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6 灰姑娘原來是小公主

他俯下身靠近她,他們四目相對,眼中倒映著彼此的身影。

作為新開發的主城區,城東區高樓林立,市內各類文體中心也大多坐落於此。以濱江大橋為界,藝華的藝博會放在江那邊的國際展覽中心,開幕式放響熱鬧的禮炮,用作宣傳的熱氣球高高地飛在天空,省級和市級的藝術協會專家和理事出席不少,再加上本城教育界、藝術界多位知名專家出席,各大藝術機構敬贈的大型橫幅和花籃呼啦啦擺了一長串。

而跟他們一江之隔的一心美術館裏,相比較起來就顯得分外簡單和冷清了。

此刻來的觀展者三三兩兩,要麽是因為看了《藝術觀》發的那篇宣傳文章而來,要麽是張副主編的忠實粉絲,聽說他今天會來這兒當開幕式嘉賓,追隨而來。

看著稀稀落落的觀展者,薑百思對著何眉歎了口氣,苦笑道:“雖然放下狠話說要叫板他們的藝博會,但顯然從體量上來說還是比不過啊。願賭就得服輸,是吧,阿眉?”

何眉也跟著歎了口氣,這麽多日子以來,她親眼看著薑百思熬夜出方案出細節出勞力,最終結果呈現的那一刻,發現藝華和韓盛他們憑借巨大體量和雄厚資金,拉開的差距並不是用努力和巧思可以輕易追趕得上的,她能夠充分理解薑百思的沮喪。

也正是因為理解,所以她更加不知道該如何開解薑百思。

張放還在台上發表他的開幕式致辭,台下聚集的觀眾卻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交頭接耳,**起來,一個個看著手機,不知道在討論什麽。

“最新快訊!老大、薑薑姐,你們快看微博!”季小蕾從後台跑出來,興奮地喊道。

薑百思和一旁的陸予城皆是一愣,連忙拿起手機打開微博。

就在五分鍾前,戴恩先生發了一條微博,表示離開中國之前,會來出席“牡丹亭外人”的開幕展覽。短短時間,這則消息就被各大媒體和營銷號瘋狂轉載。

而在戴恩先生的熱搜詞條之下,首條熱門微博便是在問:“牡丹亭外人”的展覽在哪兒?五分鍾之後我要這個展覽的全部信息。

這條微博底下評論刷得極快。

“姐妹兒,你火了,上熱搜了。”

“五分鍾快到了,為什麽還沒人發信息?”

“從戴恩先生微博來的,蹲等鏈接。”

隨後,一條內容為“來了,讚我上去!”,並附帶一個鏈接的回複被快速頂到了熱評第一。

薑百思點開鏈接,那內容赫然就是她發在《藝術觀》上的那篇宣傳文。

該條熱評下回複數量也在持續增加。

“把軟文寫得這麽硬核這麽專業,愛了愛了。”

“一心美術館?那是哪兒?求指路!”

“一看樓上就是沒好好看人家的宣傳文,備注寫得很清楚了,就是原來的好又多超市的地址。”

“把超市改成了展廳?看來不止宣傳寫得硬核,主辦方操作也很硬核!”

“導航告訴我,這個展覽就跟東城藝博會隔了一條江!”

“這麽近嗎?我現在就在東城藝博會上,我馬上趕過去,可不能錯過能見到戴恩先生的機會。”

“我也剛好就在附近,走起。”

就在他們查看手機的當口,展廳門口傳來一陣**,人群中有人喊:“戴恩先生來了!”

話音剛落,一位清瘦的英國老人便從門口走了進來,灰白的頭發,戴一副金絲眼鏡,和一個多月前陸予城見到他時一般無二。

陸予城愣怔了一下,那個時候,這位老人看著陸予城說,要想他答應做開幕展嘉賓,需要以重新見到Elton的畫為條件。

而當時的自己,拒絕了。

那時候戴恩先生歎了一口氣,什麽也沒說,就讓助理送他們離開。

他沒想過,戴恩先生今天竟然真的會出現。

他跨步上前,將戴恩先生扶進來。

戴恩先生擺擺手:“我今天不是作為開幕展嘉賓而來,隻純粹是作為普通的觀展者而來。”

陸予城笑笑:“那是我們全體人員的無上榮幸。”

此時,聞訊而來的觀展者已經在美術館之外陸續排起了進場長隊。

薑百思斂了斂神思,走到陸予城身後輕聲道:“你陪戴恩先生進去參觀,這邊一會兒張放致辭結束下來我還要接應一下。”

說完,她短暫地同戴恩先生點頭致意,帶著季小蕾匆匆往展廳進口處而去。

因為薑百思長發半掩,戴恩先生隻依稀瞥見她的側臉,及至她離開,他對著她的背影小聲地發出了一聲疑惑。

陸予城敏銳地察覺到了,問他:“薑女士是整個展覽的主策展人,怎麽了?”

老人臉上帶著某種回憶的情緒:“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這位女士。”

最終是記憶搜索未果,他搖了搖頭:“或許是記錯了吧。”

陸予城的視線投向講台邊正跟張放聊著什麽的倩影,西服套裝掐出姣好的身線,長發半垂,正好遮住了臉龐。

一個閃念忽然冒頭,之前她明明是紮著利落的高馬尾,她是什麽時候把頭發放下來的?

知道戴恩先生要來之後?

可是,為什麽?

“陸?”戴恩先生的聲音拉回了他的神思。

他定了定神,帶著戴恩先生步入展廳內部。

展覽名為“牡丹亭外人”,展覽全程將如幻似夢的元素貫穿始終。

繞地遊、步步嬌、醉扶歸、畫眉序,薑百思的設計如此巧妙,在每一個環節都將沈闊和紀庭方的畫作元素抽出來融入這些裝置中,呈現出驚夢一般的奇幻感。戴恩先生這個徹頭徹尾的中國迷,整場展覽看下來一路讚不絕口。

在二樓看到《詩經》係列畫時,戴恩先生眼睛發亮:“竟然將《詩經》畫了出來,如此詩意,如此韻味。

杜麗娘以《詩經》入情思,《關雎》作為《詩經》開言第一篇,這《詩經》畫意展與“牡丹亭外人”的主題完美契合。

戴恩先生一眼看中了《關雎》這幅畫,並當場令助理買下來。

陸予城連忙道:“戴恩先生喜歡這幅畫,我就送給您。”

