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帶你載夢壓星河

靈九兒就這樣誤打誤撞地闖入了師音的寒池地界,那裏空曠無比,地下鋪滿了如錢袋子一樣的物件,可與一般錢袋不同的是,這裏的袋子周身通透,散發著悠黃暖光,一條僅夠一人通行的羊腸小道劈開綿綿不絕的袋子,連接著一池清泉。

靈九兒闖進來時,師音已經泡了有小半個時辰了。她踉蹌著順著小路往裏走,看見這些滿地的小袋子,她暈乎乎的,還以為自己掉進了中天庭的千燈景中,因為在她眼裏,這些發光的小東西和那裏的風景一樣美。

再往前走,能模糊看見一個圓池,那池中霧氣蒸騰。在繚繞的水霧中,靈九兒隱隱約約看到一個背影,烏泱泱的黑發鋪滿了背,**的兩邊肩頭骨骼分明,皮膚瑩白如玉。

“美人……湯。”靈九兒喃喃著,繼續朝前走。

那些蒸騰的霧氣讓寒池看起來像是一碗巨型湯,靈九兒腦中亂七八糟的,基本上算是喪失了思考能力。她一步步走近,師音卻全然沒有發覺。

這寒池本身已經被陣法圈了起來,幾千年來都隻有師音一人進出,所以他入了陣皆會關閉五識,直到身後傳來軟軟一句:“誰家的仙女姐姐,這四周空曠如此,竟也敢泡澡,不怕讓人偷看嗎?比如我……”

說完,她咯咯一笑,低頭便要去喝池裏的寒泉。

師音聞聲回頭,看清來人,來人卻根本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他見狀一個閃身過去,**著半個肩頭,將手背抬出水麵,迎了上去。

靈九兒猝不及防,頭頂響起一道很是溫潤好聽的聲音:“這是寒泉,沒有靈力護體,小心它將你的嘴凍上。”

“呃?”聽到的是男聲,靈九兒疑惑抬眼,“不是仙女姐姐……”

那張熟悉的柔善麵孔藏在濃濃的水霧間,一點點、一點點映入靈九兒的眼眸之中,她略驚道:“咦,師師?”

說著,她呆愣一秒,隨即兩手撐在池邊身子一挺,紅潤潤的小嘴二話不說就朝師音靠過去。

師音反應很快,順手摁住她的肩膀,將人給摁了回去:“你喝酒了?”

靈九兒傻乎乎地咧嘴一笑,用兩個指頭比畫了很短很短的距離,回道:“喝了一點點。”

“你想……”師音頓了頓,“親我?”

靈九兒將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不不不,我要吸點靈氣護體,泡美人湯……”

她說得顛三倒四的,師音難得皺眉,問道:“靈氣是這樣吸的?”

“小答應不就是從元君嘴裏吸的靈氣,才得以修成靈器嗎?”

“那美人湯,你又是從何處聽來的?”

“飛花仙子的話本子裏瞧見的。”

師音覺得有幾分頭大,他用力將她摁回池邊,說道:“起身。”

靈九兒晃悠悠地照做了。

師音再道:“轉過去。”

靈九兒再晃悠悠地照做了。

師音還道:“別動。”

她這回不聽了,呆站片刻,又咯咯笑著回頭,瞧著師音剛起身又急忙回到水裏的模樣,笑彎了眼。

師音沒辦法,在她身上施了定身咒,這才順利出浴。他飲的酒後勁不大,泡了這麽一會兒,腦中已經很清醒了。

反之,靈九兒的酒,後勁大得出奇。師音前一刻才解開她的定身咒,下一刻她竟整個人往後直挺挺地倒去,眼看著人就要掉入寒池,師音迅速捏訣,將泉水上蒸騰的霧氣凝聚成一團棉絮般柔軟的祥雲。他連裏衫的衣帶都來不及係上,便抽身去將人攔腰抱住,隨即一個翻轉,背部朝下砸在祥雲上,她整個人伏在他身上,小腦袋暈乎乎地砸在他胸口。

“我……我要飛。”靈九兒喃喃著。

她口中噴灑出的熱氣如蝶羽一般在師音胸口間輕掃而過,師音下意識地一顫,恍惚不過片刻,他摟著她便要挺身而起:“小九姑娘,你先起身,我們一會兒再飛。”

