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8 對她隻能徐徐圖之

“薑百思,你這麽聰明,你別告訴我你看不出來我想幹嗎。”

陸予城接過快遞員遞過來的貓糧時,臉上的表情冷得快要結冰。

他眯了眯眼,眸色染上了深深寒意,拿起電話撥了熟悉的號碼。

薑百思正在地鐵裏,信號斷斷續續:“什麽事?”

他磨了磨後槽牙:“貓糧是你寄的?”

“是啊,合約不是寫了我負責喂養嘛。喏,喂養的食物給你寄來了。”

他似乎是冷冷笑了一聲,但她手機信號太差,聽不真切,倒是聽真切了他咬牙切齒的音調:“你覺得我缺這點買貓糧的錢?”

薑百思:“……”

她看了看自己周圍擁擠的人群,無心再跟他鬥法,放軟了語調:“難道你打算讓我天天跑你那邊去喂貓?快放過我這個每天在公共交通工具裏擠破頭的‘社畜’吧。”

他卻一副沒得商量的語氣:“那不然合約是簽著玩的嗎?”

薑百思覺得頭疼極了,再一次懊悔自己鬼迷了心竅,竟然被忽悠著簽了那份奇怪的合約。

她決定裝作沒聽到,扔下一句“地鐵裏信號太差回頭再說”就掛掉了電話。

陸予城沒想到薑百思竟然直接掛掉了電話,氣得將手裏的貓糧一把扔到了垃圾桶裏。

小貓像一隻糯米團子一般窩在他腳邊,嘴裏咬著之前薑百思留下給小貓當玩具的小玩偶。它毛發都還未長齊,前爪可憐兮兮地還綁著繃帶,但對這個小玩具倒是十分喜愛,走哪兒都叼著玩。

他像是生氣一般指著它的腦袋數落:“那個女人都不管你了,你還拿她的東西當寶貝。”

正好此時手機鈴響,他一看來電顯示,餘怒未消,接起來聲音帶著慣性的火藥味:“幹嗎?”

電話那頭紀庭方遲鈍地沒察覺到他的火氣,反而在火上澆了一把油:“怎麽樣?按我說的先哄得她簽了合同,再借小貓讓她多多過來,進展得怎麽樣了?”

提起這個,他火氣更盛:“不怎麽樣!你提的這破主意我怎麽就信了呢?”

紀庭方也愣了,不免陷入了沉思:“不應該啊。當初何眉就是用這招把我勾到手的,認識沒兩個月就借共同喂養一隻小狗徹底俘虜了我……”

合著這家夥是直接讓自己套用了他的解題方式!

陸予城一陣氣結,這家夥自己就是個半路折戟的敗將,還好意思給他傳授攻略呢?他真是瘋了才會聽紀庭方的。

然而嫉妒使人瘋狂,嫉妒使人蒙蔽心智。

當時他看到薑百思跟顧衍出去久久未回,又聽到了季小蕾的那一番話,正覺得莫名暴躁的時候,紀庭方的一句話讓他似當頭淋下一盆冷水。

他記得紀庭方當時煞有介事地說:“你跟她長期是以公事聯係到一起,這種心理慣性之下肯定是比不過青梅竹馬的情分。你應該換一種策略,讓她在公事之外也習慣有你。”

那時的自己被嫉妒摧毀了理智,才會在這家夥提出這麽不靠譜的策略之後病急亂投醫。

那一頭紀庭方還在苦思冥想給他出謀劃策:“要不換個借口吧,洗澡摔傷了、燒水燙傷了、做菜割傷了,各種前半輩子沒出過的意外都來一遍,博得同情,用一個成語總結來說就叫作哀兵必勝!”

陸予城連對他哀兵必勝這個成語都會用的調侃都懶得說,直接掛掉了電話。

這麽智障的法子,傻子才會用。

掛了電話,他心有不甘,又給薑百思發去一條微信:“你不來的話就等著小貓被餓死吧!”

薑百思已經下了地鐵,剛走到美術館門口便收到了這條威脅信息。

她現在怎麽發現陸予城越來越幼稚了?玩這種小孩的把戲。

她輕嗤了一聲,把手機塞回包裏。

身旁的何眉問道:“怎麽了?”

“陸予城不知道發什麽瘋,貓養在他那兒非得讓我過去給他喂。”她抱怨道。

然而並沒有聽到預想中何眉同仇敵愾的吐槽,她看向身旁的好友,隻見對方輕輕蹙著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何眉托著下巴,隱約覺得這劇情她仿佛在哪裏見過,有著強烈的即視感,但一時又想不出來。

陸予城發了信息十分鍾過去了,手機裏什麽回應也沒有。

他暴躁地丟掉手機,看著小貓一副餓壞了的模樣,起身去廚房準備為小貓切點雞胸肉來。

他自小一個人在國外長大,廚藝自然是不在話下,當然連刀工也很不錯。他又想起了紀庭方那個所謂的“哀兵之策”,嗤笑了一聲,開什麽玩笑,他閉著眼睛切都不可能割傷自己。

他轉頭去看客廳裏的小貓,卻隻見到那小小的一團正在沙發上轉圈圈,沒受傷的那隻前爪不停地扒拉著沙發布麵。他正納罕它這奇怪的動作在幹嗎,腦子裏突然反應過來對貓來說這是剛上完廁所在扒拉土!

這隻貓太小了,他還沒來得及教會它在貓砂裏上廁所!

他一著急,指尖傳來一陣銳痛,接著鮮紅的血珠子便從指尖滴落下來,一滴又一滴,在地板上濺成一朵又一朵觸目驚心的紅暈。

得,這下子不僅割傷了,還割得不淺。

正準備自己找紗布包紮一下,他腦海不知怎的忽然劃過幾分鍾之前正被自己唾棄的智障主意。

原本打算去拿急救箱的手轉了個方向,重新拿起了被自己扔在一旁的手機,撥通那個號碼。

那頭的人接起來還未說話,他就撂下一句話:“為了給貓弄吃的,我手被割傷了,你送我去醫院,破傷風針要及早打才有效的。”

薑百思看著被利落掛斷的電話,愣了一下。

何眉問:“怎麽了?”