戴恩先生搖搖手,眼神似是責備他不懂事。

一旁的助理開口:“陸先生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但是觀展者來看畫展,哪有讓您送的道理。”

陸予城很快反應過來,戴恩先生這是在幫他。除去公益博物館之外,曆來商業畫廊開畫展,除了承擔一部分藝術宣傳和藝術教育之外,最終的落腳點是賣畫,這也是大多數商業美術館和畫廊維持生命周期的根本邏輯。就好比東城藝博會,邀請那麽多業內大佬站台,營造出那麽大的聲勢,最終的目的,還是落在賣畫上。

想清楚這一點,陸予城沒再推托。於是,《關雎》成為本場展覽開展之後出售的第一幅畫。

《關雎》畫作旁,也很快被貼上了“已售”的標誌。

戴恩先生走後,隨後而來的觀展者見到被貼了已售標簽的《關雎》,紛紛下單購買同係列的其他畫作,喜歡沈闊的畫風是一方麵,更多的方麵是想著跟著藝術泰鬥的眼光保準沒錯。

一個上午,就賣出了十二幅畫。

季小蕾走合同走得不亦樂乎:“藝華還不讓我們進他們的展位,現在我們自己賣,比他那邊辦得亂七八糟的藝博會要好多了!聽說我們這邊好多人是從他們那邊展覽現場跑過來的,嘻嘻,還不把他們氣死!”

薑百思在一旁剛好聽到了,心裏笑她孩子氣。不過……韓清如此刻的心情會是什麽樣呢?她不免想得出了神。

“Bertha?oh,Miss Bertha!”突然一個大嗓門穿越重重的人群,奔到了薑百思身前。

來人金發碧眼,是位貨真價實的外國友人。看著他望著自己熱絡的模樣,薑百思在記憶中搜尋了一圈,並不記得這張臉。

隨後,這位大嗓門繼續喊道:“I'm so excited to see you here!Do you remember me?We met in Edinburgh.Is Mr.Daniel all right?Please say hello to your teacher for me.”(在這裏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你還記得我嗎?我們在愛丁堡見過。丹尼爾先生還好嗎?請代我向你的老師問好。)

薑百思起初還有些迷茫,直到他說出Daniel的名字時,她的瞳仁微縮,再想讓他閉嘴已經來不及。

而另外一頭,原本陸予城看到一個陌生男人衝到薑百思麵前握住她的手時,下意識地想衝過去護在她身前。

然而現在,看起來不必。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們的薑主管像隻受了驚的小鬆鼠,在那兒緊張地試圖讓那人相信他認錯了人。

而那人對自己的記憶很有信心,一迭聲喊著沒有認錯,反而不停地拉出Daniel的名字來試圖喚醒麵前這個貌似記憶不佳的女人。

記憶中某個疑惑的點突然解開,陸予城低頭輕輕笑了一聲,原來他們薑主管的秘密在這兒呢,怪不得當初讓她一起去找戴恩先生她故意找借口推辭了。

正當他想通這個關竅的時候,陸予城的手機鈴聲響起,來電顯示是剛剛離開不久的戴恩先生。

這位英國老紳士臨登機前終於想起來剛剛與薑百思打個照麵的莫名熟悉感來源於何處,忙不迭給陸予城打來了電話。

“陸,我記起來了!我見過那位薑女士。她非常優秀,大二的時候就進了愛丁堡最好的美術館實習。年紀小小就參與策劃過大型展覽,她的導師Daniel先生還有意將她推薦去泰特美術館工作。唔……我記得她的英文名叫……”他停了下來,似是在努力回憶。

陸予城薄唇輕啟,在齒間繞一圈吐出那個名字:“Bertha.”

電話那頭的老人一拍腦門。

“啊,對!是這個!”老人笑一笑,“你眼光很好,撿到寶貝了。找了她當你的幫手,難怪這場展覽品質這麽高。”

陸予城自我嘲諷一般輕聲呢喃:“不,應該說我是有眼無珠、一葉障目才對。”

戴恩先生這位英國老紳士,對這文縐縐的中國成語顯然難以全然意會,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陸予城垂下眼眸,輕扯起一個笑容:“沒什麽,您說得對,我的確是撿到寶了。”

來觀展的人多少都對藝術圈有所涉獵,聽到Daniel先生的大名自然是震驚萬分,薑百思聽到已經有人在竊竊私語地討論開了。

“Daniel先生?莫非就是那個主持策劃過無數國際性大型展覽的歐洲藝術圈大佬,Daniel Burg?”

“那人提到了愛丁堡,那估計是了,Daniel先生恰好就曾擔任過愛丁堡大學的客座教授……”

人群中的討論聲越來越響,季小蕾震驚得眼睛瞪得溜圓:“天哪!薑薑姐竟然是Daniel先生的學生?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歪著頭想了半天,她忽然拍了拍腦門:“啊,是了!我們一直都沒有問過薑薑姐和何眉姐是什麽時候的朋友?何眉姐從英國回來,那麽反推一下,你們或許就是在留學時認識的?”說完,她視線瞟向何眉,眼神裏帶著求證的意味。

何眉沒想到薑百思會在這種場合下被認出來,她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因此麵對季小蕾的疑問,她隻能僵硬地笑了笑。

那位大嗓門的外國友人在薑百思虛弱無力的徒勞否認中,試圖拉著她敘舊,甚至差點要當場讓她幫忙聯係一下Daniel先生。

“哦?原來是Bertha小姐啊。”人群中突然傳來一道嬌媚的女聲,待看清來人,薑百思眉心微跳。

說話的人正是多日未見的秦斯穎。

看著她的樣子,薑百思隻覺來者不善。

果然,下一秒,秦斯穎拿出一本展覽手冊,薑百思在看到的瞬間瞳孔劇烈收縮。

“相信在這兒的大家或多或少應該都知道,一年前愛丁堡最好的藝術館曾舉辦過一場當代藝術巡回展。”

說起這場展覽,人群有了回應。這場巡回展成為當年英國最賣座的展覽之一,原本聽說還有來中國展出的計劃,不知為何,後來不了了之。

“那個展覽的主策展人,就是Bertha小姐!而獲得巨大成功的這場策展方案,卻是徹頭徹尾的抄襲之作!抄襲的還是自己的妹妹!”秦斯穎臉上帶著笑,眼底卻淨是陰冷的寒冰,那些寒冰化為利劍射向薑百思。

“你胡說!”何眉大聲嗬斥,“薑薑她根本沒有妹妹!”

