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9 她是最珍貴的至寶

“抱歉,沒有誰會拿自己至愛的珍寶做交易。”

12月底,“牡丹亭外人”完美收官。

是夜,Y.U畫廊的各位再一次集合在陸予城公寓的天台上狂歡。

“慶祝老大從我們這小畫廊老板,升級成了大美術館館長!”季小蕾舉杯。

“慶祝‘牡丹亭外人’圓滿收官!”嚴飛附和。

“慶祝何眉和紀庭方破鏡重圓!”紀庭方突然開口。

大家愣了一秒,皆用驚喜的眼神看著兩人。

薑百思看到何眉紅著臉打了紀庭方一下:“會一個成語都不知道怎麽顯擺好了。”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老吳那煙嗓忽然插了進來:“那也慶祝一下你們老板成功拐到了老板娘。”

這一下大家愣的時間長了點。

自回來之後,薑百思和陸予城還來不及跟大家宣布這件事。

薑百思以為大家會很驚訝,結果大家的震驚程度竟然還不如對上一條消息的反應。大家愣怔的原因竟然是因為——

“不是吧,老吳,你才知道我們老板想拐薑薑姐嗎?”

老吳有被冒犯到,明明他才是第一個當麵戳穿陸予城心思的人,現在怎麽反而成了他是最遲鈍的那個了?

“老大對薑薑姐的心思就差**裸地寫在臉上了好嗎?可憐我們員工每天都要辛苦裝瞎。”季小蕾差點聲淚俱下。

“基本上,老大喜歡薑薑姐這件事,除了當事人,所有人都看出來了。”

陸予城眸中含笑,將薑百思輕輕攬住,滿臉得意:“沒錯,對她,我本來就蓄謀已久。”

在眾人的嬉笑聲中,薑百思的臉紅了紅。

“你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在聚會結束眾人離開之後,薑百思如是問。

腳邊,小貓安靜地踱步過來,乖巧地窩在她腳下。

她彎腰輕輕將它抱起,愛憐地親了親它。

陸予城看著她這一串動作,眸中含著溫柔的光:“如果我說,從第一次見麵時我就見色起意了呢?”

薑百思似乎沒想到是這樣的,她愣了愣。而就在她愣怔的工夫,一串泛著銀光的項鏈被人溫柔地戴上了她細長的脖頸,而項鏈的掛墜,不同於其他任何的首飾,而是一枚泛著光芒的鑽戒。

“紀庭方告訴我,送女人的第一份禮物千萬不要是戒指,因為會給人無形的壓力,將人嚇跑。”

薑百思睜圓了眼,心跳忽然快了起來。

他看著她,眸光沉沉:“他告訴我,先愛上的人注定吃虧。但我想告訴你,我願意等,等你對我的愛一點點追趕上我的。等到那個時候,請允許我將它套在你的手上。現在,這隻是一條普通的項鏈。”

胸腔裏一顆心悠悠****的,她不知道自己這是鬆了一口氣,還是因為別的。

從這一晚起,他們終於像是正常的一對情侶開始生活。

他會在她生理期時體貼地為她熬上一鍋小米粥,也會為她到生活超市厚著臉皮去衛生巾專賣架上挑選尺寸。

“你說的是哪個牌子來著?尺寸對了還得注意材質?嗯……好,我記一下……”手長腳長的男人蹲在貨架下,眼神一個一個核對,左手則握著手機,溫柔地說著話。

多麽神奇,這麽一位渾身帶著戾氣的大魔王,竟然也有一天被愛俘虜,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秦斯穎站在幾步之遙,推著購物車,很想牽起一抹笑,但肌肉和神經皆不配合,她笑不出來。

看到陸予城掛了電話依舊在糾結究竟要買哪一款,她輕輕歎了口氣,伸出了手幫他從貨架上挑了一款。

“這安心褲是L型的,薑百思那家夥腰細腿細,選M型的就夠了。”

然後她就看到那個男人轉過臉來,看到她,愣了一下。

她苦笑了一聲:“不好意思,我應該看到你就繞道走的,但實在看你挑來挑去挑花眼了,就幫你一把。”

“謝了。”陸予城揚揚眉。

秦斯穎看著他手上握著的購物清單,笑了一聲:“看起來,你總算是夙願得償,抱得佳人歸了。之前的事,不好意思了。”

陸予城臉上沒什麽情緒:“隻要以後你別想著傷害薑百思,從前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看,不論是開始還是現在,他心裏,始終將她放在第一位。

秦斯穎沒再說什麽,推著車轉身離開了。

陸予城帶著一大袋生理期必需用品回來,薑百思檢查了一下,挑了挑眉:“很不錯嘛,竟然都沒買錯。”

現女友的生理期用品是前女友幫著挑的,這件事陸予城怎麽想怎麽覺得怪怪的,但不說又好像顯得他心虛,於是他斟酌著詞句:“秦斯穎剛好路過,就幫著我挑了一點。”

薑百思的手微微凝滯,隨即展顏笑起來:“怪不得一樣兒都沒買錯,得虧她幫忙了。”

陸予城原本是坦坦****沒有多想的,但看她一副絲毫不在意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點過不去:“你不吃醋?”

