨蜜的男朋友,還理直氣壯地幹擾別人生活二十年。”

一旁看熱鬧的鄰居唏噓不已,大多數都在討論潘麗人品敗壞,極少部分人則感歎尤秒勇氣可嘉,和她溫馴柔弱的母親截然不同。

“關門吧。”尤秒看了靳風一眼,“咱們開飯。”

新年伊始,家家戶戶都忙著闔家歡聚,原本熱鬧非凡的小公園空無一人。尤秒坐在長椅上,一腳踢飛地上的石子,再抬頭就看到靳風拿著兩杯奶茶朝她這邊走來。

“別愁眉苦臉的啦,來,笑一個。”靳風把奶茶推到她麵前。

“今天真抱歉啊,讓你看笑話了。”尤秒勾起嘴角牽強地笑了笑。

“怎麽就看笑話了,今天這一仗打得多揚眉吐氣啊。”靳風說,“再者,我是你朋友,朋友之間哪有看笑話這一說。”

“我知道你委屈。”靳風坐下,柔聲道,“委屈就哭吧,這兒沒有別人。”

他往尤秒身邊挪了挪,裝作不情不願的樣子道:“你……如果缺肩膀的話,我也可以勉強給你靠一靠。”

“我才不要。”尤秒故作嫌棄地把頭轉向另一邊。

靳風不由分說地把她攬進懷裏,尤秒很瘦,抱起來也是小小的一團,他說:“好啦好啦,你今天真的很勇敢了,和我一開始認識的尤秒一點都不一樣。”

尤秒的眼淚唰地就落下來,好像藏在心裏的諸多委屈,一下如決堤的洪水一樣噴薄而出。

“我也不知道怎麽了,”她抽噎著,“今天吵贏了潘麗,我應該開心才對,可是我就是開心不起來,我……”

“我知道……”靳風找不到什麽安慰她的話,隻能一遍遍重複,“我知道,我都知道。”

尤媽媽本來是要叫他們吃晚飯的,剛一進小公園,遠遠就看見靳風和尤秒擁抱在一起,便知趣地退回去,轉而給尤秒發了條微信,叫她快些回來吃飯。

對於靳風這個孩子,尤媽媽是很看好的,她深知自己這個閨女一向木訥,上學這些年連女同學都很少帶回家來玩,更別提異性朋友了。在她看來,尤秒雖然嘴上否認,但對於靳風是自己準女婿這件事,估計八九不離十。

尤秒把自己的房間收拾出來,當作靳風這幾天的臥室,自己則抱著被子和媽媽擠一張床。

靳風表示不用這麽大費周章,他睡客廳的沙發椅就行,殊不知這一舉動在尤媽媽麵前大獲好感。

夜晚,尤秒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突然聽尤媽媽問:“秒秒,你和靳風真的隻是普通朋友?”

“是啊。”尤秒不假思索地回答,“媽,你問這個幹什麽?”

“我看那孩子人不錯,對你也挺有意思的。”尤媽媽說到這裏,便不再說下去,隻小聲道,“秒秒,你懂媽的意思吧?”

尤秒哭笑不得:“媽你別開玩笑,我們倆不可能的。”

“你們倆都單身,又互相有感覺,媽也是從那個年紀過來的什麽不知道,怎麽就沒可能呢?”尤媽媽嗔怪。

尤秒無法解釋,隻能假裝睡覺,不再搭腔。

“唉,你這孩子……”尤媽媽歎氣。

接下來的幾天,尤秒帶著靳風把西安古城裏裏外外轉了一遍。尤媽媽幹脆泡在廚房,變著花樣做菜招待“準女婿”,惹得尤秒每天吃飯都要抱怨一次:“媽,我放假回來也沒見你這麽殷勤,你對靳風比對我這個親女兒都好!”

“那就沒辦法了,誰叫我比你招人喜歡呢。”靳風夾了一塊排骨放進尤秒碗裏,眨巴眨巴眼睛,“你也別抱怨啦,大不了我把肉多的排骨分給你,行不行?”

“哼,這是我家的肉,本小姐現在不想給你吃了。”尤秒故意把盤子拽到自己麵前,趾高氣揚地哼了一聲。

“秒秒,別鬧。”尤媽媽衝靳風笑了笑,“靳風,你多吃點,別管她。”

“好嘞。”靳風趕緊把盛著排骨的盤子拿到自己麵前,露出得意忘形的欠揍模樣,“這下是阿姨讓我吃的,你沒理由了吧?”

“你!”

“不服打我啊……”

“你等著一會兒吃完飯,看我怎麽把你五花大綁扔出去!”

