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 我們是同一類人

眼前這人臉上掛著分外欠揍的笑:“我還以為你會給我一巴掌。”

終於等到最後一位觀展者離開,薑百思穿著高跟鞋站了一天,後腳跟都磨出了血泡。

季小蕾捧著臉站在那幅畫前,兩眼亮晶晶地說:“今天這張畫怕是被人自拍留念最多的一張了。”

何眉搖了搖頭:“少年天才的名頭是不是特招女孩子喜歡?你沒看最後一個女孩子走之前還悄悄拉著嚴飛問Elton在哪兒。真是的,Elton在哪兒他怎麽會知道?”

正喝著水突然被提到名字的嚴飛一口水嗆進了氣管,咳得滿臉通紅。

他的確是知道的。

隻是他不能說。

他突然理解了季小蕾那個理論,懷揣著秘密的人果然會被撐到。

“嚴飛,你怎麽了?總覺得你最近怪怪的。”季小蕾拍著他的背幫他順氣。

嚴飛咳得更厲害了。

“今天大家都累了,各自散了早點回去休息吧。”陸予城開口趕人,他怕季小蕾再問下去,嚴飛會把什麽都招了。

隻是可惜他打發得了眾人,打發不了薑百思。

薑百思攔住了他,一臉凝重:“我們聊聊。”

他沉默地盯了她半晌,視線又落在她被高跟鞋磨破了後腳跟的腳上,點了點頭,拿起鑰匙:“車上聊,我送你回家。”

他們一前一後往外走去,陸予城忍不住有些頭疼,他不確定這姑娘已經猜到了多少。

薑百思坐進車裏後,單刀直入:“你和紀庭方那套說辭哄得了別人哄不了我。”

他一味裝傻:“扯上我幹什麽?都說了那畫是紀庭方找來的。”

薑百思轉過臉來:“你以為我看不出來紀庭方隻是個幌子嗎?”

夜間十一點,天空漸漸地飄起雨來,濱江大道上寬闊無人,隻有路燈的光影在穿行的車內流淌。

薑百思臉上的光影明明滅滅,她看著陸予城。有一瞬間,她的腦海閃現出一個很荒唐的猜想,這個猜想的邏輯過於荒謬以至於念頭冒出的一瞬,她就將它壓了下去。

良久,她幽幽地開口,將腦海中那個過於荒唐的猜想化作更切實際的問句:“你和Elton什麽關係?”

她牢牢盯著陸予城,試圖從他的表情中解讀出什麽來。

隻是可惜陸予城不是紀庭方,更不是嚴飛,聽到這句問話,他臉上的神色沒有任何改變。

路燈從車窗外斜斜照過來,他的側臉如刀削斧鑿一般,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流露。

“好吧,我說。”眼前的男人似乎是歎了口氣,“我的確是和他認識,我在英國的時候與他有過幾麵之緣。前段時間,我知道了他落腳在了這個城市。隻是你知道的,他既然已經封筆退圈,自然是不想再進入公眾的視野,因此在我們找合作畫家參展的時候,我並沒有選擇去打擾他。昨晚的意外來得太突然,所以我隻能找他幫忙。”

“就這樣?”薑百思問。

被問的人轉過一張無比真誠的臉,篤定地點點頭:“就這樣。”

整晚如臨大敵的薑百思,似乎是重重地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

他挑眉看她:“你還以為什麽?”

她還以為,他就是Elton。

那種強烈的預感來得毫無道理,且毫不遵循推理的邏輯,向來對畫廊的事業毫不上心的陸予城,怎麽會是那個年少成名的天才畫家,她自嘲一般搖了搖頭:“沒什麽。”

迷霧彈的效果顯著,陸予城很識相地沒再繼續追問。他狀若隨意,將話題悄無聲息地轉移:“不過不管怎麽說,目前從結果來看,我們結盟之後初戰告捷。”

結盟?

