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是個貌美的姑娘
師青瞧事情已經解決,便想散了,不想此時殿上一直沒出聲的兮姻拱手道:“大帝,我有一事欲稟。”
師青原本起到一半的身子又落座回去,問道:“哦?兮姻有何事啊。”
“前段時間中天一直照看的美人骨一族後人幻形而出,此事大帝可有聽聞?”
師青不經意瞥了一眼右側,道:“略有耳聞。”
兮姻把拂塵一收,正色道:“那後人名叫靈九兒,生得極好,是個明眸皓齒的姑娘家,如今在織夢手下任神官。今日我不巧碰見玉清帝尊將自己蓮園內孵化的靈獸贈予姑娘,於是心中有惑,覺得帝尊似乎對待該女有所不同,便想請大帝幫詢一句,玉清帝尊是否對九尊主有意?”
整個大殿內,最先發出聲響的是師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後是破困神君,因過於欣喜而小歎了一聲。
師音很是頭疼,這個兮姻簡直是個無人可擋的主兒,此事何至於如此著急?八字還沒下一撇呢。
他正傷神,主位上的師青驚歎一句:“竟有此事?”
兮姻篤定道:“有此事,千真萬確。”
“兮姻啊……”師音這次真扶額了,“大庭廣眾之下,這種事,你怎能如此直白……”
“玉清,那位九兒姑娘,你當真喜歡?”
比兮姻更直白的一句話將師音打斷,而這句話,就來自主位端坐的大帝,他正燃著一雙八卦之眼,緊緊盯著自家弟弟。
這……
師音在數雙眼睛的“拷問”下,憋了良久,終於半低著眉眼,輕聲回道:“時下……確實是喜歡……”
不等他話說完,殿上三人頓時炸開了鍋。破困難得一改平日的緩慢性子,急道:“成了!兮姻,你快叫月老殿的人推個吉日出來,成婚的宮殿定在虛吾大殿,各位覺得如何?”
織夢反駁道:“不成,虛吾大殿雖空間足夠寬闊,可進殿的大道小了些,來往賓客一多,容易造成擁堵。”
兮姻老眼笑成了線縫:“金玉殿如何?大堂雖小了點,不過好在四周偏殿頗多,賓客也能往偏殿安桌。”
“兮姻糊塗,帝尊大婚,四麵八方來賀的賓客皆是各方顯貴,怎能安置於偏殿。”
“是是是,宮殿一事暫且放一放,這喜帖和婚服……”
大殿之上,三人你一言我一語,竟越聊越遠,師青和師玄二位帝尊皆眼帶笑意看著,誰都不打算插話。
畢竟數萬年間,兮姻明裏暗裏替師音牽線搭橋了不下百次,這還是第一回從他嘴裏聽到“喜歡”二字,實屬難得。
師音聽著聽著,竟可疑地紅了臉,他難為情地朝殿上三人揮手打斷:“諸君,諸君,少安毋躁啊,我喜歡歸喜歡,可婚姻大事豈能這般草率,感情一切皆看緣分……”
這句打斷毫無作用,殿上三人已經從喜帖用何種樣式爭到了婚服該用哪個宮的天女繡製。師音頓覺腦仁疼,閉眼半刻後,掐個訣,原地遁了。
回蓮園途中,神識圈內不斷傳來“叮叮叮”的敲打聲。
兮姻傳音道:“帝尊,我豁出性命也要奉勸您一句,您七萬歲的高齡,再跟緣分耗著,耗到九尊主哪天突然和某位神官王八綠豆看對了眼兒,就該您躲著哭去吧!”
破困:“天上有位神老爺,孤身一人數萬年,眾神為他操碎心,婚姻一事終難成。帝尊莫怪,此歌謠乃人間所傳,望帝尊三思,您未婚配一事都傳到凡人耳中了,若心中有歡喜之人,萬不能羞澀,奮起直追,緣分一事實在縹緲得很,盡快把姑娘藏回家中才是正道啊!”