尤媽媽看著他們倆拌嘴打鬧,看在眼裏樂在心裏。要知道,尤秒從小就比其他孩子沉悶,總像個小大人似的,很少見到她這麽快樂的時候。

靳風走的時候是一個下午,天有點陰,厚厚的雲朵在天上鋪了一層,氣溫反而回升得很厲害,明明是初春,卻一點都不冷。尤秒送他到機場,臨走的時候,他又把那個牛皮紙口袋拿出來遞給她。

“收下吧。”他的語氣難得嚴肅,“就當是我這幾天的夥食費和住宿費了。”

尤秒甕聲甕氣地說:“你這話說得,好像我故意賺你錢似的。”

“哎呀,說這些幹嗎呀?”靳風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道,“給你就收著唄。”

“各位旅客請注意,您所乘坐的××次航班現在開始登機,請攜帶好隨身物品從13號登機口登機,祝您旅途愉快……”

尤秒把裝著衣服的袋子和人一起往前推,說道:“快去登機吧,耽誤時間就不好了。”

靳風執拗地轉過身,把衣服塞進她懷裏:“反正我送都送了,穿不穿隨你便吧。”然後提著拉杆箱疾步朝前走去。

尤秒拎著袋子,抬腳又停下,最終沒有追上去。

大約走出十幾步的樣子,靳風突然回過頭,大聲問道:“尤秒,你真的不考慮一下我嗎?”

雲層在那一刻散開,橙色的陽光透過機場的玻璃牆,盡數灑在少年身上,好像為他鍍上一層金光。而那少年俊美的臉龐一如神話裏的王子,盡管是多年之後,尤秒仍然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的模樣。

“咱們說好了,做朋友。”尤秒衝他微笑,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地拒絕他。

靳風很好,隻是不適合她。

因為,她還有那麽喜歡的江淮,她還沒有站在他麵前,親自告訴他“我喜歡你”。

“那好吧。”

靳風沒有表現出太多的落寞,他高高揮動手臂,大聲說:“那祝你幸福。”

一定要幸福啊。

那天下午,雨夾雪如期而至,尤秒因為吹風著了涼,回家後竟然大病一場。半夢半醒間,尤秒好像看到電視裏在播放靳風的訃告,那聲音時而清晰時而混沌,聽得不是很真切,須臾,她又沉沉睡去。

“我從未想過那竟是訣別。”

在那之後的日子,尤秒曾很多次對江唯爾說過這句話。

靳風去了×國,準備飛往那個海島與爺爺奶奶會合,結果飛機失事,據說墜機真正的原因是飛機內部零件出了故障,至於具體是哪裏的故障,航空公司卻遲遲給不出明確的回應。

追悼會在靳風的老家舉行。尤秒是第一次來到這個極北方的城市,這裏的冬天有一種連毛呢大衣都抵擋不住的寒冷,馬路兩邊是堆積得如小山一樣的雪,天上也是雪,地上也是雪,整個城市被這片白完全覆蓋住,顯現出極其蒼涼的壓抑感。

因為生病的關係,尤秒比江唯爾晚來一天。

當江唯爾再見到尤秒時,她簡直沒認出那個臉色蠟黃的女孩就是尤秒。尤秒的下巴瘦得尖尖的,像一枚小小的棗核,與之相匹配的是一雙毫無神采的眼睛。僅僅一個月不見,尤秒好像縮小了一圈,僅用骨架艱難地支撐著身上寬大的黑色外套。

“尤秒。”江唯爾衝上前抱住她,“你想哭就哭,哭出來就會好一點了。”

可是尤秒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她接過家屬遞來的白**,緩緩地放在靳風的巨幅照片下。

追悼會場外,有數千名粉絲自發前來,其中不乏一些娛樂小報的記者,一些長期關注靳風的狗仔注意到尤秒,這個在他們眼裏一直和靳風關係不明的“神秘女生”。他們以為這個女生會崩潰流淚、泣不成聲,但是從始至終,尤秒一言不發,她目光呆滯地看著神父為靳風做祈禱。有人竊竊私語,說靳風離世的模樣並不好看,所以家屬選擇直接火化。

尤秒突然像一頭發怒的獅子一樣,她回過頭,不惜打斷神父的發言,衝著那兩個小聲耳語的人破口大罵:“他是人,不是東西,隻有東西才用好不好看形容,難道你死了的樣子很好看嗎?”

江唯爾趕緊站起身拉住尤秒,衝尤秒身後的人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情緒有些激動。尤秒,你別鬧,你先冷靜一下!”

更多人因此注意到了這個發瘋似的少女,包括靳風的家屬。

有人試圖帶尤秒暫時離開追悼會現場,尤秒卻抓緊了椅子的扶手,說:“我是靳風的朋友,憑什麽讓我走?我剛才說的哪句話不對?”

“你沒有哪句話不對,可是聽起來就是每一句都錯了。”江唯爾抱住尤秒,眼淚劈裏啪啦落在尤秒身上,“我求求你別鬧了,我們都很難過,我也是一樣,可是我們改變不了這個結局……”

“我能改變的,我明明可以改變的。”尤秒安靜下來,坐在那兒發笑,喃喃自語,“是啊,我可以改變今天這一切的,我隻要再留他多在家裏待一天就好了,我明明可以改變的……”

人在悲傷到極致時,反而一滴眼淚也沒有。尤秒腦中像走馬燈一樣,閃過那個少年,還有突然穿過雲層的陽光。

他說:“尤秒,你真的不考慮一下我嗎?”