“不行。”靈九兒雙手撐在他胸口,猛一用力,將身下的人又給推了回去,“你躺著,我要好好瞧瞧,那雷刑……打你哪兒了。”

兩人四目相對,時間仿佛凝滯了片刻。師音麵上漸漸現出紅暈,如女兒家抹了脂粉一般,白裏透紅,粉嫩非常。

“臉上?”靈九兒伸出一個指頭點在師音鼻尖上,又搖搖頭自問自答,“不是。”

她的指尖一路往下,微微薄涼的觸感掃過師音的唇尖、下巴與脖頸,緩緩停留在他胸口上:“是這裏嗎?”

靈九兒眼眸一抬,對上師音蒙矓的視線,靜靜等待答複。

師音呆愣片刻後,壓抑著音色,淡淡回道:“不是。”

聞言,靈九兒重新將視線落在師音身體上,隔著一層灰暗的細紗裏衣,她找得極其認真,最終在師音左胸處看到了一塊巴掌大的傷痕,猶如灼燒後的焦炭一般,緊緊貼在他心口之處。

靈九兒的手就停在那塊傷疤的上方,不敢再落下去。她低垂著眼簾,叫人看不清神情,可鼻尖卻逐漸紅了。

她輕輕肯定道:“是這裏。”

說完,她又突然提高音量,任性怨道:“那破老頭兒不是說雷刑打在你身上猶如皮上撓癢嗎?為何這裏……”

靈九兒話還沒說完,卻突然一陣天旋地轉,待她再恢複視線,入眼的隻有那張麵色紅潤、五官俊朗的臉。

師音翻身在她上方,一手撐在她身側,一手摟著她的背,雙目滿是柔光地看著她道:“哭什麽,我又不疼,倒是你,鞭刑打在哪兒了?”

靈九兒慢吞吞地伸出手,將掌心攤在他麵前,回道:“天監的神官姐姐很是和氣,她叫我一日去領一鞭,用小皮鞭打手心。”

師音略驚了片刻,想起自家哥哥,笑道:“那就好。”

見他在笑,靈九兒雖眼角還掛著淚,可心裏終究輕快了幾分。她縮回手,從腰間掏出自己的功德袋遞了過去。

“師師,不對,”靈九兒咬字有些模糊道,“是玉清……帝尊,這些都是我賣蓮子收來的功德,本想著掙夠了錢好同你跑,如今也跑不了了,便償還給你,我……我不要了。”

師音從她後背抽回手,將那袋子接過,問道:“為何跑不了了?”

“你不是師師了,”靈九兒圓溜溜的眼睛裏透出一股小失望,“你……為何騙我?”

那團由霧氣凝聚而成的雲飄浮在寒泉上方,四周平地裏猶如千燈閃爍。

師音放下功德袋,俯身在她耳旁柔聲回道:“我當所有仙神的帝尊,做你一個人的師師不好嗎?”

小小的功德袋沿著雲層的邊緣骨碌碌滾落,“咚”一聲掉入寒泉之中。靈九兒卻無心關注,來自心悅之人的耳鬢廝磨,最是撓人心神。師音的唇尖若有似無地在她耳垂邊碰撞,淺淡的呼吸噴灑於耳後,她渾身一緊,迷迷糊糊問道:“你要做什麽?”

師音俯身在她耳側,音色深沉卻又極盡柔情:“帶你……載夢壓星河。”

他隨即廣袖一揮,千燈驟暗,軟玉在懷,溫香盈於齒間,一切猶如夜深忽夢,好得極不真實。

隔日,靈九兒在自己的住所裏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她睜眼瞪著房梁,瞪了半晌,突然挺身而起,腦仁一陣刺痛。

她坐著緩了好一會兒,方才動身下榻,不料腳剛落地,一起身兩腿竟有些發軟,她連聲驚歎:“厲害厲害厲害啊,這飛花仙子釀的酒果真厲害。”

靈九兒慢吞吞走到小桌邊坐下,順手給自己倒了杯水,清泉入口,她整個人都舒坦清醒了幾分,隻是這麽坐著坐著,腦中突然浮想起一些模糊片段。

湯池、白雲、會發光的錢袋子,還有……師師**的寬厚胸膛?

