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往情深深幾許

風越來越冷了,尤秒從出租車上跳下來,三步並作兩步朝著未辛湖的方向跑去,還未走近,遠遠能看見一個頎長的身影站在那兒,她鬆了口氣。

“來了。”江淮看著她跑到自己身邊,頭也不抬地說。

“有點急事,靳風和別人打架住院了,我剛從醫院回來。”尤秒顧不上整理亂糟糟的頭發,急切地和他解釋,“不是我不想來,實在是太著急了。”

“我知道。”江淮說,“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啊?”尤秒愣了一下。她並不覺得江淮隻是為了在這裏看她一眼,一定是有什麽重要的事,他卻故意沒有說。

“就沒有別的事嗎?”尤秒問。

江淮沒說話。

也許是放假的原因,路燈早早熄滅了,那條有橘色燈光的溫馨小路變得又長又黑,尤秒小心翼翼地跟著江淮的步子,這才沒有摔跤。

一路無言,直到回到十八舍樓下,江淮才輕飄飄地說了一句:“我有女朋友了。”

頓了頓,江淮接著說:“她叫蘇童,你應該和她挺熟的。”

熟,熟得不能更熟了。

如果有一麵鏡子,尤秒一定能從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色有多難看,她牽動嘴角,好像是笑吧。她說:“蘇童很漂亮啊,不錯啊,郎才女貌。”

江淮附和著笑,和她一樣笑得牽強:“是,挺好的。”

尤秒幾乎要忍不住眼眶裏的淚水,隻想快點逃離,她轉身便走,伸手要推開大廳的門的瞬間,突然聽到江淮喊了一聲:“尤秒,我……”

他會說什麽呢?

——我是和你開玩笑的。

——我沒有和蘇童在一起。

——你願意做我一天的女朋友嗎,每一天?

——我喜歡你。

“我……”

她回過頭,最後一盞路燈在此時熄滅,江淮高大的身影突然渺小了起來,他把那個戒指盒攥緊,藏在黑暗裏看不見的角落。

他說:“我以學長的身份提醒你,快期末考試了,記得認真複習。”

“我知道了。”尤秒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

江淮久久地矗立在原地,他總有一種感覺,好像尤秒會在拐角轉過身,他等待著那個女孩一個回眸,可是沒有,高跟鞋敲擊大理石樓梯的聲音漸漸散了,她的確沒有回頭。

她還穿著那件旗袍呢。

原來是她想多了,尤秒想,或許一直都是她想多了,什麽山海,什麽遊樂園,什麽摩天輪,什麽一天的女朋友,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她自作多情,自己沉溺在自己的劇本裏無法自拔。

妖怪和僧人怎麽能兩情相悅呢?青蛇和法海怎麽會在一起呢?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怎麽可能相愛呢?

你看,原本就是這樣荒謬。

尤秒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的宿舍,隻覺得腳步虛浮。她推開宿舍門,蘇童驚喜地撲上來宣告自己表白成功。可是尤秒好像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她癱倒在**,手機從口袋裏滑到手邊,尤秒解開鎖屏,二十八個未接電話,十幾條短信,來源隻有兩個字:江淮。

“在哪兒?”

“出了什麽事嗎?”

“回我消息。”

……

一種巨大的悲傷籠罩著她,那件重要的事,那件隻能在初雪之後告訴她的重要的事,她到底還是錯過了。

能怪誰呢?怪靳風為什麽住院?怪蘇童為什麽今天表白?

嗬,尤秒自嘲地笑了笑,她能怪誰呢?