薑百思有些著急的樣子:“陸予城的手被割傷了,我得送他去趟醫院。”說完就隨手招了輛出租車走了。

留何眉在原地發呆,怎麽回事,這個劇情,又是莫名熟悉呢。

薑百思趕到的時候,陸予城正跟小貓在對峙。

他左手受了傷,正用右手提溜著小貓在訓話。貓咪自然是聽不懂的,可憐巴巴地叫了幾聲撒嬌。

“你別跟我撒嬌,我就應該餓著你!反正也沒人管你!”他看到薑百思來,連個眼神也沒給她,指桑罵槐。

血跡從廚房一路滴到客廳,到現在手指尖還在往外冒著血珠子,看起來的確割得不淺。

“紗布呢?怎麽不先給傷口止一下血?”她問。

他僵著脖子:“不會。”

實際上他是故意沒包紮的,若是連包紮傷口這點技能都不會,從小孤身在國外長大的他怕是沒法活。隻不過,隻有讓薑百思親眼看到傷口流了多少血,她才會越心虛,那個合約約束效力才越強。

果然,她輕輕歎了一聲,找來碘酒和紗布,處理他的傷口。

她視線專注地落在他的傷口上,她的睫毛鴉羽似的又長又密,窗外的光落進來在她臉頰上投下沉靜的陰影。

心理學上有個理論,人的審美是有傾向的,所以通常來說一個人總會愛上同一類人。

而她,就是長在他的審美傾向上。他不知道到底怎麽才算一見鍾情,但確實無可否認的是,他初見她,大雨滂沱之下他聽見自己的心跳微弱地漏了一拍。

她整個人像一團霧,一個謎,理智和經驗告訴他,這不是一個適合談愛的女人。

所以當他無意間遇到和她長著相似眉眼的秦斯穎時,他看著對方的眼睛失了神。

秦斯穎是個於感情上十分敏感的女人,她迅速察覺了陸予城的失神,並且將時機抓住。他其實一早知道她從韓清如那裏得知了自己的身份,甚至連相遇的戲碼都是巧妙安排,但他懶得拆穿。

她不過想獲取一些資源,而他隻是想驗證一件事,驗證自己對於薑百思說不清道不明的心動,是否僅僅來自於對皮囊審美傾向而產生的一時迷惑。

隨後,他很快發現原來那個心理學理論於他而言隻對了前半句。他的確是有審美傾向的,但他不會為此愛上同一類人。

他悲哀地發現,他僅僅隻是為那一個人動心。

為那一個注定的、無法給予他同等回應的人,動了心。

所以他匆忙地叫停了那段短暫的交往,甚至連牽手都還未發展到的所謂交往。

他忽然想起了紀庭方問他的話,為什麽不直接告訴薑百思他的心意?

那是因為,他幾乎已經可以想到她會給他的答案。

薑百思現在之所以會答應依舊留在Y.U,是因為他和韓令遠之間的私人恩怨,讓他們暫時有了共同的目標。而如果他一旦要跨過這個界限,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離開。

“為什麽讓你過來喂貓你不來?”他盯著她,開口問道。

包紮傷口的動作幾不可察地凝滯了一下,那片鴉羽似的長睫像是被驚動的蝶一般輕輕顫了顫。

她在緊張。

在緊張什麽?

答案不言而喻。

她從來不是一個傻白甜,傻到在一個男人吻了她兩次之後,還傻傻呆呆毫無警覺。

她如受驚的獵物一般,警覺心早就悄無聲息地布下,隻等獵人踏入她的禁地半步,她就會逃得無影無蹤。

所以,三十六計全都沒用,對付她,隻能徐徐圖之。

他輕輕勾起唇,一副輕佻的模樣:“薑百思,你不會以為我對你有什麽想法吧?畢竟我也算是吻過你兩次。”

薑百思的長睫劇烈地顫了顫,像那棲息於花上的蝴蝶隨時可能展翅飛走。

她的唇動了動:“陸予城,我……”

“你少自作多情了。”他嗬嗬笑了起來,有些突兀地打斷了她的回答,“我怎麽會喜歡你,又擰巴又無趣的女人。”

她的神情像是愣了愣,又像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她的臉上帶著茫然,陸予城並不能十分真切地捕捉到她真實的反應。

但好在,她並沒有再說什麽抗拒的話。

受傷的指尖被妥善地包紮好,她站起來,臉上恢複了平時的神態:“我送你去醫院。”

陸予城是第一次看到薑百思開他的車,他坐在副駕上,偏頭看她柔和的側臉,回想起那一日在機場高架上他將她那輛破桑塔納攔下,那個時候他心裏在想什麽呢?

他在想,這個渾身都是謎的女人啊,自己會為她如此動心,完全是情有可原的呀。

思及此,他輕輕勾起一道淺笑。

薑百思莫名:“在笑什麽?”

他的視線落在她熟練地掛擋起步轉方向盤的動作上,由衷地評價:“車技不賴。”

薑百思不置可否:“多謝誇獎。”

“為什麽要裝作不會開車呢?”陸予城問。

這會兒正是早高峰,薑百思的視線專注在路況上,並沒有及時回答他。

就在陸予城以為薑百思不會回答的時候,他聽到她略帶自嘲的聲音:“因為開車的時候,我會忍不住想起手把手教我開車的那個人。”

那個人是誰?

在整個韓家,在她整個少女時期,會有耐心手把手教她的,隻有一個人,顧衍。

陸予城發現自己竟然本能地抗拒這個答案,甚至有些後悔自己主動提起這個話題。車內於是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薑百思的手無意識地握緊了方向盤,她能感覺到陸予城聽到這個答案之後異樣的沉默。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鬼使神差地故意提起這話。

她並不是一個感情遲鈍的人,對於陸予城對她的好感,她其實能夠隱約地感覺得到。

她原本已經打算,一旦他說出口,她就會離開。

隻是薑百思沒想到,他當著她的麵否認了,反而讓她不知該如何自處。

她知道陸予城從一開始就誤會了她和顧衍的關係,而她現在故意提起這話,也或許是潛意識裏有意讓他繼續這樣誤解。

兩人各自懷著心事到了醫院,醫生對傷口做了處理之後,又給陸予城開了一針破傷風。

醫生好像誤解了他們的關係,叮囑薑百思:“這傷口切得有點深啊,讓你男朋友最近先別碰水。”

薑百思愣了愣,下意識地解釋:“他不是我男……”

然而醫生好像沒聽進去,已經叫號讓下一位病人進來了。

薑百思送陸予城到家,幫他把被小貓弄髒的沙發收拾了一下,然後給他燒了點皮蛋粥,讓他坐下吃之後,跟他說:“展覽的事情現在已經步入正軌,這幾天你先在家休息。粥喝完碗放進洗碗機裏洗,我先走了。”

見她就要走,陸予城急了:“你不管我了嗎?”說完發覺自己這話意圖好像太過明顯,欲蓋彌彰地皺眉表示自己的傷口好像更疼了。

薑百思無奈地看著他:“我下了班過來。”

等出了門,薑百思站在門口沉默地發了會兒呆。

好像自從那個吻後,她的心裏就滿是矛盾與掙紮,她似乎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陸予城。她從前總能夠駕輕就熟地找到他們之間相處的平衡點,而最近,她越來越覺得這個平衡點快要支撐不住。

陸予城說他對她沒有興趣,他這麽說了,她就那麽信了。

她都不知道是因為他說的話有說服力,還是因為自己潛意識裏不想打破這種關係。

薑百思到達展館的時候,發現瑞瑞正在她辦公室裏。

她笑著跟小家夥打招呼:“老吳呢?”