“親妹妹自然是沒有,但是收養她的人有一位女兒。不信你大可以問問這位Bertha小姐,Daniel先生的愛徒,有著光明前途的藝術圈新星,當年為何會突然被學校開除?”

“那是因為……”何眉語塞。

該死,那段時間她正忙著跟上一任男友鬧分手,躲到倫敦去了,薑百思究竟發生了什麽她根本不知道。

薑百思變成了焦點,隻覺得耳邊嗡嗡作響。

“原來這位薑小姐是被人收養的。”

“抄襲自己養父母親生女兒的作品,那更加過分吧?”

“愛丁堡大學作為一流學府,學費位列英國大學Top10。如果不是她的養父母,她也很難能得到那麽好的教育機會吧?”

那種熟悉的窒息感再一次襲來,薑百思似乎聽到有個惡魔一般的聲音在腦海回響。那個聲音在嘲笑她,就算她再怎麽逃離,再怎麽躲避,她身上所有因為韓家而烙下的印記永遠都洗不脫,撕不掉。

忽然,一雙手搭上了她的肩頭。

“I'm sorry.You got the wrong guy.This is my girlfriend. ”(不好意思。你認錯人了,她是我的女朋友。)陸予城攬著她的肩,淡笑著和那位冒失的英國男子說道。

陸予城的聲音帶著金石一般的質感,低沉而有力,有一種與生俱來讓人不得不相信的魔力。

那位外國友人看了看薑百思,又看了看陸予城,迷惑地撓了撓頭,陷入了自我懷疑。

陸予城提高了音量,像是說給他聽,更像是說給在場的觀眾聽:“是的,所以你認錯人了。”

“陸予城,你別想著包庇她!”秦斯穎喊道。

陸予城似乎是剛剛看到她一般,攬著薑百思轉到她麵前:“秦小姐,你因為記恨我跟你分手而把賬算到薑薑頭上,有點不上道吧?”

他輕飄飄一句話,將秦斯穎的動機轉到了因妒生恨泄私憤,方才她說的話可信度頓時減了三分。

秦斯穎看著眾人一副原來如此的了然模樣,捏緊了手指,指腹泛白:“陸總為了維護佳人,也不用編這種謊話。我怎麽記得,這位薑小姐親口跟我承認過她不是你的女朋友?”

“秦小姐,同為女人,你難道不知道女人在鬧脾氣時說的話都是反話嗎?有件事情,我得向你坦白,在遇到你之前,我們就是戀人了,後來因為一點小事鬧了分手,我一生氣就拿你當了故意氣她的工具,說起來我們能重修舊好,還得要謝謝你。”

“陸予城,你……”秦斯穎氣急。

陸予城卻不給她喘息的機會,銳利的目光看著她:“不過,我倒是很好奇,我記得秦小姐你是完全沒有任何英國旅居史的,不知道你是從哪兒得來的這種二手消息,裝得跟圈內人似的就在我的開幕展上大放厥詞?”

他這話說得挺重,秦斯穎被氣得臉青一陣白一陣。

“她沒有資格質疑?那麽我呢?”人群後麵,一道女聲響起。

眾人齊刷刷地向身後看去,隻見一道倩影正好隱沒在光影之下。

伴隨著高跟鞋叩響地板的聲音,韓清如緩緩走出。

看到韓清如的一瞬,薑百思的手收緊,用力到輕輕發顫。

韓清如的視線望向薑百思,嘴角含笑,聲音溫柔:“姐姐,真是好久不見呢。”

姐姐?

聽到這一聲稱呼,四周的人群齊齊倒吸了一口涼氣。

收養薑百思的,竟然就是韓家?

韓清如手上捏著一個文件袋,臉上依舊帶著微微的笑意,但薑百思知道,這樣的笑意之下掩藏著怎樣瘋狂的恨意。

她慢慢地打開文件袋,拿出裏麵的東西:“既然姐姐不承認自己就是Bertha,那我這兒這張照片不知道姐姐還記得嗎?”

薑百思看過去,看到了照片裏兩年前的自己和導師在愛丁堡蘇格蘭國立美術館合作策展的開幕式上的合影。

薑百思閉了閉眼,聽見周圍議論聲又響起:

“原來她真的就是Bertha!”

“剛才忙著否認,我看當年抄襲的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

陸予城看著薑百思幾乎沒了血色的臉,皺眉衝著韓清如低吼了一聲:“你鬧夠了嗎?”

“連你也要幫著她嗎?”韓清如卻像是不可置信,看著陸予城,喊道,“表哥。”

就在眾人對於她話中的“也”字表示不解時,韓清如喊出的稱呼再一次令在場的人驚到深吸了一口氣。

表哥?韓老先生的外孫?

季小蕾驚得差點咬到了舌頭,知道薑百思是韓家的養女這件事已經夠勁爆了,沒想到老大竟然是本城藝術行業龍頭韓盛掌權人唯一的外孫!

聽說韓老先生的外孫跟韓家關係並不親近,長年養在國外,即便是逢年過節亦很少回來,大多是老先生親自飛去英國陪外孫過年。

她萬萬沒想到,小小的Y.U畫廊,不僅主管背景複雜,老板的來頭更大!

論起親疏,韓清如與陸予城有血緣關係,而薑百思,隻是被韓家驅逐的棄女,因此看到陸予城一而再再而三出麵維護薑百思,韓清如臉上的神色並不好看。

“這麽多年你一直在倫敦,幾乎沒有回來過,也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女人的心機你怕是想也想不到。”

“她怎麽樣,是我的事。我希望你適可而止,不要肆意欺辱我的人。”陸予城臉上滿是不耐煩,他看了韓清如一眼,接著說,“而且就在剛才,戴恩先生告訴我,薑百思當年從愛丁堡大學離開,並不是因為被學校開除,而是她自己決定要肄業。當時學院並沒有完全采信她抄襲的指控,並且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種種證據於她是有利的,是她主動叫停了學院的調查。”

“你什麽意思?”