他說:“那好吧,祝你幸福。”

一定要幸福啊。

她要幸福地活著,至少不能哭給他看。

尤秒大睜著眼睛,目光始終不離開巨幅照片下那個小小的檀木骨灰盒。檀木盒子很小,小得尤秒一隻手就握得住,可是靳風那麽高的個子,他住在這裏,那得多委屈啊。如果他還能說話,是不是會嬉皮笑臉地對她說:“哎呀,這個屋子這麽小,我都快悶死了。”

這次,她一定不會嘲笑他了。

雪下得更大了。

追悼會結束時是傍晚六點,這個城市在冬天早早迎來了黑夜。尤秒站在酒店的門前,三十五層的高樓仿佛一瞬間就能塌陷,把她壓在樓底。雪花像鵝毛一樣,巨大的、潔白的,一片一片落在她頭發上、睫毛上,她呆呆地站著,直到有一個人把名片遞到她麵前,那人說:“尤小姐,您是靳風的朋友,對嗎?”

是個陌生男子,尤秒看到他戴著寬大的鴨舌帽和黑色口罩,看起來有些可疑。

“我是。”尤秒冷冷地回答他。

“啊啊,我就知道是您,聽說您和靳風的關係十分不一般。”那人摘下口罩,露出光潔的牙齒,他笑著道,“是這樣,我是《娛樂周刊》的記者,我們知道,對於靳風的死,您一定也很難過,可是畢竟斯人已逝,您再怎麽傷心也沒用啊。”

尤秒沒聽出他到底想表達什麽。

“尤小姐本人似乎十分熱愛寫作?”那人又問。

尤秒點頭:“是,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們周刊誠摯地邀請尤小姐,希望您能給靳風寫一本書,您願意嗎?”那人說。

“為什麽找我?”

“您知道的,為了尊重逝者,我們一定要寫最真實的內容,您是他的朋友。”男人笑了,“況且加上您和靳風一直被外界懷疑的關係,我想,如果尤小姐願意用一些情節來增加這本書的可讀性,我們會付給尤小姐更豐厚的稿酬。”

“說得太委婉了吧?”尤秒冷笑,“不就是想讓我以靳風女朋友的身份出一本書嗎?如果再加上一些花邊八卦,我相信會更合你們的意吧?”

“尤小姐可真是聰明人,一點就透。”

尤秒隻遲疑了一瞬,下一秒,她撿起身邊的一塊碎磚頭,狠狠地朝著那男人砸過去:“連逝者的錢也要掙是吧?那你就去下麵掙吧!我現在就送你下去陪他,讓你親自問問靳風,他有什麽花邊新聞!”

可是,那塊磚頭並沒有砸在對方身上,男人頭一歪,那塊磚頭就徑直砸進一堆積雪裏。

男人被尤秒這副瘋狂的樣子嚇了一跳,逃也似的離開。

其實尤秒知道,這本書總會有人寫的,一個尤秒不願意寫,會有千千萬萬個尤秒站出來撈這筆錢,這世上誰會和錢過不去啊?

“靳風,要是你在的話,應該會用棒球棍打爆剛才那個人的頭吧?”尤秒自言自語,她恨自己這時還有這種變態的幽默感。

回答她的是無聲的大雪。

她到底也沒有哭,盡管她一次又一次地發瘋,但是她始終沒掉下一滴眼淚。

我要幸福地活著,給你看。

日子緩慢地過,終於到了寒假的最後一周。“靳風”兩個字成了尤家的禁詞,很久很久,尤媽媽也沒有提過這個名字。

尤媽媽慶幸自己的女兒沒有那麽喜歡這個男孩,她偷偷觀察了許久,尤秒和以前一樣吃飯睡覺,甚至比以前的飯量更大,好像靳風真的就是一陣風,從她的生活裏呼嘯而過,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電視上不再播出靳風的廣告,那款口香糖換了代言人,銷量一如既往地好。人們的記憶殘忍且無情,隻一個冬天過去,網上就再沒有關於靳風的討論,即使有,也隻是粉絲的寥寥數語。

開學前兩天,西安的天氣好得出奇,尤秒打開臥室的窗戶,有條不紊地把洗幹淨的衣服放進手提箱。

然後她就看到那個牛皮紙的口袋。

鬼使神差地,尤秒把衣服拿出來,在臥室的全身鏡前,她穿上那件外套,風從窗戶吹進來,那件風衣緊緊地貼在她身上。

真漂亮,漂亮的衣服,漂亮的人。

“比如你今天很漂亮,比如演出一定會成功,比如喬大姐今天會請客吃飯,比如我喜歡你。”

“我承認,我對你並非一見鍾情,至少剛見麵時,我不會像現在一樣臉紅心跳得這麽厲害。但是我相信,比起一見鍾情,日久生情才能走得更加長遠。”

“你真的不考慮一下我嗎?”

其實當一個人離開時,你並不會立刻感到傷心欲絕,真正讓你難過的時候,是當風吹過窗簾,當陽光穿透玻璃,當你穿著他曾讚美過好看的衣服,當你想到他之前也站在這裏,對你說:“早上好。”

尤秒好像忽然被人抽盡了渾身的力氣,她頹然地癱坐在地上,終於像一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