瑞瑞眨了眨眼,似乎有些苦惱:“伯伯最近咳嗽厲害,可能感冒了。可他還總是抽煙。”

薑百思想起老吳那離不開手的煙,同他笑了笑:“下次得把他的煙都藏起來。抽煙有害健康,這是小朋友都知道的常識。”

瑞瑞小大人一般點點頭:“對,這是三歲小朋友都知道的常識。”

薑百思被他的語氣逗笑,此時手機裏進來一條消息。

她點開,發現是陸予城發過來的。

“晚上早點回來!”

過了會兒,那邊追加了一條欲蓋彌彰的信息:“回來晚了貓會餓!”

她看著手機,又忍不住低低歎了口氣。

瑞瑞歪著小腦袋看薑百思:“姐姐遇到什麽很糾結的事了嗎?”

薑百思疑惑:“嗯?”

瑞瑞戳戳她的臉:“看你的表情好像是遇到了好難抉擇的事。”

對著十歲小朋友,薑百思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心情:“的確是好難抉擇,突然不知道跟一個人相處該用什麽樣的分寸。”

瑞瑞小朋友的邏輯十分簡單:“那姐姐喜歡那個人嗎?喜歡就靠近一些,不喜歡就遠離一些呀。”

薑百思愣了一下。

她喜歡陸予城嗎?

看著小朋友撲閃撲閃的大眼睛,薑百思覺得自己的措辭都變得艱難起來:“我想我也不算是不喜歡……”

“那就是喜歡呀!”瑞瑞仰著向日葵一樣的小臉蛋,笑著。

唉,她跟個小孩子說這些幹什麽呀?

她在心裏又歎了口氣。

“喜歡一個人就是秘密,我知道好多人的秘密!”瑞瑞掰著手指頭,“你的、小蕾姐姐的,還有……”

此時季小蕾來敲門說有位賴先生在外麵找她,薑百思應了一聲,出去了。

留下瑞瑞接著掰還沒數完的手指:“還有陸叔叔的!”

隻是可惜,薑百思沒能聽到這句。

要見薑百思的賴先生看起來七十歲光景,她並不認識。

賴先生看著薑百思,遲疑著問道:“請問,你母親是薑念容嗎?”

薑百思雖然疑惑他為何提起母親,但還是點了點頭。

賴先生神情大動:“太好了……真的,真的是你……”

“您認識我母親?”

“你就是百思吧?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你母親和敦煌研究院的同仁一起取的。你母親說,俗話說三思而後行,而她來到戈壁度過這一生,雖百思而不悔。”

賴先生看著薑百思,仿佛溯過漫長的時光看到了那個女人:“二十多年前,我與你母親,曾一起在敦煌共事過。她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女人,在戈壁上奉獻了自己的一生。”

薑百思愣住了,她從來沒有聽薑念容提過自己名字的含義。

她原本以為,母親是因為自我放逐而去到那片黃沙漫漫的土地的。她從沒想到過,百思這個名字背後,竟然藏著一生無悔的含義。

就算是受了韓令遠和顧景蘭的抄襲誣陷,那又如何,母親並不是因為認輸而離開,她是為了存在於那片土地上古老藝術最虔誠的朝聖。

母親並不孤獨,二十年後,依然有人記得她。

“恕我冒昧,我這次來,是想請你幫個忙的。”

那位賴先生打斷了薑百思的思緒,向她遞出他的名片。黑色的底麵上印著燙金的字體,寫著一行小小的字:敦煌藝術展主策展人,賴以冠。

見他站起來向自己鞠躬,薑百思趕忙伸手扶住了他:“賴先生千萬不要這樣說。敦煌藝術展推出的每一場展覽都十分具有轟動性,您是我輩的楷模。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不勝榮幸。”

賴以冠說道:“我們這一次策劃了敦煌壁畫複原展,你母親臨摹的壁畫,是十分優秀的作品,我希望你能夠同意,將你母親的作品放到我們的展覽上麵。隻是這個展覽上的作品最後將全部用來義賣,義賣所得的錢將會全部捐獻給西部地區貧困兒童。我知道這個請求很冒昧,畢竟那是你母親留下的遺物。”

看著賴先生真誠的表情,薑百思說道:“不,賴先生時隔二十年仍然能夠想到我母親的畫作,那是對她那麽多年在漫漫黃沙中堅持的肯定。我想我母親若在天有靈的話,一定會同意的。”

賴以冠沒想到薑百思會這麽快同意,一時間情緒激動萬分。他看著她,感慨道:“你跟你母親一樣善良。”

那天下班之後,薑百思回到陸予城的公寓,心情格外好。

陸予城看著她:“幹嗎,撿到錢了?”

薑百思卻難得地沒有跟他對嗆,她看著他,眼睛亮晶晶:“很長一段時間,我很為我的母親不值,她半生漂泊在黃沙漫漫的戈壁之上,個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然而她隻能淪為被黃沙掩蓋的寂寂無名之人,而沽名釣譽之輩反而享盡了鮮花和掌聲。然而,今天我才知道,原來還是有人記住她的,她的奉獻也是被人所看得到的。”

陸予城出神地看著她,他從來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這樣純粹開心的笑容。自從在那個雨夜撿到她,她的開心和快樂都是克製的,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發自肺腑地喜悅。

他輕輕笑著看著她:“賴以冠先生親自來向你求取你母親的畫,在這樣高規格的畫展上展出,可見他是真的十分認可你母親,你母親的付出並不是無人知曉的。”

聽陸予城這樣說,薑百思愣了一下:“這件事你知道了?”

