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5 每個人都有秘密

這麽漂亮的嘴巴,騙起人來倒是毫不含糊

陸予城、紀庭方以及嚴飛三人到達上海,就直奔戴恩先生下榻的酒店,隻是沒想到的是,冤家路窄,碰上了劉臣。

當時陸予城正跟前台報上自己的名字,請求約見戴恩先生。

就聽到身後響起一道不算陌生的聲音:“別白費力氣了,戴恩先生說了這次過來隻是為了參會,其餘的邀約一概回絕。”

陸予城轉身,果然看到劉臣正站在自己身後,看來藝華此次也有意邀請戴恩出席他們的藝博會。

劉臣向他伸出手去握手,同時眼神在陸予城身後來回瞟,口氣輕浮:“怎麽沒有見到薑主管?不是我說,有些事情帶上女士更好辦,更何況是像薑主管這麽漂亮的女士。”

陸予城握住劉臣的手,看著對方猥瑣的神態,想起來對方當日在東城度假山莊妄圖拉住薑百思灌酒的場景,就是此刻他握著的這隻手,曾心懷不軌地落在薑百思的小臂上。

一想到此,他眯了眯眼,握住劉臣的手使勁地用了用力。

劉臣原本還調笑的神態在他的手勁之下逐漸凝固,轉而變成痛極的狼狽模樣,“哎喲哎喲”叫喚著鬆手。

當日他們尚算有求於劉臣,又礙於薑百思拉住他,陸予城的脾氣才沒有發作。到如今,他們已經決意另外辦一場展覽,此刻新仇舊恨一起算,他下手絲毫沒有顧慮。

紀庭方從身後拍了拍陸予城的肩膀,示意他冷靜:“見戴恩先生要緊。”

聞言,他鬆了手,眼中射出銳利鋒芒:“下次再敢讓我從你嘴裏聽到不尊重的話,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劉臣看了紀庭方一眼,又對著陸予城說道:“聽說陸總有意開辦一場展覽,那還真得拭目以待了。隻不過你們這種十八線小畫廊開的小展覽,想請戴恩先生這樣的業內泰鬥級人物出場,是否太過異想天開?”

陸予城勾起嘴角:“放心,必然不會讓劉總失望。”

說完,他再沒有搭理劉臣,而是轉身替中文水平欠佳的紀庭方繼續跟前台交流。

紀庭方正竭力向前台表示他跟戴恩先生相識,需要前台幫忙通報一聲,那前台小姐始終掛著職業的微笑,表示戴恩先生吩咐過所有的約見都要推掉。

正僵持著的時候,從電梯上下來一群人,被簇擁在最前麵的,是一位灰白頭發的英國老人。

此前正熱衷跟他們打嘴仗的劉臣見到老人一行人的瞬間,就換了一副諂媚的麵孔迎了上去,一邊遞名片,一邊自我介紹,然而他話還未說完便被老人身邊的保鏢推到了一旁。

紀庭方也顯然認出了戴恩先生,著急地用他蹩腳的中文喊著他的名字:“戴恩先生您還記得我嗎,兩年前在惠特尼雙年展上我們曾經見過麵……”

然而因為人太多場麵有些混亂,戴恩先生似乎並沒有聽見紀庭方的話。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戴恩先生從他們眼前過去。

就在人群即將出門的時候,戴恩先生的身影忽然頓住,這位英國老人轉過身來,手指了指陸予城和紀庭方:“I only have 10 minutes for you.”(我隻給你10分鍾。)

突如其來的機會讓兩人興奮不已,而一旁的劉臣則隻能看著機會被他們搶走。

陸予城和紀庭方兩人進了戴恩先生的房間,還未等紀庭方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就聽到戴恩拍著陸予城的肩膀大聲驚訝道:“Elton!Why are you here?”(Elton,你怎麽在這裏?)

一旁的紀庭方聽到這個名字卻是摸不著頭腦地左看右看,最後視線落回到陸予城身上,一雙歐式大眼睛瞪得越發大:“是你?”

陸予城無奈地笑笑:“是我。”

他以為自己隻是在六年前短暫地見過這位戴恩先生一麵,更何況現在的自己完全是另一個身份,對方應該不會記得自己。誰知道,一見麵就被認了出來。

戴恩先生看著他,用生硬的中文說道:“你的老師十分想念你。”

想起自己的老師,陸予城有些失神:“請代我向老師問好。”

看著眼前這位自己老友的得意門生,戴恩先生歎了一口氣:“讓我出席你們的畫展開幕式,可以。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陸予城和紀庭方同時看向他。

“我希望,能在畫展上重新看到Elton的畫。”

十四歲蜚聲歐洲畫壇,讓歐洲藝術界一致稱奇的少年天才,在二十三歲時突然宣布封筆,並從此失去了消息。這麽多年來,每每看到老友對於自己學生的惋惜,戴恩先生的心中也是同樣的惋惜。

陸予城站在那裏,沉默良久。最終,他回答:“很抱歉,我無法答應。”

在回去的路上,車內一片低氣壓。

紀庭方坐在副駕駛座上,餘光輕瞟專心開車的陸予城,忍了又忍,剛想開口說話,便聽到駕駛座上的人發了話:“今天的事,不要告訴他們。”

人生在世,每個人都有秘密。

紀庭方理解地點了點頭,一旁的嚴飛雖然還未完全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也點頭如搗蒜:“我……我不會說的。”

他們從上海回來已經接近晚上十一點,陸予城回到他的住處。

這是一套複式公寓,頂樓連通著外麵的天台,他並沒有開燈,黑漆漆的房間裏依稀透過來幾縷清冷的月光,從頂樓的落地窗外看出去,可以看到前一天晚上所布置的彩燈帶依舊懸掛在那裏,閃著亮亮的光芒。

他拉開窗簾,坐在床沿,對著窗外那微茫的燈光發著呆,一動不動。

良久,他起身,推開閣樓的門。

門“吱呀”一聲打開,電燈亮起,閣樓內堆放著幾處舊物,全部都用綠色的遮塵布遮蓋著,布麵上積落的灰塵昭示著主人長久沒有光顧這間小屋的事實。

陸予城抬步邁入這間小小的閣樓,他走到牆角的一個畫架一樣的東西麵前站定,仿佛是猶豫了一會兒,終於伸手掀開了蓋在那上頭的布。燈光映照之下,長久積落的灰塵像細碎的小蟲子一樣飛舞,伴隨著布麵的落地,麵前的這個架子終於露出了它本來的模樣。

那是一幅油畫。

確切地說,那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畫。

畫的右下角,依稀落款著一個名字:Elton。

這是二十三歲的陸予城畫的最後一幅畫,也是他發誓此生作的最後一幅畫。

所以,當戴恩先生要求在畫展上見到Elton的畫時,他無法答應。

如果那曾被世人稱讚的少年天才和自己從小引以為傲的畫風,有一日成了自己無比唾棄和厭惡的印記之時,他又如何再重新去拾起他的畫筆呢?