我的天!靈九兒呼吸一滯,這什麽情況,她來上清天這些時日,從沒見過有這樣一處美景,難不成是她醉生夢死間,又日日想著師音為何不主動與自己解釋,竟……

靈九兒猛地搖了搖腦袋,起身飛奔到了飛花的宮中。

與此同時,師音衣衫規整,端坐在虛吾大殿的主殿裏,手中正握著一管卷軸細看。織夢在他身側站立,稟報道:“帝尊,按你的要求,司命那邊已經替那戶人家改了運格,會有後起之秀,保本家三代大富大貴。”

“嗯。”師音微微點頭回應,“那家夫人是個純善之人,因我的緣故,還要遭受老來喪子之痛,是我該擔的罪債。司命肯答應幫忙,我也就放心了,晚些差人送些禮過去吧。”

織夢問道:“送點什麽,帝尊不給個範圍?”

“這個……”師音思索片刻,“去庫房隨意挑三樣物件送去吧。另外我沒記錯的話,司命在天上人間還有間鋪子,再免收一年租金吧。”

織夢應道:“那我先下去安排了。”

“等等。”師音放下卷軸,抬眼道,“織夢啊,你幫我算一下,那件事我還要曆多少個輪回?”

織夢掐指算上片刻,答道:“算上帝尊損身折壽,提前回來這次,還餘下兩萬三千次。”

“還要兩萬三千年……”師音眸光深遠,他沉思了片刻,“從下次開始,你幫我安排半年輪回一次吧。”

織夢不解,疑惑道:“為何?”

“我想早點結束。”

“不該啊,”織夢急道,“帝尊七萬年都是每年入凡一次,如此走過來的,為何突然這麽著急?”

師音正坐在案桌前,手指不自覺地去扣卷軸上的絲線,他沉默了片刻,斂眸道:“小九姑娘……我想早些將她娶回家。”

“這有何影響?”織夢更不解了,“帝尊每年不在天界三月,於九尊主來說也就是一段時間見不到你罷了,可帝尊你若半年入凡一次,仙身損傷更重不說,那一年取兩滴心頭血,你到時候恐怕連床榻都下不了,這數萬年來雖說天界無戰事,可誰也說不準什麽時候會再亂上一回,帝尊總歸要留些後路,不該如此冒進。”

“可我如今這樣,若真出了亂子,照樣也是幫不上忙的,”師音淡笑道,“織夢你就放心吧,天界有我二哥哥坐鎮,還有青武陽與北岐兩位神君鎮守南北門,不會有事的。”

織夢依舊不肯:“可你總該想想自己,一年一次都已經將金丹損沒了,若再冒進……”

“好了,織夢,沒事的。”師音打斷道,“我自己的身體我還是清楚的,小九姑娘已經將心意擺在我麵前,我不能再拖下去了。”

“可這件事和娶九尊主並無衝突啊。”

師音深歎一口氣,回道:“如何能不衝突?我如今都不確定,若小九姑娘知道我身上背負著這些罪孽,她還願不願意同我在一起,兩萬三千年,到時我和她的孩子出世,我又叫他們如何麵對這樣一個父親?”

到此,織夢總算是明白了。自家帝尊為何獨身數萬年,從前總覺得他對待婚姻一事並不上心,不急不緩地一晃就過了幾萬年,今日才知道,帝尊是對婚姻過於上心了,才總是容易憂慮。

織夢無奈應道:“給我時間,我再想想其他辦法。”

說著,她不管師音答不答應,轉身便走了,隻是在踏出大殿的前一刻,她又扭頭回來,道了一句:“帝尊該對九尊主再多些信心才是。她雖入世不久,閱曆也淺薄,可明辨是非的能力,她還是有的,不會懼怕於你。”

師音遙遙望著她,回道:“希望如此吧。”

待織夢跨出大殿,師音突然又招手道:“對了,織夢啊,再幫我差使兩個宮娥去小九姑娘的住處,領她去浴房梳洗梳洗,瞧著時辰,她也該醒了。”

織夢一路上都覺得有點不對勁,這個也該醒了,似乎另有深意呀,難不成……帝尊昨晚同九尊主是在一起的,然後今日早起去辦公時,九尊主還在熟睡,所以此時此刻帝尊才估摸著屋裏的人該醒了?