聽到這個字眼,薑百思又想起了那個360度無死角展示在鏡中的“蓋章”,她的臉又不爭氣地紅了起來。

幸而夜色濃濃,遮掩了她的小心思。

此刻車子正途經一段在修葺的路段,路麵坑坑窪窪,車燈遠遠地照過去,入目皆是斜斜的雨絲。

忽然在道路中間的欄杆上,他們看到一團小小的黑影在那裏掙紮。

車子被緊急刹住,薑百思定睛看去,那是一隻受傷的小貓,可憐兮兮地被夾在欄杆的縫隙裏,掙脫不出。

陸予城將車靠邊停下,兩人下了車,所幸雨勢並不大。小貓卡在那裏,奶聲奶氣地發出叫聲。

那是一隻小奶貓,被雨打濕了毛,瑟縮著越發顯得可憐。

兩人怕傷著小貓,忙了好一會兒才將它從欄杆裏解救出來。

等薑百思抱著小貓回到車裏,兩人一貓俱被雨淋得渾身濕漉漉。

“你住處離這邊還有四十分鍾車程,你感冒剛好,要趕緊把濕衣服換掉,去我那兒吧,正好就到了附近。”陸予城說著掉轉了車頭。

半晌沒聽到身邊人的回應,他轉頭看過去,看到那人正懷抱小貓戒備地看著自己。

陸予城被這眼神激得氣樂了:“你在想什麽呢?我是那種人嗎?再說了我們之前又不是沒同居過!”

薑百思忍不住為自己的小人之心紅了紅臉,辯解道:“注意措辭好嗎,我當時隻是借住!”

一年前,被陸予城在大雨之中撿到的薑百思,曾在他的房子裏住了近半個月,是在找到租的住處之後才搬了出去。

“你還好意思說,那半個月我睡沙發脖子都快睡斷了。”陸予城控訴道。

薑百思回想起他身長腳長橫置在沙發上的委屈模樣,一時忍不住想笑。

陸予城的公寓很快就到了。秋雨淅瀝,秋風瑟瑟,薑百思用自己的外套輕輕地將小貓裹起來,溫柔地抱在懷中。

在大堂等電梯的時候,有住戶剛從電梯裏下來,眼睛多瞟了薑百思好幾眼。

秋季的衣服單薄清透,她又是穿的白襯衫,經雨一淋,姣好身形顯現。偏偏她還一副無知無覺的模樣,隻專心逗弄著懷裏的小貓。

陸予城覺得一陣暴躁,脫下外套兜頭蓋到她身上,他的外衣寬大,她在衣服底下掙紮半晌。

趁這工夫,他警告地咳了一聲。那人抬眼看到他凶神惡煞的模樣,收回視線趕緊逃離。

薑百思好容易冒出了頭,忍不住瞪他一眼,覺得莫名其妙:“我不冷。”

正要把外套脫下來還給他,就看到陸予城冷著一張臉按住她的手,說道:“我怕貓冷。”

還沒等薑百思說什麽,電梯“叮”一聲到達預按樓層,陸予城臭著一張臉拽著她的衣服後領出了電梯。

一進了房門,薑百思還來不及坐穩當,就被陸予城催著去洗澡:“快去洗洗,不然又發燒了,到時候別人還以為我這個老板有多麽喪心病狂剝削員工。”

薑百思依舊抱著小貓:“它受傷了,我得先幫它包紮一下。”

陸予城不容分說地從她懷裏把小貓撈過來:“它的傷口我來處理。”

見她還磨磨蹭蹭的樣子,頭發和衣服都還滴著水,陸予城幹脆一手抱貓一手撈人,將她推進了浴室。

浴室裏水汽氤氳,溫度宜人,薑百思洗了個暖融融的熱水澡,因為牽掛著外麵的小貓,頭發都沒怎麽擦幹就出來。

然後她就看到小貓安靜地趴在陸予城腿上,渾身的毛發已經被吹幹,腿上的傷口也被處理過,包著紗布。

“好可愛,我來抱抱。”薑百思被小貓的可愛感動了,忍不住伸手要抱過小貓。

陸予城看到薑百思頭發都沒吹幹就出來的樣子,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但並沒有說什麽,隻是將小貓遞給了她。

薑百思坐在沙發上,不亦樂乎地逗弄著小貓。下一秒迎頭便罩下來一條大毛巾,陸予城像擼貓一樣擼著她的頭發,看她徒勞地在他手底下掙紮,直到她的頭發像她懷中小貓一樣奓了毛才滿意。

