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裏隻夠我一個人睡

去到道觀裏,靈九兒四處轉悠了一圈,這是座青磚灰瓦的小院子,主殿是供奉神明的,兩邊是偏殿,攏共兩間能住的屋子,其中一間還因為年久失修,牆體垮了大半,四處漏風。

此時日頭已經偏西了,小妖怪們都忙著收最後一波甜瓜,將人送到道觀後,都下地幹活去了,獨留靈九兒和齊八角,一仙一人,四處晃悠。

說是晃悠,也就靈九兒獨自在晃悠,齊八角挽起寬大的道袍袖子,正四處敲敲打打,多番查看。

末了,他理理衣袖站在靈九兒身旁,道:“這觀太久未打整了,南邊的屋子塌了一半,一時住不了人。”

“是啊,”靈九兒假裝不經意地提道,“就一間屋子能睡。”

聞言,齊八角扭頭過來,一雙眼睛柔柔地看著她道:“姑娘若是不介意……”

靈九兒心裏一個“咯噔”,連忙打斷道:“介意,當然介意了,這個……這個我還是非常介意的。”

“啊,抱歉。”他傾身致意,“我險些忘了,姑娘是天上來的仙家,曆經飛升,定然也是道家信士,就算如今主殿並無供奉,也斷不能容忍我一介凡人與將來要供的神明共枕一室,是我唐突了。那今夜便擾姑娘一夜,我們一起睡在北屋吧。”

啥?

你都要和我睡一屋了,我還會介意你和我將來的神像睡一屋?

靈九兒想了想道:“不是,八角兄,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等她話說完,齊八角抽身而去,徑直去了北屋,邊走邊自語道:“北邊晚上必然會冷,得去撿些幹柴,燃個火才好……”

說著,人就從北屋晃了一圈出來,又徑直走出了院門,背影漸漸消失在落日黃昏之中。

見狀,靈九兒呆站在原地,啞了半晌。

晚間,齊八角在院子裏燃起火,待火焰滅了之後,他找了個火盆,將燃得通紅的木炭放進火盆端進屋裏。

靈九兒正盤腿坐在床鋪上,手裏捧著那本綠皮書瞧得仔細,見他推門進來,手上動作一滯,隨後假意鬆動筋骨,兩腿一伸,暗戳戳地示意床小,隻夠她一人睡。

哪知那齊八角將火盆放在床邊後,竟兩腿一抬,爬上了床。

靈九兒瞬間將手裏的書一扔,磕磕巴巴道:“你你……你幹什麽?這床隻能睡一人。”

齊八角正俯跪在**,聞言,他動作一頓,緩緩扭頭道:“姑娘誤會了,我拿些被褥,去地上睡。”說著,他抬開**的一塊麵板,從床下的儲物箱子裏抱出兩床褥子來。

靈九兒頓時噎住了,灰溜溜地縮到一旁,重新拾起綠皮書,將臉擋得嚴嚴實實。

一旁,齊八角手腳利落地鋪起床來,邊鋪邊平心靜氣道:“姑娘盡管放心,雖同處一室,不過姑娘乃是天上的仙子,誰也不敢垂涎。況且我早已歸了道家,整日鑽研道法,清心寡欲,女兒家在我眼中,如同存世的百靈鳥,貌美聲甜,不過可愛罷了,絕不會生出別的心思。”

“那……那就好。”靈九兒隨口應了一聲。

此時,織夢正在自己的床榻上睡得香甜,陡然頭頂上的小圈猛閃了一下,冷不丁地將她晃醒。

是凡間那兩個小武官發來的匯報。

“神君,我等暗中在九尊主身邊跟了一日,並無大事,不過一群小妖鬧事,被九尊主獨自出手擺平了,現下凡塵入夜,她同一男子入了屋,準備歇了。”

什麽?同男子共處一室,還準備歇了?

織夢心中很是震驚,她猛地起身,急匆匆地給師音傳了話:“帝尊,大事不好了!大晚上的不是我要打攪你入定,是九尊主去了凡塵,僅僅一日便被一男子誘騙,現下都共處一室,馬上要歇了!

“帝尊給個明令來,我立馬下凡,將那男子一頓暴打,打到他哭爹喊娘。帝尊、帝尊……帝尊,你說話呀!”