綠色的遮塵布重新被蓋回到畫作之上,室內重新歸於黑寂,門被重新關上,這裏麵的一切仿佛又被重新封印。

午休時間,季小蕾神神秘秘地將薑百思拉到一旁,小聲說道:“薑薑姐,你有沒有覺得那三個男人從上海回來之後就變得有點不對勁?”

薑百思這幾天正忙著對老吳那家超市做展覽場所改造,施工方那邊搞錯了展覽燈光布置,她正跟對方對接:“現在做的光噪聲過大,我要的效果是除主光斑外,消除燈具的雜散光、副光斑和漏光。還有燈具的防眩角度也不夠,容易造成眩光,立刻派人給我重做。”

掛完電話她才想起季小蕾說的話,她的目光落到陸予城辦公室的門上。

季小蕾接著說:“尤其是嚴飛,他跟老大從上海回來之後說,戴恩先生不答應出席我們的展覽開幕式,我安慰他說本來我們這種三流畫廊,我也沒抱多大希望,讓他不要太過自責。可是看起來好像沒什麽用,他情緒還是很低落的樣子。”

她頓了頓,又接著說:“而且更奇怪的是,我總覺得他在愧疚之餘,又有點兒莫名其妙的心虛……”

“說到心虛,我覺得紀庭方也不對勁兒,仿佛背著我們幹了什麽壞事一樣。”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她們身後的何眉手摸下巴,一副思考的樣子。

季小蕾亦是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突然像是想到什麽一般,心虛地看了看薑百思:“可能是因為怕薑薑姐失望,畢竟當時去的時候還是信心滿滿地認為能夠請到戴恩先生。”

薑百思的目光又落到陸予城辦公室的門上,喃喃道:“是嗎,是因為我給的壓力太大嗎?”

季小蕾聞言,連忙解釋:“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薑百思寬慰地給她一個笑容,沒再說什麽,走開了。

薑百思離開之後,季小蕾怯生生地看著何眉:“阿眉姐,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何眉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事的,薑薑可不是那麽小氣的人。”

何眉在公司的天台上找到了薑百思,她正安靜地看著遠方,風將她的發吹得淩亂,也吹起她白色襯衫的衣角,蒼穹在她身後布成一片巨大的背景,讓人疑心下一秒她就生出兩翼來,隨風而去。

“在想什麽?”何眉問。

“我在想,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變成現在的樣子。為了泄自己的私憤,不管不顧別人的想法。”

從下定決心要反擊韓清如開始,她就像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不僅自己停不下來,也裹挾著別人無法停下來。

何眉看著自己好友認真的困惑模樣,忍不住搖頭笑了笑,看起來她還沒有意識到,畫展的事情能夠任由她折騰到如今的地步,完全是由於她一直在被某人縱容著。

“你認為你做下這個決定,是讓陸予城和Y.U所有的人感到為難了?”何眉看著她問。

薑百思點了點頭。

“你何不去問一問他呢?看看他是否覺得為難。至少他是你的老板。”

她可是在那個人的身上絲毫看不出他有被薑百思裹挾為難的苦色。

薑百思歎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麽她最近有點害怕見到他,總覺得他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但何眉說得對,至少他是她的老板,在對一個項目推進上,她和她的老板至少要達成共識。

看著薑百思離開的身影,何眉搖了搖頭,輕聲歎息:“真是個遲鈍的丫頭。”

“那麽你呢?”身後忽然響起這個聲音,何眉的心跳亂了一拍。

她轉身,果然是紀庭方那張帶著幾分哀怨的臉。

“什麽?”她裝傻。

“你難道就不遲鈍,總是看不到我的心?”

紀庭方一步步向她走近,她一步步後退。退到退無可退處,她伸手擋住他:“停!你別忘了,我們已經分手了!”

而這個動作卻剛好給了他機會反客為主,他順勢抓住她的手將她拉至自己的胸前,他埋頭在她的發間輕嗅,聲音裏帶著少年人的意氣和苦悶:“那你也別忘了,我可還沒有答應。”

何眉掙脫不開,一張臉漲得通紅,又羞又怒,正要發火,紀庭方卻鬆開了手。

她收手不及,一個巴掌揮到了他下巴上。

何眉愣住了,看著他有如被拋棄的流浪小狗模樣,輕聲問:“我不是有意的,疼嗎?”

紀庭方卻猝然換了一副模樣,摸摸被她手指刮紅的下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能換到你這樣心疼的表情,就不疼了。”

何眉以前覺得,在他們兩人之間的這段關係裏,自己一直是處於占據主導位置的角色。就像當初她任性地開始,又任性地結束。

而現在她發現,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眼前這個大男孩讓她開始覺得難以搞定,叫人頭疼。

她像個逃兵一樣落荒而逃。

她的身後,年輕的大男孩安靜地站在那裏,看著她慌亂離去的背影,眸光深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薑百思是在樓梯間找到的陸予城。

此時陸予城正躲在樓梯間抽著煙思考人生,看到薑百思出現的一刻,他嚇得煙灰抖落到了手上,顧不得皮膚上的灼燙,腦子混亂一片在想該用什麽借口解釋自己抽煙的行為。

卻沒想到薑百思隻是輕微地瞟了一眼被他毀屍滅跡胡亂踩滅在腳底的半根香煙,破天荒地沒有嚴厲譴責他的抽煙行為,反而坐到了台階上,揚起她那張素淨的小臉,仰頭看著他:“坐下來聊一會兒?”