在阮玲玉和唐文山舉行婚禮的日子,尤秒失戀了,那段戀情還沒開始就迎來了死亡。

任憑誰也沒想到,“高嶺之花”江淮居然會被蘇童摘到手,聽到這個消息,連喬棠都吃了一驚。

話劇公演結束後,大一至大三的學生都進入期末考試的備戰階段,原來門可羅雀的圖書館突然變得炙手可熱起來,很多人因為去晚了沒有座位,隻能抱著書蹲在書架或自習室角落背題。表演係雖然實踐課更多,到底還是有幾節理論課的,所以免不了和別的係一樣背題複習。

靳風的傷不是很嚴重,在醫院住了兩天就迫不及待地回到學校,回來以後二話不說,拉著躲在宿舍裏的尤秒就去圖書館,美其名曰監督複習。

“圖書館人那麽多,還不如自己在宿舍安安靜靜。”尤秒嘟囔著跟在他身後,懷裏抱著一本《台詞基本功緒論》,連妝也沒化,顯得十分憔悴。

“我這不是監督你複習嘛,萬一你掛科了,那我身為你的好朋友得多心痛啊?”靳風狗腿地笑著說,“你看現在多好,咱們兩個互相監督,誰也不能掛科。”

“算了吧,互相監督的結果就是咱們倆一起掛。”尤秒懟他。

一進圖書館,靳風就目瞪口呆,旋即回過頭嘴角一抽,小聲對尤秒道:“說真的,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咱們學校有這麽多學生。”

“我也是。”尤秒環顧四周,哪還有空位置,“要不找個奶茶店吧,效果也一樣。”

“尤秒,坐這邊!”有人叫她。

尤秒抬頭搜尋聲音的來源,看到蘇童獨守著一張四人的空桌。她剛要往前走,就看到江淮抱著一大摞《藝術史概論》坐在蘇童身邊。

尤秒的動作定格了一下,靳風看在眼裏,拽著她往前走,他說:“怕什麽?怕自己是電燈泡,還是說……”

他壓低聲音,在尤秒耳邊小聲問道:“你吃醋了?”

“沒有。”尤秒嘴硬地回答他,可是心裏的醋意還是忍不住泛出來。

四個人兩兩相對,就這麽坐在那兒悶頭複習了一上午,蘇童時不時抬頭看江淮,有些嬌縱地把手伸進江淮的衣兜裏。

“呀,”蘇童有些驚訝地說,“你口袋裏怎麽有這麽多水果糖啊?”她摸出一顆草莓味的糖果,放到尤秒麵前,“喏,請你吃糖。”

那是他為低血糖的某人準備的糖,江淮從書本裏抬起頭,看了一眼坐在對麵的尤秒,沒說話。

“我餓了。”江淮撂下筆,雖然是問蘇童,可是目光並不對著她,“去食堂嗎?”

蘇童眨巴眨巴眼睛,故意撒嬌道:“外麵太冷了,我不想去。”

“那我買些東西帶回來,你在這兒等我。”江淮剛站起身,靳風就故意齜牙咧嘴道:“哎呀,尤秒我好餓,外麵太冷了我也不想動,你去買點東西給我吃好不好?”

“別鬧。”尤秒並沒有什麽開玩笑的心情。

“不行不行,”靳風趴在桌子上,“你快點去給我買,要不然我就在這耍賴。”

江淮開了口:“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帶回來。”

“我不吃你帶的,我就吃尤秒帶的。”靳風打了個響指,笑嘻嘻道,“我也不挑食,幫我帶一份薯條、兩個燒賣就行。”

尤秒想趕緊逃離這尷尬的情況,隻能合上書,無奈道:“好吧。”

“一起吧。”江淮說。

尤秒機械地點頭,穿上外套走出了自習室。一隻腳剛邁出自習室的門,靳風的微信就發過來了:“給你和男神獨處的機會,我好吧?”