半晌得不到回應,織夢穿衣下榻,急得滿屋打轉。

那可是他們虛吾大殿未來的帝後,區區一介凡人竟也敢對九尊主覬覦,這帝尊好不容易等來的姻緣,若叫一個凡人給耽誤了,看她不將此人給大卸八塊!

織夢冷靜了片刻,正決定私自下凡去插手此事時,神識圈裏幽幽傳來自家帝尊的兩字回應:“是我。”

齊八角本是在鋪床,陡然腦中一陣叫嚷,刺得他腦仁兒疼,緩了好一會兒,他才趕緊傳出去兩字,先將織夢給穩住。

沒錯,凡間道士齊八角,便是那上清天下凡曆劫,集赤子心血的玉清帝尊本尊沒跑了。

師音本也沒想到會在凡間遇到靈九兒,他這一世的爹娘是個坊間平民,但因祖上傳下來的良田過多,吃穿不愁,整日沉迷於美食研究,倒從不過問他是出家還是入道,所以他才能安安心心地跑來山上,打算在道觀裏清修。

哪想竟讓這群妖怪給綁了,不過他也能看開,不及弱冠,英年早逝,又不妨礙他取心血去贖罪,早死早解脫,還能早日見到小九姑娘。

被綁的那一路上,他碎碎念了許多句:“各位妖兄,你們要吃我,我是沒有半分意見的,我不求全屍,隻求個痛快,這下刀之前啊,勞煩各位順手將我打暈,最好能一刀致命,少些苦楚……”

那隻小鹿妖在旁邊聽了,一路上咯咯笑個不停。

後來,半山腰上撞見靈九兒,她現出真身將他給救了,一直折騰到了現在,他都沒來得及和織夢通口氣。

師音將床鋪打整好,這才繼續傳音道:“織夢啊,同小九姑娘在屋裏的男人是我,你別著急,這事我一時說不清楚,回來再與你細說。隻是早前我就告誡過你,遇事不可焦躁,你看靈文,他從不會張口閉口就要打人,咱們是天神,脾性該收斂還是得收斂一些的。”

織夢目瞪口呆。

高手,這是高手。

悄無聲息、不知不覺、一聲不吭地就把大事給辦了,果真收斂。

織夢自丹田處深深壓出一口氣來,和藹回道:“是,謹記帝尊教誨。”

末了,她踱步到桌前,思慮了片刻,又傳音道:“既然如今有帝尊您親自陪在九尊主身邊,那派下凡的兩個小武官,我是不是可以叫他們回來了?”

織夢心想,日日有兩個隱了身的神官跟在身旁,難免會不自在,哪知那邊默了半晌,緩緩道:“武官……暫且先留著吧,借都借了,不用反倒可惜,如今我凡人之軀,就算小九姑娘不用保護,留下來照看照看我,也是可以的。”

雖說活了七萬年,早已經看開了生死,可真到要死的時候,比方說白日裏被那些小妖怪給綁了,什麽熬湯、清蒸、紅燒,聽了難免會慌,畢竟這肉胎凡體,怕疼是真的。

另一頭的織夢還以為是自己慌神過頭,聽錯了,特意施了個小法術,將傳音化成文字來細看了一番,這才確信了心中所想。

原來他們這位帝尊,竟也會怕死。

當晚,靈九兒捧著綠皮書專心鑽研如何在道觀裏供奉一位天官的神像,無奈書中那些口令、術法實在複雜,這鑽研著鑽研著,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

師音同織夢結束傳音後,便一直在收拾出來的床鋪上打坐,直到身後傳出淺薄均勻的呼吸聲,他才睜開眼回身,見**的人睡得安穩,這才起身去幫她蓋上被褥,再順手壓了壓邊角。

師音的睡眠向來很淺,在天界也是如此,半夜,屋裏的火已經完全滅了,四周漆黑一片。突然,一聲輕微的響動將他驚醒,還不等他有所動作,身邊的被褥子便被掀開一個小口,軟乎乎的小人兒鑽著鑽著,竟鑽到了他懷裏,探進來的那隻手,涼得如同覆了一層冰霜。