“這樣子順眼多了。”

薑百思抬眸瞪著他,眼睛裏還帶著剛剛洗浴之後的霧氣,晶晶亮亮,眸色也像是被水稀釋過一般,較平時來得淺淡,倒襯得唇色越發殷紅,在燈下閃著水潤的光澤。

陸予城下意識地就想到了那個蜻蜓點水般的蓋章之吻,他的喉結做了一個來回運動,隻覺得喉嚨發幹,隨手拿起茶幾上的涼水灌下肚,僵硬地丟下一句“我去洗澡”便狼狽而逃。

薑百思摸著小貓的毛,對著他的背影喃喃道:“這個人最近越來越奇怪。”

小貓低低地叫了幾聲,像是回應,又像是撒嬌。

“是不是餓了?”薑百思環顧了一下四周,將小貓放在沙發上,“現在暫時沒貓糧,我去廚房給你弄點吃的。”

薑百思在冰箱裏找到了一點肉,切成細丁放在盤子裏,給小貓拿過去。

回到客廳的時候,小貓卻不在沙發上了。薑百思看了一圈,沒發現小貓的蹤跡。

“咪咪?”她喊了一聲。

小貓沒有回應,倒是閣樓那邊傳來了響動。

薑百思無奈地搖了搖頭:“跑得倒是快。”

她循著響聲找到閣樓,木質的樓梯咯吱作響。說起來,雖然她曾經在這裏住過半個多月,倒是從來沒上閣樓看過。

閣樓的門輕輕半掩,依稀傳來裏頭小貓低低的叫聲。

薑百思推開門,一邊用手在黑暗中摸索著電燈的開關,一邊忍不住數落:“你可真夠淘氣的……”

燈光乍泄的瞬間,才看清所謂的雜物間藏著什麽東西時,薑百思的瞳孔微縮,滿是不可置信的震驚。

小貓頑皮,上躥下跳之間掀落了蓋著畫框的遮塵布,露出裏麵藏著的畫作。

像被自然賦予了生命的筆觸,靈動的、斑駁的流光,和景物、人物浸潤在一起,將中國水墨畫式的畫風呈現於油畫畫布上。這樣獨特的技法,這樣獨特的筆觸,曾讓那個少年天才在歐洲畫壇掀起一股巨浪。而僅僅在十五個小時之前,她就在展廳空出來的那麵白牆上見過。

薑百思的手輕輕地撫上那幅畫,指尖發涼,四肢百骸的血都湧向心髒,沉沉地撞擊著。

原來如此,本來如此。

她早該想到的。

事實上,她已經快要想到。

因為覺得心頭這個猜想太過不可思議,所以在展覽結束之後她叫住了陸予城,想要問個明白。

卻沒想到還是被他騙了過去。

她像一尊石化了的雕像般站在那裏,不知道該如何消化看到的一切。

身後傳來響動,她知道是他。

陸予城看著她,臉上的神情卻依舊是懶洋洋的漫不經心,甚至染上幾分欠揍的揶揄:“啊,怎麽辦,半個多小時前才剛撒過的謊,這麽快就被揭穿了……”

聽他這樣說,薑百思心頭的怒意更甚。半個多小時前在車裏對於她的問話,他臉不紅心不跳地胡編了一段朋友情,到現在被抓包,他依然不見慌亂,比她這個被騙者還要若無其事。

她想起當初自己對他隱瞞身份偶爾冒出的愧疚,覺得自己簡直像個傻瓜!

甚至還被他陰陽怪氣地扣了許久“蓄意欺騙”的罪名,那她現在,是不是該判他個罪該萬死!

薑百思握緊了拳,正準備興師問罪,就看到眼前的人一步步地踏入光影中來。他一步一步走近她,反倒迫得她一步一步往後退。

他終於在離她極近的地方停住,畫室的燈光流瀉在他的眉眼上,氤氳出幾分邪氣來。他眉毛輕挑,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說:“我記得季小蕾說過,Elton是你年少時的偶像啊?怎麽樣,發現你老板我就是你年少時的偶像,感覺如何?”