這……

織夢心中飛快地思索。

等那兩個小宮娥去到靈九兒的住所,哪裏還找得到人,人早就在飛花的酒樓裏待著了。

靈九兒奔去中天庭,發現飛花不在,又跑到花萼酒樓去尋,這才將人找到。她悄悄把飛花拉到一旁,神神秘秘道:“飛花仙子,我問你個問題。”

飛花本是在櫃台算賬,突然被打斷,有些心不在焉道:“啊,你問。”

“這肌膚之親,是怎麽個親法?”

什麽?

飛花眉頭一皺,一雙眼睛精光閃閃地審視著她:“你問這個幹嗎?”

靈九兒扭扭捏捏回道:“這個……我……我昨日喝了你的酒,好像迷迷糊糊地做了個夢……”

“停。”飛花將她打斷,立馬樂嗬嗬道,“我知道,少女懷春嘛,何必說得如此明白,像你這年紀,這都正常,正常啊。”

靈九兒頗有幾分難為情:“飛花仙子……這當真正常嗎?”

“正常正常。”飛花停下手中的活,略尋思後,從手中幻出一本小書塞了過去,“這姑娘到了年紀呀,不該再傻乎乎的,否則容易叫人占了便宜還不自知。喏,好好揣著,回家細看啊。”

靈九兒順手一接,再順手一翻,巧了,書中所畫那男子俯身的模樣,同她憶起的畫麵竟有九分相似。她耳後滾燙,猛地把書一合,連忙遞回:“不看不看不看,我不看。”

“你要看的。”

“我不看。”

“哎呀,你看看。”

“不看不看……”

如此推拒了好半天,飛花最終磨光了耐性,將書往靈九兒兜裏一塞,施個小法術給隱了起來,順便在麵上掛上善意的微笑:“小九兒,你聽我的,不會錯。”

靈九兒沒多大能耐,來天上這麽久,隱身術都不曾學會,隻好作罷。她急匆匆地轉身邊跑邊道:“我走了。”

“你跑什麽,”飛花追上去,調笑道,“同我說說,你夢裏的可是小帝尊?”

靈九兒邊跑邊回頭,有些羞怒道:“飛花仙子,你小聲些!”

說著,她便跑出了酒樓。

飛花停在門檻旁,笑得彎下了腰。

靈九兒本就隻是好奇自己為何會做這樣一個夢,不料找過來問上兩句,竟被飛花給戲弄得麵紅耳赤。

她一溜煙跑了,頂著一張紅撲撲的小臉,順著天上人間的街道逛了起來,邊逛邊尋思著如何盤個小店來做點營生。

另一邊,織夢前腳剛走,後腳就有神官來通報,將師音召去了三元大殿。

師青正坐在主位上,麵容頗為苦楚道:“玉清呀,你那池蓮子當真是苦了為兄我了,這好不容易將白洛神君打發完,西海又出事了,海裏有條修煉百年的水蛇,不知道怎麽回事,竟得了你一顆蓮子的靈力,修仙不成反墜了魔,雖說暫時沒有殘害百姓,但多少還是鬧得人心惶惶,終日不安。你也知道那位西王母的脾性,給我傳音說明此事,險些沒給我耳朵震聾了!”

“西海?”師音有些疑問,“那些蓮子,小九姑娘隻在天上人間販賣過,為何能流落到人間去?”