織夢:“帝尊,跑是跑不掉的,你既動了心思,便莫怪我等心急,況且您帶九尊主回上清天那日,是否已經冒犯了人家姑娘?如此便要擔起責任……”
啊,蒼天。
師音頓時被這三人敲得虛晃兩下,重重落在蓮園之內,腳下重心不穩,左右跌了兩步。他頭頂的神識圈忽明忽暗,亮一下便代表有通識的神官或仙官傳來新音,那三人在他的神識圈裏喋喋不休地勸說,三道聲音混在一起,猶如三千聒噪的烏鴉直衝麵門,神煩。
他單手扶額,找了個亭子坐下,冷靜思索片刻後,還是打算同諸君商量商量。於是,他閉上眼,同時向三人傳音道:“說了這麽多話,諸君渴否?”
此話一出,原本聒噪的神識圈裏頓時靜謐了,等了好一會兒也沒什麽回應。
師音又傳道:“前幾日我差宮娥往各位宮中送的荷葉茶,此時飲用正好,清心下火,固精養神,兮姻宮觀遠了些,今年還沒來得及送新茶,用去年的舊茶,功效也不差絲毫呢。”
還是無人回應。
他再道:“上回遊曆人間,得到許多有趣的話本子,有空同諸君分享啊……”
這回有人應了,兮姻直接傳音打斷:“帝尊莫不是要同那話本子修一生?”
師音抿唇一笑,把對話和破困、織夢的神識圈接上,這才回道:“那倒不是,諸君的心意我都明白,可再著急也得有個過程,小九姑娘雖年歲不小,但怎麽說幻形也不過月餘,這世間太多美好之物她還沒來得及去瞧瞧,何至於此時把她綁上帝後之位?”
此話一出,大家算是明白了,原來他們這個帝尊是想先同九尊主談情,再成婚,可這都一把年紀了……
破困反駁道:“帝尊雖心細,可我並不讚同您這想法。成了婚,九尊主她照樣能遊曆世間,我們虛吾大殿何時受困於這些虛禮?”
兮姻附和:“破困神君此話在理,九尊主剛來上清天,細數整個天界,沒有再比她窮的了,若帝尊真心喜歡,何不早日幫幫她?今日一早,我還撞見她蹲在織夢殿外的草埔裏,撿……撿些碎功德!”
織夢清咳兩聲,音色有些發虛:“是有這回事,靠撿點碎功德,九尊主怕是也看不了什麽美好之物,帝尊當真忍心?”
這下換師音沉默了,忍心是自然不忍心的,可一碼歸一碼,此時成婚那是斷然不行的,太突然不說,他也還未想好怎麽同小九姑娘道明身份。
神識圈內靜了好一會兒,大家誰都沒再開口,師音思索良久後,道:“我會想辦法,可諸君……我今日坦白了說,莫要再逼我。小九姑娘我雖喜歡,但我一直強調的都是水到渠成,婚姻自有機緣,強求不得,還望諸君成全,留我些清淨,若有一日時機成熟,喜帖我親自奉往諸君殿上。另外,小九姑娘如今並不知曉我的身份,還望各位配合,在小九姑娘麵前萬要注意稱謂,莫要露了馬腳。”
說完,他順手散了十萬功德,三人均分。
既然帝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織夢和破困不傻,悄悄收了功德,拿人手短,兩個人都閉上嘴,退了圈兒聊。
隻有兮姻硬氣,沒收,靜悄悄的,也不說話。師音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回應,剛想問點什麽,那方夾著幾分無奈和幾分生氣的聲音傳來:“給帝尊一月,若沒消息,莫怪我去大帝麵前說嘴!”
師音回:“三月,三月可好?”
“一月半,不能再多了!”