尤秒沒回話。

他們所在的自習室在圖書館十三樓,剛好電梯停在十三樓,江淮提議:“坐電梯下樓吧。”

“都行。”尤秒說罷,主動按下電梯的下行鍵。

電梯裏隻有他們兩個人,尤秒特意和江淮保持了盡量遠的一段距離,使原本狹小的空間竟顯得有些空曠。兩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電梯開始平穩地下行,誰知在十一樓的時候,原本應該一路下行至一樓的電梯突然停住了。

“怎麽回事?”尤秒剛要去看操作鍵,電梯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開始向上走,沒到三秒,又忽然停下,然後劇烈地搖晃。

尤秒腳步不穩,險些摔了一跤,江淮用左手扶住她,右手匆忙地把電梯的每一層按鍵都按了一遍。

“電梯失控了。”他說,“我把每一層按鍵都按了一遍,或許它會突然恢複。”

尤秒聽到“失控”這兩個字,立刻想起自己那天碰到的司機。他還說他侄子福大命大,在不幸墜落的電梯裏存活了下來。

“現在怎麽辦?”尤秒問。

雖然她極力控製,可江淮還是聽得出,她在發抖。

“貼著電梯內壁,稍微蹲下,減少下降的慣性。”江淮緩緩蹲下,尤秒學著照做。

“然後呢,然後怎麽辦?”

“你看看手機還有沒有信號。”江淮說。

尤秒渾身抖得厲害,手機好幾次險些掉到地上。

“手機沒信號,怎麽辦?”

江淮動作放緩來到操作鍵前,按下緊急呼叫鈴。“別怕。”他回過頭,“有我在,不會有事的。”

他的目光無比堅定。

那樣嚴肅的江淮,尤秒是第一次見。

“你知道之前某大學發生的那件事嗎?”尤秒小聲問。

“哪件?電梯的那件事?”江淮點頭,“知道。”

“那你不害怕嗎?”

“如果真的在劫難逃,”江淮好像是笑了,“怕有什麽用?”

“聽說了嗎,電梯在十一樓出事了,困住兩個學生。”自習室裏,有人拿著書本從靳風身邊經過,竊竊私語。

“知道,知道。”有人附和,“圖書館管理員已經去找電梯維修工了,唉,也不知道有沒有事。”

靳風本來沒太在意,突然聽到其中一個人說:“好像是兩個表演係的,一男一女,肯定是要去食堂,誰承想碰到這種事兒。”

表演係,一男一女,去食堂?

電梯停止降落。

“已經十五分鍾了。”尤秒看一眼時間,語氣有些頹然,“咱們還能出去嗎?”

“別說傻話。”江淮的語氣難得溫柔。

“我不是在說傻話,”尤秒一字一頓道,“我知道,電梯故障可能是會死人的……”

“噓……”江淮突然用食指點嘴唇,示意她別說話,“你聽,好像有聲音。”

果然有聲音,是有人在外麵叫他們。

“同學,同學,你們能聽到我說話嗎?”電梯外的人問。

“能!”江淮大聲回答。

“現在電梯裏隻有兩個人對嗎?”外麵的人又問。

“對。”江淮接著說。

尤秒心想終於有救了,鬆了一口氣,隻聽電梯外的人道:“你們不用緊張,現在電梯停在十一樓和十二樓之間,為了防止二次墜落,一會兒我們要切斷電源,你們不要害怕。”

話音剛落,電梯裏的燈倏然熄滅,尤秒被這突如其來的黑暗嚇得“啊”了一聲,等她再反應過來時,便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中。

“我在,我在。”

黑暗裏,江淮的聲音格外清晰,甚至連他的喘息聲,她都聽得一清二楚。

江淮摸索著讓尤秒靠坐在接近電梯門的角落,然後從前麵抱住她,把尤秒隔離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小空間裏。他知道,維修工的手刹並不好用,如果操作不當,仍有二次墜落的可能,更何況現在沒了電源,電梯在墜落中途不會有停下的可能。如果從十一樓直接降到一樓,他們倆今天必死無疑。

最好的辦法就是,用一個人的身體充當受力的屏障,把另一個人安排在相對穩定的角落,至於為什麽選擇靠近門口的位置,江淮想得很簡單,等救援人員打開電梯門的時候,第一時間就可以找到尤秒。

這是最不好的結果,一旦發生,就意味著他們之中一定會有一個人沒命。

“江淮,”尤秒摸索著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我怕。”