想來應該是靈九兒睡夢中踢開了被子,冷得四處摸索,掉下了床。

師音將那隻小手攥在手心裏,將她整個人往懷裏拉近了幾分,如此,一夜好眠。

可怕的是第二日,從靈九兒睜眼開始,胸膛、鎖骨、喉結、下頜……

一路往上看去,入眼的是齊八角那張俊生生的臉蛋,靈九兒下意識小手一抖,竟發現根本抖不起來,再低頭一看,手還被人緊緊攥著。

我的天,這個人麵獸心的登徒子。

靈九兒實在沒忍住,起身便狠狠踹了他一腳:“我去你個臭道士,你清心寡欲個鬼。”

師音有許多年未曾睡得這麽安穩了,本還在睡夢中,卻突然被一句極不悅耳的叫罵聲給驚醒了,隨之感覺到胯間傳來隱隱痛楚,他猛地睜眼,入眼的是掄著拳頭正要捶他的靈九兒。

“姑娘,冷靜,”師音急忙抱著被褥往後縮了縮,“這平白無故的,為何要對我拳腳相加?”

靈九兒氣衝衝地收回拳頭,道:“你趁我睡著,竟敢爬上我的床,我看你是活不長了,今日我便要你嚐嚐我家小答應的厲害!”說著,她就要去兜裏掏勺子。

師音暗自扶額,連忙阻止道:“姑娘,先別亮武器,你且看清楚,此時你我都在地上,何來爬床一說?”

地上?

經他一提醒,靈九兒回身一看,床在身後,而她正踩在別人昨日才鋪好的地鋪上。

“是我爬了你的床?”靈九兒雖吃驚,但根本不信,“那不能夠,你……你方才還攥著我的手,一定是你先動手的!”

師音緩過神來,慢慢起身將被褥鋪平整,回道:“姑娘誤會了,的確是你先動的手。”

“不可能!”

“有什麽不可能呢?姑娘看看你的被褥,都踢到床下去了,這半夜寒風肆虐,周身一冷,翻下床來,探個暖和的地方使勁鑽,這也是有可能的。我雖入睡夢,可……”

“好了,”靈九兒突然將他打斷,“你別再說了。”

靈九兒音量突然弱了不少,經人一提醒,她恍惚間竟然真有那麽一丟丟印象,說不準還真就是自己爬了別人的床,這再不打斷話題,她可就要吵不贏了。

“我仙人有大量,不同你計較。”靈九兒小腦袋一抬,輕飄飄道,“昨日那群小妖怪實在可憐,我想了半天,想到一個法子,不光能養活妖,還能將八角兄也一起養活。”

“什麽法子?”

“在這間道觀裏,供奉我的神像。”

師音正掀開**的麵板,打算把疊整齊的被褥放進去,聞言,他假意吃驚道:“供奉……姑娘的神像?”

靈九兒湊近他幾分,補充道:“對啊,我是天女,若觀裏供奉了我,上天必定會降下福澤,庇佑這片山地,隻要土地肥沃了,那地裏的蘿卜能再長三倍,到時候大家還能愁不夠吃嗎?”

師音這回是真吃驚了。

見他臉上這神情不太對勁,靈九兒撲哧一笑,歡快道:“傻了吧,我是騙你的,想要上天的福澤,哪有那麽容易。”

這回,還不等師音有所反應,靈九兒一個轉身,踱著小步細說道:“我們首先將這道觀裏裏外外修繕一番,然後在主殿供奉上我的神像,吸引這十裏八鄉的村民們前來朝拜。不說朝拜時送來的果子糧食多不多,光是奉上的香火錢,都足夠咱們吃香喝辣了。”

另外香火還能化為功德,她作為神官的經濟地位也會往上漲,這簡直就是一石三鳥之計,她可太聰明了。

這話,靈九兒藏在肚子裏沒說出來,獨自暗喜。

到此,師音麵上的神情鬆緩了許多,他緩緩問道:“不知姑娘打算如何吸引村民前來朝拜?這道觀破敗了多年,想要重新熱鬧起來,可並不容易。姑娘的策劃豈不是白費心思。”

“這個我早就想好了。”靈九兒應道,“世人皆有愛美之心,奈何皮相源於父母,不可選擇,這淡斑祛痕、嫩膚美白,我統統都有法子可治。”

靈九兒說完,生怕齊八角不信,以為她在自說大話,於是跑出道觀,將那管事的馬精給拖了回來:“那個,馬……你可有名字呀?”