“嗯?吃什麽醋?”薑百思抬眸,笑了起來,“你們的事我又不是不清楚,況且我也不是那麽小氣的人嘛。”

再說下去,陸予城覺得自己反倒成了那個小氣的人了。

他歎了一口氣。

算了,來日方長。

看著陸予城忽然擰著眉提了東西去歸置的背影,薑百思愣了愣,他這是突然不高興了?

而陸予城回了房間,拿出那幾張打印在紙上的《戀人要做的一百件事》。其中第四十九條被圈了起來,哄一哄吃醋的女朋友。

他的女朋友不會吃醋,也根本不需要哄。

打電話跟好友聊起來的時候,薑百思不懂,男朋友為什麽翻臉比女朋友還快。

何眉用自己豐富的經驗教訓她:“千萬別在男朋友麵前說你不吃醋,那說明你根本不在乎人家。”

薑百思蹙了蹙眉:“我當然是在乎的啊,可是也不能仗著在乎就為所欲為,要不他現在喜歡我,縱容我,以後要是不喜歡我了,那不就成了作了?”

何眉想了想,好像也有道理。

紀庭方在一邊卻是聽得心驚肉跳:“兩位姑奶奶快結束這話題吧,陸予城要是聽到你這話不得氣死!”

薑百思不解:“為什麽?”

紀庭方扶額歎息:“男人想著是跟你走到底,你倒好,早就做好了半路分道揚鑣的準備,擱你你不生氣?”

薑百思覺得冤枉:“萬事萬物沒有絕對的啊。他現在覺得很喜歡我,不代表會一直這麽喜歡我。他對我真的很好,好得常常讓我覺得無以為報。我不想無理取鬧故意為難他。”

薑百思從小受過的關心和嗬護微末而稀少,所以誰對她好的時候,她真的恨不能掏出一顆心去回報他。

陸予城真的覺得自己沒有辦法了。

他該如何告訴她,愛情當中本就不需要回報。

他不知道該如何讓這個女人相信,他堅信自己可以喜歡她到頭發花白,到進入墳墓。然而她不這麽認為。

她根本不相信他對她的愛。

紀庭方安慰說:“薑百思的生長環境注定了她很難徹底依賴一個人,你想想若是她當初全身心依賴顧衍,一年前事情發生時還不得傷心得去掉半條命啊?”

顧衍……

一聽到這個名字和薑百思擺在一起,陸予城就覺得心裏有刺橫亙,偏偏她倒好,對於他的前女友卻是毫無感覺。

他甚至還沒法發作,因為害怕她會更加退縮。

而薑百思此刻則是鑽進畫室裏,對著滿畫室的畫作不知道在研究什麽。

如果陸予城的心結在他父母的故事上的話,她唯一可以探尋的,便是掩藏在畫家筆下的情意。

陸予城的父親,陸傾,是個充滿才華卻並不算得誌的畫家。藝術欣賞是一門冥冥之中被時代命運所裹挾的學問,往往缺一個機遇,人生際遇便會完全不同。他也曾有滿腹的野心和抱負,因此當韓令遠將機會擺在他麵前,讓他去接近韓禮章的親生女兒韓蘇影,離間他們父女關係時,他雖然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沒有抵抗住**,答應了。

薑百思猜陸傾一定長得很不錯,看陸予城眉眼生得這麽好看,大抵就是承繼於他的父親。所以她能夠理解韓蘇影幾乎沒有什麽障礙地就喜歡上了這個落魄畫家。而後就是如計劃中一樣,因為韓禮章的反對,韓蘇影跟父親絕裂了,決絕地與陸傾離開了故土。

但那之後呢?如果陸傾真的如計劃中一般,他應該拋妻棄子,回來接受韓令遠曾承諾給他的一切,而不是在倫敦陰暗逼仄的地下室畫著廉價的畫,以養活自己嬌弱卻倔強的妻子和自己剛剛出生的兒子。