“嚴飛打電話跟我說的。”

“那你剛才為什麽裝不知道在那兒問我?”

“嚴飛跟我說,你從賴先生離開後心情就一直很好,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你。”他頓了頓,看著她,“我也沒見過這樣的你。我想讓你有機會這樣開心地對我說。”

他這樣直直地看著她,薑百思的視線像是承受不住地移開。

看著她匆忙丟下一句“我先去做飯”落荒而逃的身影,陸予城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不著急,來日方長。

作為從小過慣了一個人生活的薑百思來說,廚藝自然不在話下,甚至可以用“精湛”來形容。

因為不光陸予城吃得津津有味讚不絕口,連小貓也被美味饞得跳上了飯桌,兩人都還來不及阻止,小貓已經將一碗湯打翻,陸予城躲避不及,湯汁全潑灑在身上。

他看著埋頭在碗裏吃得正香的始作俑者,神色暴躁,摩拳擦掌。

薑百思在陸予城出手之前將小貓抱到懷裏,生怕晚一秒這隻貓就遭了毒手。她抬頭訕訕地看著他:“它現在還太小,先饒它一次。”

陸予城哼一聲,手指點了點貓咪:“再有下次就把它丟出去!”說完,他站起身準備去浴室擦洗,雖然湯汁美味,但灑在人身體上,黏黏膩膩的極不舒服。

轉身的時候,聽到身後薑百思在教訓小貓咪,故意壓低聲音的假作嚴厲:“下次再這樣不乖,我也救不了你。”

小貓懵懂,蹭她懷裏喵喵地叫著。

薑百思逗弄著小貓,隨後聽到浴室裏陸予城呼喚自己的名字。

她抱著小貓,走到浴室門口,答應道:“怎麽了?”

浴室門被推開,陸予城光著上身,下身纏一條浴巾,露出精瘦的軀體,臉上毫無表情:“醫生說了,我暫時不能碰水。”

薑百思一瞬間沒能明白他的意思,看著他:“所以?”

“所以,你來幫我洗啊。”他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薑百思的臉莫名其妙有點紅:“想都別想!”

陸予城斜斜地倚靠在門框上,臉上帶著輕佻的笑:“我都說了不會對你有什麽想法,你還怕什麽?難道是你對我有什麽想法,怕自己克製不住?”

末了,他還加了一句刻意的稱呼:“嗯,表妹?”

薑百思一聽他叫這個稱呼差點跌了一跤,她怒目瞪著陸予城:“你再這樣叫我,我就跟你翻臉。”

“那所以你可以進來幫我了嗎?”他站在薑百思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浴室的燈光從裏頭漏出來,將他的身影拉長,籠住她的身影。薑百思抱著貓,在這片陰影之中猶豫了十幾秒。

他都已經說得那麽清楚明白了,自己再不答應仿佛顯得自己心虛,她這樣安慰自己。

最後,她咬了咬牙,抱著小貓一起進了浴室。

跟貓一起共浴,是陸予城生平第一遭體驗。

他光著上半身,下半身的浴巾並沒有解掉,而小貓也被薑百思強行讓他抱著趴在他惹眼的腰間。

年僅幾個月的小貓咪十分乖巧,承受了它幾個月貓生不該承受的重任。

但薑百思倒是慶幸有貓咪作為遮掩擋在他腰間,不然,她真的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看。

但饒是如此,幫陸予城衝洗完上半身,薑百思的臉還是紅得像熟透的蝦。

“接……接下來,你……你自己洗吧。”該死,為什麽要結巴?

薑百思簡直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陸予城挑了挑眉:“洗到一半就不幹了?”

薑百思將小貓抱在懷,眼神根本沒往他身上落,隻看著霧蒙蒙一片的鏡子:“上半身洗完了就確保你的手不會濺濕了,接下來你自己小心著點就可以了。”她竭力鎮定地說完。

“可是……”陸予城看著她。

可她根本沒給他說完的機會,抱著小貓逃也似的逃出了浴室。

一定是被水蒸氣熏的,自己的臉才會那麽熱!

徒留浴室內的陸予城喃喃地補充完下半句:“你的衣服全都淋濕了啊……”

幾乎是薑百思剛剛從浴室逃出的那一刻,大門被人從外麵推開,而後是季小蕾那咋咋呼呼的聲音:“老大,我們敲了半天門沒反應,我們直接找了你擱在門口地毯下的備用鑰匙開進……”

隨後她未說完的話音突兀地卡在了喉嚨裏,整個身體僵住在玄關,而跟在她身後的一串人猝不及防她突然刹車一般地停住,一個接一個撞到了前一人的後背。

在薑百思的視線和眾人的視線對上的一瞬間,所有人都像是雕塑一般定在原地。

渾身濕透的單薄襯衣,隱約顯露的姣好曲線,似桃花一般透著粉暈的臉龐,像一汪池水般泛著水光的眼瞳,以及……將關未關的浴室門內隱約的淅瀝瀝的水聲。

季小蕾:我看到了什麽?

嚴飛:我為什麽在這兒?

何眉:不是說陸予城那家夥手指被割傷了?

紀庭方:按我教的方法來果然進展神速!

一幫人精彩萬分的麵部表情已經泄露了他們腦補了怎樣的劇情。

薑百思幾乎是著急得連聲調都變了:“你們聽我說……”

然而根本沒人預備聽她說話。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所有人都掉頭往外走去。

“我突然想起我好像有事來著。”

“啊對,我也突然想起來我也有事。”

“這樣的話我來幫忙吧。”

薑百思根本連阻止都來不及,一幫人跑得比兔子還快,等她追到門外,人早就不見了蹤影。

她幾乎都能想到明天再相見會是怎樣尷尬的局麵。

她簡直欲哭無淚。

而肇事者倒是慢悠悠地終於從浴室出來,對著薑百思問道:“剛才我好像聽到季小蕾他們的聲音了,怎麽,他們走了?”

薑百思氣急:“原來你知道來人了啊?你怎麽不出來解釋一下?”

陸予城擦頭發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隨後勾起一聲戲弄一般的笑:“你確定我出來之後能解釋得清楚?”

聽陸予城這樣說,薑百思的視線落在了他的身體上。**的上身更襯得他的肩平且寬,肌肉的線條流暢地從腹部一路延伸而下,被鬆垮垮係在腰間的浴巾所阻擋,引人無限遐想。

薑百思扶了扶額,如果他這副樣子出來,那幫人的聯想隻怕更加不受控製!