“別怕,沒事的。”他故意笑給她看,即使知道現在漆黑一片,她看不清楚,可是他還是笑著說,“隻要有我在,一定能讓你安全地出去。”

“我不怕死,”她小聲說,“我是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你。”

江淮心中的某一個地方,突然就化開了。

他看著懷裏那個少女幹淨的、清澈的眸子,想起那個黃昏,她的裙擺驕傲地揚在風中,那麽美,好像一幅畫一樣。

他吻了她,在漆黑的電梯裏,她的嘴唇冰涼如雪。江淮從未嚐試過接吻,他的吻青澀而毫無技法,像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電梯在緩緩地上升,偶爾傳來鐵索相互碰撞的哢哢聲,這把江淮的思維拉回現實。

“對不起。”江淮退開,說,“我為我的唐突道歉。”

尤秒沒說話,黑暗中,她注視著他,回應他的是一個更綿長的吻。

“我有預感,”尤秒的眼淚不可抑製地流下來,她不知道是在問江淮還是在問自己,“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們會死嗎,我們是不是會死在這裏?”

“不會,聽我的話,沒事的。”江淮的擁抱更緊了幾分,“電梯再向上移動兩次,就到十二樓了,到時候我們就能出去了。”

果然,外麵的人已經在叫他們了:“同學,電梯馬上就到十二層,你們不要慌。”

尤秒又清晰地聽見外麵的人說:“壞了!電梯卡住了,隻有三分之一的部分到達十二層,餘下的三分之二仍然卡在連接處,現在怎麽辦?”

電梯門開了,卻隻有一條勉強能通過一個人的縫隙,透進來一點微弱的光芒。有人放下一條繩索,高聲道:“同學,你們抓緊時間,電梯靠人工堅持不了太久。”

“你先上去。”江淮把繩索係在尤秒腰上,“快,你踩著我的肩膀上去,會有人拉著你的。”

“不行,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尤秒不同意,“就不能一起上去嗎?”

“那條縫隙太窄了,兩個人並排通過根本不可能。”江淮又抱住她,拍拍她的背,然後說,“乖乖聽話,快上去。”

“尤秒!你在裏麵嗎?快點上來,他們說電梯堅持不了太久!”

上麵是靳風在叫她。

沒等尤秒再說話,江淮已經把她打橫抱起,對著上麵喊道:“靳風,你快點幫忙拽繩索,我先把尤秒送上去。”

“好,我知道!”靳風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用盡吃奶的力氣拽住繩索。

完全不同、互相討厭的兩個男生,在這件事上,想法是如此一致。

一米,兩米,三米,陽光是那麽刺眼,一點一點,盡數照在尤秒身上。

她獲救了,她不會死了。

“快!快!”尤秒剛從電梯裏爬出來,來不及摘下身上的繩索,她狀若瘋癲地向工作人員喊,“快點!還有一個人,江淮還在下麵!你們快點救他!”

電梯轟然下落。

尤秒愣住了。

這是十一樓,電梯從十一樓墜落到底,裏麵的人還能活嗎?

明明隻是幾秒的時間,她卻好像過了一輩子,那一瞬間她想了很多,隻要讓江淮活下來,無論讓她付出什麽代價都行。她祈求老天,千萬不要讓他出事,即使以後他們不能在一起,即使以後江淮喜歡別人,這些都無所謂,隻要他沒事,他還能平平安安出現在她麵前就夠了。

“咚”的一聲,電梯在十樓停下了。

電梯維修工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心有餘悸道:“幸好我把電源恢複了,要不今天就出大事了。”

尤秒跌跌撞撞地從樓梯衝到十樓,看到江淮靠坐在電梯門外,他看見尤秒,微微抿起的嘴角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還好你沒事。