他的作品,大多是關於自己的妻子。妻子在花園澆花,妻子在燈下縫補衣物,甚至妻子低頭解著圍兜的繩結,都能成為他筆下的題材。

她不相信,這些經年累月的作品,全是虛偽的欺騙。

她輕輕地撫摩過畫布上顏料堆積起粗糙的觸感,突然發現在畫布上極不起眼的一個角落,仿佛隱約寫著幾個字。

薑百思對著光照了良久,發現寫的內容是:致卿卿吾愛。

她眸光微閃,隨即將餘下的畫作全部一張張攤開在地上,去尋找同樣的痕跡。

陸予城半夜起來喝水,無意間看到薑百思房門大開,人卻並不在**。

他心裏一驚,隨後看到屬於她的東西全都安安靜靜待在原來的位置,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反應過來剛才自己在害怕什麽時,他忍不住自嘲地勾了勾唇。

剛才的一瞬,他竟然在害怕薑百思離開。這到底是怎樣一段戀情啊,明明互相都在努力對對方好,為何卻各自都對對方那樣沒有信心?

小貓低聲叫著蹭在陸予城腳邊。他彎腰將小貓抱起來,輕輕撫著它的毛,低聲問:“你薑薑姐姐呢?”

小貓自然是聽不懂人話的,繼續無辜地叫著。

突然,閣樓上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陸予城抱著小貓,朝著閣樓走去。

他推開門,就看到屋內原本堆放著的油畫被整齊地擺在地板上,而薑百思則是趴在地板上,正聚精會神地研究著什麽,認真到甚至都沒察覺他的進來。

小貓輕輕地低叫了一聲,薑百思順著聲音朝陸予城望過來,那一雙眸中波光熠熠,像是倒映著一汪湖泊,此刻那湖泊的波心漾出震**的漣漪。

“陸予城,你錯怪你父親了。”

小貓忽然從陸予城手中跳下去,團子似的滾到薑百思身邊。

陸予城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一般,喃喃地問:“你一晚上就待在這裏?”

她像是急於分享寶貝的孩童一般,將他拉過去,指著畫上隱約的痕跡,眼睛亮晶晶:“你看,每一幅畫上都寫著你父親對你母親的愛,陸予城,他們是相愛的。你父親並沒有辜負你母親!”

12月中旬,天氣已經轉冷。越到深夜,氣溫越低,她隻著一件灰色薄T恤,腳上連拖鞋也沒趿,光腳踩在地板上。她對著這些畫研究了一晚上,隻為了替他尋找這樣的真相。

他的心無限地軟下來,將她的腳包在自己手掌心,果然小腳已凍得發冰。

父親後來一定是愛上了母親的,這一點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他所介懷的,是那難堪的開頭。

但現在,他握著手中這冰冰涼涼的腳丫,突然怨恨起自己的矯情。

管那愛情是怎麽開始的呢!隻要享受愛情結晶之後的每個日夜就好了。

同樣,他為何要在意薑百思對他的感情究竟屬於哪種?隻要她這樣待在他身邊,將他的事放在她的心上,總有一天,她會真正愛上他。

將薑百思和小貓一起包在寬大的睡衣裏,隨後他小心地抱起她,像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珍寶,輕輕地放到**,用手將她的腳焐熱了,才放回被子裏去。

他在她額頭落下一個吻:“晚安。”

在他親過來時薑百思緊閉著眼,睫毛微顫,聽到他說晚安之後才緩緩睜開。

看陸予城安靜地將小貓抱出去,而後為她妥帖地關好門。

薑百思羞得在**滾來滾去,太丟人了!剛剛有一瞬間,她差點以為陸予城要對她做點什麽,因為他的神情是那樣鄭重其事,黢黑深邃的眸中像洶湧澎湃的浪潮。

如果他真的做點什麽,她會怎麽樣?

臉不可抑製地燒了起來,她將頭深深埋進枕被之中。

就在薑百思在**自我深刻反省的時候,陸予城登錄微博,發了一條爆炸性新聞。

@Elton:大家好,我回來了。

配圖,則是他執畫筆在空白的畫布上落下第一筆的畫麵。

這個微博賬號是七年前他申請來和網友互動的,最後一條消息更新在三年前,他宣布封筆的那天。

直到現在,仍舊有零星粉絲不死心來他微博底下哭訴偶像什麽時候回歸。

雖然已經淩晨,但是藝術生們向來是夜貓子居多,很快有人轉發。

“是我眼花了嗎?偶像回歸了!”

“果然愛晚睡的女孩運氣都不會太差。嗚嗚嗚,親眼見證偶像回歸的現場。”

“所以,掛在‘牡丹亭外人’展覽上的那幅畫,果然就是偶像畫的!”