“意思再明顯不過,你有你的一麵之詞,我也有我的判斷。”陸予城的話語毫不客氣,言下之意竟是暗指她冤枉誣陷薑百思。

韓清如沒想到陸予城竟然執意要維護薑百思到底,她看著薑百思,眼中閃過一絲狠戾。她勾了一下嘴角,舉起手中的文件袋:“我這裏還有一份文件,是當年我向英國法庭提交的抄襲訴訟的判決書,姐姐還記得嗎?”

聽到韓清如說這話,薑百思凝滯的神色閃過一絲慌亂。

韓清如隻覺得快慰,她揚了揚手中的文件,要宣揚一件戰利品:“不過最後因為你向我致了歉,我們達成庭外和解。你畢竟是我姐姐,我不忍心逼你太狠,所以我就撤回了訴訟。要是姐姐還記不得的話,需不需要我拿出你當時親手寫的悔過書來……”

韓清如的話沒能說完,有個身影衝了過來,按住了她的手。

隨著身影而來的,是低到幾近哀求的一句:“你別鬧了,跟我回去。”

薑百思抬眸,看到的是顧衍低垂的眸。

而韓清如顯然被顧衍這時的出現激怒了,她重重地甩開了顧衍按住她的手:“你也要幫著她是不是?”

顧衍的眉眼間滿是忍耐:“你答應過我,不會再提那件事。”

韓清如忽然提高聲音:“那你也答應過我,你不會再想著她!我早該知道,這麽多年,你沒有一天忘得了她!即使她被我趕去了英國,你也還是一直想著她!即使她離開了韓家,你同樣也還是想著她!”

韓清如的手指著顧衍,又指了指陸予城:“你們,一個兩個,要被她蠱惑到什麽時候?”

說完,她像是突然想到什麽,略帶嘲諷地看向陸予城:“你以為她是真心實意幫你打理這個畫廊?你醒醒吧!這個女人就是隻喂不熟的白眼狼,她其實早就知道你是誰。我有多恨她,她就有多恨韓家。而借你的手來打擊韓家,那是再好不過的手段……”

韓清如的話從頭至尾罵得難聽,薑百思從頭至尾沒有反擊,聽到韓清如說這話,她始終無波無瀾的臉上終於湧現半分情緒。

陸予城卻是滿不在乎地嗤笑了一聲:“她怎麽樣,是我的事。我說過了,你有你的一麵之詞,我有我的判斷。”

韓清如沒想到陸予城連這種事情也不計較,她走到薑百思身前,嘲諷地看著薑百思:“薑念容當年抄襲我母親,你後來又抄襲我。薑百思,有時候我真的不得不佩服你,雖說你不是薑念容親生,但完全不妨礙你得薑念容真傳,連在勾男人這件事上,都承襲了百分百的衣缽。”

伴隨著她話音而落的,是一道清脆的巴掌聲。

韓清如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著薑百思。

薑百思冷冷地說:“你再胡言亂語侮辱我母親,我不會對你客氣。”

韓清如揚起手,重重地甩了回去,卻沒想到,一道身影擋在了薑百思麵前,她的巴掌,重重地落在了顧衍的臉上。

她用了十足的力氣,顧衍臉上甚至隱現了血絲。

顧衍的神色似乎已經無限疲憊。

“鬧夠了,就跟我回去,算我求你了。”

韓清如看著顧衍臉上的傷,手指微微發著抖,渾身的力氣像是都被卸去。

顧衍見狀,上前扶住她,輕聲說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們走,好嗎?”

韓清如的眼淚卻在此時滑落了下來。

薑百思從沒見過韓清如在她麵前哭。韓清如從小就是韓家最尊貴的公主,她想要什麽,自然是嬌蠻地去搶,她從來不必委屈自己。

可是麵對顧衍,她卻永遠覺得無力,即便她強製讓他待在她身邊,她依然覺得他離她如山如海一般遙遠。他也永遠像山像海一般沉默,沉默地容忍她的一切。

“你告訴我,我究竟該怎麽做,你才可以看到我,一直隻屬於我?”

韓清如的漂亮一向是明媚熱烈的,她承襲了顧景蘭的美貌,同時也承襲了顧景蘭的仇恨。此刻她漂亮的臉上爬滿淚痕,那是薑百思從來沒有見過的灰心和迷茫。

顧衍臉上的傷痕明顯,他像過去無數次一樣包容了她的壞脾氣,像是包容刁蠻的小妹妹。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對著她溫柔地笑笑:“傻瓜,我一直看得到你啊。”

“可是,你卻不隻屬於我。”她像是個迷路的小姑娘一般困惑迷茫,“你告訴我該怎麽辦?我已經這樣用力,用盡了半生的力氣,卻還是做不到……”

“那就試著不要那麽用力。”他認真地看著她,“我們先走,好不好?”

韓清如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也或許是真的已經沒有力氣再鬧下去了,沉默地任他扶著離開。

眼見韓清如已經被帶走,餘下秦斯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就在她打算跟著離開的時候,聽到了身後陸予城寒冷似冰的聲音:“我們之前所謂的戀情究竟怎麽回事,你應該比誰都清楚。現在算是兩清了。從今以後,我不想再見到你,否則不要怪我不客氣。”

這是警告。

直到這個時候,秦斯穎才不得不承認,他是真的從來沒有對她動過心。

她是從小地方來的,從小過慣了苦日子的她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然而一個毫無背景和根基的小模特在這茫茫的城市裏根本毫無立足之地。直到半年前她無意間從韓清如的口中知道了這位韓家唯一的外孫。她從小就很聰明,很快就成功地與他“偶遇”。初見時他一瞬間的怔忪讓她以為,她或許是不同的。

她對自己的容貌向來自信得很,她自信地認為,陸予城這個看起來吊兒郎當的富家子弟始終沒有被自己拿下,是因為她還不夠賣力。她頻繁地出入他的畫廊,甚至以他女朋友自居,他竟然也沒有做任何解釋。

直到某天晚上她的臂膀攀上他的肩時,他止住了她的動作。他看著她,又露出了那種出神的表情,然後她聽到他說:“以後不要來找我了,我會給你足夠的補償和資源。”

她嫵媚的笑容僵硬下來,想不通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是我哪裏做得不夠好嗎?”

“不,是我的問題。”他有些悵然地搖了搖頭,然後他問了她一個很奇怪的問題,“你相信人是會有審美偏好的嗎?就像……我可能會因為別人像你而多看她一眼……”

這話仿佛是在誇她美貌,但又不完全是。

她被搞糊塗了,如果是因為自己長得符合他的審美標準,那為何他始終能夠保持坐懷不亂?