“有有有,”馬精連忙回道,“我叫馬來,在這兒也待了兩百餘年了,幸得大家夥擁戴,管著些大小雜事。”

靈九兒點點頭:“是這樣的,馬來管事,你能不能……變個人來給我瞧瞧?”

她心想,好歹是修煉成精了,再怎麽低微,這點小法術肯定是會的。

哪知那馬來管事一聽,頓時支支吾吾道:“這個……說了也不怕仙子笑話,如今我這人身馬麵的,還能入眼,若變了人,實在太醜,怕嚇到仙子。”

“無妨無妨,我心中有想法,馬管事盡管變就好,不必多想。”靈九兒擺擺小手,一副什麽世麵都見過的樣子。

聞言,那馬來管事扭捏了片刻,口中默念了一串口令,幻出了人麵。

當真是醜啊,那形如鞋拔子的臉上坑坑窪窪一片,如同嵌滿芝麻的大餅被一顆顆挑去了芝麻的模樣。

師音立在一旁,頓時也被辣了下眼睛,早前便聽聞動物成精,想要修得上好的容貌難如登天,可這也實在太醜了。

靈九兒沒忍住,閉了閉眼,頓了片刻才道:“馬管事,我知道這深山老林裏,有一種樹能生出膠汁,將那汁取來熬濃稠,晾幹之後極有彈性,若製成麵巾,日日佩戴牽拉,能將你的下巴拉回去一些,這樣臉形能好看許多。”

“那膠汁我見過。”馬來頗有疑惑,“不過仙子說的方法,我倒從未聽說,可當真能瘦臉?”

靈九兒肯定道:“能的能的,你且先照我說的試上一段時間,明日你再過來,給我帶些綠豆,若有新鮮牛乳也帶些過來。”

這些話聽起來雖有些雲裏霧裏的,可馬來第二日還是踩著點過來了,還帶了兩捧綠豆,一小罐子鮮牛乳,說是隔壁牛大媽現擠的。

靈九兒很是滿意,她又要了個小石磨,將那兩捧綠豆反複碾壓成細粉狀,最後把綠豆粉和牛乳攪拌成糊狀,薄薄一層抹在了馬來管事那張長臉上。

“馬管事,你今日出去,便叫其他妖怪都幻出人形。”靈九兒邊塗邊道,“不管美醜,一個一個來我這裏候診,有我在這兒,多醜都能給你們磨出個樣來,畢竟以後若這觀裏香火旺了,人來人往,你們一群妖怪總歸是沒地方躲的。”

馬來隻感覺臉上一陣涼爽,還散發著淡淡的奶香,他不敢動,隻好悄悄咽了咽口水,回道:“不瞞仙子,我們這群妖怪是很喜歡化身為人的,奈何變出來實在太醜,自己都看不下去,這才頂著原本的臉麵,若仙子有這神功,我們自然都願意配合。我還有個義弟,那模樣也是奇醜無比,他叫西亞,一會兒我先叫他過來,仙子好有個準備。”

聞言,靈九兒小手一抖,竟還有更醜的。

待送走了馬來,靈九兒全身一鬆,拍拍手衝一旁看了許久的師音道:“八角兄,你就耐心瞧著吧,不出半月,這一山的妖怪都會變好看,到時候他們會成為我最得意的作品,咱們道觀的名聲將由他們散播到山下,不,是方圓百裏內的村民們,不愁沒香火。”

“姑娘的手藝,我自是相信的。”師音立得筆直,淡笑道,“不過既然是要供奉,姑娘能否告知我名號,我好提前打造神像。”

每一位神官都有名號,大多是立過功,受天帝賞封的,不過也有一部分小神官,自己取了名號,享著少數信徒的香火供奉,日子過得十分清貧。

師音自然知道靈九兒沒有名號,所以這才出言提醒,讓她自己去想個名頭來。

不想靈九兒竟根本不在意什麽名號,實誠道:“我在天上沒什麽名號,我見人間的醫書上有記載,多有名醫稱自己為聖手,那就叫我美顏聖手吧。”

師音一愣,問道:“姑娘確定嗎?”