聽到他問出這話,薑百思的臉紅到了耳後根,她一把推開他,強撐氣勢反駁道:“那也隻是年少時的偶像,算不得數的!”

陸予城仿佛是萬分遺憾的樣子,眼睛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歎息一般:“啊,那可真是可惜。”

可惜什麽?他沒有說。

薑百思也不敢問下去。

特屬於女人的敏銳觸覺令她察覺,這問題的背後是模糊了的分界線,她忽然覺得心慌起來。

小貓低低的叫聲及時打破了這曖昧而尷尬的氣氛,薑百思如蒙大赦,蹲下身子將這闖入禁地的罪魁禍首抱在懷裏,視線卻被角落裏一幅露出了一半布麵的畫作所吸引,是同樣那標誌性的如夢似幻的光影捕捉。

這似乎是一幅肖像畫,畫中女子含情脈脈看著畫外人,畫裏明媚的陽光灑落下來,在枝丫間落下斑駁的光影,讓她整個人都明亮溫柔起來。

但那筆觸更厚重,如果說Elton的畫是水墨風的油畫,那麽眼前這畫的風格更偏寫意,相同的是皆是以西方技法表現東方神韻。

薑百思幾乎是在看到的一瞬間,就猜到了那畫的主人。

“這是你父親的畫吧?”薑百思轉過頭問他。

陸予城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方才的吊兒郎當,他沉著臉,簡單“嗯”了一聲當作回答。

她想起了他說的那個故事。故事裏的少年對自己的父親崇拜如神,連畫風筆觸都在追隨模仿,而有朝一日卻發現,父親對他和母親的疼愛隻是緣於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少年的信仰崩塌,從此發誓不再碰畫筆,連同那些神似父親的畫風也一並封存在記憶裏。

她問:“畫的是你母親的肖像畫嗎?”

“問夠了嗎?”陸予城似乎是有些煩躁的樣子,走過來將遮塵布重新遮擋在上麵。

而後他察覺到他的衣服下擺被人拉住了。

薑百思仰著頭,小聲問:“我很喜歡這畫,可以送給我嗎?”

陸予城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要是喜歡那就拿走好了,免得我還要當垃圾扔掉。”

“你如果真的想扔掉的話,當初回國的時候就可以扔在英國,何必千裏迢迢帶回來?”薑百思對著他的背影說道。

陸予城的身形僵住,腳步停滯了一會兒,隨後轉身看著她,像是警告一般:“我不需要你的自以為是。還有,我不想再聽到關於他的任何話。”

薑百思看著他渾身籠罩著陰鷙的情緒,緊了緊手指,無視了他的警告:“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的父親並不像你說的那樣。他如果真的無情,不會將你母親的肖像畫得如此溫柔。這個畫中之情我看得出來,你應該也看得出來。”

陸予城自嘲一笑:“如果一個人連在一段長久的婚姻裏都能隱瞞下去,那麽像畫中之情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就更不可信了。”

“你真的認為畫中之情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嗎?”薑百思深深地看著他,“不,或許你隻是怕再一次失望罷了。”

陸予城忽然轉身將她壓到牆上,灼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臉上:“我說過,我不想再聽到關於他的任何話了。薑百思,你不要仗著我對你的縱容……”

似乎是感應到他的怒氣,薑百思懷中的小貓可憐兮兮地嗚嗚叫著。

陸予城看了一眼小貓,又看了一眼被自己吼得微愣的薑百思,鬆開了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因為這段並不愉快的小插曲,兩人一夜輾轉難眠,唯有一隻小貓呼呼睡到天亮。

第二天到了展廳,兩個人皆是冷著一張臉。

季小蕾偷偷拉著嚴飛,說道:“你有沒有覺得老大和薑薑姐有點奇怪?”

嚴飛莫名:“奇怪什麽?”

“好像吵架了。”

“有嗎?我看他們神情都很正常啊,沒有什麽不對呀。”

季小蕾白了一眼嚴飛:“算了,跟你說了你也不懂,戀愛經曆為零的家夥!”