直到……直到她在之後的某天,見到了據說是剛剛出差回來的薑百思……

她幾乎是在一瞬間明白了他那句話的意思,根本不是別人長得像她,而是她長得像那個別人。

嫉妒和怨恨一瞬間在她心間如蒿草瘋長。

而現在,她看著他寒冰一樣冷冽的神情,心中那一叢又一叢的蒿草如被終年積雪的寒冬覆蓋,被抽去了生長的生命力。

季小蕾和何眉送走了最後一批觀展者之後,展廳的大門終於關閉了起來。

“還不知道明天會怎麽樣呢。”季小蕾歎氣道。

下午發生的這一場鬧劇,視頻已經被好事之人傳到了網上。

“原來這位薑姓策展師還涉嫌創意抄襲,真是太敗好感了。”

“薑念容又是誰,感覺信息量好大。”

“管她是誰,看來又是一幫無下限炒作的。”

“怎麽回事?現在連搞個展覽都要這麽沒有下限地炒作了嗎?”

季小蕾看不得別人這麽埋汰薑百思,披了個小號恨不得和別人唇槍舌劍八百回,結果被人以一句“水軍”罵了回來。

“這幫不知道情況就胡亂誹謗的草履蟲,真是氣死我了!”季小蕾氣到跳腳。

何眉對她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別說了,小心薑薑聽到。”

季小蕾噤了聲,點點頭表示明白,隨後看了一圈四周:“咦,薑薑姐呢?”

鏡子迷宮彎彎繞繞,當觀展者進入通道時,多重鏡像令人分不清哪個是通道,哪個是鏡麵。

薑百思抱著腿,蜷縮在角落,將頭深深地埋進膝蓋裏。

“嘖嘖,我一直以為我撿到的是個灰姑娘,沒想到,竟然是落難的小公主。”陸予城的聲音忽然響起。

薑百思猝然抬頭,看到的是陸予城斜斜倚靠在鏡麵的慵懶身影。

她別開了頭,聲音發悶:“我跟韓家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你竟然就是我那個名義上的舅舅收養的女兒,你不覺得你欠我一個交代嗎,表妹?”他嘴角輕扯,露出一個惡劣的笑,故意加重了最後兩個字的發音。

薑百思被他那語氣激得紅了紅臉:“那是因為你一直在倫敦,很少回來,縱然有限回來的幾次,韓家的人估計也是並不屑在你麵前提到我的。”

陸予城想了想,其實是有人在他麵前提過的。

有一回聖誕節韓家一大家子都飛來倫敦跟他一起過,他無意間聽到韓清如在跟顧衍吵,韓清如質問顧衍悶悶不樂是不是因為她臨行前不同意帶那個拖油瓶一起來倫敦。那時候,他隱約知道,原來韓令遠收養了一個朋友的女兒。隻是他沒想到,原來薑百思就是那個人。

薑百思頓了頓,重新開口:“我會盡快離開畫廊的。”

陸予城卻像是笑了:“你為什麽要離開?”

命運有時候,真的很神奇。該遇見的人,一定會遇見。所以,傻子才會放手。

薑百思咬了咬唇,沉默了十幾秒,像是下定某種決心一般,抬頭注視著他:“韓清如說得對,我的確就是一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待在你的身邊,幫你策劃一切,隻是想借你的手對付韓家。”

陸予城懶懶地托著腮,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那我就很好奇了,你所指的早就知道,是有多早?”

“三年前,在韓令遠的書房。你和他大吵了一架,從他的書房摔門而去。”

陸予城微微一愣,這個答案確實是他沒想過的。

“那你別告訴我一年前你是故意倒在我車前的?那我可真太佩服你了。”

薑百思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自嘲地搖了搖頭:“那我的確沒有這個本事。隻不過,在你救了我之後,我幾乎立刻認出了你。我向你隱瞞了我的身份,在你提出讓我留在畫廊工作的時候,這個計劃就在我心中生成了。韓清如至少有一句話說得沒錯,我就是一隻喂不熟的白眼狼。韓家收養了我,給了我一切,我沒有感恩戴德反而恩將仇報。你救了我,收留了我,我反而一直在騙你。”

“那就從現在開始跟我說真話。”

薑百思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麽?”

陸予城深深地看著她,語氣帶著蠱惑一般循循善誘:“那就將你沒跟我講的真話,從現在開始都講清楚。”

薑百思愣了一下。

陸予城作勢板著一張臉:“坦白從寬,自首,是可以輕判的。”

薑百思就這樣仰頭認真地看著他。她原本以為他知道真相會氣憤、會憎惡,可是沒有,他甚至還有心情跟她開玩笑,臉上也依舊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慵懶神情。

薑百思將下巴搭在膝蓋上,陷入了回憶。

“十二歲之前,我是在茫茫的敦煌戈壁上長大的。我的母親,是石窟壁畫的修複師,我很小的時候聽人在背地裏說,她是因為畫作抄襲被行業唾棄自我放逐來到戈壁灘的。我跟著她,流浪一般,足跡遍布新疆、西藏、青海、寧夏、甘肅的石窟。直到有一日,她生病了,生了很重的病。她告訴我,她要將我送到她曾經愛過的人那裏去。她說,我們思思啊,終於可以結束流浪的生活了。

“可是,我沒有告訴她,其實我並不覺得漂泊,因為有她在,我的心是安定的。她過世之後,我被韓令遠接到了韓家,成了韓家的女兒。韓令遠從前選擇了能穩固他地位的聯姻而放棄了我母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愧疚,韓令遠對我很好,甚至比對他親生女兒韓家真正的公主還要好。我甚至有時候偷偷想,他會不會就是我的父親。但畢竟韓家的事是現在的韓夫人顧景蘭在做主,我知道她不喜歡我,韓家的人其實都不喜歡我,除了……”

她恍惚間停頓了一下,陸予城知道她想到了誰。他刻意略過了心頭的不爽,問道:“然後呢?”