說罷,兮姻掐訣,把帝尊散來的功德退了回去,就此息音了。
師音長長籲了一口氣,心中感歎,這中天庭的仙家倒還算得上硬氣,瞧瞧自家那兩位見錢眼開的,唉……
到此,催婚一事終於讓他耳根清淨了下來。他熄了頭頂的圈兒,睜眼看著一池子蓮蓬,估摸著領彩燈去遛彎的小九姑娘也該回來了,可轉眼看向天邊,卻不見蹤影。
師音不知道的是,在他和催婚三人組周旋的時候,靈九兒騎著彩燈玩性大起,一時沒注意路程,越飛越遠,最後因為彩燈剛化為靈獸不久,法力薄弱,支撐不住長時間飛行,連人帶鵝一起墜落到中天庭的一大片花圃之中,壓死了一位仙子家中的數株牡丹,彩燈被那位仙子的隨身宮娥給強行扣下了。
而靈九兒……正被這位仙子扛著八尺大刀狂追不舍。
最終在跑到尋夢渡邊界時被仙子追上,靈九兒險些讓仙子拎了後領子,好在她還算機敏,連忙往地上一坐,可憐兮兮道:“仙子饒命,我是上清天新來的打雜神官,今日貪玩,不想竟……竟害了仙子家中的昂貴牡丹,我深知有罪,往後砸鍋賣鐵,也定當償還仙子的損失!”
那位仙子收回懸在半空的手,雙手叉腰往地上看去,喘著氣,咬牙道:“賠就賠吧,你跑什麽?”
“你……你追我,我當然要跑了。”
“你不跑,我能追你?”
那仙子聲音一大,肩上的大刀就會不停晃動,看起來又凶又惡。靈九兒嚇得原地一抖,道:“你……你……你扛著刀,我能不跑嗎?”
“刀?”
仙子轉頭一看,像是此時才發現自己肩頭懸浮的大刀,她伸手碰碰大刀的刀柄,小聲道:“別鬧,說正事呢,快隱了。”
刀不聽,動動刀刃,繼續倨傲地懸著。仙子眼睛一瞪,手上又加重了些力道,警告似的拍了拍刀柄,無奈大刀雖然彎了彎刀刃,還是不聽話。
仙子略尷尬地看一眼不明所以的靈九兒,解釋道:“你別緊張,這刀是我家哥哥送的貼身法器,我一生氣便會現身,我不示意,它不會隨意傷你的。”
“那……那就好。”靈九兒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
仙子眼神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問道:“你說你是上清天的神官,什麽名號,哪個宮的?”
見那刀不動了,靈九兒膽也肥了點,穩穩神回道:“我叫靈九兒,在織夢神君的殿上當值,敢問仙子怎麽稱呼?”
“飛花。”
“飛花仙子。”靈九兒衝她躬身一拜,“我如今囊中羞澀,你且算算那幾株牡丹值多少功德,待我掙夠了,定來你宮中賠罪,彩燈……彩燈可否先歸還於我?”
她問得十分小心,飛花卻依舊亮著一雙眼睛審視她,似乎關注點並不在牡丹:“你說那隻靈獸名叫‘彩燈’?”
靈九兒點點頭:“今日剛取的名兒。”
“那分明是玉清帝尊蓮園裏的靈獸,我見過一次。帝尊可寶貝他那一池子小白蓮和這隻大鵝了,他的寶貝大鵝,能讓你騎著四處轉悠?”
聽到此處,靈九兒心裏又開始抖了,生怕別人誤會她是個偷鵝的,連忙擺手解釋:“飛花仙子可萬不能深想,今日能有幸見到彩燈,是因為帝尊蓮園內當值的一位神官是我好友,他邀我去賞蓮,機緣巧合之下,才得幸駕馭彩燈。”
飛花疑惑了,道:“我怎麽從未聽說帝尊的蓮園內,還有什麽當值的神官?”