“確定啊。來,給你也糊一點。”

靈九兒專心地將剩下的那些綠豆糊抹在兩隻手上,見還剩下一坨,本著不浪費的原則,便用手扣起來,準備往齊八角臉上抹。

那張臉,五官俊逸,皮膚細膩白皙,這讓還沒完全從馬來那張臉裏走出來的靈九兒,瞬間覺得如沐春風。

這綠豆糊給他用,實屬浪費。

靈九兒盯了他一會兒,訕訕地將手給縮回來了,還是再往自個手上塗一層吧。

晚些時候,那位馬來的義弟風風火火地衝進道觀,一見靈九兒便嘿嘿嘿傻笑開了:“聽我哥哥說,仙子會捏臉,能幫我變好看?”

靈九兒一抬眼,險些將剛入口的清泉給噴了出來。

這兩人若說是親兄弟都沒人敢有意見,一個臉長,一個臉寬,麵前這位修成的妖,兩邊下頜突出,整張臉四四方方的,極為勻稱。

靈九兒緩了口氣,糾正道:“不至於不至於,我不過是施以外物,稍加改善,略作修飾罷了。”

自那日之後,山上的小妖怪們個個都變了人形,那一張張臉上不是坑坑窪窪,便是斑紋滿麵,除了個別幾個眼歪嘴斜的,其餘的靈九兒都一個個開了美顏方子,對症下藥。

其間,師音找了兩個力壯的妖怪來幫忙,花了不到十日,便將南屋坍塌的牆體重新修補好了,而靈九兒則一邊給妖怪們護膚,一邊派他們偽裝成村民,兩兩一隊,每日換著下山,去十裏八鄉走街串巷,混個臉熟。

“這混臉熟的目的,一是要言明身份,你們就說自己是半年前逃難過來的難民,逃到山頂,發現氣候宜居,荒地頗多,便住了下來,全村大概二百餘人。

“二呢,就是要多同村民們駐足交談,讓別人將你們的臉瞧個仔細,今日他們有多嘲笑你們的醜,改日便會有多誠心地來朝拜,這裏就要委屈大家了。

“第三,若有村民問起山頂上吃人的妖,你們就說沒見過,山上風景秀麗,種的甜瓜又大,是個好地方,大家可有聽明白了?”

靈九兒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對底下一堆小妖怪羅列了三點要求,那群妖怪個個探頭探腦的,很是興奮。

如此往複六天後,靈九兒開始轉變戰術,叫之後下山的小妖怪多加了兩句話,就說有相貌俊逸的天人在山頂的道觀裏供奉了一個名叫“美顏聖手”的神女,隻要虔心朝拜,同她祈求美貌,必定能得一個秘方,不出半月,容貌便能脫胎換骨。

那些下山的妖怪每日都按靈九兒的方子敷臉,這皮膚一日一日地變化,任誰都能看得出來。

於是慢慢有村民打探:“山頂?那上頭不是傳聞有吃人的妖怪嘛。”

“哎喲,這種傳聞信不得,這座山啊,就數山頂的風景秀麗,我們村裏種的甜瓜又大又甜,完全就是個好地方,哪裏來的妖怪。”

“你瞧我這臉,前兩日遇見你,這鼻梁上的斑呀,密密麻麻,你今日再瞧,淡了沒?”

“那道觀裏供的神女很是靈驗,個個都有求必應,我這滿臉的坑,全得神女賜的方子,如今臉麵不光平整了,還滑嫩了不少呢!”

計劃就這樣平穩地推進下去,靈九兒倒不著急。

這日,靈九兒蹲在道觀的台階下鬥個野蛐蛐,小鹿妖突然蹦到她身旁,笑吟吟地看著她:“仙女姐姐,你生得真好看。”

靈九兒手上一頓,被妖誇了,她竟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下凡月餘,她胖了許多。

那個小道士齊八角,做得一手好菜,每日太陽照耀山頭,他便會起身去小廚房開灶,起鍋燒油下食材,爆炒清蒸水焯各種素食,雖不見肉,可一些平平無奇的小菜竟都能被他做得極其下飯。靈九兒還十分喜歡他做的那道小蘑菇溜青菜,味道新奇,入口滿齒留香,隻要桌上有那道菜,她一頓能下三碗飯。