“十六歲生日那天,我聽到了韓令遠和顧景蘭吵架,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在自作多情,我根本不是韓令遠的女兒,我甚至不是我母親的親生女兒,隻是她收留的一個被丟棄在戈壁上的孤兒。好笑吧?原來我生下來就注定了漂泊和流浪。”薑百思扯了一個極苦澀的笑容,“你知道嗎?顧景蘭之所以會癱瘓坐輪椅,是因為她發現韓令遠始終沒忘了我母親,她情緒失控之下駕車跑了出去,出了車禍。所以顧景蘭恨我,任何和我母親有關的人和事她都深惡痛絕。我努力長大,獨自踏上去異國留學的航班。我打很多份工,拚命地學習拿獎學金,仿佛我隻要依靠韓家少一點,我就能多一點自尊。直到一年前,我被韓清如指控抄襲了她的策展概念。我回家跟她對質的時候,她告訴我,要麽我認下這個抄襲的名頭,要麽是我母親身上的汙名永遠無法洗清。”

她還記得自己當時的震驚。

韓清如看著她,臉上滿是快慰的恨意:“你還不知道吧?你那個賤人母親也是被冤枉的。是因為她,我媽才會出事的,隻是讓她聲名狼藉遠走他鄉,已經很便宜她了!”

……

“韓令遠當時明明知道真相,但是為了不失去顧景蘭娘家的商業支持,他選擇犧牲我母親。男人有時候真的很可怕,他嘴上說著愛你,可是遇到危機的時候,他第一個想的就是推你當他爭名逐利的替死鬼。”薑百思嘲諷地說道。

陸予城心疼地看著她:“所以,你選擇了自己承擔下抄襲的罪名?”

“這樣至少,我母親身上背負的汙名可以洗去。雖然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但是她令我重生。

“那一夜之後,我就跟韓家沒有任何關係了。”

韓清如說,這麽多年,你身上哪一點不是韓家給你的,連你那高貴的學曆和專業經曆,也是因為依靠韓家。

所以,她決絕地放棄了一切,把自己徹底地跟從前割裂。

“我發誓不會跟韓家任何一個人扯上關係,卻沒想到就在同一天,救我的人,恰恰也是韓家的。不過現在這樣也好,我再也不必欠韓家任何一個人的了。”薑百思扯起一個模糊的笑。

“什麽?”薑百思一時沒聽清,仰頭看著他。

“我也向你隱瞞了我跟韓家的關係,不管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從主觀上來說,我也算是蓄意隱瞞。”他低頭看著她,“所以,我們這算是兩清了,你也不必覺得虧欠我,更不必離開。”

薑百思一瞬間疑心自己聽錯,這是什麽邏輯推理?

過了好一會兒,她自我解嘲一般搖了搖頭:“可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在這兒待下去,我還有我的仇恨……”

“既然你聽到過我和韓令遠吵架,那你知道我們在吵什麽嗎?”陸予城打斷了她。

薑百思搖了搖頭。

陸予城輕扯起一個苦笑:“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個小男孩,他的父親是個窮畫家,他的母親不顧家人反對,毅然跟著窮畫家遠走異國。他們非常恩愛,窮畫家的畫作靈感來源全部是他的妻子。一個寂寂無名的畫家想要出名,不僅看實力,更是看運氣。窮畫家畫得很好,但是直到他和他的妻子車禍去世,他都沒有得到出名的機會。可是沒關係,世人不欣賞他的畫沒關係,小男孩非常喜歡父親的畫,從小以父親為學習目標。

“也許是命運給了小男孩好運氣,一個偶然的機會,他遇到了一個伯樂,他的畫很快被世人看見,並且很快小有名氣。可是有一天,小男孩發現了父親留下的遺物裏有一封信,那封信年代久遠,是很久以前,一個人向他發出的指令,讓他去接近一個大家閨秀。

“小男孩這才知道,原來他所認為的父母的相愛故事,從頭到尾隻不過是一個騙局。而那個製造這一騙局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名義上的舅舅,外公的養子。當年他舅舅不滿他外公偏愛他母親,為了爭權,策劃了這一切讓他們父女決裂。並且,小男孩調查發現,他的舅舅,極有可能和他父母的車禍有關。”

他母親當年與父親私奔,他外公韓禮章一直生著氣,是有了他這個孫子以後他們的關係才稍微好轉,卻沒想到的是,他們夫妻倆在回國的途中遭遇車禍去世了。

“所以,薑百思,你明白了嗎?我們是一樣的。韓清如要對付你,而韓令遠,則一直想要對付我。”

“他為什麽要對付你?”

陸予城苦笑了一下:“那就跟他當初為什麽找……那個男人接近我母親同樣的目的。當年他怕我外公將韓家產業交給我的母親,現在他怕我回來奪了他的。他那個人,手段高明得很,善於借刀殺人。你以為我們畫廊遭受的種種刁難皆是因你而起?不,韓清如隻是他刻意放縱的一顆棋子罷了。在他眼中,親生女兒不過如此。所以,他那樣對你和你母親,似乎也並不是無法理解。”

薑百思神情微慟,是啊,韓令遠那樣的人,權衡利弊之後,一切皆可犧牲。從前是她的母親,後來是她,現在是他自己的親生女兒……

薑百思的瞳孔微縮,無限震驚:“結盟?”

“對,結盟,互惠互利,共同對外。”

這樣具有**的條件,甚至連她的心理負擔都在不知不覺間卸下,她覺得自己似乎沒有理由可以拒絕。

“我數到十,你不回答,我就當你答應了。一……二……三……”

薑百思的心裏很亂,在韓清如揭穿她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完了,依照陸予城的性格,一定會恨她的。可是她沒想到,他竟然會提出這樣一個提議。

“四、十!時間到!”

突然加速的節奏讓薑百思一愣:“你這數得不對!”

陸予城勾唇一笑:“我又沒說過我會按照順序數。”

四周的鏡麵倒映著他的身軀,她依舊是蹲坐在地上的姿勢,而他則是半彎著腰,在她的身旁無形中形成一個包圍圈,她窄窄的視野中,眼前之人靠她靠得極近。

然後,她聽到那人近乎呢喃的聲音:“既然是結盟,總該要蓋個章吧?”

薑百思腦子裏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她疑惑地仰頭。

然後,薑百思就看到視野之中的這張臉逐漸放大,下一秒唇上碰觸到兩片溫柔的嘴唇。

薑百思震驚的眼倏然瞪大,四周都是鏡麵,他彎腰低頭吻住她的畫麵通過不斷的反射與折射,形成無數的影像清晰地映入她的瞳孔裏。

這畫麵的衝擊力實在太大,薑百思重重地推開了眼前的人。

臉上的紅霞一路蜿蜒到了脖子根,她重重擦著嘴唇,怒目而視:“你幹嗎?”