“有,有的。”靈九兒著急解釋,“兮姻今日也在的,你若不信,可以去問他。”
兮姻?怎麽還和那老頭兒扯上關係了。
飛花皺眉思索,手指無意識地摸著下巴。她再次審視麵前這個長相秀美、冰肌玉骨、水靈靈的小姑娘,沉聲道:“我懷疑你是帝尊的女人,可是我沒有證據。”
“什麽呀!”靈九兒急到跺腳,“我和那個帝尊,一麵未見。”
就“是不是帝尊的女人”這個問題,飛花纏了靈九兒半個時辰,這才同她清算牡丹這筆賬,最後雖然放了她的人,可彩燈卻扣住了,不讓她領走。
日暮時分,師音依舊等在原地未動。
靈九兒被追了一路,靈力耗盡,最終小跑著回到蓮園,遠遠就看見亭子裏端坐的師音。還不等她走近,師音感覺到她的氣息,瞬時轉頭看過來。
師音像是在家中苦等熊孩子歸家一般,急切的目光把她全身掃了個遍,問道:“怎麽了,彩燈呢?”說完,整個人已經從亭子中閃身到她麵前,緊緊盯著她。
靈九兒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衣服還粘了些飛花園中的泥土,她心中愧疚,臉色自然凝重。
“彩燈……”靈九兒抬頭看他一眼,又立馬低頭,“師師,對不起,我闖了大禍,彩燈被中天的一位仙子給扣住了……”
她把分別之後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說了一遍。
師音聽完,隻問了她兩個問題。
“是哪位仙子?”
“她說她叫飛花。”
“損的那幾株牡丹,她要你賠多少功德?”
“一千三百萬……”
這對於現在的靈九兒來說,簡直就是超級無敵巨款,讓她一朝從“窮”變為“負債累累”,還賠了彩燈,此事若讓那位玉清帝尊知道,定會重重責罰於師師。
她私下偷騎帝尊的靈獸,已經是大過,這下還把靈獸給弄沒了……她越想越覺得前途一片灰暗,原本隻是窮,拮據點也能過得快活,這下負債了,睡覺恐怕都睡不安穩。
唉!
見師師半晌不說話,靈九兒強穩心神,道:“你別擔心,彩燈這事怪我,明日我便去殿中請罪,絕不讓帝尊怪罪於你,我也會努力償還債務,早日把彩燈贖回來。”
師音原本是在想,怎麽幫她把欠的功德還上,才能悄無聲息地不被發現。聽她這樣說,他這才收回思緒,安撫道:“無妨的,帝尊近日遊曆人間,不在殿內,無心關注彩燈,中天庭的靈氣也頗為充沛,就暫且讓飛花仙子照料它一陣吧。”
靈九兒皺眉。
師音躬身,一手挽著衣袖,一手去拍她裙上的泥土灰塵。
靈九兒眉頭緊鎖,氣道:“我方才還聽飛花說他極其寶貝彩燈!”
師音那隻拍灰塵的手頓住了,他直起身,瞧著她說:“或許……帝尊認識了個貌美的姑娘。”
“如此,”靈九兒眉頭一鬆,“那我便不氣他了。”
“為何?”
“兮姻同我說,帝尊萬年單身,眷侶難覓,總揪著要我去見他,實在難搞。若是個姑娘,不光兮姻能輕鬆,我也能輕鬆許多。”
師音心裏一陣涼風吹過,這個兮姻啊,可真令神頭疼。
為兌現先前答應諸君,師音順著她闖禍欠下債務,十分自然地扯開話題,道:“小九姑娘,你瞧……”
他從掌心化出一團光亮,朝蓮池中央一拋,那團光驟然變大,照得整個池子亮如白晝。
“帝尊養的蓮子早已熟透,你可願意來打個下手,替我剝幾日蓮子?”
靈九兒順著光看過去,池內的蓮蓬的確個個近乎幹癟,嵌在其中的蓮子都呈黑紫色了,她本就有愧於師師,這個小忙當然得幫。
“這等小事,好說好說,什麽時候開始剝?”
師音心想,剝蓮子的報酬給多少合適?