微博話題榜很快被引爆,一時間盤點Elton過往經典作品的有之,抽獎慶祝偶像回歸的有之,討論偶像為何回歸的也有之。

隨後有細心的粉絲發現,Elton的賬號底下,他給自己的簡介之後又加了一句:蕉葉美術館館長。

“什麽情況?蕉葉美術館在哪兒?”

“好像是韓盛集團旗下新落成的美術館。”

“偶像好像是韓盛集團董事長的親外孫!”

“顯微鏡女孩來報,發現Elton就是‘牡丹亭外人’展覽主辦畫廊的老板!”

“嗚嗚嗚,偶像為何那麽優秀!”

韓令遠在辦公室接到Elton複出的消息時,眸中閃過一絲冷銳,果然當初就不該心慈手軟地放過他的。

眼睜睜看著他們將“牡丹亭外人”做得這麽成功,並且又迅速趁著熱度推廣了一把新館的開幕展。

集團裏的股東都是見利而為的老狐狸,看到原本不放在眼裏的小子竟是自帶流量的藝術圈偶像,隻怕都要倒戈。

蕉葉美術館裏,季小蕾眸光閃閃:“成名早就是好啊,在別人眼裏明明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卻沒想到是藝術粉圈裏的遠古偶像!這劇本,小說都不敢這麽寫。”

“怎麽宣布得這麽突然?”薑百思問,昨晚她羞得睡得早了點,今早起來網絡都快爆了。

“因為我想在開幕展的策劃上,奪取一點主動權。”陸予城目光灼灼。

事實證明,這個效果很好,原本對他的提議激烈反對的老家夥們今天紛紛鬆了口。

“什麽主動權?”

陸予城看著薑百思:“任命你為開館展主策展人的主動權。”

薑百思漂亮的眼微微睜大,寫滿不可置信。不光是她,小夥伴們也都驚呆了。要知道,新館落成開館展至關重要,一般來說為穩妥起見,也為了鎮得住場子,都會邀請業內聲名顯赫的老藝術家來做主策展人。現在陸予城直接提了薑百思當主策展人,她幾乎都可以想象反對聲會有多大。

“別人的看法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搞定了。”像是看穿了薑百思在想什麽,陸予城輕輕開口。

麵對自己擅長的領域,薑百思從來不是個縮手縮腳的人。她笑意盈盈地看著陸予城:“那麽,就讓他們見識見識,我們究竟能夠做到幾分。”

陸予城含笑向她伸出手:“那麽,歡迎加入蕉葉美術館,薑策展人。”

薑百思也伸出手,回握住他。

薑百思從來沒有過如此忙碌的策展期,雖然當初策劃“牡丹亭外人”時已經足夠忙碌,但是蕉葉美術館與之相比根本不是一個重量級,要考慮的、要協調的,隻會更多。

因為陸予城母親喜歡芭蕉,所以蕉葉美術館周邊種著299棵芭蕉樹,美術館因而命名“蕉葉”。作為開館展,薑百思決定展覽就以美術館館名為主題。

雖然工作量比從前更大更忙碌,但是薑百思也不得不感慨一下,韓盛集團不愧業內龍頭,資源和預算多到感人,讓在Y.U這個小畫廊“拮據”慣了的薑百思感動得快哭了。

韓盛集團館藏資源豐富,薑百思通過韓盛集團的收藏渠道拿到了很多唐宋以來不同曆史時期及現當代藝術家以“芭蕉”入畫的畫作。

除此之外,薑念容留下的敦煌壁畫複原臨摹圖中,有關於“芭蕉”的題材也不少。敦煌壁畫中,芭蕉樹造型特征明顯,多出現在說法圖中。敦煌盛唐12窟的《維摩詰經變》、中唐112窟的《金剛經變》、第360窟南壁中唐的《青廬圖》、第320窟盛唐的《無量壽經變·未生怨》等壁畫中都有芭蕉的形象。

薑百思看著母親留下來的這些珍貴的畫,回想她曾經在黃沙漫漫的戈壁上,一筆一筆描摹下這些神聖而莊嚴的筆觸。

“在想什麽?”她的神思突然被熟悉的聲音喚回。

薑百思回頭看了陸予城一眼,搖了搖頭,似是自嘲:“我之前那樣滿懷期待地帶著媽媽的畫去到敦煌,以為終於可以讓她的畫掛在了最高級別的展館中,可是結果被撤了回來。不知道媽媽如果知道,是不是會怪我沒用?”

陸予城將她輕輕擁進懷裏,聲音低低,像是輕哄:“怎麽會呢?她隻會以你為傲。我想在她眼中,你是上天送給她最珍貴的禮物。”

薑百思看他一眼:“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會安慰人?”