陸予城被推得往後仰去,臉上卻未見半分愧疚,反而挑了挑眉,滿是理所當然:“隻是蓋章結個契而已。”

薑百思被他這番言論堵得發作不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你……”

古往今來,恐怕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觀摩了自己被吻住的畫麵,薑百思覺得自己簡直羞憤欲死——自己當初到底是為什麽要設計這個鏡子迷宮的環節?

幸好季小蕾及時拯救了尷尬到差點窒息的她。

“薑薑姐,你在哪兒?”

薑百思瞪了陸予城一眼,幾乎是跑著出去的:“我在這兒!”

陸予城優哉遊哉地倚靠在鏡麵上,聽到外麵季小蕾在問:“薑薑姐你臉怎麽那麽紅,感冒還沒好嗎?”

他們那仿佛做了虧心事的薑主管結巴得差點要咬掉舌頭:“沒……沒有啊,我……我沒事。”

他想著剛剛他吻住她時她呆愣的表情,不由得失笑了。

薑百思剛出去還沒緩一口氣,就聽到展廳大門被砸得砰砰響的聲音。

“哎,你是誰?現在是閉館時間,要看展明天來吧。”季小蕾攔住了他。

對方滿臉不屑地推開了她,大搖大擺地進來:“叫你們老板和主管出來!”

薑百思定睛一看,認出了小黃毛——沈闊那個不爭氣的兒子,沈執。

看樣子對方來者不善,薑百思下意識地緊繃了神經:“有什麽事?”

沈執痞裏痞氣地嚼著口香糖:“這裏展出的是我爸的畫,我來參觀參觀不行嗎?”

嚴飛重申了一遍:“要參觀請明天白天再來。”

小黃毛沒理他,徑自上了二樓展廳。

他指了指那兩幅差點被他廉價賣掉的《關雎》和《卷耳》,現在那上麵都貼著“已售”的標簽,問薑百思:“賣了多少錢啊?”

薑百思看了看他,報了兩個數字。

他聽完後,咂了一下嘴:“賣得還挺貴。”

“那還得謝謝你當初沒把這些都糟踐掉。”陸予城略帶嘲諷的話語在背後響起。

“也謝謝你們當初把這畫買回來,沒讓我繼續糟蹋。”沈執忽然說道。

陸予城和薑百思都微感訝異,他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怎麽的?改邪歸正了?”陸予城輕笑。

沈執看了陸予城一眼,又轉頭對薑百思說:“薑主管,對不住了啊。”

薑百思還沒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就見他從懷裏掏出兩瓶不明**來。陸予城第一反應是上前護住薑百思,卻還是沒來得及阻擋住,黑色的**便潑灑到她身上。趁著陸予城查看薑百思身體的空當,小黃毛調轉了方向,將黑色的**潑灑在了牆麵上,也潑灑在了掛在牆上的展畫上。

隨後趕來的嚴飛和老吳製住了沈執。

看著被墨汁塗汙的牆壁和畫作,薑百思眼睛發紅,渾身像是突然被抽去了力氣,失去了支撐的力量。

這是她辛苦那麽久的成果啊!

“今天我就替你父親好好教訓你!”陸予城眼中似有風暴集聚,殺氣騰騰地向沈執衝過去。

誰知,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不要!”

陸予城的拳頭及時收住,隻見沈夫人踉蹌著跑過來護在沈執身前。

“我知道他這回犯了大錯了,可是求你們放過他吧,他也是沒辦法。這孩子欠了高利貸,對方提出讓他來破壞你們這個展覽,否則不會放過他。”沈夫人麵容憔悴,臉上滿是愧疚,“是我沒有教好這個孩子,是我的錯。”

沈執卻狠狠地推開了她,喊道:“你這個女人,少在這兒假惺惺!我不會領你的情的!”

“沈闊他近來身體很不好,請陸先生和薑小姐高抬貴手,饒了他這一回。”沈夫人被推了個踉蹌,仍然不忘為沈執求情。

陸予城收回了拳頭,聲音陰惻惻:“沈夫人,你知不知道,有些人,不受一些懲戒,永遠學不會反思。”

陸予城冷冷地轉身,似乎連多看一眼也厭惡,吩咐嚴飛:“報警。計算一下損毀的畫作,超過五千塊是可以立案的。”

“陸予城,你渾蛋!”

陸予城掏了掏耳朵,示意老吳將這家夥押下去。

隨後,他看著沈夫人,似笑非笑:“沈夫人若是想真心阻止,應該早來一步。”

聞言,沈夫人的臉色更顯蒼白:“你是什麽意思?”

薑百思摸著被墨汁濺汙的畫,喑啞開口:“意思是,沈夫人權衡利弊,覺得破壞畫展比把他交給高利貸那些人風險低得多。畢竟我們再生氣,也不會傷害他。隻是看他的態度,似乎並不領你的情。”

沈夫人蒼白地一笑:“這孩子心思單純,他並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他自小沒了媽,縱然他再憎惡我,我也不能不為他打算。”

她抬起臉,滿是愧疚:“薑小姐,是我們恩將仇報,你要怪就怪我吧。”

薑百思閉了閉眼,還能說什麽呢?這對繼母子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最後買單的是他們的畫廊,這場畫展所有的心血付諸東流。

季小蕾看著薑百思一副無限疲憊的樣子,示意沈夫人先離開。

沈夫人走後,薑百思的頭發上還沾著濺到的墨汁,她無暇顧及,隻是用手慢慢撫摩髒汙不堪的牆壁和畫。

“陸予城,我們做了那麽多,到最後,原來還是不行。”

撐了那麽久的身體仿佛突然被掏空了力氣,一陣眩暈襲來,她扶著牆,穩住身體。

他頭一次看到她這樣灰心喪氣的樣子。

一隻寬大手掌覆上她額頭,陸予城探了探她的溫度,舒了一口氣:“還好,溫度沒有高回來。”

她並沒有說什麽,等那陣眩暈過去,她轉身,準備下樓找工具。盡管身體已經十分疲憊,但腦子不敢停下善後的盤算,被弄髒的牆壁晚上趕工能修補回來,至於被汙損的畫……就找紀庭方的臨時替補上去吧。隻不過,這些畫都經過篩選,臨時替補的會破壞整個主題的連續性。唯一慶幸的是,主打作品《周南》十一篇並沒有被墨汁濺到。