聽到她這樣說,嚴飛偷偷地看了她一眼,臉突兀地紅了紅。

季小蕾奇道:“你怎麽了,很熱嗎?”

嚴飛頭搖得像撥浪鼓,胡亂找個借口轉身走了,留下季小蕾滿頭霧水。

很快,連粗神經的嚴飛也察覺到兩人的不對勁了。

兩人麵上雖然都是平常模樣,但是一天下來,竟然連個眼神對視也欠奉,更別說是對話了。

隻有夾在中間飽受煎熬的季小蕾知道個中苦楚。

此時季小蕾正跟薑百思通報沈夫人在門外想見她一麵,沈夫人見她,無外乎就是為了沈執的事。薑百思停了幾秒正要說話,就被陸予城一口回絕:“去告訴她,不見!”

薑百思卻似乎無視他的話,叫住季小蕾:“你叫她進來,我見見她。”

陸予城像是被她的態度氣到:“季小蕾,你問問她,是不是要聖母心泛濫想對作亂的凶徒手下留情?”

薑百思似乎也是被激出了幾分火氣:“季小蕾,你告訴他,雖然沈執犯了錯,但是當初沈闊也算是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幫了我們一把,他現在身體狀況很不好,若是知道了兒子的事情隻怕熬不過去。”

陸予城冷笑一聲:“這樣還不是聖母心泛濫?季小蕾,你告訴她,我不答應!”

“季小蕾,你告訴他……”

“兩位老大,饒了小的吧!”季小蕾夾在中間連連叫苦,“你們神仙打架別連累我這個凡人,嚶嚶嚶……”

最後是薑百思扭頭就走,去了派出所撤案。

陸予城在後頭氣得後槽牙一陣一陣疼。

目睹了整個過程的老吳笑了起來,忍不住嘲笑:“她這樣還不是你給慣的!”

陸予城氣得一腳踢過去。

老吳哀號一聲:“不舍得收拾正主就來找我撒氣……天理何在……”

Y.U的一眾人發現,他們原本就不算脾氣好的老板最近幾天臉色越發臭了。

為避免被怒火誤傷,大家能避都避著他走,隻有薑主管,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給他,惹得老大神色更冷。

一眾人嚇得瑟瑟發抖,這分明才剛剛入秋啊,為何冬天的氣息來得這麽早!

在兩人冷戰的這幾天,員工們隻覺得他們老大頭頂的氣壓持續降低,直到顧衍上門的這一天跌到冰點。

顧衍是來找薑百思的。

在大家已經接受了薑百思是韓家收養的養女以及陸予城是韓家外孫的事實之後,大家看見顧衍的到來也並沒有多少人感到奇怪,隻當是哥哥來找妹妹。

隻有此前在薑百思家門口見到那一幕的季小蕾和本就知曉底細的何眉不約而同地歎了一口氣。

不同的是,何眉歎氣是因為擔心韓清如,那個瘋子知道顧衍來見薑百思不知道又會做出什麽瘋狂事來;季小蕾歎氣則是聯想當初那一幕,誤以為這是陸予城這個現任和顧衍這個前任的修羅場。

美術館後門出去,臨著一麵湖,沿著湖岸栽種著幾叢鳳尾竹,湖麵的風吹過來,揚起薑百思的發絲,帶來淡淡的香味。顧衍站在那陣風裏,一陣恍惚,明明前幾天才見過她,為何覺得那樣漫長。

自從重逢,他們每一次靠近的時間都那樣短暫。

他很想伸手將她的鬢發別到耳後,但最終隻能握緊了拳忍下這股衝動。

“你還好嗎?”他沙啞著聲音開口。

薑百思點了點頭。

停頓了數秒,她仰起臉來認真地看著他。好像自從重逢以來,每一次見她,他的臉上似乎永遠都掛著這樣牽掛負疚的神情。

她想了想,說道:“顧衍,你其實不必這樣。當年的事情,我並不怪你,所以你不必覺得虧欠我。”

顧衍眼底滑過一絲痛苦的神色,不,他寧願她恨他,長長久久地恨他,耿耿於懷不能釋然,也不願意見到她這樣雲淡風輕地表示理解的樣子。

“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沒有及時地站到你身邊,你應該恨我,永遠不必原諒我。”