看起來是有話要說,陸予城挑了挑眉,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樓梯間裏很安靜,空氣中還彌漫著絲絲煙草氣息。薑百思就在這氣息中開口:“是不是因為我,給了大家很大壓力?”

陸予城一時沒聽明白,問:“什麽?”

薑百思轉過頭,認真地看著他:“因為我一意孤行想要叫板韓盛和藝華,你們此行說服戴恩先生不順,覺得壓力很大……我想了想,是我此前沒有顧慮到大家的心情……”

陸予城愣了半秒才反應過來,他家薑主管究竟腦補了怎樣的劇情,他看著她認真檢討的小表情,他實在是忍不住想捏一把。

這麽想著的時候,手也順著主人的意願伸向了薑百思的臉龐,但看到她幾分迷茫幾分困惑的神情,那隻手到底還是沒有落到她的臉上,而是改道去向了她的發頂。

他哈哈笑著,揉亂她的頭發:“一天天你的小腦袋裏麵都在想什麽?你看你老板像是心理素質那麽差的人嗎?”

薑百思在他大笑的時候就意識到,可能是自己腦補過多又搞了烏龍,耳朵都紅了起來:“那你們從回來之後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是怎麽回事?尤其是嚴飛,我本來還想找他談談的。”

陸予城心裏暗罵嚴飛不頂用,讓他藏個秘密,倒把心事都放在了臉上。

幸好薑百思沒有先去找嚴飛聊,不然他可難擔保那家夥一著急把什麽都和盤托出了。

他斂了表情,同她說道:“我回來之後隻是在想戴恩先生這條路走不通,我們隻能退而求其次去找別的人。至於嚴飛,你不用去找他聊了,免得給他更大壓力。”

他頓了頓又接著說:“隻是我們都要有心理準備,另外找的人必定是不如藝華那邊請的人咖位大。”

薑百思看著他略微有些疲憊的樣子,心裏一個衝動突起,開口說道:“其實,我……”

話說到一半,卻又凝滯住了。

腦海中飛快地閃過許多碎片,雷電交加的雨夜,一聲清脆的巴掌之後,是韓清如那張帶著恨意的臉,她聽見韓清如說:“還?你要怎麽還?你得到的一切哪樣不是韓家給你的?”無數個夜晚,這一句話像魔咒一般回**在她的夢境裏。

何眉不解她為何會這樣決絕地割裂掉自己前半生的所有聯係,她無法告訴何眉,那是她剜疽求生的本能。

察覺到她的異樣,陸予城抬起眼,以疑惑的眼神看向她。

她斂了斂神,長睫微垂,頓了頓,重新說道:“我是說,人選我另外會讓嚴飛留意的。”

陸予城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直覺她剛剛想說的並不是這個。但眼下他也有心事藏著沒有坦白,因此並不太想咄咄逼人,暫且縱容著眼前這個小孩的把戲。

他直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灰塵,拉長了語調意味深長地對她說:“那還真是要薑主管多多費心了啊。”

等到陸予城走後,薑百思緊緊捏著的拳頭終於鬆開,手心留下被指尖掐出的深深痕跡。

同戴恩先生相識,是根植於韓家的那個薑百思所有的,並不屬於如今一無所有的薑百思。

所以,當陸予城提出讓她一起去見戴恩先生的時候,她拒絕了。

從前的生活,對她而言,已經算是上輩子。

剛才她看到陸予城為人選頭疼的模樣,鬼使神差地想要提出來由她去請戴恩先生試一試。清醒過來的一瞬她才發現,自己差點踏進了前半生的泥沼之中。

薑百思並沒有太多時間為自己的隱瞞而感到愧疚,因為布展現場有太多的細節等著她去敲定。

沈闊大多數作品創意來源於《詩經》,他以《詩經》入畫,創作了許多空靈飄逸的水墨作品。

除此之外,因為沈夫人年輕時候是昆曲演員的原因,沈闊的畫作中也有很大一部分靈感來自於《牡丹亭》《西廂記》《長生殿》《孔雀東南飛》等昆曲劇目。

根據薑百思的策展方案,二樓將作為《詩經》係列水墨畫的展廳,獨特的采光係統能夠充分展現水墨畫的意境。整個二樓展廳將盡量采取自然光采光,隻在天氣陰暗或下雨的時候才開啟射燈照明。

至於受限於結構構造采光度並不很高的一樓展廳,她打算根據昆曲《牡丹亭》唱段打造全息投影、多媒體影像、昆曲文化為一體的沉浸式、互動式展覽。

唱段中每一個曲牌名對應一種展覽形式,其中“繞地遊”利用鏡麵成像打造契合驚夢主題的奇幻感,“步步嬌”則是利用沈闊的畫由多媒體實現一步一開花的視覺效果,“醉扶歸”是用光照投影到大麵積透明畫勾勒出遊客剪影,最後的“畫眉序”則是收集與《牡丹亭》有關的書畫古籍及服飾實物展覽。

Y.U這個小畫廊從來沒有辦過這麽大的展覽,一個個忙得腳不沾地。

嚴飛大學學的是計算機多媒體專業,雖然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正經的展覽藝術專業科班出身,但是薑百思策劃的這場新媒體展覽倒是讓他派上了大用場。

他平時就喜歡研究光電裝置,這會兒他根據薑百思的構想,一點一點將薑百思想要的實景搭了出來,遇到想不通的地方便跑過來專門和薑百思溝通。

正幫忙給牆壁刷完漆的季小蕾下樓看到嚴飛搭建的裝置效果,驚歎得嘴巴張大得都能塞下個雞蛋。

她重重地拍了拍嚴飛的肩膀:“深藏不露呀,嚴飛!”

嚴飛被季小蕾誇得紅了紅臉,撓了撓頭,說道:“我也是第一次做這種大型新媒體裝置,主要是靠薑薑姐教著我做的。”

季小蕾轉身看向薑百思,她正忙著給投影的幕布搭架子。季小蕾向來崇拜她的眼神中越發顯得亮光閃閃:“我以前光知道薑薑姐是萬能的,但沒想到薑薑姐是這樣萬能的。”

薑百思含笑看著她:“我讓你盯著樓上施工隊的燈光布置,你盯著了嗎?”