怎麽著得一日一千功德起,可一日一千,這得剝到何時才能富有。於是,他尋思了一小會兒,緩緩道:“蓮子明日便可以剝,不過我又想了想,小九姑娘如今身負巨債,我可以同帝尊商量商量,將這蓮園的環境養護一職轉交於你,這樣一來,你剝蓮子的同時再掃掃地,灑灑水,如此便有兩份收入,一共……一日得有三千功德。”
“三……三千?”靈九兒小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怎的剝蓮子還有報酬呢?掃地灑水能值這麽多功德?師師你可別同我說笑了。”
“……”師音一頓,解釋道,“這兩項事務,本該由不下五位神官來做,可小九姑娘若能都做了,自然是要拿這麽多的。”
靈九兒細想片刻,好像是這麽個道理,於是心中一陣歡喜,毫不矜持地抓住師音的手,激動道:“師師真是個心善的神官!能在偌大的上清天結識你,是我之福。”
師音被握住的那隻手,指尖不受控製地抖了抖。他低頭對上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凝視片刻後,輕輕移開視線,道:“小九姑娘言重了,一切……都是機緣……”
對,是機緣。
可他莫名其妙臉發紅是怎麽回事?
靈九兒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問道:“你熱嗎?”
師音眼神左右飄忽:“還好。”
“你的臉……”
靈九兒一句話沒說完,兩人身旁突然閃現出一道身影,是織夢。
她不巧正麵對著那兩隻握在一起的手,心裏“咯噔”一聲,直覺不妙,於是二話不說,立馬哪裏來的滾回哪裏去,掐個訣一溜煙跑了。
“方才那可是織夢神君?”靈九兒沒看太清。
化出的那團白光早在交談間滅了,四周一片朦朦朧朧,師音也沒看太清,他回道:“好像……是的。”
兩人一問一答之後,頭頂的神識圈突然同時亮了起來。
織夢傳音道:“抱歉,飯後消食,誤入蓮園,打擾了。”
靈九兒伸手碰碰自己的小圈,這才順勢鬆開牽住師音的手,回道:“不打擾不打擾,織夢神君這招閃現用得好生精妙呀,來去如疾風,有空能教教我嗎?”
剛跑回自家神殿的織夢原地幹笑兩聲,客氣道:“九尊主若想學,隨時都可以。”
說完,她又單獨給師音傳音道:“恭喜帝尊,不負眾望,進展神速。”
帝尊回:“織夢誤會了……並無進展的。”
“嗬嗬。”我信你個鬼。
織夢繼續回兩聲幹笑,熄了圈兒,重新找了個清靜地消食去了。
見師音頭頂的小圈迅速閃了兩下,靈九兒心中好奇,湊過去問:“可是織夢在同你說話,說了什麽?”
師音一愣,彎唇淺笑,回道:“客套罷了。時日不早,小九姑娘早些回殿歇息,明日徑直到蓮園尋我即可。”
“好,師師也早些歇息,明日見。”
靈九兒並沒多想,行完拜別禮後轉身走了。
近日,虛吾大殿平時負責蓮園環境養護的幾位宮娥總是摸黑當值,隻因帝尊下令,要她們在天亮之前把清掃事務完成,天亮之後不許再出現,於是個個都撐著眼皮,深更半夜遊**在蓮園的各個角落。
而白日裏,大殿中當值的神官時不時會看見帝尊同一個女子盤腿坐在地上,手中慢悠悠剝著蓮子,臉上總是掛著一抹微笑。
更令眾神官覺得畫風清奇的是,平日裏雖從不端帝尊架子,卻也一派清雅貴氣的帝尊本尊,竟會趁那女子不注意,一手挽廣袖,一手迅速從身旁花壇中抓起一把泥土,撒在宮娥們半夜清掃幹淨的地上,隨後假裝不經意發現一般,驚呼道:“啊,這裏,小九姑娘快過來,掃完這裏,我們便去剝蓮子吧。”
每每這時,靈九兒就會提著掃帚小跑過去,把泥土重新掃進花壇中,隨後開啟兩人每日剝蓮子的歡樂時光。
那段時間,靈九兒一度認為,虛吾大殿總歸是虛吾大殿,大概是神官們綜合素質較高,所以蓮園才日日這麽幹淨,她還在心中暗戳戳地想,如何求織夢把自己調來蓮園掃地灑水,過上日賺鬥金的舒服日子。
蓮子一剝就剝了半月,一池子蓮蓬隻剩幾株尚且青綠不熟的直立在荷葉間,靈九兒數著功德袋中的數萬功德,頓時覺得心情愉悅,可隻要想起被扣在中天庭的彩燈,她一下子就高興不起來了,畢竟這幾萬功德離欠的一千三百萬,差的不止一星半點。
見她一會兒喜上眉梢,一會兒捏著功德袋沉思,師音將剝下的蓮子放入袋中紮好口,規整衣衫後,輕聲問道:“小九姑娘近日辛苦,池中餘下的蓮蓬還需再長兩日才能摘,眼下無事,你可想去看看上清天的人間煙火?”