他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不,我這是推己及人。”

看到薑百思疑惑的神情,他眼尾帶笑:“由我眼中的你,推斷出丈母娘眼中的你。”

薑百思的臉又不可抑製地紅了起來,欲蓋彌彰地將話題扯回了工作上。

“雖然說現在有關芭蕉題材的作品數量已經足夠,但我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麽,少了一件能夠讓整場展覽有別於其他普通展覽的焦點作品。”

陸予城沉思片刻:“我記得……上回在沈闊那裏,見到過一幅芭蕉水墨圖。”

薑百思輕輕“啊”了一聲。她想起來了,沈闊有一幅名叫《未展芭蕉》的水墨仕女圖,畫了一位少女對著窗外的芭蕉懷思,寥寥幾筆,生動有趣,右上角題了唐代詩人錢珝的詩《未展芭蕉》,倒是扣題。最重要的是,《未展芭蕉》首句“冷燭無煙綠蠟幹”便是《紅樓夢》裏元春省親時寶釵提點寶玉將綠玉改做綠蠟的典故出處。

薑百思想著,這個倒是可以入手做點文章,於是拉著陸予城第二次踏入那片老舊的居民區。

卻沒想到,沈闊見了他們倒差點給他們跪下,被陸予城及時拉住了。

“是我沒教導好兒子,給你們惹麻煩了。我夫人還一味地寵他,縱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你們應該讓他吃些苦頭,你們放過了他,真的讓我羞愧難當。”

沈老先生比初見時更顯老態,他一生正直,沒養個好兒子,叫他老來都沒法好好安生度過晚年。思及此,薑百思開口:“如果老先生實在覺得愧疚,那就把《未展芭蕉》這幅圖的展覽權授權給我吧。”

聞言可以幫得上忙,沈闊汙濁的眼神中亮起了幾分神采。當知道薑百思的策展主題為“芭蕉”時,他眼中閃過一絲光,問道:“除了這個,不知道家中祖傳的《雪中芭蕉圖》是否需要?”

薑百思和陸予城眼神一亮:“王維的《雪中芭蕉圖》?”

老先生點點頭又搖搖頭:“隻是宋人摹本罷了。”

“王維的《雪中芭蕉圖》早已失傳,若有這份宋人摹本已屬萬分難得。”薑百思簡直可以說是驚喜萬分。

將《雪中芭蕉圖》帶回蕉葉美術館之後,眾人皆是一副驚歎到失了言語的地步。

自唐朝以來,《雪中芭蕉圖》是中國繪畫史裏爭論最多的一幅畫之一,“一棵芭蕉如何能在大雪裏不死?”這是曆來畫論所爭執的重心。而現在這幅作品的出現,毫無疑問可以點燃正常展覽的熱度。

而薑百思則打算利用這一爭論的重心,設計一出“雪打芭蕉”的景觀。

何眉有點擔憂:“今年是暖冬哎,未必會有雪,這麽早打出這個宣傳是否欠妥?”

薑百思卻是滿臉盈盈笑意,臉上帶著無比生動的狡黠和靈慧。她眨了眨眼:“科技發展到現在,可不是為了讓我們全靠老天臉色生活的。”

眾人恍然大悟,造雪機!

陸予城在一旁,支著手,看著這樣生動的薑百思,滿眼溢滿寵溺。

你看,他的薑主管,隻要回到她擅長的領域,整個人都發著光呢。

季小蕾看不下去了:“老大你快收斂一下你的眼神吧,快讓我酸倒牙了!”

陸予城卻是天生反骨的個性,越是這麽說他越要秀。他一把將薑百思攬到胸前,重重在她臉上親了一下,笑得張揚恣意:“這是獎勵!”

薑百思毫無準備,一張臉漲得通紅。

而眾人則是紛紛以手掩目,說著什麽都沒看到。

這樣的生活,平凡忙碌,卻快樂。

然而偏偏有一些人,要來攪亂你平靜的生活。

事情發生的時候,已經是將近晚上十點鍾。季小蕾打電話來,聲音都急得變了凋。

“薑薑姐,你快看微博熱搜,‘Elton代筆’這個詞條已經衝上了熱搜榜前排!”