這一日一日下來,就以肉眼能見的速度胖了一圈。

靈九兒很早就察覺到自己胖了,於是她每日晚間都會化條仙繩出來,綁著彩燈繞著山半腰快走一圈,一日兩日三日……半月過去,肥碩的彩燈因為缺了靈氣蘊養,整整瘦了一圈,而她……反胖三斤。

心塞,那是沒有時間心塞的。

靈九兒當即便領著一群小妖怪,在道觀旁的一片空地裏挖出一個大坑,挑了無數桶山泉將它灌成了水池,將可憐的彩燈放進去暢快了一番,日日被塞在乾坤袋裏,就算不被迫遛彎,也長不健康。

彩燈有了自己的水池,整日傲如貴婦一般,高昂著頭,慢悠悠地一圈一圈遊**,周圍山地裏耕作的小妖怪都笑它是個監工頭。

沒了彩燈陪著溜達,靈九兒也失去了減肥的興致,所以這才無聊到鬥蛐蛐玩,見那小鹿妖滿臉純真的模樣,靈九兒暗自歎了口氣,岔開話題:“你個小愛哭鬼,別以為誇我,我就不要你交作業。快一個月了,你幻人形的法術還沒學會,小心我敲歪你的鹿角。”

哪知那小妖一點也不怕她假唬,笑嗬嗬道:“仙女姐姐,我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鹿鳴,因為我是這座山頭唱歌最好聽的妖怪。你覺得這個名字好聽嗎?”

“好聽好聽。”正巧靈九兒覺得無聊,於是起身讓開,“來,爬去台階上,給你姐姐唱首歌聽聽。”

這小鹿倒是個大方的小妖怪,蹬著小腿爬上去,齜牙咧嘴地唱開了。

別說,還真是好聽,嫩嫩的小童聲音,頗為悅耳。

那天晚上,屬於靈九兒的神像也打造完工了,是齊八角照著她的模樣一筆一畫臨摹在石塊上,再同幾個會鑿石頭的妖怪一起用鏨子一點一滴鑿出來的。

那神像比靈九兒的個頭大了三倍,雖模樣欠缺了些,可神形還是有個七八分相似的,她在那綠皮書中學了如何同觀中神像立契約,當晚便割了手指,將血契給立下了。

如今神像完工,南邊的院子也早已修繕好了,一山的小妖怪,除了鹿鳴這個年紀尚小的,其餘的都幻了人形,還在靈九兒的妙方下,臉不長了,嘴不歪了,皮膚也不坑坑窪窪了,一群妖怪如今個個有模有樣的。

此時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

至於誰去當這個東風,自然是齊八角了。

“我不去。”師音難得反抗,“姑娘生得好看,為何不自己去?”

靈九兒此時突然想起,自己好像自下凡來,就從沒說過姓名,於是她好言道:“一直忘了說,我在天上名叫靈九兒,咱倆同甘共苦了一月,就別再叫我姑娘了,多生分呀。”

實則這一月來,她隻顧著同甘了,何曾共苦過。

師音卷著道袍蹲在土灶旁刷洗鍋具,他轉了個身,回道:“小九姑娘生得好看,為何不自己去?”

自報姓名來討好也沒用,他隻管重述了一遍。

這聲“小九姑娘”叫得靈九兒怔了半晌,她晃晃腦袋,道:“算了算了,你別這樣叫我,不習慣,你還是同從前一樣喊吧。”

“既知曉了名姓,再喚姑娘就不合禮了,若不習慣,我便叫聲九姑娘吧。”

“隨你。”靈九兒一屁股坐在旁邊的土墩上,“八角兄,你就幫幫我嘛,這一個月以來,那群小妖怪隔三岔五地便下山去刷臉熟,火候已經到了,如今隻要你再去一趟,讓山下的村民們看看咱們道觀的觀主貌若天人,便絕對會有人上來觀看,這一回看二回拜的,香火自然就會旺了,我又沒要你去賣臉,就隻是去晃一圈而已。”

師音很是頭大,他再次複述一遍:“九姑娘去吧,你去才是正主,才是真正的仙女下凡。”