“那現在該怎麽辦?”她一副無限苦惱的模樣。

陸予城其實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麽想,甚至在剛才當他聽到外麵有人時,還特意將浴室的水聲弄得更響更引人遐想。

但看薑百思這樣一副困擾的模樣,他隻能裝模作樣地陪著思考對策:“明天我跟他們解釋解釋?”

“怕就怕我們根本沒有解釋的機會。”薑百思擔憂地歎了口氣。

“明天的事情明天想。比起那個,你現在最好還是先去洗個澡。”陸予城從出來之後,視線就沒法從她身上繞開。

偏偏她還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怎麽了?”

“你全身衣服都濕了。”他言簡意賅。

停了數秒,他又說:“而且,他們會腦補劇情你這一身衣服也是功不可沒……”

薑百思低頭看向自己的衣服,早秋的襯衣單薄,被水濺濕之後裏麵的衣物若隱若現,偏偏她穿的還是白色的襯衣,更顯透明。

她的臉登時熱了起來,她早上為什麽貪圖簡單隨便搭了件白襯衣啊!

她像是兔子一樣跑進了浴室,門被“哐”一下關上,陸予城隻聽到門後傳來她甕聲甕氣的控訴聲:“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他一副無奈至極又無辜至極的模樣:“你之前跑得太快,我根本沒時間跟你講啊。”

如果這地麵不是鋪了地磚,薑百思一定會毫不猶豫徒手在地上刨個坑把自己埋進去的!

真的真的太丟人了!

敦煌藝術展很快就開展了。

賴以冠先生還特地邀請了薑百思和陸予城去參加他們的開幕展。

時隔十二年,薑百思再次回到曾經跟母親生活過的這片土地。

漫漫黃沙,風吹沙走,時間的刻度仿佛都在這片土地上變得緩慢起來。

展覽放在藝博園裏,飛機一落地,他們便被一位姓郭的賴以冠先生的助手接走。

因為薑念容作品的布展順序還需要做最後調整,薑百思被請去展廳做指導,陸予城則表示要四處看看,晃悠著走了。

這麽多年了,母親的畫終於重新回歸到了這片土地之上,並且是放在這樣高規格的博覽會上。

郭助手是剛從蘭州大學博物館學專業畢業的小姑娘,圓圓的臉,很可愛。

她神神秘秘地跟薑百思說:“跟你一起來的,是你男朋友吧?長得真帥氣。”

薑百思連忙擺手。

郭助手一臉不信的樣子:“不用害羞,我懂的。你男朋友對你好好,特地找了戴恩先生打電話給賴老師說了你母親的故事,然後我們賴老師才親自來邀請的……”

那小姑娘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薑百思卻像是什麽都聽不見了。

原來如此。

怪不得她疑惑明明在她的印象中母親並不認識這位賴先生,但看老先生一副言之鑿鑿的模樣,她心頭湧現的半分疑惑被輕而易舉湮滅,取而代之的是歡欣和雀躍。

卻原來,一切都是因為陸予城。

“薑小姐?”郭助手那張圓圓的臉在薑百思的眼前晃,隨後對方又衝著門口招招手,“陸先生,你女朋友在這兒!”

陸予城含著笑,打趣地看著小姑娘:“可別這麽亂拉關係,不然要惹這位小姐不高興的。”

郭助手一臉驚訝:“你們真的不是男女朋友?”

仿佛才意識過來自己鬧了個烏龍,小姑娘捂著嘴,怯生生地退開了。

陸予城還不知道她已經知道了一切,依舊是平常模樣的調笑:“那丫頭比你小不了多少,你看看你自己,可比她老氣橫秋多了。”

沒有收到預料中的回應,他看向她:“怎麽了?”

她心亂如麻。

該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幫她卻不讓她知道?

還是像從前無數次那樣駕輕就熟地當作什麽都不知道,退回到那條安全的分界線之後?

那種心慌的感覺來得毫無來由,就像陸予城在那無數鏡麵反射的鏡像裏吻住她時,她失控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敲擊著她的神經,拉扯著她的理智。

她的心像遙遙飛在天上的風箏,不知道那根線扯斷之後會飛往哪裏。

她的唇動了動。

然而她並沒能說出話來。

就在此時,一幫人擁進了展廳,薑百思轉頭望過去,身體不可抑製地僵在了那裏。

這是她時隔一年之後重新見到顧景蘭。

她就算坐在輪椅上,依舊維持著她精致的容貌。

展覽的主辦方以及賴以冠陪著她一起進來。

顧景蘭看到薑百思,似乎是輕蔑地笑了笑,但那笑轉瞬即逝,隨即她轉頭同賴以冠身邊的官方負責人模樣的人說道:“祝館長會不會嫌我冒昧過來?”

那位祝館長笑道:“哪裏的話,你設的景蘭繪畫慈善基金可是為西部兒童帶來了很多福音。我幾次都想邀請你來,想到你身體不適合舟車勞頓就作罷。”

顧景蘭笑道:“我也是路過,順道過來看看。”她話音一頓,“隻不過……”

祝館長見她話語凝滯,問道:“是這個展覽有什麽問題?”

顧景蘭皺了皺眉頭,指了指被掛在牆麵上的屬於薑念容的敦煌壁畫等比例的臨摹畫:“祝館長可能不知道,這位叫薑念容的畫者,就是當年抄襲我的畫的那個人。在這樣規格的展覽上展出她的作品,恐怕不太合適。”

聽到她這話,祝館長愣了愣,隨後責備地看了賴以冠一眼,似是怪他對作者資格審核沒有做到位。

賴以冠正要說什麽,就聽到一道帶著怒意的喊聲:“顧景蘭,你卑鄙!你明明說過,隻要我認下了抄襲韓清如策展概念的罪名,你就會為我母親澄清的!”

顧景蘭看著薑百思,在眾人麵前,她和藹如一位長者對待一位不懂事的小輩:“現在的小孩子,真是的,抄襲就是客觀存在的事實,怎麽能用來當作什麽交易呢?我也不可能會答應你這樣荒唐的要求。在圈內我的羽毛我是最愛惜的,大家也都知道我,對於抄襲一貫是零容忍的。”

又是這樣,將黑的說成白的,將無辜者潑滿髒汙,再將惡行者洗白成聖人。薑百思覺得渾身發抖,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那個雨夜。

直到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肩頭,她回過頭,看到了陸予城那張好看的臉。

不,或許,還是和那個雨夜有所不同的。

這一次,她的身邊還有一個人在。

陸予城掀起眼皮,嘲諷一般望著顧景蘭:“韓夫人也算是國內有名的女畫家了,應該很清楚每一位畫者的筆觸運用是根深蒂固的,即便畫的不同題材,但筆跡大多改不了。今天正好,祝館長和賴老都是國內書畫鑒定的專家,不如讓他們看看這位薑念容究竟抄襲了你哪裏?”