薑百思心裏沉了沉,將手裏的杯子放到茶幾上,在沙發上坐下,迅速打開手機。

果然,這個詞條赫然在榜上,詞條的後麵還帶著“新”字標簽,代表這個話題剛剛被帶上了榜單。

她迅速了解了一下前因後果,原本是粉絲為慶賀Elton回歸,為他專門製作了一個過往作品匯總鑒賞帖發到一個著名的藝術交流論壇上,這個帖子現在已經被頂成了高樓,前麵的回複風向一直很正常,粉絲感歎他的畫作畫風細膩、光影夢幻。

最後有一條回複感歎少年天才畫風不可模仿不可複製,而緊接著隔幾層之後,就有人發上了另一組風格跟Elton極其相似的畫作掃描圖,表示這張圖是從一個兩年前的帖子上保存下來的,並寫道:“這張圖跟Elton的畫風也太像了。”

而他所截圖的那個兩年前的帖子,文字內容還在,圖卻因鏈接出錯無法打開。

那個帖子上的文字部分寫著:“這是我外公三十年前收藏的作品,畫風跟Elton有點像,底下的署名叫作‘陸傾’。”

當時那帖子底下還有幾條留言:“據我所知,Elton也姓陸,而Elton的父親也是一名畫家,莫非這個陸傾就是男神的父親?”

“樓上真是偵探!發現了重要線索!”

隨後粉絲集結在底下感歎:“原來男神家學淵源,一家都是大神!”

薑百思翻了一下,整個帖子到此為止評論走向都是正向的。

隨後有一個賬號另外開貼,將Elton和陸傾的畫放在一起比較,指出畫法類似,題材雷同,並且表示,Elton從小在國外長大,為何會對東方神韻描繪得如此靈動?而且Elton拿的還是少年成名的劇本,實在讓人不得不懷疑其中有什麽聯係。父親為兒子代筆,助他變為歐洲畫壇冉冉升起的新星也未可知。

麵對底下有人質疑單靠一張作品說明不了什麽問題,發帖人於是一口氣上傳了近十張兩人的對比作品,從對比結果來看,實在是觸目驚心的雷同。

正當兩方意見僵持的當口,各大藝術自媒體以及營銷賬號紛紛下場,連載報道此事件,末了暗諷所謂的天才少年畫家不過是藝術敗類而已。

隨後這些營銷賬號底下的評論方向漸漸偏向一麵倒,認為Elton十四歲成名,而畫風剛好跟他父親驚人相似,其中必有貓膩。

這些言論中,以始發帖人的總結陳詞轉發最多影響最大。該賬號表示,Elton的畫作多以漢、唐元素為題材,講究以西方技法體現東方神韻,然而Elton從小在國外長大,縱然受他父親的藝術熏陶,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怎麽能做到完美體現這種意蘊?更重要的是,在他父親過世四年之後,這位如日中天的天才少年卻突然宣布封筆,這不得不讓人疑心因為沒有了他父親的代筆,所謂的天才少年已經無法畫出合格的作品。

薑百思越看越心驚,如此短暫的時間之內,各大自媒體及營銷賬號紛紛跟進,而接下來的評論則更加顯得訓練有素,有備而來,甚至還慷慨大方地送了熱搜榜。這一整套流程操作下來,如果說是單純的網友根本不可能做到,這分明就是一場人為的有資本支撐的,並且有預謀有組織的一場戰爭。

突然,客廳頭頂的燈光大亮,薑百思黑暗中適應了手機微弱光芒的眼睛在忽然亮起的燈光之下微微眯了眯。

隨後她就聽到陸予城那熟悉的嘲諷嗓音:“嗬,看來我那個名義上的舅舅,終於按捺不住親自對我出手了。”

如果說,原來韓令遠對陸予城那間小畫廊的打壓,一直是借助劉臣和韓清如的手的話,那麽現在麵對他回到韓盛集團,對韓令遠地位產生的威脅,迫使韓令遠終於親自出手了。

“當務之急是,他發的那些對比畫作是在哪兒找的?”

“我的那些畫很好找,網上基本都有。至於我父親的,原作應該都在韓令遠手裏,他從前是韓令遠手下的簽約畫家。發帖人對畫作圖像經過處理,故意PS成與我如此相似的程度……”

薑百思聽到這話,一個念頭自心頭突起,她偏著頭喃喃思考:“既然如此,那麽現在隻能通過從韓令遠手中的原作入手,我有個想法……”

她不知想到了什麽,說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微不可聞。

陸予城正對她的神態有些奇怪,看到她若有所思的模樣,電光石火之間一個念頭闖進了腦海。

他冷著臉,聲音沉沉:“我不同意!”

見薑百思一臉愕然的模樣,他盯著她的臉,聲音裏滿是警告的意味:“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麽主意,我不許你去找顧衍!”

想法在一瞬間被拆穿,薑百思咬了咬唇:“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這件事情我會想辦法的。”

薑百思有些著急:“現在能有什麽辦法?”