來天上這麽些時日,靈九兒還從沒聽說過這個新鮮詞。從古至今,天界和凡界各有各的地盤,各有各的生存法則,煙火氣息似乎也隻存在於人間凡土上。
因此,靈九兒皺皺眉頭,疑惑道:“上清天何來人間,何來煙火啊?”
“有需有求,自然就有了,”師音語氣輕緩無波,“再往深了說,心之所向,順向而生。”
靈九兒一怔,突然感覺麵前的人有些不同往常,雖說臉上還是一副彎唇淺笑的模樣,可在那不緊不慢的語氣之下,她似乎還抓到了一絲其他東西。
當然,這全憑直覺,畢竟師音所答的話,靈九兒雖每個字都認識,卻完全沒悟明白。
不過明不明白是另一回事,這麽新鮮的地方,當然要去探個究竟。於是,靈九兒也學師音的樣子,上下拍拍衣裙,暫時把彩燈的事放下,展顏道:“走走走,去看看。”
師音攔下她,道:“小九姑娘不急,我們……換個模樣再去。”
“為何呀?”
“去那裏的,都不會以真身示人的,”師音說著便捏個訣,把自己變成個青衫束腰的小少年,“你也變一個。”
靈九兒瞅瞅眼前這個看起來稍顯青澀的少年郎,仿著他的樣子幻了個差不多年紀的女娃出來,頭上還頂著兩個小發髻。
“這樣可以吧?”她問。
師音思忖片刻,道:“或許……可以再換一個。”
靈九兒並未多想,重新捏了個訣,也變成一個少年郎,黑發玉冠,眼睛亮閃閃的,如星辰一般看著他:“這個呢?”
