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較真的她最可愛
“我怎麽給忘了,我們小薑主管可是我撿到的灰姑娘呢。”
仿佛是某種默契,自那天回到畫廊後,薑百思和陸予城都似乎自動遺忘了這件事。他依舊是那個不靠譜的老板,她依舊是操碎了心的下屬,沒有任何改變。
薑百思預料到韓清如很快會有後招,果然,就在這邊提交了展出作品資料的第四天,藝華那邊給出了反饋。
“薑薑姐,他們取消了我們的參展資格!”
“理由呢?”
“說是我們目前提交的作品係境外參展作品,根據相關規定,博覽會所有境外參展作品須提前向文化部門備案、審核。而我們並沒有按時將完整的展品信息及作品圖片提交至藝博會執行委員會,主辦方那邊沒法及時拿到展覽批文。”
薑百思冷哼一聲:“沒法及時拿到展覽批文?當別人都是不懂行情的傻子嗎?紀庭方身份特殊,作品屬境外作品沒錯,但是按照慣例,主辦方肯定會給展品信息提交截止日期留出足夠空餘時間的,我們就晚了那麽幾天,主辦方那邊就按捺不住說我們無法及時拿到展覽批文了?”
薑百思第一時間撥通了劉臣的電話,這回劉臣沒有像上回一樣讓秘書打太極,是他親自接的。
他一副很為難的樣子:“薑小姐啊,不是我不想幫你,實在是礙於規則,幫不上忙啊!”
薑百思知道,以韓家的實力,韓清如隻要出手,這件事情基本已經沒有轉圜餘地。更何況藝華和韓盛向來有著合作關係,韓清如開了口,劉臣也不得不聽。
短短幾天之內,事情如過山車一般急轉直下,為了這次參展忙碌了那麽多天,原來都是白忙活一場。
會議室裏一片愁雲慘霧。
陸予城看不得員工這麽蔫,毫不在意地躺倒在真皮椅上蹺起二郎腿,又扯起嘴角開啟了嘲諷:“參加不了就參加不了唄,我這個老板還沒說什麽呢,你們就一個個跟蔫菜一樣。”
老板比員工更不關心畫廊死活,除了Y.U,這世上怕是也找不出第二家了。
Y.U還有救嗎?會議室裏的慘淡情緒更濃烈了。
正在此時,薑百思接到一個電話。
看到號碼的那一瞬,薑百思的手頓了頓,差點把杯子裏的水潑灑出去。她看著那串號碼猶豫良久,最後掛掉了。
陸予城不著痕跡地看著她:“有事?”
她搖了搖頭:“沒事,推銷電話。”
話音剛落,電話又響了。
陸予城挑了挑眉,扯起一個笑:“什麽產品推銷,這麽鍥而不舍?”
薑百思咬了咬唇,接起了電話。
“需要我幫忙的話,盡管開口。”這道熟悉的聲音,前一晚帶著萬分痛苦的語氣跟她說,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後悔。
可是,再後悔,又有什麽用呢?
薑百思閉了閉眼,終於說出一句:“我不需要,不用再給我打了。”
誰知道手機剛被扔到桌上,鈴聲又響了起來。
她有些惱怒地接起來:“我說了我不需要!你還想怎麽樣?”
電話那頭卻傳來一道輕柔的嬌笑:“薑百思,不想見見我嗎?”
幾乎是在聲音響起的一瞬間,薑百思渾身緊繃,問清了地點,抓起手包就往會議室外跑去。
會議室門被重重地帶上,室內的人麵麵相覷。
嚴飛有點蒙:“什麽產品,值得她這麽迫不及待出門?”
季小蕾瞪了他一眼:“有沒有普通人的腦子?明顯不是推銷電話,是很重要的人的電話!”
“什麽很重要的人?”
“三個電話,從矛盾要接不接到鬧脾氣不接再到激動地跑出門,你覺得是什麽人?”
嚴飛了然地“啊”了一聲:“是前男友!”