季小蕾吐了吐舌頭:“盯著了,盯著了。射燈要在40度,這樣燈光不會直射到畫麵上,照度要控製在50勒克斯,這樣燈光不會太亮喧賓奪主也不會太暗看不清楚,光暈要完美柔和,所有這些都按照你說的標準執行了。”

季小蕾說完,再次感歎了一句:“薑薑姐你真的好厲害,好像什麽都懂。”

“的確,要不是我看過薑主管提交的履曆,恐怕還會以為薑主管以前策劃過無數大展。”身後響起陸予城似笑非笑的聲音,他看著薑百思,意有所指,“可完全不像個初出茅廬的新手。”

薑百思訕笑道:“其實沒有季小蕾說得那麽誇張,隻是普通的一些常規操作而已。”

陸予城聞言笑了起來:“常規操作?嗬,看來我們薑主管對於常規的要求可真是特別。”

薑百思回避了他的視線,當作沒聽懂他的調侃,隻是轉頭問他身旁的紀庭方:“你們去見美院副院長的結果怎麽樣?他答應做我們的開幕式嘉賓嗎?”

紀庭方失落地搖了搖頭。

“我們在他那兒碰上了劉臣。”

多餘的話已不必說,麵對藝華和他們這個三流小畫廊的邀約,對方最終做何選擇不言而喻。

“這一次兩次的,藝華擺明了是存心針對我們!”嚴飛皺眉道。

薑百思卻敏銳地抓住了字眼,她輕輕瞟一眼陸予城:“怎麽,你們去找戴恩先生的時候也碰上了?”

陸予城勾起一個輕蔑的笑,冷哼一聲。

“起衝突了?”薑百思在他那表情裏解讀出了不樂意。

“怎麽的?我還非得要讓著他嗎?”大少爺明顯不高興。

薑百思心下了然,他還為著之前她叫他忍讓的事情耿耿於懷,便說道:“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著反正合作已經破裂,依你的性子還不得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啊?”

“事實上,老大的確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了,薑薑姐你猜得真準,那家夥還對你……”嚴飛的話還未說完就被陸予城一個眼神瞪得咽回去了。

薑百思還要再問的時候,門口突然傳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薑薑姐姐!”

隨後一道矮矮的身影衝過來,抱住她的大腿。

薑百思笑著揉揉瑞瑞的頭發:“你怎麽來了?”

瑞瑞往身後一指:“伯伯說讓我來做幫工。”

他們的身後,老吳穿一身工裝,扛著粉刷的工具站在那裏。

“知道你們忙不過來,我過來幫把手。”

季小蕾歡呼一聲:“總算有人來幫我一起刷牆漆了!老吳你人太好了!”

驟然被誇,老吳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僵硬地咳嗽一聲,用他那粗糲的大煙嗓說:“可別先誇我,我來幫忙也是要酬金的。”

而後他轉頭看著薑百思:“這沒問題吧,小陸他對象?”

薑百思回道:“當然沒問題,工錢就從我們的場地租金裏扣吧。還有,別再那麽稱呼我,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關係!”

老吳看一眼陸予城:“這麽快分手了?上回在我那兒買畫的時候還好好的。”

陸予城兩手一攤,江湖氣十足:“讓你誤會一下能拿到分期付款的待遇,我隻好委屈一下了。”

老吳磨牙:“我看你可一點也不像委屈的樣子。”

事情還有一堆,薑百思沒空跟他耍嘴皮子,轟著人就讓他們去幹活。

直到老吳刷了半麵牆才回過味兒來:“哎,你們租金就是欠著我的吧,哪兒來的工錢從租金裏扣?”

一旁的陸予城冷笑一聲:“你才反應過來嗎?”

老吳一隻手搭上陸予城的肩,一副上了賊船的受害者嘴臉:“你女人可真能忽悠,我懷疑當初她那番有關情懷的話,就是忽悠我的,情懷能當飯吃嗎?”

陸予城把肩上的手拿開,麵無表情:“都說了我們不是男女朋友關係。”

老吳思考了一下,糾正了稱呼:“不是男女朋友關係,那就是你單戀?”

陸予城手一抖,白色油漆灑落地麵,正要否認就聽到老吳“嘿嘿”一笑:“別想否認,我可沒瞎。”

陸予城垮下肩膀:“這麽明顯?”

老吳點點頭。

陸予城認真地看著他:“在她麵前你別瞎說。”

老吳有點意外:“這麽?不讓她知道?這不像你的風格啊。”

陸予城歎一口氣,思考怎麽開口能讓事情變得好理解一些:“她還沒完全從上一段感情裏走出來……”

聽他這麽說,老吳恍然大悟長長地“哦”了一聲,表示理解:“那難怪。”老吳拍了拍他的肩,“任重道遠啊,小陸。”

一樓展廳裏,被兩個大男人憑空臆想了一段哀怨悱惻的戀愛經曆的薑百思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瑞瑞懂事地遞給她一張紙巾,溫柔地道:“薑薑姐姐你感冒了嗎?”

薑百思擦了擦鼻子,回他一個寬慰的笑:“沒事的,隻是有點鼻塞而已。”

瑞瑞看了看周圍散亂的物品,站起來擼了擼袖子,小大人一般說道:“薑薑姐姐,我來幫你吧。”

薑百思手頭上做的正是“繞地遊”這一場景中的鏡子迷宮裝置,鏡片雖然都用包裝紙裹著,但她還是怕劃到瑞瑞,拍了拍他的小腦袋:“我們瑞瑞真乖真懂事,不過姐姐這兒暫時不需要幫忙,瑞瑞可以去你伯伯那兒看看,或許有什麽需要瑞瑞幫忙的地方呢。”

直接拒絕他怕傷到小孩子的積極性,因此把他往老吳那兒引,作為監護人老吳應該有的是辦法保護好他,而且刷牆漆對小孩子來說也是可以幫忙完成的工種。

而二樓展廳此刻本應該在刷牆漆的老吳在熊熊燃燒的八卦心之下,幹脆撂下了刷子,雙手抱臂,倚靠在梯子上,準備深挖單戀當事人的心路曆程。

“哎,說說你怎麽看上的她?又軸又擰巴還藏著一堆秘密的一個麻煩女人。”

被采訪當事人堅決維護自己愛情的高貴性:“有秘密又怎麽樣?人生在世誰還沒點秘密?我就是愛縱著她藏秘密!”