陸予城將那個爆料他代筆的帖子從上往下拉,在最後兩幅對比圖上定住,指給薑百思看。

薑百思隻短暫思考了數秒,立刻心領神會:“這兩幅畫根本沒有公開發表過!所以對方是從哪兒得到的?”

她還在皺眉思考著,抬眼卻看到陸予城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陸予城突然欺身靠近她,眼中帶笑:“看來你從前對我實在很關注,隻看一眼就知道這兩幅畫我並沒有公開發表過。”

薑百思噎了下:“我這隻是職業習慣罷了。”

陸予城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薑百思被看得快要承受不住,瞪了他一眼:“比起這個,你更應該想想你的畫是怎麽泄露出去的,還有誰看過你那些未曾公開發表過的畫……”

說到這裏的時候,薑百思突然停了下來,她微微瞪大了眼,幾乎以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陸予城。在他眼中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後,她幾乎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為什麽會是他?”

陸予城則是微微眯了眯眼睛:“或許從他第一次遇到我們,一切都是被設計好的。隻是實在好樣的,偽裝得這樣厲害。”

比起這個,薑百思更擔心的是……

“如果何眉知道,該有多傷心?”想到好友,薑百思一陣擔憂。

雖然何眉表麵上一直對紀庭方表現得不勝其擾,但薑百思比誰都了解何眉。何眉向來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如果紀庭方連當初所謂的重逢,都不過是他接近Y.U的陰謀一環,那她簡直無法想象何眉知道真相之後會怎麽樣。

薑百思頭疼地揉揉額角:“我得找紀庭方談一談。”

陸予城麵色凝重:“我跟你一起去。”

自紀庭方回國以來,除了賴在何眉的住處,其餘時候他住在酒店的一套長期包房裏。

薑百思和陸予城找上門的時候,已經快晚上十一點半了。

然而紀庭方卻一副穿戴整齊的模樣,甚至在客廳裏還預備了茶水。

陸予城的視線從客廳內擺著的三隻茶杯移到他臉上,輕輕勾一下唇:“看來你早知道我們要來。”

紀庭方的臉上此刻完完全全褪去了那種平時大男孩的青澀靦腆,取而代之的是深不可測的世故老城。他像是渾不在意他們看向他的責備視線,反倒是優哉遊哉地在沙發上坐下,蹺起二郎腿:“從我出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瞞不了多久,二位真是讓我久等。”

薑百思看著紀庭方,這個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的大男孩。不,或許他從來沒有變,她所認識的紀庭方,從頭到尾都隻不過是偽裝的虛假表象而已。

“為什麽?”她問。

紀庭方輕輕舉起茶杯,遙遙向他們一敬:“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父親就是藝華的掌權人,劉畢。而劉臣,算是我二叔。”

腦海中始終想不通的一環終於得到了答案,薑百思苦笑了一聲:“原來你跟他們是一夥的。”

“不,你錯了。”紀庭方看著他們,“我跟劉臣並不是一夥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算是我的敵人,隻不過在這件事上我不得不幫他這麽做……”

就在薑百思理不清他們關係的時候,一旁始終不發一言的陸予城開口了:“傳聞劉畢有一位私生子,一直不被劉家承認。但劉畢向來崇尚叢林法則,藝華的高位自然是能者居之。至於是采用什麽樣的手段為藝華建功立業,那就是看你的本事。”

紀庭方有些欣賞地看著陸予城:“如果我們不是立場不同,我實在是很想交你這個朋友。”

說完,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茶:“這茶不錯,你們不喝?”

薑百思根本無心喝茶:“那你接近阿眉也是為了……”

“我對阿眉不是假的!”自他們進門之後始終波瀾不驚的男人臉上終於浮現幾分別樣的情緒,“或許我剛開始接近她是別有目的,但我是真的愛她。”

陸予城冷笑一聲:“在假麵具之下談愛,這愛又有幾分可信?”

“隻要阿眉永遠不知道這愛是如何開始,我會永遠愛她,她會永遠幸福。”他的臉上帶著偏執的笑意。

薑百思不可思議地看著紀庭方:“你真的是個瘋子。”

薑百思似乎連多看他一眼都不想,直接出了房門。

陸予城慢條斯理地喝完了茶,將杯子放下,全程沒有再說一個字,起身離開。

紀庭方知道,這或許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他想起他們一起並肩作戰的日子,那是他半生灰暗的記憶中少有的亮色回憶。

唯一可惜的是,他們是站在對立麵的敵人,注定當不成他們永遠的夥伴。

隻是……

“小心韓令遠。”紀庭方對著陸予城的背影,這樣說道。

這句話,是他最後一次以朋友的身份說的。

陸予城並沒有回頭,他目視前方:“我知道。”而後,他踱步走出房間,將暗紅色的木門從身後關上。

薑百思在散著薄霧的街頭疾走,她的思緒亂糟糟,短短兩個小時內發生了太多事情,她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辦。

紀庭方的事情,該不該讓何眉知道?