隨即她一個眼神示意,身旁的助手便將一張紙拿出來在眾人麵前展開。這張紙一看就有些年頭了,薑百思隻看了一眼,身體像是被一記重錘擊中,幾乎要站立不住。

陸予城的手臂收緊,將臉色蒼白的薑百思攬在胸前,他定睛看去,終於看清了那張紙的內容。

那是一份悔過書。

“這是當年薑念容寫給我的悔過書,那裏麵言明了她承認抄襲罪行,發誓從此不會再出現在我的麵前,也不會再涉足當代藝術創作。所以她才來到了敦煌。並不是為了什麽偉大的理由,隻是為了贖罪罷了。”

撒謊!撒謊!她在撒謊!

薑百思渾身都抑製不住地顫抖著,隨後就聽到一直攬著她支撐著她身體的陸予城從鼻腔逸出一絲冷笑:“你該不會認為,就憑這麽一張不知道真假的東西就能蒙混過去吧?”

說完,他伸手將那張紙抽了過來。

那位助手顯然沒料到他敢眾目睽睽之下搶東西,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東西已經被他三兩下撕個稀碎。

“韓夫人,我這個人呢,就比較固執,這種死無對證的東西在我這兒沒什麽效用,我想要看實際一點的,筆跡鑒定,你敢嗎?”他嘴角含笑,睥睨著顧景蘭。

顧景蘭那無懈可擊的笑臉仿佛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她看著陸予城,笑道:“我有什麽不敢的?隻是你撕得了這張紙,撕不掉這抄襲的事實。隻不過事情都過去那麽多年了,我也不想再追著不放。”

陸予城這時候不得不佩服這女人,都到了這地步了,她依舊能占據著道德製高點侃侃而談。

顧景蘭頓了頓,又轉過頭對祝館長說:“敦煌博覽會是規格很高的展會,我相信祝館長心裏有數,啟用有抄襲案底的人的作品,恐怕不太合適吧?”

看到祝館長臉上如預料之中一樣露出了遲疑的神態,她輕輕笑了笑,滿意地離開。

而她離開之後,祝館長則是略帶歉疚地看著薑百思:“不好意思,薑小姐,希望你能理解,因為可能存在輿論風險,我暫時需要撤下你母親的作品。”

陸予城找不到薑百思了。

薑念容的畫被撤下之後,他將她送回酒店休息,他出去給她買吃的。結果一回來,她就不在房間了。

他不知道她會去哪裏。敦煌是她整個少女時代的記憶,而他,從來未曾參與過她過往的人生。他一直以為,他已經十分了解她,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對她的一切,所知甚少,遠遠不夠。

他在敦煌的大街上找了很久。敦煌的天比南方的天要暗得更晚一些,已經七點多了,天光還是亮的。再晚一點,天就要完全暗下去了,而她在哪裏?他卻找不到。

“阿城。”顧衍的聲音意外地也帶著同樣的急切,“是不是薑百思出事了?”

看起來今天發生的一切,顧衍已經知道了。

“她不見了。”

“我人已經到敦煌了,馬上過來。”幸而顧衍對顧景蘭還是足夠了解,在她動身來這邊的時候,就計劃好乘坐下一班飛機趕來。

陸予城愣了一下,他沒想到顧衍竟然親自跑了過來。

“你知道她會去哪裏嗎?”

顧衍在那頭頓了頓,似乎是在思索。

“她可能會去兩個地方,一個是她母親曾經的工作室,還有一個是她們曾經住過的住處。我們分頭去找。”

因為陸予城對當地地形不熟,他去了相對比較好找的工作室。現在那裏已經改成了博物館的一部分,他在那裏並沒有找到薑百思。

他打電話給顧衍,電話響了很久,並沒有人接。

如果顧衍沒找到人,一定會聯係自己。

而現在,很明顯……

暮色四合,月亮已經漸漸地爬了上來,戈壁上的天似乎顯得更高一些,月光亮堂地灑下來,他站在那水銀一般的月色底下,突然暴躁地踢了路邊的石頭一腳。

顧衍的確找到了薑百思。

她安靜地窩在十幾年前她和她母親住過的地方,這幢老舊的居民樓也即將要被拆掉,成為滾滾曆史洪流中逝去的符號。

她看到顧衍,其實是有一瞬間的驚訝的。

“對不起,我沒有及時趕過來。我明明潛意識裏覺得放心不下,可我還是大意了。”顧衍走上前,想拉一拉薑百思的手。

她不著痕跡地躲開了:“我沒事的。隻是想一個人靜靜。”

她還是像小時候一樣,不開心了就在沙發上小小地縮成一團,尖尖的下巴擱在屈起的腿上,脂粉未施的臉在月光下,仿佛還是那個十七歲的女孩。

不,還是有不一樣的。

那時候的她,會因為被韓清如欺負,安靜地找了地方躲起來,在他找到她的時候,她會哭著抱住他傾訴委屈。

而如今,她卻刻意地疏遠自己,明明近在眼前,卻又是那樣遙不可及。

“你怎麽來了?”

“陸予城給我打電話,說你不見了。”

薑百思似乎是愣了一下:“我在房間給他留了字條。”

隨即想到依著陸予城的脾氣,怕是沒那個耐心看到字條就跑出來找她了吧,說起來,他一貫是沒什麽耐心的。

“我給陸予城打個電話讓他別擔心……”薑百思拿出手機才發現手機早已沒電。

她恍然笑了笑,怪不得陸予城慌不擇路地聯係了顧衍。

不知道為什麽,雖然有些自戀,但她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陸予城此時或許很擔心吧。

而她的手卻被忽然攥住。

“薑百思,你食言了。待在陸予城身邊,你根本沒有辦法隻當他是個合作夥伴,是不是?”