師青回道:“這事前兩日就出了,我看你無暇顧及,便叫你二哥先去探探。說是一個半仙道士混進天上人間買了蓮子,不知如何輾轉,最終被那條蛇精拿到了,你二哥前去探查,走漏了風聲,那蛇精躲得沒影了。你也知道,師玄那個急性子,怎麽找也找不到,我這才叫你過來,終歸你耐性足,看事情也更細致入微一些,你前去助你二哥一把吧。”

“兄長,這件事本就是我殿中失職釀下的惡果,你為何不早些同我說?”師音眉頭微蹙,麵上隱隱擔憂。

蓮子販賣一事,若隻是在天界發酵,不論後果如何,師音都有能力去解決,可隻要一扯上凡間,事情就會嚴重很多,例如仙家都有仙身與金丹護體,就算是爆體而亡,隻要留有一絲靈識,都還有生還的機會,可凡人隻有一條命。

師青當然清楚自家弟弟的憂慮,於是寬慰道:“先別著急,你二哥去得及時,那蛇精不敢囂張,不過就是掀起過兩場風浪,攪了些安寧而已,暫時沒有傷人一事。你去了西海,也別親自動手,若遇難事,盡管讓你二哥上前,你替他出出主意就好。”

“我哪至於這麽弱。”師音麵上褪去擔憂,彎眼笑道,“倒是兄長對我過分保護,小心我如此賴著哥哥們,一輩子不娶妻成家了。”

師青眉峰一橫,道:“這可不行,說起成家,你同那九姑娘之間,情況到底如何了?”

“快了。”

師音丟下這兩字,便抽身下凡了。

途中,他抽空敲了敲織夢,問道:“小九姑娘可有梳洗好了?”

織夢回稟道:“九尊主不在住處,跑去天上人間了,此時正在閑逛。”

“也好。”師音細細想了片刻,又道,“對了織夢,我下凡期間,你差使兩個神官,將我房中的榻換個大些的吧。”

“怎麽帝尊覺得原先的榻睡著不舒服嗎?”

“倒不是不舒服,隻是兩個人睡,未免小了些。”

織夢一愣。

在天上人間閑逛的靈九兒不知不覺又逛到那家湯包店門口,正躊躇著要不要進去吃兩個包子,卻突然在店裏寥寥幾個食客中發現一道熟悉的背影。那人雖幻了模樣,可無奈幻得實在粗糙,靈九兒光看了一眼背影,就將他認了出來。

她抬腳跑進去,一屁股坐在那人對麵,小聲喚道:“兮姻兮姻,你也愛吃這家湯包呀?”

兮姻還是一副小老頭的模樣,他聞聲抬頭,眉眼一急,道:“噓……莫要胡叫。”

在天界,靈九兒算是個實打實的新人,認識她的人掰著指頭都能數過來,她自然可以頂著自己的樣貌隨意在天上人間走動,最多閑逛時讓人多看兩眼罷了。可兮姻不同,他這副老臉,天界誰人不識,若叫大家知道他一把年紀了還饞兩口湯包,多少還是有些穩不住麵子的。

靈九兒癟癟嘴,回道:“好的,老爺爺,您別光吃包子,喝兩口湯啊。”

兮姻將麵前的一屜包子推出去,瞪眼道:“你如何將我認出來的?”

“發型呀,您綰頭發的簪子還是您常用的那一支,還有胡子,”靈九兒將兩根食指搭在鼻孔下方比畫道,“兩撮胡子,最是好認了。”

兮姻將筷子一放,不吃了:“叫你認人,你倒是機靈,讓你好好把握自己的姻緣,你就傻了。”

說起姻緣,靈九兒小臉一垮,低落道:“兮姻,你早便知道我的朋友師師就是那位帝尊,為何不同我明說?你知道我幹了多少蠢事嗎……”

“這個……”兮姻沉吟道,“倒是略有耳聞,可是這也不能怪我,是帝尊不讓我們說的。這有些時候,帝尊的心思實在難猜,我也不敢逼得太緊,他獨身這麽久,遇到九尊主你啊,實屬難得……”

話到此處,突然天邊一道白光乍現,四周桌椅劇烈抖動了片刻,有食客連忙穩住身子,歎道:“這是哪位帝尊又下凡了?”

兮姻手一抖,一把老骨頭險些摔下了椅子,他話頭一轉,道:“此陣法與設陣者心脈相通,這陣仗恐怕是玉清帝尊破開天屏,下凡去了。”

師師?

“他為何總是下凡?”靈九兒滿目疑雲。

兮姻也不解,起身道:“我去探探。”

話音落,那道原本看著不怎麽利索的身影已經三兩步跨出了湯包鋪子,消失在街道人流之中了。

獨留靈九兒在原地,她也想去探探,可去哪兒探呀?