靈九兒小臉一苦,回道:“我不去,我胖了。”

“你不胖。”師音將刷好的大鍋放入灶坑,“你好看,女兒家長肉,是為有福。”

靈九兒一噎,道:“你誇我也沒用,反正你怎麽著都要下去露露臉,你是這裏的觀主,觀裏香火旺了,你也有錢花呀。”

“我不缺錢。”

靈九兒再次被噎,好在她馬上靈機一動,接話道:“你是不缺錢,可你是一名道士呀,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道觀一個人都沒有,就這樣守在這裏,守著我過一輩子吧。”

好家夥,這話一出,問題立馬升華到了精神層麵。

師音最終磨不過靈九兒,答應下山了,可他同時也將靈九兒拉下了水,要去便兩人一道去,誰也別想躲。

靈九兒勉強同意了。

下山那天,她戴了頂巨大鬥笠,扮作觀主的隨身小廝尾隨其後。

嶗山腳下一共有三個村子,其中最大最熱鬧的,當屬太和村,每到村裏趕集的日子,那街上必定人流不斷,這次兩人下山的目的地便是此處。

然而剛剛說了,靈九兒是勉強同意,也就是不完全同意,或者是被迫同意。所以……當兩人前腳剛踏進集市,靈九兒後腳便趁師音不注意,一溜煙跑了。

獨留師音一人走在集市上,承受各家大娘的目光掃射。

“這是位道長?相貌堂堂,可惜了呀。”

“敢問道長何方人氏?可願歸塵,我家小表妹瞧您瞧得眼睛都直了。”

“我家有良田三畝,牲畜十餘頭,還有個待嫁的大姑娘……”

“你可打住吧,張大娘,哪有將自家女兒同土地牲畜一齊介紹的啊。”

今日見了這場麵,師音才驚覺天上的諸位仙神催婚委實含蓄,就算是兮姻也不曾這般聒噪過。

師音背著鬥笠,全程都掛著三分假笑,反複念道:“貧道乃錦州齊家坊人氏,如今受天命福召,特來道觀供奉仙主,今日下山不過采買日常所需,無心婚配,無心婚配的……”

靈九兒悄悄躲在暗處觀察,齊腰的麵紗將她整個人遮得嚴嚴實實,根本無人關注她。

要說師音知不知道靈九兒逃了,那自然是知道的,於是回去的路上,他板著臉,沒同她說一句話。

靈九兒十分忐忑,跟在他身旁想著法的找話說:“八角兄,我方才在集市上看見了個有趣的東西,糖畫,你可喜歡吃甜?”

師音抬手扣了扣手指,不語。

“八角兄,我給小鹿鳴買了一串糖葫蘆,你說他會不會高興到舍不得吃呀?”

師音抬手撓了撓頭皮,不語。

“八角兄,方才集市上有賣小蘑菇的,我順手買了一些,今晚吃小蘑菇溜青菜可好?”

師音吸了吸鼻頭,還是不語。

這一路上,靈九兒將能說的話都說了一遍,沒有得到半分回應,非但沒有回應,還連晚飯也沒能吃上。齊八角一回道觀,便徑直去了南屋,房門一關,與世無爭。

靈九兒自然知道自己理虧,於是思前想後,終於敲了人家的房門。

師音身穿一套白綢的裏衣,披著道袍打開房門,淡淡道:“九姑娘,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

“這個……”靈九兒往前擠了一步,“夜裏冷,進屋說,進屋說。”

師音倒不阻止,任由她擠了進來。

靈九兒進去後四處看了看,師音關上門後一言不發,氣氛瞬時有些尷尬。

半晌,靈九兒才試探道:“八角兄,我有一事想同你談談。”

師音輕吐了兩字:“談吧。”

“你說你,生氣就生氣吧,怎麽還連飯也不做了啊,”靈九兒苦著臉道,“我黃昏時去農地裏繞了一圈,見到個小妖在啃蘿卜,饞得我直流口水。”

“你不是要減肥嗎?”師音反問。

靈九兒反駁道:“這減肥歸減肥,飯還是要吃的嘛。”

師音淡淡瞥了她一眼,沒再往下接話。

靈九兒醞釀了片刻,可憐兮兮道:“八角兄,你就別再生我氣了,今日將你獨自撇下,是我不對,可我也是有苦衷的呀。我是仙女,如今主殿供奉的神像還與我有七八分相似呢,我若出去拋頭露麵,哪還有神秘感,這關係到咱們道觀的香火,你可一定要理解我才好。”

“我理解你,你可有理解過我?”師音將目光罩在她身上,“若今日真來個彪悍的大娘,非要將我拖了去……”

“那不能夠。”靈九兒連連搖頭,“她們要是敢將你拖走,我必定會肩扛八尺巨勺,風風火火地將你搶回來的,你放心。”

“當真?”