老吳嘖嘖歎息:“怪不得那丫頭完全沒把你這老板放在眼裏,原來都是你慣的。別怪老哥沒先提醒你,感情裏先動心的人一開始就輸了。”

陸予城哼一聲:“我既然敢認,就不怕服輸。”

他眉眼間帶著與生俱來的張揚和桀驁,那是融在骨子裏的絕對自信。

老吳一時失了言語,正想說什麽的時候就聽到身後傳來瑞瑞怯怯的呼喚聲:“伯伯、陸叔叔……”

兩人俱是一驚,視線皆是下意識地看向瑞瑞身後,發現薑百思並沒有跟在他後麵,兩人又同時鬆了口氣。

老吳嗤笑一聲:“說好的不怕輸呢?剛剛又是在怕什麽?”

喜歡一個人,就得當麵兒說出來,這樣子讓她站在背後通過第三人嘴裏說出來又算是怎麽回事呢?

日常行為自帶痞氣的陸老板,有著純情如高中大男孩的戀愛邏輯。

但這話他沒法同老吳解釋。

他隻是冷哼一聲將話頭拋回給老吳:“那你剛剛又是在怕什麽?”

老吳歎一口氣,一副被資本主義剝削的苦主樣:“那丫頭我可是幾次領教過她的厲害,要是讓她發現我在背後編排她,不知道我的租金還拿不拿得回來。”

陸予城笑了起來,那的確是他那為畫廊精打細算的薑主管會幹得出來的事。

真是糟糕,一旦喜歡上一個人,就看她哪哪都覺得可愛。

老吳怒其不爭地歎口氣,朝著瑞瑞招招手:“大侄子,過來。”

瑞瑞乖巧地站到他們跟前。

老吳輕聲問:“什麽時候過來的?”

瑞瑞眨巴著烏黑的大眼珠子,指了指陸予城:“在陸叔叔說喜歡薑薑姐姐的時候。”

聞言,陸予城手裏剛剛蘸滿了油漆的刷子“啪嗒”一下掉進了桶裏。

老吳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我是不會告訴她的,但難保我大侄子不會。”

陸予城蹲下身,摸摸瑞瑞的頭:“剛剛聽到的不要跟薑薑姐姐說,好嗎?”

瑞瑞歪著小腦袋,有些疑惑的樣子:“為什麽不能告訴?難道喜歡一個人是個秘密嗎?”

陸予城忽悠起小朋友來毫無愧色,鄭重地點了點頭:“對,這是我們的秘密。”

瑞瑞仰著頭,一副特別得意的樣子:“那我知道好多人的秘密。小蕾姐姐喜歡她,何眉姐姐喜歡她,我也喜歡她!”

聽完瑞瑞的話,陸予城才反應過來在十歲小朋友心裏的喜歡是什麽意思。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老吳佯裝憤怒地踹他一腳:“滾,你這個大尾巴狼,別欺負我大侄子。”

陸予城作勢反擊,老吳一邊閃躲,一邊看向他身後喊道:“薑主管!”

陸予城冷冷一笑:“你別跟我來這一手,我可不吃這套。”

緊接著就聽到瑞瑞歡歡喜喜地跑過去,嘴裏喊著“薑薑姐姐”。

薑百思看著刷到一半被丟在一旁的工具,頭疼地揉揉額角:“將你們兩個不對盤的家夥放在一起,是我失策了。”

她記得這兩人從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互相看不順眼了。

但她大概不會想到,兩個不對盤的家夥剛剛分享了最大的秘密。

薑百思本就鼻塞,麵對兩個頭疼的家夥更加覺得呼吸困難,她吸了吸鼻子,使喚著老吳去一樓展廳幫嚴飛的忙。

“這裏我自己來吧。”她說道。

聽她說話鼻音濃重,陸予城挑了挑眉:“感冒啦?”

“沒什麽問題,隻是有點鼻音而已。”薑百思輕描淡寫地回答。

她嘴上咬著皮筋,兩隻手將頭發紮起,再戴上報紙做成的紙帽子,專業又幹練。

陸予城見她刷漆動作利落嫻熟,又想起她指揮展廳布置時的老到,像是做慣了一般,全然不像她自己口中所說的,隻是從國內三流大學肄業的一般小女生。

見他盯著自己,薑百思未免有些心虛,問道:“有什麽問題嗎?”

陸予城指了指牆麵:“技術很熟練嘛,看起來以前經常搞布展?”

薑百思腦中警鈴大響,含糊地應了聲,並且時刻不忘自己孤弱無助的貧困生人設:“生活所迫,勤工儉學,打雜練出來的。”

撒完謊,薑百思下意識地舔了一下幹燥的嘴唇。

陸予城的視線落在她的唇上。她的唇形很漂亮,又薄又亮,天生帶著水潤的光,像晨露中的櫻桃。這麽漂亮的嘴巴,騙起人來倒是毫不含糊。

若是執行布展中的一些細節勞動,尚可以解釋是她勤工儉學積累下來的技能,那麽能策劃出如此體量龐大又載體豐富的展覽,絕對不會是單靠在學校裏打雜能夠做得到的。

他看過她出的策展方案手冊,思路清晰,細節完備,甚至連預案都很周到,饒是很多在業內摸爬多年的老油條也未必能夠做到這種程度。

他頓了頓,又接著說道:“《藝術觀》的編輯打電話來和我說,你給他們的為我們這個展覽做廣告的軟文,他們副主編看了很欣賞,想要邀你多寫幾篇做成係列文。”

薑百思愣了一下:“怎麽打到你那兒去了?”