思來想去,她又原路折回花萼酒樓,飛花依舊還在櫃台後,手捧算盤,打得劈啪作響。

“飛花仙子,”靈九兒跑過去問,“方才我聽兮姻說,師……玉清帝尊又下凡去了,你可知是為何事啊?”

飛花頭都不抬,隨手往櫃台角落的一個小板凳指了指,平淡道:“坐那兒,好生聽著。”

靈九兒雖有些不解,但還是乖乖過去坐下了。

這等了半晌,也不見飛花開口,她遂又問道:“飛花仙子為何不說話了?”

飛花抬眸睨她一眼:“不是讓你坐那兒聽我說的。”

靈九兒眉頭微蹙,依舊不解。飛花見狀,隻好給她使了使眼色,靈九兒順著看過去,酒樓大堂裏擺放著數十張矮桌,都坐滿了人,她這時才發現每個桌的酒客都在竊竊私語。

凝神一聽,竟都是在偷偷議論師音下凡一事。

“降魔?這往常人間有什麽除邪降魔的事,不都是靈寶帝尊獨攬的嘛,怎的這回玉清帝尊也去了?”

“聽說這次是虛吾大殿惹出的禍端。”

“人間的禍端?不會又是什麽人命債吧,可憐咱們這位帝尊,明麵上風光無限,暗地裏卻一身的孽債,七萬年都償還不清。”

“是啊,都說惹什麽也莫惹凡人命,生來就活一回,奪人性命難償還,別這回帝尊又沾上凡命債,才真真叫本仙心疼呢。”

“若我沒記錯,那位玉清帝尊早兩萬多年前就沒了金丹,平日裏最多消災解難,如何降魔啊?”

“仙友莫不是剛飛升?虛吾大殿八千年之前就出了一款單品,名為鎖靈囊,能從萬物中吸取靈力,收放自如,效用堪比金丹。這等上品好物,咱們帝尊要多少有多少,何須擔憂此事。”

“可那鎖靈囊終究隻是個輔助物,總有靈力枯竭的時候,用起來哪有本身修煉的金丹這般稱手啊。”

“哎,最新消息最新消息,玉清帝尊此次下凡是為降伏蛇精,聽說是吃了自家蓮園裏的蓮子才墮魔的,前幾日傳出那位新晉的九尊主偷賣帝尊蓮子一事……”

……

聽至此處,坐在小板凳上細聽的靈九兒心中一個激靈,小手抖了三抖,又是蓮子,當真是倒黴起來,神官都怕了。

她回頭問飛花:“飛花仙子,照理說能入天上人間的,非仙既神,那蓮子如何能落入凡塵?”

“這可就難說了。”飛花回道,“這陣中偶爾也能混進幾個人來,多在通貨日趁亂混進來,淘些寶貝下凡去斂財,指不定還有其他什麽神魔鬼怪也能混進來,亂得很。”

解了惑,靈九兒默默將手放進兜裏,摸了摸那柄觸感光滑的勺兒,心中一橫,起身跑了。

飛花將手裏的算盤往櫃台上一拍,連連叫道:“小九兒,你跑去哪兒?”

話音還未落,人已經跑得沒影了。

此時凡塵,師音化身為一個漁夫,正懶洋洋躺在一葉孤舟裏,四周昏暗,唯獨他的扁舟上數盞漁燈照得方寸之內明亮如白晝。

海蛇喜光,更是喜歡在晚上漂遊於水麵,常常成千上萬條聚集在一起隨波逐浪不斷前進。見自家二哥苦追蛇精半月卻毫無進展,師音便想出了一個簡單、粗暴的主意。

利用燈光將蛇精的蛇子蛇孫們全都誘捕回來,早晚能逼到它現出行蹤。

果不其然,如此誘捕了七日後,師音今晚剛踏上扁舟,便隱隱感覺到水下暗潮湧動,拋了這麽多天的魚餌,終於到了收網的時候。

舟行三裏,師音靠邊而停,拖著手中整整一網兜的小海蛇們上岸了,就在他感覺身後暗藏的危險越逼越近的時候,突然一道身影從他眼角餘光中快速掠過。

靈九兒手握巨勺從天而降,口中大喊一句:“妖精,看招!”