陸予城大力地踢開座椅,忽然發起了脾氣:“Y.U生死存亡之際你們還總想著八卦,還想不想幹了?”
會議室裏十幾人都蒙了。
嗯?剛才是哪個人說作為老板也不著急的?
最近老大喜怒無常越來越嚴重了。
餐廳的卡座裏。
韓清如坐在那裏,舉著手裏的紅酒杯,遙遙向薑百思一晃:“好久不見啊,薑百思。”
薑百思捏緊了手指,她們之間,並沒有什麽舊好敘。
“Y.U這一連串變故,是你的手筆吧?”
韓清如似乎並不訝異的樣子:“你不是早就猜到是我了嗎?”
“韓大小姐,Y.U隻是個小畫廊,它根本不夠格陪你大小姐玩。”
韓清如優雅地搖晃紅酒杯:“的確,Y.U小到我壓根兒就沒拿正眼瞧過,但是你在那裏啊,我有什麽辦法?要怪,就怪你自己啊!”
“請你高抬貴手放過它。”
韓清如忽然笑了起來:“薑百思,你這是在求我嗎?”
“如果這樣想能讓你消氣,那就當我求你。”
韓清如臉上終於露出猙獰的恨意:“很可惜呀,你就算求我,我也消不了氣!”
說完,她揚手就將紅酒潑向薑百思的臉。
這邊的**很快引得滿場人的注目。紅酒從薑百思的發梢流到胸前的衣裳,她渾身狼狽,所有的人都在指指點點。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薑百思身邊衝過來兩個身影。
陸予城一把將薑百思扯到自己胸前,而後一個旋身,將外套蓋在她頭上,將滿臉狼狽的她壓入他的懷抱,隔絕了眾人看戲一般的目光。
另一個身影隻來得及伸出手觸碰薑百思的一片衣角,而後,那隻手緊握成拳,默默地收了回來。
薑百思動了動,就聽到陸予城低沉的聲音透過胸腔的震動傳入她的耳膜:“你不要管,我來處理。”
這聲音奇妙地讓她安定下來,她其實已經很累了。
“不知道我的人怎麽得罪了韓大小姐,讓你這麽不顧涵養朝著她的臉上潑酒。”
韓清如從看到陸予城出現開始,瘋狂的神色中就短暫地掠過一絲迷茫,仿佛是搞不清楚為何這個人會出現在這裏。
“你的人?”
薑百思的頭掩在衣服底下,看不清外麵的情況,她隻覺得奇怪,韓清如的語氣裏為何帶了一絲不可思議的意味。
但很快她的這種疑惑就被一道聲音攪亂了。
顧衍深深地看了藏在陸予城懷裏的薑百思一眼,轉身扶住韓清如的肩膀:“你鬧夠了沒有?”
韓清如同樣也沒時間弄清眼前的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在看到顧衍看向薑百思的眼神那一刻起,她的理智完全被焚燒:“當然不夠!就算她死在我麵前都不夠!”
韓清如還要再拿起另一杯紅酒向薑百思澆去,陸予城長臂一伸,擋住了她的手。
韓清如潑灑的動作微微遲滯,但還是沒能改變那杯紅酒因慣性而灑出的拋物線。
陸予城身子微微一側,準備用自己的半個身子擋下那杯澆來的紅酒。
最終卻被顧衍擋下了,紅酒順著他的頭發和眉毛滴落到地毯上,他再一次看著韓清如,眸中是化不開的無奈:“你鬧夠了嗎?”
韓清如紅著眼,指著顧衍大叫:“你這個大騙子,你答應過我不再喜歡她的!你騙我!她們還沒有受到懲罰呢!薑百思和她那個惡心的媽還沒有受到懲罰呢!”
薑百思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她看著韓清如,那一刻恨意勃發:“你閉嘴,你們韓家的人沒有資格提我媽!”
韓清如顯然已經陷入癲狂:“薑百思,法律不能製裁你們,上天會製裁你們的!”