“不,顧衍,如果我是你,在麵對養母被氣到中風的情況下,我也會先選擇將她送去醫院的,至於之後的,你也曾瘋狂找過我,是因為我換了所有聯係方式,割斷了所有維係的關係網,你才找不到我。所以,並不是你的錯。”她站在那裏,聲音很輕,仿佛隻是在說一件並不相幹的事。

顧衍的內心忽然湧起一陣惶恐,曾經他們一起在韓家相互陪伴長大,是彼此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可現在,她好像已經不再需要他。

深深陷在原地的,隻有他而已了。

“你已經不需要我了,是嗎?”他的聲音被風吹得破碎。

“關照我並不是你的責任,所以你不必覺得對我負疚。而且……”薑百思頓了頓,視線落到美術館的方向,聲音都溫柔起來,“而且,現在的我過得並不艱難,不,甚至可以說過得很好。我遇到了一群可愛的人,我從來沒有試過如此恣意地活過,我可以毫無顧慮地任性,我可以毫無顧慮地和他們一起往前衝……”

顧衍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其實隻能看到美術館的大門,但是他知道,她在看著誰。

他的手指捏緊成拳,指骨泛白:“他們?你想說的是陸予城吧?”

他以為她起碼會反駁或是解釋一下,但是她沒有,她甚至很認真地思考了十幾秒。

“他雖然脾氣臭了點,但總體來說他這個人還不賴。”她抬頭看著他,“顧衍,你知道的,韓家這樣對待我母親和我,今後我和韓家勢必還會有衝突,我不想再讓你為難……”

“我不會為難。我想過了,不管以後如何,我再也不會讓你孤單一個人,我……”

然而,她打斷了他,他滿腔滾燙的熱血在她的話中慢慢冷卻下來。

她說:“不,顧衍,我現在並不是孤單一個人,我有夥伴。”

“陸予城他也是韓家的人!”他低低吼了一聲。

“是,他是韓家的人,但他同樣也是被韓家所不容的人。”她看著遠處斜落的夕陽,雲層被暈染成極漂亮的過渡色,她的聲音融在風裏,“和我是一樣的人。”

“你喜歡上他了是不是?”顧衍忽然開口問。

薑百思愣了愣,有一瞬間莫名的心慌。

顧衍看到她的神情,內心仿佛有一隻小獸在橫衝直撞。他連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麽用自己最不齒的話語來敲擊她:“如果你選擇跟他在一起,那你這輩子都不可能跟韓家劃清界限。你大概不知道,雖然韓令遠不喜歡他,但韓老爺子可是很看重這個外孫。”

薑百思頓了頓,才反應過來他指的“在一起”是什麽意思。她苦澀地搖了搖頭:“不,他隻是我的夥伴。”

她的聲音低低地散在晚風裏,像是說給顧衍聽,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僅此而已。”

湖麵上白色的水鳥成群地飛過,那是歸巢的白鷺,呼啦啦的群鳥乘著風歸去,她看了看落日,對他說:“天要晚了,你回去吧。”

展廳裏,遊客已經陸陸續續地離開,臨閉館前季小蕾費了半天勁兒跟人解釋了半天獨占一麵牆掛在那兒的是非賣品,終於送走了最後一位觀展者。她順手看了一眼手機,已經五點過十分了。

薑百思還沒回來。

回想起那一天在薑百思家門前看到的一幕,季小蕾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歎什麽氣呢?”嚴飛問。

“薑薑姐還沒回來。”季小蕾苦著一張臉,“我胃脹氣。”

“薑薑姐回沒回來跟你胃脹氣有什麽關係?”嚴飛滿臉疑惑。

“你這個榆木腦袋!”季小蕾白一眼他,“薑薑姐跟顧先生待得越久不是越代表他們舊情難舍?如果他們舊情複燃,我們老大怎麽辦?”

信息量太大,嚴飛倒吸了一口涼氣:“你說薑薑姐和顧衍?”

季小蕾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不該說的,懊惱地捂住了嘴,壓低聲音恐嚇嚴飛:“你別告訴別人啊!我答應過薑薑姐不說的!”