師音急忙回頭,身後一兜的小海蛇在靈九兒的勺下變成了肉泥,血濺當場。他心下一驚,連忙道:“小九姑娘,你認錯妖精了……”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海麵上突然湧起千層浪,足足有兩人身寬,數十米長的巨身海蛇騰出水麵,朝兩人所在的位置飛速撲來。

聽到師音的提醒時,靈九兒亦察覺到身後有異動,她還來不及回頭,便從眼角餘光中瞥見一張血盆大口,距離自己不過三尺遠。

靈九兒心中大驚,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跑!

她身子一動,本想撒腳躲開,不想慌張間腳下一滑,朝地上摔去的同時避開了蛇口,卻倒黴催地被巨蛇的獠牙給掛住了後領子,頃刻之間,連人帶蛇騰飛到了半空中。

見此情形,師音再顧不上其他,迅速掏出袖中的鎖靈囊,單手捏訣,禦風而起,他於半空中伸出右手,喚道:“小白蓮,現!”

話落,天邊白光驟現,他微微抬起手臂,一朵白蓮急速飛來,帶著細細的根莖纏繞在他手腕上。

他眼睛牢牢鎖著靈九兒所在的位置,溫聲卻略急促道:“纏住它。”

此話一出,那白蓮從他手腕上鬆落,朝巨蛇的七寸之處襲去。同時,從靈九兒手裏脫出的勺兒也反應了過來,勺身猛地又變大了數倍,同蛇精糾纏在一起。

打鬥間,靈九兒如同一片風雨中飄搖的小樹苗,隨著巨蛇的大口上下左右搖擺不定,直到那朵白蓮舞動著細長的根莖,如藤蔓一般迅猛地勒在蛇精的七寸之位,靈九兒才被痛苦不堪的蛇精從獠牙上甩落。

師音飛身過來將她接住,攬入懷中。

兩人雙雙落在地上,靈九兒喉嚨被勒得很是難受,突然被鬆開,猛咳了數聲。她紅著眼,淚眼婆娑地看著師音,解釋道:“我沒有哭,這是被風吹的。”

“我知道,”師音將她放在地上,溫聲安撫道,“你先別動,待在這裏。”

說完,他一揮手,在靈九兒周身設了一道散著盈盈白光的屏障。

這次下凡,師音本沒有動手的打算,所以隻帶了一隻鎖靈囊,眼看著腰間那個小袋子周身靈光微弱,纏在蛇精七寸的小白蓮也漸顯吃力,師音迅速給自家二哥傳去消息,同時他探到附近有一位靈力強盛的武神經過。於是,他將腰間的鎖靈囊朝天上猛地一扔,隔空傳音道:“不知是哪位大武神從此路過,冒昧將您攔下,是想暫借些靈力救急,日後必定百倍奉還!”

氣氛沉默了片刻,對方傳回冷冷的一聲:“哼。”

這聲從鼻腔共鳴而出的聲音,雖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之意,可隨後鎖靈囊重新回到師音的手中,卻是靈力脹滿。

師音毫不在意,彎唇一笑道:“多謝!”

得到充沛靈力加持的小白蓮瞬間滿血複活,將蛇精纏得死死的,勺兒將蛇身敲了個遍後,最後往蛇頭上一頓暴擊。如此糾纏了一會兒,不料那蛇精竟還能頑強抵抗。

這時,得到消息的師玄從下遊趕來,揮著手中金劍騰空而起,三五個回合便將蛇精製伏了。完成任務的小白蓮迅速抽身,回到師音身邊,順著他的衣袖爬了進去。

那巨大的蛇身奄奄一息地躺在海岸上,如若細心些,便能看出它的目光是掃向那攤被靈九兒砸得稀碎的肉泥上的。

師音自然注意到了這點,他上前站在師玄身邊,輕聲道:“這蛇精未墮魔之前,應當是個善類。二哥哥,我們將它帶回去,除了魔性,再送回西海吧。”

“也行。”師玄應道。

到此,師音蹲下身子,與那蛇精對視,又道:“你且放寬心隨我們去,此前誘捕的那些小蛇,我二哥都好生飼養著的,這便會將它們放回家。”