陸予城拉住了她,仿佛知道她要幹什麽,似笑非笑:“這兒我來想辦法,你先去收拾一下。”

薑百思看著他,其實他的襯衣也沾上了**,但由於是暗色係的,倒是看不出來。他簡單地擦了擦臉,身上看不出任何狼狽,倒是她自己,活脫脫像是剛從泥漿中滾出來。

“被弄汙的畫撤下來,初步估計能夠騰出一整麵空白牆麵,要想辦法填補這個空缺一個晚上太難了。就算從紀庭方提供的畫作名錄裏繼續篩選,符合風格和主題的作品也沒有那麽多了。”

他依然是點點頭:“我知道。”

“那你告訴我,應該怎麽辦?”薑百思從沒有什麽時候比此刻更覺得無助。

薑百思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真的太累了,還是被他冷靜的話語說服,換作平時,她一定會堅持在場參與,但那一刻,她選擇相信他,她輕輕點了點頭。

薑百思離開之後,陸予城先是交代嚴飛找老吳一起把現場處理一下,將髒汙的畫作撤出。嚴飛想了想問道:“空缺的部分,要聯係紀庭方嗎?”

陸予城幽深的目光落到虛空處,嘴角牽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的確是要聯係他,這件事情我來做。”

紀庭方接到陸予城電話的時候,正死纏爛打地賴在何眉的公寓裏不肯走。

“聽著,我不管你在哪裏,和誰在一起,你現在立刻過來,我有重要的事找你。”陸予城說完便瀟灑地掛了電話。

紀庭方愣了一秒,暗罵了一聲煞風景的家夥,但想起來他說的重要的事,到底沒敢太耽誤,拿起外套就往屋外走。

何眉對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去哪兒?”

紀庭方回頭:“陸予城找我有事。”

“什麽事兒?”

他做了個給嘴拉拉鏈的動作:“男人的秘密。怎麽,不舍得我走?”

何眉瞪他一眼:“麻溜地滾。”

門被輕輕關上,門內,何眉對著門板輕聲嘀咕:“什麽事神神秘秘的?”

何眉是第二天一早去展廳才知道前一天晚上這裏出了事的。

展覽九點開門,此時八點鍾,她一到那兒就聽見季小蕾誇張的叫喊:“老大,你太厲害了,從哪兒搞到這幅畫,而且畫得好漂亮,和我們的總體風格也很搭!”

然後是嚴飛的聲音:“雖然畫展裏麵掛這麽一幅裝飾畫好像不合規矩,但好在這畫風格很美,中國風式的印象派,朦朧、夢幻,倒是很契合我們的主題。一會兒我就把老大吩咐的非賣展品的標簽貼到旁邊。”

二樓展廳,原本被墨跡汙染的痕跡已經被完全除去,因汙損畫作撤下而空缺出來的部分此刻正掛著一張巨幅的中國風油畫。何眉並不十分懂畫,但看這幅畫,花影、水影、月影、光影,將光與影的藝術描繪到極致,筆觸輕盈,用筆嫻熟,美得不像話。

而此刻她的好友,則看著這幅畫發著呆。

何眉推了推想事情想出了神的薑百思:“薑薑,你怎麽了?”

薑百思如夢初醒一般,走到陸予城麵前,問:“這畫你哪兒來的?”

陸予城本能地後退了一步,踢了踢一旁的紀庭方:“他找來的。”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紀庭方像是上課遭遇老師提問一般緊張:“這是我一個朋友的畫,我正好找他救一下急。所以才說非賣展品嘛,用完了還得還回去。”

紀庭方硬著頭皮回答:“就……就一個沒啥名氣的,說了你也不知道,這是他的練習作品,隻是借我們用幾天。”

薑百思看著他,嘲諷一下:“將Elton的畫說成是無名小卒的練習之作,你是覺得觀眾都是瞎的?”

除了有限幾個當事人,展廳裏的眾人皆是齊齊吸了一口氣。

對真相一無所知的季小蕾發出了誇張的感歎:“是我該死,竟然沒認出來偶像的畫!”

嚴飛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老大,被陸予城警告地瞪了一眼,沒敢再亂瞟了,他怕自己心虛泄密。原本就被秘密塞得食欲不振的嚴飛覺得,今天自己怕是又要減一碗飯了。

何眉回想了一下,問道:“所以昨晚,是Elton找你出去?”

紀庭方這下不知道該點頭說是,還是搖頭說不是,僵硬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薑百思看了看紀庭方,又看了看陸予城:“Elton現在在本城?”

陸予城撒謊臉不紅心不跳,滿臉坦****:“你看我幹嗎?你該問他,我也是找他幫的忙。”

他這麽一說,大家的視線又紛紛落在了紀庭方頭上。

紀庭方狠狠地瞪了陸予城幾眼,奈何對方根本接收不到。

他幹笑了幾聲:“Elton比較低調,他不想讓人知道他的畫在這兒展出。你也知道的,他已經封筆好幾年了。”

他不知道這麽說薑百思信不信,但好歹她後來並沒有問什麽。

很快,紀庭方就知道,薑百思所說的觀眾不是瞎子是什麽意思。那天上午,網上就有“疑似Elton的畫重出江湖”這樣的帖子出現。後來經《藝術觀》副主編張放的鑒定認為高度疑似這畫就是Elton所畫之後,該帖幾個小時之後被迅速轉發成了熱帖。

隨後有藝術評論專家對連續兩天這場展覽的熱度做了評析,最後得出“薑姓策展人真是打得一手營銷好牌”的結論,話裏話外諷刺這場展覽暴露主辦方為吸引流量不惜迎合大眾嘩眾取寵,拋棄了美術館傳播藝術和大眾審美教育的職責。

然而卻被隨後趕到的大批Elton的粉絲痛批。

“符合大眾口味就是刻意逢迎了?所謂的專業藝術家真的有多麽膚淺。”

“這麽個小破展覽處處透露著沒錢的氣質,是什麽讓您覺得這是場營銷?”

粉絲與網絡大V的罵戰更是將這場展覽的熱度推到空前高度。

雖然網絡議論紛紛,但那幅掛在展廳的畫作旁,貼著的標簽始終沒有換過:

作品名稱:無題

作者:佚名

備注:非賣展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