嚴飛點了點頭。

季小蕾放下心來,一轉頭,就看到陸予城寒著一張臉站在他們身後幾步之遠。

季小蕾手裏拿著的手機“啪”一聲掉在地上。

“老……老大……”因為太緊張,季小蕾差點咬掉到了舌頭。

該死,老大是什麽時候站在這兒的,她怎麽完全沒察覺到!而且問題是,他究竟聽沒聽到她說的那些話啊?

季小蕾想掐死自己。

短短沉默的幾秒鍾,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一般難熬。

陸予城輕掀眼皮,麵上看不出任何異常,皺了皺眉,指著掉在地上的手機,問:“我有這麽可怕嗎?”

季小蕾把頭搖成撥浪鼓。

“何眉和紀庭方在二樓盤點已售的作品,你們還不過去幫把手?還有閑工夫在這兒閑聊天,人家兩個好歹是因為畫廊人手不夠來幫忙的,你們倒好,幹脆偷起懶來了?”

看這樣子,是沒聽到?季小蕾緊張得快哭了,這會兒聽到老大使喚她去幹活,巴不得趁這個機會先逃離現場,使個眼色拉著嚴飛一塊兒逃似的跑走了。

他們走後,陸予城轉頭望著美術館後門的方向,輕扯著嘴角,聊得可真夠久的,太陽都下山了還舍不得回來哪?

季小蕾的話他聽到了。

當時他腦子裏劃過的想法是果然如此。

在薑百思同他說的故事裏,隻語焉不詳地帶過了顧衍的存在,但他知道,兩個浮萍一樣的人從小一起長大,是彼此化入血液的情分,在這情分裏,能生出別的感情來,他絲毫不會奇怪。

他也是男人,他太能看懂顧衍看向她的眼神裏究竟藏著什麽了。

而她……

他想起了那個她重逢顧衍的月夜,她在月光下哀傷的臉。

突然間一陣暴躁,他手摸向口袋,摸到煙盒的一刻手下意識地凝滯了一下。

因為她立的規矩,他已經許久沒有碰過煙了。

落日餘暉漸漸隱沒,展廳裏靜悄悄,隻有他一個。

手指夾起煙,打火機點上煙頭,煙草的灰色煙線在空間裏嫋嫋升起。

然後下一秒,他就聽到了熟悉的帶著怒意的聲音:“陸予城,你又抽煙!”

薑百思一進來就聞到了煙草味,她皺著眉,氣勢洶洶要去抽掉他手上的煙。

煙蒂猩紅的光芒倒映在陸予城眼底,一閃而過。他左手微抬,右手攥住薑百思細白的手腕,在她愣神的瞬間,他將她輕輕一扯,推入了鏡子迷宮的入口。

薑百思隻覺得人影一晃就被他壓在了鏡麵上,那根淪為導火索的煙被他輕輕踩在腳底碾滅,她剛要說話就被他故意呼出的煙霧嗆住了喉嚨。

“陸予城,你幹嗎……”

她控訴的聲音淹沒在唇齒之間。

這一次,不再同之前那個蜻蜓點水的“蓋章”一般了。這一次,是掠奪,是啃噬,是狂風暴雨過境。

薑百思像一葉小扁舟一般無力,她的推拒、閃避皆被他輕鬆化解。他的口腔充斥著嗆人的煙草氣息,餘霧嫋嫋中她緊閉了眼,不敢再看鏡中倒映的人影。

嘴角傳來一陣劇痛,陸予城終於鬆開了她。鏡中映出他帶著血珠的唇,殷紅一點,格外醒目。而他的血亦沾染在她的唇間,襯著她眸光閃閃,臉若紅霞,倍顯動人。

她確實被煙嗆著了,一直咳得停不下來。

他的手在她背上輕撫,被她氣憤地躲開了。好容易緩過來氣,他下一句話又讓她嗆住了一口空氣。

眼前這人臉上掛著欠揍的笑:“我還以為你會給我一巴掌。”

的確應該給他一巴掌!