靳風一路跟著尤秒跑下樓,看見電梯門外的江淮,第一反應也是笑,笑過之後萌生了嫉妒,嫉妒江淮有這麽多機會,讓尤秒對他死心塌地的機會。

靳風心裏生出一種奇怪的想法,如果今天是他和尤秒一起進電梯就好了,他毫不懷疑,在麵對生與死的關頭,他絕不會表現得比江淮懦弱。可是造化弄人,偏偏今天陪著尤秒的就是江淮,這是他無法改變的事實。

尤秒剛要說什麽,聞訊而來的蘇童已經從樓梯上飛奔而下,梨花帶雨地撲進江淮懷裏。

“對不起,我不應該讓你自己下去的。”蘇童失聲痛哭,那哭泣絕非假裝,“我錯了,是我太任性,我不應該故意撒嬌……”

“沒關係。”江淮長歎一口氣,橫在半空中的手臂到底還是攬住蘇童的肩膀,“沒事的,我這不是好好地在你麵前嗎,別哭了。”

說這話時,他低著頭,沒有正視尤秒的眼睛。

尤秒沒有等來想象中的傷心,她回頭看靳風,說:“我餓了,咱們去吃午飯吧。”

“好。”靳風衝她微笑,“今天先不複習了,吃完午飯回去好好休息吧。”

尤秒不置可否,她一個人走在前麵,背影尤其單薄。

S市的冬天實在寒冷,或許,她需要一個懷抱。

那天之後,靳風再沒有提過去圖書館複習,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忘記”了那件事,偶爾出來複習,也是在咖啡廳或者奶茶店,點一個單獨的包廂,安靜又不會被人打擾。

好像也是從那天開始,尤秒就很少看見江淮了。

考試周在平淡中度過,尤秒開始收拾自己回家的行李,靳風旁敲側擊地問了好幾次要不要幫她拎行李,都被她拒絕。

江唯爾因為拍戲,學校破格準許她延期考試,所以一直到期末考試也沒回來。

臨走的那天,S市下了場小雪,尤秒拽著拉杆箱走在空無一人的校園裏,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頎長身影,她一眼就認出,那人是江淮。

半個月不見,他好像瘦了許多,臉色更蒼白了。

“回家嗎?坐飛機?”雖然知道是明知故問,可是江淮實在想不到更好的打招呼的理由。

“嗯。”尤秒說,“坐高鐵回去。”

“這麽多東西,”他主動拿起拉杆箱上的大包小裹,“我送你去高鐵站吧。”

尤秒沒拒絕,任憑他拿起行李,兩人一路無話。

距離上次電梯的事已經過去半個月,這是他們倆半個月以來第一次獨處。

“怎麽沒去送蘇童?”尤秒問,聲音沙啞。

“上午送她去了機場,我家在本地,不著急走。”江淮答道。

尤秒自嘲地笑了笑,明明今天上午還看著蘇童收拾行李離開的,居然問了這麽愚蠢的一個問題。

“回家了記得多吃點好吃的。”江淮道,“你這一學期瘦了不少。”

“嗯。”尤秒點頭。

之後是打車,到高鐵站,檢票,候車,江淮始終寸步不離,直到檢票大廳的喇叭裏傳出機械的女聲:“G×××次列車即將發車,請乘客做好準備,有序檢票上車。G×××次列車即將發車,請……”

“我要走啦。”尤秒衝江淮笑了笑。

然後她拽起拉杆箱,隨著川流不息的人群離開,走出好遠之後,她忽地回過頭,大幅度地朝江淮揮手。

“假期快樂!”她大聲說。

看著尤秒,江淮心中升起了異樣的感覺,溫柔中有一點點甜蜜,又不僅是甜蜜,仿佛還有一絲雀躍。

“假期快樂!”他說。

回家的旅程漫長且枯燥,尤秒實在無聊,索性打開小桌板,將筆記本電腦端端正正地放在上麵碼字。

“你好,先生。”青蛇對法海如是說。

故事在這裏結束,故事又從這裏開始。

其實她早就想著寫《青蛇》的續章了,隻是一直沒有時間,現在放了長假,她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