有一瞬間整個空間都顯得很安靜。

薑百思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以及輕輕的歎息聲。

真的遺憾,理智告訴她,和陸予城的合作最好不要摻雜別的個人情感,可是啊,理智原本就是個不受人控製的東西。

顧衍將薑百思送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

在陸予城陰惻惻的注視下,自覺理虧的薑百思說著先去休息就溜走了。

兩個男人在酒店的大堂就這樣對峙著。

“謝謝你送她回來。”陸予城說道。

顧衍勾起唇:“你以什麽身份謝我?烙印在她整個青春時代裏的人,是我。”

“至少她現在選擇待在我身邊。”陸予城挑眉。

顧衍卻挑釁一般看著他:“那她又是以什麽身份待在你身邊呢?合作夥伴?你別忘了,從一開始她就隻是以合作為前提才答應留下來,而她的心就不是了。”

陸予城的拳捏緊,手背青筋凸起,隨後又鬆開。他故作一派輕鬆又勢在必得的樣子:“那又如何?隻要她人在我這裏,遲早她的心也是我的。”

顧衍輕輕笑了笑,沒再說什麽,踱著步離開了。

陸予城看著他悠然閑適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薑百思剛進了房間脫了外套,就聽到門外那位在瘋狂砸門。

實在是覺得影響到隔壁休息太沒公德,她忍無可忍地開了門。

“你有氣明天再撒……”

她的話並沒有能夠說完。

幾乎是在她開門的一瞬間,陸予城就將她往後一推,而門被他用腳重重地帶上,在“砰”的關門聲中,薑百思被他壓在了玄關的牆壁上。他的頭埋在她頸間的長發上,聲音低啞:“知錯了嗎?”

玄關的牆壁上正好嵌著一麵巨大的落地穿衣鏡,清晰地倒映出他們交疊的身影。

為什麽又是在這種情況下讓她看到鏡子?

薑百思真的有些哭笑不得。

像是察覺到她的走神,陸予城眯了眯眼,牙尖輕輕咬了一下她的肩。

薑百思幾乎算是討饒了:“我錯了,不該一個人跑出去讓你擔心。可是我真的給你留字條了。”

她不知道他對她的答案是否滿意,半天得不到他的回答。

良久,他抬眼眸色深深地看著她:“既然知道錯了,按照合約,就該接受懲罰。”

薑百思幾乎是立刻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你明明答應過不再那樣……對我……”

越說到後麵,她的聲音越低。

他像是輕輕地笑了:“我答應過嗎?”

薑百思一愣,老奸巨猾的家夥,他當時的確沒做正麵回答!

薑百思急得重重踹了他一腳。

或許是吃痛,他鬆開了她。

薑百思在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紅得快滴出血的臉,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因為別的。

“陸予城,你幹嗎?”

他卻是氣定神閑地看著她:“薑百思,你這麽聰明,你別告訴我你看不出來我在幹嗎。”

薑百思沒料到他說這話,像是被當場反將一軍,半天才反應過來:“可你不是說……”

“說我不喜歡你,你信嗎?”他斜斜靠在那裏,眉目都暈著一股邪氣,伸手將她鬢邊的碎發別到耳後,問出的話卻一句比一句讓她難以招架,“你明明不信的,但你為什麽裝作信了?”

因為她的理智告訴她當合作關係摻雜了別的情愫時,她應該選擇離開。而她潛意識裏,根本拒絕這樣的選項。

所以她隻能選擇裝作相信了他的話。

喜歡一個人,怎麽可能會隱瞞得住呢?

他高大的身軀重新靠了過來,頭頂的廊燈照下來,將他的影子罩在她的身體之上。

他靠在她的耳邊,近乎呢喃一般:“既然你選擇留了下來,那麽,我就不會給你機會再逃跑。”

這是個綿長而溫柔的吻。

不同於第一次的蜻蜓點水,也不同於第二次的狂風驟雨,這是一個流風飛絮一般的綿長而溫柔的吻。

她的睫毛像蝶一般輕輕顫動著,她的動作帶著微微的推拒,但皆被他一一化解。

她又想起了瑞瑞的話,喜歡就靠近一些,不喜歡就遠離一些。

她一直試圖在同自己的心做抵抗,她每天無數次告誡自己不能喜歡上他。

可是,人心就是這樣奇怪,越是抵抗,越是沉淪。

同自己的真心做抵抗,是天底下最累人的事。

她累了,不想抵抗了。

陸予城重新製訂了一份合約,一份奇怪的合約,《戀人要做的一百件事》。

薑百思從來沒覺得陸予城竟然是這麽幼稚的人。

這一百件事打印了足足四張A4紙。

她粗略地看了看,發現有幾行已經被記號筆畫掉。

她不解:“畫掉的是什麽意思?”

他看了她一眼:“就是已經做過了的事。”

待她仔細看清畫掉的是什麽時,臉突然就紅到了脖子根。

被畫掉的幾條分別是:一起養一隻貓,一起為貓洗澡,一起看一場畫展,一起接一個難忘的吻。其中最後一條被畫掉之後還用黑色記號筆在文字後麵寫了個“三次”,而看畫展的那一條則被他備注著:一起策劃了一場畫展,也算達成了。

她想了想,突然像是反應過來了:“你這個東西是什麽時候準備的?”

他目光灼灼:“紀庭方同之前那份合約一起塞給我的。”

是該讓何眉好好管管那個人了!

怪不得她總奇怪陸予城並不是那麽幼稚的人,怎麽學得像個幼稚的高中生。

陸予城拉過她,臉上又露出那種欠嗖嗖的表情:“要不順便把倒數第二條做了吧?”

薑百思翻過去一看,一起在同一張**醒來。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踢他一腳,催他回他自己房間。

陸予城故作失落的樣子。

薑百思指了指第十二條:“明天一起去看一場絢爛的日落吧。”

看日落的點就近選在了鳴沙山。

因為剛剛過了暑假高峰期,鳴沙山景區的遊客並不十分多,而堅持在沙山頂等待落日的,除了幾位攝影愛好者,遊客寥寥。

所以他們得以安靜地享受了一場此生最難忘的大漠落日景象。

敦煌的天暗得很晚,月亮等不及太陽落山便已掛在天角。落日將天邊染成一片橙紅色,近乎水平照射的落日餘暉將沙丘分割成了分明的明暗交界麵。短短十分鍾之後,太陽已經落下去,天空還帶著餘暉的橙紅,而腳下的這片古老沙漠,已經沉入了黑暗,恍若一片幻境。

身邊的攝影師有人問他們怎麽不拍照,薑百思搖了搖頭,這樣的景色,留存在記憶裏才更難忘。

天暗下來,漫天的星子亮了起來。

薑百思仰著脖子,看著頭頂的銀河從東南方向的船尾座一路向西北延伸至仙後座。

“可惜了,11月的星空已經進入了冬季銀河時期,夜空中指向的是銀河的旋臂方向,不如夏季銀河正對銀心時漫天星子的壯觀闊美。”她有些遺憾地歎口氣。

陸予城則是含笑看著她,眼睛裏盛著星辰細碎的光芒。

“如果你覺得遺憾,我們夏天再一起過來看星星。”

薑百思回望著陸予城,輕輕點了點頭。

她半生都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朋友也少,很少有這樣相約著下一年度出遊的計劃。而現在看著他,她隻覺得一顆漂泊的心仿佛奇妙地安定了下來。

陸予城沒來過敦煌,原本他們打算在這兒玩幾天再回去,然而計劃卻被一通意外的電話打斷了。

那通電話是韓令遠打來的。

掛完電話,薑百思看到陸予城的神情都不太對了,輕聲問他:“怎麽了?”