“那位編輯急於聯係上你,但你電話一直沒人接。”說著,陸予城指了指她因為忙於布展而放在展廳角落的挎包,手機也放在包裏。

薑百思一拍腦袋:“我忙忘了,待會兒我回個電話給他。”

陸予城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的臉:“那篇文我看了,寫得真不賴呀。”

薑百思笑笑:“不過是篇討巧的軟文罷了。”

聽聽,她竟然說那隻是篇軟文罷了。

“那《藝術觀》的副主編未免也太沒水準了,竟然把你這篇軟文當作精品。”陸予城話語裏是濃濃的嘲諷。

他讓那位編輯將這篇所謂的軟文發到他的郵箱,他看完之後,隻有一個反應,當日讓她待在這個小畫廊當個小主管還真是委屈了她呀。那篇文見解獨到、行文專業,古今中外藝術學史典故信手拈來,要不是文章最後宣傳了他們即將要舉辦的這場展覽,他差點要以為是篇專業的藝術小論文。難怪人家副主編想要將之弄成個係列文。

薑百思又看到了陸予城臉上露出了那種探究的深思表情,她最怕的就是看到陸予城的這種表情,然後她就聽到身後傳來了瑞瑞的哭喊聲。她轉身看去,隻見瑞瑞正趴在高高的伸縮梯頂端,伸縮梯底部並未完全放穩,瑞瑞在上麵搖搖晃晃地就要摔下來。

薑百思急得丟下刷子就跑過去要接住瑞瑞,然而瑞瑞雖然才十歲,從高處跌落下來的衝擊力卻不小,薑百思被瑞瑞衝撞得向後仰去。在瑞瑞的哭聲中,他們跌倒在一個寬厚的胸膛裏,薑百思隻聽得那人被撞得悶哼一聲。

薑百思查看了瑞瑞的身體,發現他沒有受傷之後,又準備去檢查陸予城的身體,剛才他們摔下來的力道可是不輕。

陸予城抓住她預備掀起他衣服的手:“你往哪兒摸呢?我沒事!”

薑百思皺皺眉頭,將信將疑地看著他:“真沒事兒嗎?”

“真的沒事。”

薑百思放下心來,腳剛動了一下,就覺得鑽心地疼。

陸予城扶她坐下,掀起她的褲腿,右腳腳踝紅腫一片。

陸予城仔細查看:“幸好沒傷到骨頭,還能走嗎?”

薑百思點點頭:“等會兒揉一揉就好了。”

陸予城扶著她起來,見她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緋紅。她的手搭在他的小臂上,他隻覺得她像一團火一般,心裏一驚,再將手探到她的額前,果然一片滾燙。

這個女人,果然從來學不會照顧好自己!

“薑百思,你在發燒你知道嗎?”

薑百思原本隻是覺得頭有點暈乎乎的,經過剛才的一頓驚嚇,這會兒像是踩在雲端,渾身使不上力氣,卻還是忍不住嘴硬:“我沒事,隻是一點輕感冒。”

此時被剛才的動靜驚動的眾人皆已經跑了過來,陸予城將瑞瑞留給老吳照料,拉著薑百思強製要她回去休息。

陸予城氣急:“自從要準備這場展覽開始,從準備策劃方案到參與具體布展,你告訴我你每天休息時間幾個小時?”

薑百思不想在眾人麵前跟他吵,隻輕輕反問他:“作為老板看到員工這麽奉獻自我,你難道不覺得欣慰嗎?”

“我欣慰個屁!”陸予城氣到爆粗,他看著薑百思,“你走不走?”

薑百思看他像是真的動了怒,小小退讓了一下:“我現在就先把退燒藥吃了,過會兒溫度就會降下去了。”

說完,她喊季小蕾去她包裏拿藥,然後就看到陸予城眼睛危險地眯起來,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她下意識地想後退一步,卻不及身邊人的動作更快。

薑百思隻覺得身體一輕,已被他攔腰抱起。突然失重的感覺讓她輕聲驚叫了一下,她在他的臂彎裏徒勞地撲騰著。

在十幾道視線的注目禮中,薑百思窘得臉越發熱:“陸予城,你放我下來!”

陸予城痞氣十足:“剛才給了你機會自己走,是你自己不選的。”

“你什麽時候……”薑百思怒問的聲音說到一半停住,想起來他剛才的確問過走不走。

“陸予城你這個渾蛋。”在薑百思微怒的聲音中,陸予城輕鬆抱著她往外走去。

留下幾個人麵麵相覷。

季小蕾喃喃:“是我的錯覺嗎?總覺得我被老大強行塞了一堆狗糧。”

何眉補充:“你的感覺沒有錯。”

薑百思的出租屋裏,陸予城從冰箱裏拿了冰袋,往薑百思的腳踝上冷敷。

薑百思疼得輕輕瑟縮了一下。

陸予城嘲諷道:“不是說沒事嗎?不是說不痛嗎?”

薑百思氣得腮幫子疼,扭過頭並不理他,但依稀感覺對方的動作輕柔了很多。

冷敷之後,陸予城又黑著一張臉盯著薑百思將退燒藥吃下。

吃完藥之後,他又給她熬了養胃的小米粥,逼著她將一整碗喝完,又強製她躺下休息之後,全程沒有說一句話就摔門走了,不知道在生什麽氣。

看著被重重摔上的門板,薑百思氣急:“發什麽脾氣,明明該生氣的是我才對!”

話音剛落,手機鈴聲響起,來電赫然顯示是剛剛那位離開的黑臉門神。

剛一接通,就聽到電話裏傳來陸予城冷冷的聲音:“你給我老實待家裏休息兩天,要是敢給我提前銷假回來……”

“提前回來就怎麽樣?”作為老板竟然還威脅起員工來了。

然而陸予城並沒有回答,隻是冷哼了一聲就直接掛掉了。此時電梯門打開,他徑直走了進去。

屋子裏薑百思對著被掛斷的手機輕聲罵:“陰陽怪氣,喜怒無常!”