對於漫天仙神來說,變幻模樣是極其簡單的一項術法,外貌神形皆可變,不過有一點是怎麽都變不了的,那就是眼睛裏裝著的東西,怎麽變都對它毫無影響。
拿師音來說,他雖然從廣袖華服的男子模樣幻成了一個束腰裹袖的少年郎,可眉眼之間那股泰然和氣依舊掛在青澀的麵孔之上,而靈九兒呢,換了兩副麵孔身形,那雙圓溜溜、亮閃閃的眼睛還是絲毫未變。
暫且就這樣吧,雖模樣依舊蓋不住那股子靈秀動人的女子相,不過總歸是個男兒身,沒那麽招人眼。師音點點頭,道:“甚好,小九姑娘同我走吧。”
師音捎上她,不過轉眼間,便落在一處大殿外,四周仙雲繚繞,有三兩個神官從殿內抱著半人高的文書出來,路過他們身旁時,連眼皮都懶得掀起。
“這是哪裏呀?”靈九兒說著就要往殿門口走。
“等一下,”師音拉住她,“小九姑娘,走這邊。”
靈九兒有些不明所以,不過還是掉轉頭跟在師音身後,往右側的小道走過去。
這處宮殿不同虛吾大殿那般雕欄玉砌,甚至在她見過的所有宮殿中,這是最不起眼的一處,裝潢簡易,暗色的琉璃磚瓦,和整個上清天金碧輝映的風格截然不同。
完全走入小道之前,靈九兒還特意回頭,抬眼看了一下大殿門頭,上麵方方正正三個大字:
靈文司。
走出小道,大殿的正後方是一處院子,什麽裝潢都沒有,隻有院中央修了個四方的涼亭,涼亭下擺著一套金黃色的桌椅,桌椅前掛著一條橫幅,上麵寫著:通幣兌換,答疑解惑,請有序排隊。
而此時椅子上正坐著一個紫服官帽的男神官,他麵前圍著十來個仙友,你一言我一語都在爭相詢問什麽,大家似乎隻看了前兩句,選擇性忽略了後一句。
那男神官把手裏的算盤往桌上一拍,擰著眉毛,喝道:“都給我往後,排好隊,有問題一個一個問,你們這樣把話說成一堆,我誰的都聽不清!”
這一聲喝完,之前圍成一圈的仙友都立馬抽身出來,往後排成一隊。
站在最前麵的是個書生模樣的仙官,他挽著袖口問道:“叨擾了。小生剛飛升不久,初到天界,今日來,是想問問神官,今年天上人間的通貨日是定在何時啊?”
男神官瞥他一眼,回道:“每月十五,屆時請早來,若不趕早,就趕晚。”
“好好,謝過紫書神官。”
書生躬身退了,後麵一位書童模樣的接上,道:“神官,我家尊上派我來問問,此前送往天上人間的貨物,總是上架不了,是何原因?”
紫書往桌下抽出一份文書遞給小書童:“把這份鋪貨流程好好再讀一遍。貨物無法上架的原因有二,貨品不合格,抑或是貨品沒有提前通報靈文司。”
小書童道謝後也轉身走了,等下一位想上前詢問時,方才張口,突然一道身影閃現在他麵前,嚇得他手上一抖,指間的折扇順著衣擺滑落在地。
來人一現身,周邊的氣息似乎都微微晃動了三分,也驚得後麵一排仙友連退了兩步。
那人二話不說,明明一副清朗的男子模樣,卻硬生生喊出武將的氣勢來:“天上人間求醉三日,需要換多少通幣?”
這**裸的插隊行為,後麵一排的仙友卻無人敢言,皆縮手觀望著。
紫書也不管他插沒插隊,抬頭瞥一眼,拿起算盤邊敲邊用官腔回道:“按街上最貴的花萼酒樓來算,三日三夜的酒錢,最少需兩萬幣,折算仙家功德八萬九千。”
“給我換十萬功德。”
咦,看來是個不缺錢的主兒。
那一排仙友麵麵相覷,等那人換完通幣,消失在視線範圍時,才有個別仙官出言詢問:“這是誰啊?”
“不知,未現真身,不過瞧這樣子,也該是個有名有麵兒的一方武將。”
“哎,你們說,會不會是前幾日約戰青武陽神君,卻最終慘敗的那位北……”
“噓……仙友話留三分。”
被打斷的那位立刻閉了嘴。
方才在那人落地,氣息湧來之前,師音便把靈九兒往身後一攬,那氣息猶如清風,輕輕吹起他肩頭的幾縷烏絲,掃在靈九兒的臉上,她撓了撓,從他身後探出腦袋瞧著那邊的情形。
聽到此處,師音回身看著她道:“勞小九姑娘在這兒等我一會兒,很快。”
他說著就往亭子走去,徑直走到小桌前,站定。
後麵一排仙友頓時發起一陣眼神交流。
——這又是誰?
——今日可真是出門未看皇曆,又來一插隊的。
——瞅這模樣,挺和氣啊,要不同他說說,往後去排隊?