他的臉上帶著幾分茫然的慌亂:“外公他……在醫院不太好了。”

韓禮章是在書房裏倒下的。

自從他五年前做了心髒搭橋手術,身體越來越不如從前,基本上就把韓盛集團交給了韓令遠來打理。這次是知道了韓令遠聯合藝華在書畫拍賣上虛假炒作的事,一時急火攻心,犯了病。

陸予城趕到醫院的時候,老爺子是這兩天裏第二次下了病危通知,正在急救室搶救。

陸予城對這位外公的感情是複雜而矛盾的。

在父母出事之後,他更加對外公有種怨恨。如果外公足夠通情達理,他的母親就不必離開故土,也不會在回故土的路上出車禍。

女兒過世之後,韓禮章將全部的愧疚之心都傾注到這位唯一的外孫身上。因為陸予城不想回國,他就每年親自飛去倫敦找陸予城。他像大多數老人一樣小心翼翼地表現出對小輩的關心,陸予城開始還拒絕他飛過來,後來慢慢發現拒絕也沒用,就開始逐漸使用無視的策略對待這位老人。

當他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發現了那個令他無法接受的秘密,他徹底封閉了心房,沒有告知任何人,他就離開了倫敦。聽說韓禮章這兩年一直在找他,隻是他心中的結一直未解開,還不想見到這唯一的親人。

而現在,韓禮章竟然就躺在醫院裏。

陸予城一直覺得自己對外公並沒有多少感情,但是現在,手術室刺眼的紅燈亮著,他的手掌心竟然微微出了汗。

隨後他的手被一雙細細小小的手握住了,是薑百思那雙纖細卻帶著暖意的手。

在醫院空空的走廊裏,他輕輕地回握住她的手。

而在走廊的另一頭,顧衍看著他們交握的手,怔怔地失神。

一旁的韓清如,則是冷眼看著這一切。這樣也好,薑百思那個賤人再也不會將顧衍搶走了。

手術室的燈熄滅,門被打開,韓老爺子的病床終於被推了出來。

醫生拉下口罩,說道:“病人已經脫離危險,現在最重要的是需要休息。”

韓禮章的手卻虛弱地指了指陸予城,示意有話要說。

醫生輕輕笑了:“看來是迫不及待想跟外孫說說話了。要注意別讓老爺子說太多話。”

陸予城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僵硬一般,他慢慢地俯身到韓禮章床前。他好像從未發現,原來韓禮章已經這麽老了,頭發灰白,形如槁木,唯有眼神還帶著幾分清明。

剛剛死裏逃生,韓禮章其實還很虛弱,並沒有什麽力氣說話,但他強撐著氣息,吃力地說了幾個字:“新館落成,由你……擔任館長……”

陸予城還未怎麽反應過來,走廊角落裏始終安靜立著的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開口了:“我受韓禮章先生委托,宣讀一下蕉葉美術館新館落成之後的館長人選認命:由陸予城先生出任新美術館的館長。”

蕉葉美術館是韓盛集團新落成的美術館,而韓禮章力排眾議起用年輕的外孫當館長,集團股東不是沒有意見的。但老爺子手段向來雷厲風行,他決定了的事,沒有人能夠改變。

隨後,護士過來提醒他不能說太多話,需要多休息。

韓令遠則是一副偽裝和善的模樣拍了拍陸予城的肩,意味深長地說:“老爺子還是很看重你的,蕉葉美術館可比你那個小畫廊高級多了。”

陸予城將肩膀從韓令遠手中抽出,並不打算搭理他。

韓令遠也不惱,轉身走到薑百思身前站定,仿佛是不知道該說什麽的樣子,最後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回來了就好,之前你受委屈了。”

他果然是知道的。對於這一年來她所受的一切刁難,他果然是知道的。然而為了達到他自己的目的,她也是可以被忽略和犧牲的。

薑百思一直想,這麽多年,她在這個人眼中到底算什麽呢?是他年輕時對母親虧欠的彌補?但如果她也威脅到了他的身份和地位,他也可以毫不猶豫地將她丟棄。

多年前對母親是這樣,一年前對她也是這樣,現在對她更是這樣。

她本不該有什麽奢望的。

以如此年輕資曆出任新落成的蕉葉美術館首任館長,對陸予城自然是很多人不服的。

“不要理那些亂七八糟的反對聲,不管怎麽樣,我都站在你這邊。”薑百思看陸予城情緒低落,柔聲開解。

陸予城卻忽然像是笑了,他一笑臉上的痞氣和邪氣就出來了,像從前一樣讓人覺得他欠揍。他嗬一口氣在她耳邊:“我沒想到我們薑主管說起情話來,這麽輕車熟路信手拈來啊,從前還真是小瞧了你呢。”

薑百思又忍不住紅了臉。

她真的是太大意了!這個家夥怎麽會是將旁人的看法放在心上的人呢?他隻不過是在借機逗自己玩罷了!

見薑百思翻臉要走,陸予城伸手拉住了她。

他的臉埋進她的發間,輕嗅著她身上的氣息,真奇怪,那仿佛真有種魔力,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安下心。

他的聲音悶悶的:“別生氣,我內心其實並不如你想的那樣強大……現在誰都可以離開我,隻有你不可以……”

薑百思的心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軟了下來,這個男人啊,平常強硬得像個暴君,此刻卻像個小孩子一樣。

她忍不住伸出手,摸摸了他的頭發。

蕉葉美術館主展廳的回廊之下,顧衍站在一叢樹影裏,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站在那裏,也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他看著相擁在一起的這對身影,手緊緊地攥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