“天地良心,絕無虛言。”

“那行,”師音神情一柔,轉身坐到了**,“你回去歇息吧。”

靈九兒跟到他身前,歡喜道:“八角兄原諒我了?”

**的人點點頭,道:“原諒你了,明日一早給你做錦州小麵。”

“我就說,八角兄是個心善的人,定不會惱我太久。”靈九兒滿麵笑意,“你閉上眼睛,我給你一個東西。”

師音見她兩手空空,以為又在耍什麽逗人的小把戲,雖沒當真,可還是閉上了眼睛。

耳中先是聽到窸窸窣窣一陣聲響,隨後原本散開的發被一雙手攏了起來,師音驚道:“九姑娘莫不是要替我冠發?”

“你別睜眼,”靈九兒將他睜開一半的眼簾給蓋了回去,“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細軟的指尖穿插在發絲之中,極其輕緩地一點點將散發綁了起來,隨後師音隻感覺頭頂一重,他大概能猜到是什麽東西了。

又過了一小會兒,靈九兒調整了下束發的位置,完工道:“好了,你睜眼看看。”

師音一睜眼,眼前是靈九兒用法術化出的一麵鏡子,在鏡中他看見自己頭頂上的道冠,色澤純黃,狀如雛蓮。

是一頂做工精巧的太極蓮花冠。

“白天在一家金鋪裏看見這頂道冠,覺得你戴上定會好看,”靈九兒滿意地看著他,“此時看來,我眼光可真不錯,的確是好看。”

師音心中瞬間風起雲湧,有一種自家姑娘長大了,竟知道疼人了般的老淚縱橫感。

緩了半晌,他才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佯裝淡定地吐了四個字:“我很喜歡。”

自打那天下山一趟回來,第二日便有兩個村民提著長香前來祭拜,一開始兩人還在道觀外四處觀望,直到看見師音在觀內打掃庭院,兩人這才放心走了進去。

見有信徒進來,靈九兒別提多高興了。

這些時日她苦練隱身術,如今學有所成,隻待上陣實戰了。

早前靈九兒便和師音排過一遍場,主殿的神像旁擺放了一套桌椅,由師音坐守執筆,靈九兒隱身在殿內,觀察所拜信徒的容貌,做出美顏方案後,告知師音書寫下來,再把妙方交給信徒。

流程堪稱完美。

實施起來也的確完美,不出一炷香便將兩位信徒高高興興地送走了,賺了開觀以來的第一桶香火。

往後幾天,每日都陸陸續續有人登觀,大多是未出閣的姑娘由父母陪同前來,雖有些躲藏,不過放香火錢倒是大方。

她們這些姑娘麵容上的缺點都大同小異,齙牙缺齒,膚色暗黃,眼小鼻塌。說來也奇怪,靈九兒隻要一看到這些麵孔,腦中便會自動浮出對症的美顏妙方,嫩膚的、淡斑的、祛疤的,仿佛腦中原本就長了治療方子似的,明明她都不曾鑽研過這類醫書,隻是以前曾翻閱過兩次《藥煎百理》。

這其中的奧妙,靈九兒沒有時間去深想,因為道觀的香火漸漸地旺了起來,未出半月,山腳下三個村莊皆遍傳山頂道觀供著位仙主,若誠心朝拜,求來的妙方能叫人重獲美貌。

慢慢地,不隻是未出閣的姑娘,連周邊城池中的許多貴家夫人都三天兩頭地往觀裏跑。

那些錢靈九兒自然是用不到的,全都交給了馬來管事下山采買,有了錢,妖怪們再也不用擔心冬日沒有糧食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