剛罵完,就聽到外麵門鈴被按響。薑百思心虛地看看手機,幾乎疑心自己剛剛的罵聲被那位黑臉門神聽到了。

薑百思瘸著一隻腳,一瘸一拐地出臥室去開了門,邊開門邊諷刺:“剛剛甩門甩那麽狠,現在又回來想給我什麽教訓……”

待看清門外的來人時,她的尾音猝然停住,同時她的手迅速地準備將門關上。

“思思……別關門……”門外的男人焦急地將手掌擋在門縫裏,薑百思收手不及,將他的手夾個正著。

看他因手指被夾露出的痛苦神色,薑百思停下了關門的動作,她竭力掩藏臉上的波瀾,冷淡地問:“你來幹什麽?”

顧衍的手被夾得通紅,有些可憐巴巴地問她:“我可以進去說話嗎?”

薑百思抵著門:“不必了,有什麽話就在這兒說吧。”

顧衍生怕她將門關上,另一隻手撐著門板:“你把我的號碼拉黑名單了,所以我隻能來這兒找你。”

薑百思垂下眼,既然已經決定要跟從前割裂,那麽一切的人和事都不必再有聯係,所以從他那次給她打電話之後,她就將他拉入了黑名單。

“我知道因以前的事情你還恨著我,我不指望你這麽快會原諒我,我隻是想說,從前我發過誓要保護你一輩子,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一個人受那些傷害。”他頓了頓,又接著說,“清如她……有時候做事情的確會沒有分寸,我怕她傷害你。而且她這次借著藝博會,勢必是要打壓你,不會順利讓你的展覽開成的。”

“我知道,她早就暗中下手了。”

否則,憑著他們這十八線小畫廊,劉臣根本不會花心思來專門對付他們,除非是因為有韓大小姐的特別授意。

“那天電話裏我說的話你還記得嗎?你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不必了。”還未等他說完,薑百思就立刻拒絕了。

這樣疏離的樣子,顧衍的眼中閃過一絲心痛。

頓了頓,薑百思又說:“事實上,你已經幫了我很多,當時我們能這麽快拿到韓盛的違約金,是因為有你在做周旋吧?不然以韓清如的性格,就算再被陸予城那拉橫幅討薪的流氓行徑鬧得不耐煩,也不會那麽快同意讓財務部將錢賠給我們。以你的身份,能夠幫我這麽多,我已經十分感謝了。”

顧衍看著她,清晰的邏輯、冷靜的分析,在他麵前她已經可以像對待普通陌生人一般,怎麽辦,她仿佛已經完全走出去了,困在原地的隻剩他一個人了。

他試圖去拉她的手:“思思,你知道的,對我你永遠不必說這些感謝的話。”

“韓叔叔他很想你,他和我一樣,一直在等你回去。”

薑百思往後退了一步:“從我離開韓家那天起,我就跟韓家沒有任何關係了。”

“思思……”顧衍望著她的眼睛裏滿是痛苦,他還要說什麽,但已經沒有機會,因為他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按掉,它再響,再一次按掉,它再一次響。

如此作風,除了韓清如沒有第二人。

“你接吧。你知道的,以她的性格,你一晚上不接她就能打一晚上。”

手機鈴聲再次響起的時候,顧衍接通了。

樓道裏很安靜,因此電話裏韓清如的聲音都顯得那樣清晰,她的情緒似乎很不穩定,質問顧衍在哪裏。

顧衍沒有回答。

這樣的沉默令韓清如爆發:“你在薑百思那裏是不是?顧衍,我限你立刻回來,否則你遲一分鍾我就將一分怒氣遷到薑百思那個賤人頭上!我說到做到!”

電話被掛斷了。

顧衍看著薑百思,眼睛裏盛滿了擔憂。對於她所麵臨的困境,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他所能夠幫她的,似乎永遠有限。

而他目前所能做的,就是阻止韓清如瘋狂的報複。

有一分,他就做一分。

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臉,被她疏離地躲開了。他伸出的手最終輕輕地落在她的發頂,像很多年前他在機場送她飛往英國留學時,對她說:“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

薑百思看著顧衍離去的背影,想起那年獨自登上飛機的她在兩萬英尺的高空,哭到停不下來。他與她同作為韓家的寄宿者,一起長大,相互同情,相濡以沫。薑百思自小沒有親兄弟姐妹,所以她曾經格外看重與顧衍的情誼。顧衍待她很好,她想象過無數遍,如果她有親人的話,應該就是這般模樣。

直到一年前那個雨夜,當她和韓家決裂,徹底地站到了韓家的對立麵。他作為韓夫人的養子,讓他在整個韓家和她這個被韓家驅逐的出走者之間做選擇,對他而言是一件多麽殘忍多麽艱難的事情。

是的,她從來沒有怪過他。她比任何一個人都懂得作為一個寄宿者的艱難,所以,在韓家最後的一點顧念,她都逼自己舍棄了。

這樣很好,對大家都好。她這樣對自己說道。

可是眼睛啊,為什麽還是會覺得那樣酸澀?就好像十七歲那年獨自坐在飛機上哭泣的自己。

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幸好,並沒有掉什麽眼淚。

她終究已經不是十七歲那年的自己,已經學會認清沒有誰會一輩子陪在自己身邊的事實。

她想對著自己輕輕扯起一個笑,可是失敗了,盡管已經學會了向現實妥協,但終究還沒完全學會無動於衷。

莫名其妙地,她腦子裏冒出了這個想法。

她甩了甩頭,準備關門回房,卻意外地聽到樓梯間裏傳來一聲輕響,然後,一個蘋果緩緩地滾了出來。

“誰在那裏?”薑百思問道。

樓梯間裏,何眉慢慢走了出來。而何眉的身後,則跟著季小蕾。季小蕾左手提著果籃,右手將滾落出來的蘋果撿了起來。

季小蕾皺著一張臉,可憐巴巴地看著薑百思:“薑薑姐,我發誓我們絕對不是故意要偷聽的!我隻是想著你感冒發燒了,多吃點水果補充VC能增強抵抗力,所以就跟著何眉姐一起過來給你送點水果。”

薑百思歎了口氣:“什麽時候來的?”