第一章發布沒多久,尤秒就收到微博的通知,山海的評論一如往日那般嚴謹認真,隻是在那些看似平凡的點評中,最後一句顯得十分突兀。

他說:“今夕何夕,億萬斯年。”

高鐵在西安站停下,尤秒拎著大包小裹,坐地鐵返回位於雁塔區的家。她並沒有給母親打電話,是想著給母親一個驚喜,況且,尤秒實在不想看到母親為了她精心準備大餐的辛苦樣子,這耗費的不僅是精力,還有金錢。

樓道裏還是老樣子,住對門的張阿姨喜歡把積攢下來的紙箱堆在樓梯口的死角,聲控燈已經壞了很久,尤秒並不指望它能突然恢複正常。她像往常一樣拿出鑰匙開門,卻聽見屋裏傳來一聲高過一聲的叱罵。

還沒等鑰匙打開門鎖,防盜門突然從裏麵打開了,一個穿呢子大衣蹬高跟鞋的女人趾高氣揚地出現在門口,盡管許久未見,尤秒還是一眼認出,是潘阿姨。

潘阿姨白了尤秒一眼,然後雙手環胸,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尤秒看著她的背影發呆,一如十幾年前那樣。

“秒秒?”尤媽媽本想來關門,卻發現尤秒正站在門口,語氣中是藏不住的驚訝,“這麽快就放假了?”

“嗯。”尤秒點頭,她本來想追問潘阿姨的事情,可是看到母親發黃的充滿皺紋的臉,又實在覺得無法說出口。

“快進來吧,媽去市場買點菜,今兒晚上給你做好吃的。”尤媽媽臉上的窘迫很快被女兒回家的欣喜衝淡,她伸手幫尤秒拿過行李,然後道,“半年沒回來,我看你都瘦了。”

尤秒張張嘴,到底什麽都沒說。

雖然準備匆忙,尤媽媽還是竭盡所能布置了一桌豐盛的晚飯。尤秒食不知味地吃了兩口,終於忍不住問道:“媽,潘阿姨今天怎麽又來了?”

“大人的事,你就別問了。”尤媽媽閃爍其詞,不敢抬頭直視尤秒的目光。

“我馬上就二十歲了,我不是小孩子。”尤秒斬釘截鐵道,“媽,如果你今天不告訴我,那我就隻能親自去找潘阿姨問問,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尤媽媽歎了口氣,道:“是你爸的事。”

尤媽媽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你爸在醫院,肝癌晚期。他的意思是,把遺產分給你一部分,潘家人不同意,所以過來鬧了幾次。”

為了不讓尤秒擔心,尤媽媽故意把最後一句話說得風輕雲淡。

“說來說去還是錢。”尤秒冷笑。她好像突然看透這些人的本性,那些所謂的感情,不過是用利益鏈條連接起來的籌碼。

“媽,你放心,我不需要那些錢。”尤秒撂下筷子,一字一頓清楚地說,“這十九年來我都沒見過他,所以沒理由要他的錢,況且我對我現在的生活條件很滿意,不希望那些姓潘的再來咱們家插一腳。”

尤媽媽看著她,恍然覺得自己這個女兒變了,以前的她懦弱怕事,可是現在她的眼睛裏卻閃著堅毅的光。

“如果潘阿姨再來,不用你出麵。”尤秒拉著媽媽的手,接著說,“媽,下次讓我去和她說。”

片刻的寂靜後,尤秒接著問:“我爸在哪個醫院?”

尤媽媽也沒有隱瞞的意思,如實回答:“在市醫院住院部,四樓的腫瘤科。”她眼神中有一刹那的喜悅,帶著一點期待的語氣,“你要去看他?”

“嗯。”尤秒點頭。

“好,也好。”尤媽媽忽地咧開嘴笑了,又好像想到什麽似的,接著問,“住院部的人那麽多,你能認得出來嗎?”