——可行,你說。
得到眼神示意的那位仙友看著師音,輕聲道:“這位仙友,方才那位是武將,行為稍顯粗俗些,可這並不代表天界都是這等風氣,該排的隊,還是要排的。”
他揮手指向隊伍的最後方,示意師音往後走,一副全然遺忘自己不久前包圍紫書神君時的模樣。
不想,師音卻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把折扇,遞給排在第一位的仙友,道:“仙友的扇子掉了。”
那位接過扇子,立馬躬身道:“謝過謝過。”
隨後,師音朝方才說話的那位仙友微微傾身,道:“仙友誤會了,我這就去後麵排。”
方才眼神交流的那幾位仙友莫名有些難堪,誤會了別人的好意,難免有些掛不住麵子。於是,幾位又一頓眼神交流,方才說話那位開口道:“是我心急,曲解了仙友好意,我瞧那邊似乎還有位小公子在等,不如仙友就排第二位吧,莫讓小公子等久了。”
“如此……”師音微微一笑,“便謝過眾位仙友了。”
話至此處,個別心裏明鏡一般的仙家不得不在心裏感歎道:插隊插得有理有據,還不激起半分怨語,這位仙友道行深也,深也……
眼瞧後麵幾位仙友都沒什麽異議,剛剛接過折扇的那位匆忙問了兩句,退了。
師音順位上去,道:“有勞紫書神官替我換十萬功德。”
身後眾仙一聽,呼吸一滯,這又是哪個宮的啊!逛個街隨隨便便就換走尋常神官幾月的酬勞。
紫書抬頭看他一眼,沒說話,隨後低頭在折子上寫好兌換記錄,遞給他回執掌印。
每一位來換通幣的仙神都必須以真身掌印回執,以此為證,以便靈文司的當值神官們好在各宮頭上記賬。不過既然大家都化了假身,這種記錄當然隻有靈文司掌事官才能看到,比如紫書神官。
紫書神官接過回執完的折子,心裏頓時“咯噔”一聲,連忙起身,看著眼前人道:“帝……”
師音原本已經收回的手又伸出去,按在折子上方,輕輕用力,打斷了紫書的話頭。
紫書這才回過神,微微傾身作禮後,重新坐了回去。
見師音從小亭子裏走過來,靈九兒往前兩步迎上去,問道:“師師可也是去換了那個什麽通幣?”
“嗯啊,我們走吧。”
說著,他便拉上靈九兒往回走。隻是沒走兩步,兩人的身影就一同消失在小院中了。
靈九兒隻覺得自己眨了下眼,再睜眼時,他們已經置身於一條長不見頭的街道中,兩邊皆是商鋪,商鋪門口還蹲著零散幾個小販,麵前擺著布袋叫賣。
“這就是剛剛那些仙友口中所說的天上人間嗎?”靈九兒覺得新奇極了,語調都不自覺揚高了許多。
師音看著她喜上眉梢的模樣,輕聲解釋道:“對,這裏是帝尊用靈力設的一套陣法,除了貨物和人,其他你所見到的街道和商鋪都是虛幻的,當然,吃食一類也屬貨物,屬真。”
靈九兒一邊左看右看,一邊疑惑道:“我記得天書神官給我看的《六界錄》上說道,凡間才有市集買賣,有一日餐食,有灶台炊煙,天界都是飛升的仙和神,不做交易,不入凡食啊。”
“天界中大多的仙神,飛升前皆為凡人。”師音跟在她身後,邊走邊解惑,“在一個清冷的地方待上數萬年,難免也想偷半日浮生,不現真身,不付真情,誰也不認識誰,逛逛也好,尋個酒樓小坐片刻也罷,都隻不過偷閑作樂而已。”
原來如此。
靈九兒此時才明白師音之前那句“心之所向,順向而生”是何意思,簡單點說,不過是心中有所求,自然而然就出現了這麽一個立在天界中的虛無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