季小蕾低下頭:“剛出電梯就看到老大氣呼呼地摔門出來,我怕撞槍口上挨罵,就躲到樓梯間裏去了。結果等我要出來的時候,顧先生就來了……”

看季小蕾東拉西扯了一堆,何眉直截了當地總結:“簡而言之,該聽到的都聽到了。”

對於何眉來說,對薑百思的過往或多或少都有了解,今晚聽到的話也隻是對她之前的所知做個補充。而對於一下子接收了諸多信息的季小蕾來說,以她大大咧咧的性子,不知道在震驚之下,會說出什麽。

薑百思看了何眉一眼,轉而對季小蕾說:“小蕾,我想請你幫我個忙。”

聞言,季小蕾的眼睛亮了亮:“薑薑姐你說,什麽忙我都願意幫。”

薑百思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請你幫我保守這個秘密。”

季小蕾這幾天的胃口很不好,去看中醫,醫生說是她平時愛暴飲暴食把胃撐著了,開了點健胃消食的藥就讓她回來了。

展廳裏正在做最後的布置,嚴飛忙得腳不沾地,好容易抽空跟她一起吃頓飯,她卻戳著米飯在數大米。

“別跟失了魂一樣,醫生說了隻是積了食的緣故,很快會好的。”嚴飛忙壞了也餓壞了,邊扒拉著食物,邊對季小蕾說。

季小蕾歎了一口氣:“你不懂,撐壞了我的胃的,不是食物,是不能說的秘密。當一個人藏著一個秘密時,他的五髒六腑都會飽的。”

原以為嚴飛會像平時一樣嘲笑她的歪理,今天他卻格外反常地順著她的話頭說道:“說起秘密來……我也藏了一個……”

忽然,他也覺得手裏的飯菜不香了。

季小蕾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你是什麽秘密,說來聽聽!”

嚴飛正要拒絕,就看到季小蕾又捂著耳朵喊:“還是不了,我怕你告訴我之後,我又忍不住跟你分享我的秘密。我答應了人家不說的。”

嚴飛無奈又好笑地搖搖頭:“既然答應了人家,那就好好守著。”

他吃完手頭的食物,又看了看她麵前那碗隻吃了幾口的米飯:“不吃了嗎?”

嚴飛見狀,伸手將她那碗米飯扒到自己碗裏開始吃起來。

季小蕾連阻止都來不及:“你幹嗎?這是我……剛剛吃過幾口的。”

嚴飛抬眸,一副疑惑的樣子:“你不是不吃了嗎?不要浪費呀。”

季小蕾嘟囔一聲,佯裝吐槽:“你可真夠節約的。”

聲音卻是難得的細細小小,耳後根也爬上了幾許緋色。

同一家餐廳的窗口位置,何眉坐在那裏看向季小蕾,想起昨晚季小蕾聽到薑百思和顧衍的對話之後,第一反應是問她:“原來薑薑姐和顧衍之間……那我們老大怎麽辦?”

何眉心知季小蕾大概被他們倆之間的對話誤導,誤以為他們之前是戀人關係。

對於顧衍,何眉其實一直是知道的,在薑百思留學的那些年,她在薑百思口中聽到最多的便是顧衍的名字。

那是少女時期的薑百思最信任的親人,最親密的哥哥。

她雖然並不清楚一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使得薑百思如此決絕地割裂掉了過往的一切。但她能感覺得到,那或許是薑百思心中最不堪回首的痛苦記憶。

既然薑百思已經決心割裂一切,作為朋友隻能尊重並支持她的決定,因此麵對季小蕾的誤會,她並沒有過多地解釋什麽。況且她也已經答應了會保密,在她的認知裏他們究竟是什麽關係也就顯得並不那麽重要了。

“這麽出神在想什麽?”一道身影落在她麵前。

視野中猛然撞入的這張臉一如初見時那般英俊,不,年歲漸長,他已從當年的大男孩長成了一個男人的模樣,甚至已經從當初良善可欺的小奶狗變成了如今帶著隱約侵略性的豹子,從頭至尾,完完全全占據著她審美的製高點。

小豹子帶著微微困惑的神情,說道:“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我哪裏做得不對,讓你這樣決絕地跟我提分手?”

四目相對,她的眼中倒映著他淺色的瞳仁。

“是我的靈魂不夠有趣,還是我的肉體不夠有吸引力?

“我翻來覆去地反省了一下,覺得那幾次我的肉體表現很不錯……”

意識到他即將說出什麽來,何眉趕緊捂住了他的嘴。她臉微紅,輕聲嗬斥:“你快給我閉嘴。”

她甚至都能看到隔壁桌吃飯的幾個女孩子已經差點要將耳朵豎起來聽了。

被捂住嘴的紀庭方眼中又流露出小奶狗一般的可憐神色了。他溫熱的鼻息噴在何眉的手掌心,像羽毛刷子一樣刷在何眉的心尖上,甚至還帶了點濕熱的觸感。何眉反應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家夥在借機親吻她的掌心!

何眉像是被燙到一般縮回了手,然後他就看到對麵的人臉上帶著得意的神色:“你臉紅了,說明你還是對我很有感覺的吧?”

紀庭方眼睛盯著她離開的背影,嘴裏則慢條斯理地吃著東西,嘴角勾起一個勢在必得的笑。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轉頭,是陸予城。

見到陸予城坐下,他斂起神情問:“後天就開展了,嘉賓名單敲定了嗎?”

“除平常的合作夥伴外,請到了《藝術觀》雜誌的副主編,張放。”

“《藝術觀》雜誌?”

陸予城點了點頭,想到紀庭方剛從國外回來,對本城藝術圈的概況不甚了解,解釋道:“雖然《藝術觀》並不是業內一線的雜誌,但這位副主編性格耿直專業性強,在業內倒是頗有口碑。”

還有一點他沒有說,那位副主編之所以答應來當開幕式嘉賓,很大程度上是薑百思那篇軟文的功勞。

紀庭方說道:“聽起來很不錯。雖然我們請的這位未必如藝華他們請的咖位大,但是對於我們來說,已經足夠了。我們的開幕式一定會很精彩的。”

陸予城的表情卻並未放鬆,他冷笑了一聲:“要想順利開幕,那也得他們的人不來暗中使絆子。”

紀庭方警惕起來:“你覺得劉臣會在那天對付我們?”

陸予城搖了搖頭,並未解釋。

劉臣倒未必,但是以他對劉臣背後那個人的了解,他知道,那個人肯定不會放過這麽好的對付他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