“沒關係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找得到。”尤秒說。

從雁塔區到市醫院,尤秒轉了兩次公交車,在醫院外的花店裏,選了一束金橘花,聽花店的姐姐說,這花的寓意是早日康複。

肝癌晚期,還有早日康複的可能嗎?尤秒想。

她捧著花來到住院部,有意避開電梯,選擇走樓梯上樓。

住院部的三樓是婦產科,每一間病房都喜氣洋洋地迎接新生命,而四樓則靜悄悄的,即使有人說話,聲音也輕輕的,輕到簡直讓人聽不見。

一層是生,一層是死,這明顯的差別。

尤秒在四樓病房前一間間走過,終於停在一張病患資料卡前,上麵寫著——姓名:尤國安;年齡:四十五歲……

她默默站在門口,隔著門上的窗子,尤秒看見潘阿姨和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在裏麵忙上忙下,想來這應該是潘阿姨的女兒吧。早聽說他們育有兩個孩子,一個哥哥,一個妹妹。

透過玻璃,尤秒看到病**的男人,很瘦。

潘阿姨好像想到什麽,囑咐那女孩幾句就朝門口的方向走來,尤秒急匆匆躲到別處,等潘阿姨走遠,才重新回到那間病房前。

“咚咚咚……”

她輕輕叩門,裏麵傳來一個女孩細小的聲音:“進。”

“你好。”尤秒牽動嘴角。

她看見女孩和她相似的眉眼,在那女孩詫異的目光中,她說:“我是雁塔區癌症關愛者協會的成員,今天來探望一下叔叔。”

女孩似乎不太相信尤秒的話,尤秒笑了笑,接著說:“這一整個樓層我都走完了,叔叔所在的病房是最後一間,所以來得晚了些。”

尤秒的借口其實有些拙劣,但也許是看出尤秒並無惡意,女孩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抗拒,她點點頭:“那好吧,謝謝你了。”

尤秒把花放在病床前,離得近了,她發現尤國安瘦得可怕,記憶裏,這是她第一次認真看他。

父親,這是一個陌生的詞,十九年來,她從未擁有過他的關愛。

拋棄妻子,這是不是上天給他的懲罰呢?這一稍縱即逝的想法從腦海中劃過,尤秒被自己嚇了一跳,什麽時候開始,她也成了這麽一個冰冷的人了呢?

他可是你的父親。

可笑的是,他是否記得在城市的一角,還有她這個女兒呢?

“誰來了?”病**的尤國安嘴唇翕動,艱難地吐出三個字。

“市癌症關愛者協會。”女孩搶先回答。

尤國安看起來有些失望,他長長地“嗯”了一聲道:“我還以為是你姐姐呢。”

他歎氣:“尤秒啊,她肯定是記恨我,不願意來。”為了說這句話,他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血脈相連的力量的確強大,從尤國安口中聽到“尤秒”兩個字的刹那,尤秒臉色一變,她回過頭匆忙地道歉:“對不起,我還有事,要先走了。”

“好,謝謝你的花。”女孩向她道謝。

尤秒幾乎是飛奔著離開四樓,跑出住院部。

那天的太陽很大很暖,醫院為了美化環境所栽種的蠟梅已經含苞待放,她站在那裏,在陽光籠罩著蠟梅樹的地方,終於放聲大哭。

至少在生命即將到達盡頭的時候,他還記得她,還想著她。這十九年的虧欠,十九年,活在一個城市裏,卻不相見,缺失的親情和父愛,終於在那一聲“尤秒”中得到了補償。

隻可惜,這對別人而言最普通的感情,卻成了她對父親唯一的記憶。

城市不會過多地容納你的傷悲,西安的車水馬龍依舊如昨,不遠處的商場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是某巨星的《恭喜發財》。這首歌已經成了人們歡度春節假期時的必備音樂,尤秒這才意識到,原來新年又快到了。

她想起那一束金橘花,想起花店姐姐說的早日康複,她長久地站在醫院的門口,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的時間,她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爸,新年快樂。要早日康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