何眉是她最好的朋友,如果任由何眉被那個男人一直蒙騙在鼓裏,她做不到。

可是,她又無比清楚,對於何眉的愛,紀庭方沒有撒謊。如果告訴何眉真相,除了多添困擾,還能有什麽用呢?現在這樣,至少何眉可以快樂無憂地享受愛情。

“如果覺得猶豫,那就不要讓何眉知道。因為一旦知道,他們就再也回不到從前,那會永遠成為一根深刺梗在她心頭。”突然,身後響起陸予城的聲音。

薑百思轉身,月色下,他堅毅的下頜線繃緊,像是對她的忠告。

陸予城看著她,卻忽然毫無理由地笑了起來。

薑百思又氣又怒:“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笑!”

秋夜微涼,陸予城將她拉到懷裏,用風衣將她包裹住。她的臉貼在他胸前,聽到他低沉的聲音透過胸膛的共振鑽入她耳中:“我很高興,至少此時此刻,你滿心想的,都是我。”

薑百思整個人被包裹在他的風衣裏,呼吸間全是他暖暖的氣息。她的心忽然變得很軟,她很想告訴他,何止是此時此刻呢,早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她的心裏已經全部是他。

這注定是個不眠夜,同熱搜負麵帖子奮鬥了大半個夜晚的季小蕾打電話來哭訴:“薑薑姐,對方買水軍太厲害了,我們的聲明完全被淹沒在一片討伐之中……”

接電話時,薑百思正在還沒完全撤展的展廳裏,她站在那幅無名的巨畫前麵,心中洶湧著的,是海浪一般的悸動。她依然能夠回想起少女時代初見Elton的畫時的驚豔,而現在,那個人卻要將那樣不堪的罪名強加在他的頭上。

簡直欺人太甚!

她掛掉季小蕾的電話之後,在黑暗之中又對著手機發了良久的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翻出那個曾被她拉入黑名單的號碼,手指輕點,撥通。

電話很快被接起,在這樣的深夜,幾乎讓人疑心那人仿佛就在等自己這通電話。

事實上,顧衍的確在等。有那麽一瞬間,他既希望薑百思打來,又不希望她打來。

那樣決絕地同自己割裂關係的她,在自己遭遇危機的時候拒絕了他的幫助,卻會為了那個男人,向他低頭求助。

心裏像是忽然焚起一把火,焚毀了最後殘存的理智,顧衍低啞著開口問:“如果我幫了陸予城,你該怎麽回報我呢?”

曾經她的眼裏,滿滿隻有他一個人,他不想去深究那時候她是否隻把自己當成親人看待,他隻是受不了,如今她的眼裏心裏,全部是另外一個男人。

再不做點什麽的話,他就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永遠失去她了。

薑百思聞言,卻像是愣了一下的樣子。她太清楚,當他問出這樣的話,想要得到的答案是什麽。

她的唇微動:“我……”

然而,手機卻被人從身後抽走。

她倏然回頭,看到的卻是陸予城那張如鍋底灰一樣黑的臉。

陸予城的黑眸中沉著晦暗的情緒,他對著電話那頭的人一字一句:“抱歉,沒有誰會拿自己至愛的珍寶做交易。”

說完,他毫不留情地撂了電話。

薑百思知道陸予城生氣了。

陸予城正在氣頭上,講話未免口不擇言。更何況,他在薑百思和顧衍那段少年情誼麵前本就氣短,此時此刻,氣憤、後怕、嫉妒,像小獸一般在他心底撕咬。

薑百思卻覺得他反應過度,委屈道:“你一定要這麽曲解我嗎?我隻是想幫你,更何況顧衍就算提了什麽條件,我也不可能會答應的。我說過,除非你不喜歡我了讓我走,否則我不會先離開你的……”

陸予城聽完這話卻更覺光火:“你要怎麽才能相信我?我怎麽可能會不喜歡你?我一直喜歡你比你喜歡我更多吧?要說會先放棄的人,也隻可能是你不是我吧?”

薑百思也被他的話激得火氣衝頭:“你怎麽就覺得你喜歡我比我喜歡你更多了?你用杯子量過還是尺子量過?”

後來到達爭吵現場的季小蕾一臉蒙:嗯?這吵著架怎麽還撒起狗糧了?

然而吵到氣頭上的兩人絲毫沒反應過來對方話中所含深意,兩個人各自扭頭,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