薑白思的手高高揚起,還沒等揮下就被他輕而易舉地攥住。

他的手掌寬大溫熱,長期執畫筆的手指帶著微微粗糲的繭子,擦過她手腕內側的肌膚,帶來灼人的熱度。

“我道歉,之前不該對你發脾氣。”男人歎息一般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依著他的脾氣,這或許是他此生頭一次跟人服軟道歉。

薑百思掙了一下,沒掙開他的鉗製,臉微微發紅,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別的。她僵著聲音回道:“你該道歉的不隻是這件事吧?”

陸予城忽然笑了起來,他的視線落在她的唇上:“如果你是指這兩個吻,那我絲毫不覺得抱歉。”

看到她瞪著他,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既然蓋了章,那違約了就得受懲罰。”

“我什麽時候違約了?”

陸予城湊近她:“以後不許跟顧衍單獨聊那麽久。”

“我們的約定裏沒有這條!”

“那我現在加上。”

“你……無賴!這是霸王條款!”

陸予城的眼眯了眯:“好,既然說我是霸王條款,那我就霸王給你看!”

他終於鬆開了她的手腕,她剛要借機逃開就又被他擋在了兩臂之間,與此同時,眼前多了一張紙。

“簽!”他低聲道。

薑百思打眼一看,竟然還是手寫的,她完全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寫的。她看到標題寫著“結盟合約履行事項”幾個字,再下來是羅列的條目清單:第一條,不許長時間單獨見韓家的人;第二條,生氣不許超過二十四小時,也不許生氣就搞冷戰;第三條,任何一方違約就要接受懲罰;第四條,不許任意中止合約;第五條,貓養在甲方家,乙方負責每日喂養;第六條,未盡事宜待合約進程中補充。

甲方寫著陸予城,乙方就是她自己。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前四條雖然有點奇怪但我可以理解,第五條是怎麽混進去的?”薑百思指著第五條問他。

陸予城麵無表情:“貓是一起救回來的,你想獨占?”

“你如果很喜歡的話,可以給你養啊!”

他又冷哼一聲:“那你是想一點責任不負,甩給我一個人養?”

薑百思一時被噎住,她以前怎麽沒發現他竟然如此斤斤計較?

而且,她怎麽看怎麽覺得這紙合約哪裏不對勁。

“這個未盡事宜是指什麽?”

他極輕極快地看了她一眼,而後將視線移開,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淡聲道:“順手寫的,並沒有什麽特指,以後想到再補充。”

他頓了頓,怕她覺得自己會吃虧,又補充了一句:“任何一方都可以補充,你也可以補充。”

話雖然是這麽說沒錯,但薑百思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然而陸予城並沒有給她時間去想清楚,直接催著她把字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他收起合約紙的時候,視線意味深長地從自己身上掠過。

“等等。”她叫住他。

他回眸看著她。

她咬了咬唇,臉又控製不住地紅起來了,聲音卻極力裝得淡定:“下次違約你就不會……那樣了吧?”

陸予城挑挑眉:“剛簽完約你就想著違約?”

“不是,我隻是……”

“放心。”陸予城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已經簽了合約,一切按合約來執行。”

說完,他就邁步走出去了。

留她在原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等等,他們不是還在鬧別扭冷戰嗎?她到底是怎麽莫名其妙地被帶了節奏,跟他簽這個奇怪合約的?

外麵,她聽到季小蕾在問陸予城:“老大,你嘴巴怎麽了?”

“沒事,不小心咬到了。”他這麽回答。

薑百思抬起眼,在四麵的鏡子中看到了自己殘存著血跡的嘴角,那是從他唇上沾染的血色。她伸手擦了擦,無意間瞥見鏡子裏倒映出無數個臉若紅霞的自己,像是被落日熏染。

她被鏡中的自己嚇到,幽黑的眼眸中,如霧氣一般氤氳了一層淡淡的悵然。

她想起來剛才顧衍問她是否喜歡上了陸予城,那一瞬間她仿佛一個行竊者突然被拆穿,心跳猝然亂了幾拍。

她的回答是她隻將他當作普通的合作夥伴。

隻是,能做得到嗎?

她站在那裏,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再抬頭看向鏡中的自己時,眼中多了幾分決然,像是正在逼迫自己做出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