那巨蛇一雙靈動的大眼眸光閃爍。

一直被困在屏障裏的靈九兒聽到此處,內心的愧疚如同浪湧一般翻滾。在師音的心細與善良麵前,她仿佛像個傻子,情況都沒摸清楚,一勺就砸死了一網兜小蛇。

靈九兒扒在屏障上,遙望著那道背影,滿眼皆是愧疚。同時,她眼角的餘光瞥到一位身形高挑的黑衣少年,袖口緊紮,燙金的雲紋分布於領口、袖口、衣邊。

那少年麵向師音所在的位置,目光中的鄙夷還來不及收住,便同靈九兒對視上了。兩雙眼睛都從同一人身上撤回視線,一雙滿是愧疚,另一雙中卻滿是鄙夷,場麵頓時有些神奇。兩人都同時向對方傳遞了一個信息:你這眼神是怎麽回事?

靈九兒:我們師師純善又溫柔,你一臉鄙夷從何而起?

黑衣少年:那副令人倒胃口的純善模樣,你一臉花癡從何而來?

好吧,黑衣少年成功將靈九兒那滿眼的愧疚之意解讀成了別的意思。對視了片刻,那少年將臉擺正,收回視線,從鼻腔冷冷“哼”了一聲,滿是不屑。

瞧著對方似乎來頭不小的樣子,靈九兒本想“哼”回去,最後卻頗有幾分可憐兮兮地扒在屏障裏,輕聲道:“那什麽……相逢便是有緣,仙友可否幫我破一下這層結界?”

她現在還不知要如何麵對師師那層帝尊的身份,再加上那個稀裏糊塗的夢境,她此時隻想悄咪咪地逃走。

哪想那少年又瞥她一眼,目光雖有不屑,卻指尖微動,那層薄薄的屏障便被破開了,隻是在破開的同時,師音感知到自身靈力波動,頓時回過頭來尋人。

靈九兒踏出半步的腳慢慢……慢慢縮了回去,她悄悄將手背在身後招了招,小答應瞬間不知從何處飛到了她手中。

將那蛇精收拾好,師音同師玄一齊走過來,還隔著一段距離,師玄便疑惑問道:“青武陽神君,你怎的也在這兒?”

“見過兩位帝尊。”黑衣少年拱手一一相拜,拜到師音的時候,略顯敷衍,“我來此消災,純屬路過。”

青武陽神君?

靈九兒眼皮一跳,果真是個大人物。

此人小小年紀,竟是個坐鎮一方的武神。

她站在那少年身側,雙手交疊於身前,也匆匆朝那兩位身長玉立的帝尊拜了一拜。

師音怎麽說也是上清天的帝尊,被一個武神如此區別對待,他竟也不惱,彎著眉眼瞧著這邊,和顏悅色道:“方才多謝武陽神君出手相助,你相借的靈力,待我回去便百倍奉還到神君殿中。”

那少年聞言,不說要,也不說不要,權當沒聽見了。他再一拱手,道:“今日下凡,事還未了,我先告辭了。”

說罷,一個轉身便消失了。

原本尷尬的是師玄,夾在那兩個男人中間,該說點什麽都不知道,這下黑衣少年走了,尷尬的就該是靈九兒了。

師玄很是識趣,拍拍衣袖,一句“回去述職”也緊跟著走了。

靈九兒杵在原地,心中覺得自己砸死了小海蛇,算是又犯下一樁罪孽,連帶著偷蓮子一事,本該向師音跪下求寬恕才對,可雙腿不知怎麽的,麵對著那個人,卻怎麽都跪不下去。

“帝……”

“小九姑娘,”師音將她打斷,“可是有什麽心事?”

靈九兒看一眼那攤肉泥,問了一個自己都覺得不可能的問題:“那些被我砸死的海蛇,我該如何才能再救活它們?”

師音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又看回來,柔聲回道:“凡人凡物死了,便是那些修為深厚的元君,也都是救不回來的。”

他領著靈九兒朝水中走了兩步,又道:“不過我們可以彌補,對在世的人來說,也能稱之為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