那種痛得**的感覺又來了,薑百思渾身都在出冷汗。
感覺到了薑百思的不對勁,陸予城手上用力,輕鬆將她打橫抱起。
看了看顧衍和被顧衍控製在懷裏瘋狂掙紮的韓清如,他眸色深深,丟下一句“真是欠收拾”,而後就抱著懷中人大跨步離開這個瘋狂的地方。
將薑百思放在車副駕駛座上,陸予城恨恨地捶了捶方向盤。
“我以為給你打電話的是顧衍,我才沒管你。誰知道顧衍電話打到了我這裏,我才知道你……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不自作主張?我才是老板!”
他實在憤怒得很,罵了半天麵前的人又絲毫不為所動。
她蜷縮在座位上,紅酒漬潑灑得頭發衣服上到處都是,狼狽非常,就像是一年前那個雨夜一樣無助茫然。
她常常讓他很矛盾,有時候像一個謎,有時候讓人氣憤,可有時候卻又讓人心軟。
罵了半天,發現鬱悶的還是自個兒,陸予城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蠢貨。
及至回到畫廊,薑百思腦海中依舊揮散不去韓清如的話。
她已經如此退讓,可是韓清如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放過她。
既然如此……
內心有一簇火苗似乎又慢慢燃起了,焚得她五髒六腑都似放在火上烤,連帶著口也幹渴起來。因著天熱,會議室裏一直配備著冰水,她抓起手邊的一瓶冰水灌了好幾口。
陸予城連擋都來不及擋,看著眼前這個資深胃病患者咕咚咕咚灌下那麽冰的水,眉頭微皺正要訓人,那邊廂薑百思放下水杯,目光烈烈地看向他。
她頭一次用這種目光看著自己,陸予城一時有些發怔,而後就聽得她說:“陸予城,我們辦個畫展吧!”
“辦什麽畫展,人家都取消我們資格……”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在意識到對方是什麽意思之後,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
薑百思目光炯炯,向他肯定地點了點頭:“對,我們自己辦。”
何眉回國之後一直跟著薑百思窩在Y.U,儼然已經是畫廊的編外員工。聽到薑百思的話,她瞪大了一雙美目:“自己辦畫展?請問薑小姐你知道一場畫展多麽勞民傷財?”
話問到一半尾音突兀地低了下去,何眉想自己真是昏了頭了,二十出頭就已經負責策劃過無數藝術展的薑百思肯定比誰都知道,主辦一場畫展意味著什麽。
當前國內藝術品市場蓬勃興起,無數小畫廊轟轟烈烈加入這場淘金革命。但是由於運轉和渠道的掣肘,小畫廊在激烈的競爭風暴中艱難生存。說白了,搞藝術品行業就是燒錢的,誰的錢越多,越耗得起。
小畫廊隻能在資本大佬們遺漏下來的夾縫中求生存。對於小畫廊來說,不管是資源還是渠道,都鮮有拿得出手的。而參加藝術博覽會,則是以最小成本獲得最大利益的首選。有資本撐腰的主辦方大佬負責燒錢來做平台的搭建和運營推廣,小畫廊負責交展位費進入其中,享受大佬們引入的買家資源和流量。
所以,原來計劃的參加本次東城藝博會,是目前Y.U能選擇的最合適的一條路。
而現在,路斷了,他們必須另開一條。
可是薑百思的突發奇想,何止是不可思議。
“首先一點,咱們這間瀕臨破產的小畫廊,錢從哪裏來,小姐?”何眉縱然知道薑百思不是頭腦發熱的人,但依然對她這個念頭感到匪夷所思。
薑百思手心發燙,雙手緊握冰礦泉水瓶,瓶身外水滴一滴一滴落到她手背上,讓她終於覺得自己燥熱的體溫下降了一些。
她眼睛裏發著光,回視一道道看著她“怕不是瘋了”的震驚目光,開口說了三個字:“違約金。”
眾人齊刷刷地露出迷茫的目光,而後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前幾天集體毀約的幾位畫家,眼中便又齊刷刷地露出了“果然是瘋了”的神色。
隻有陸予城,在一眾精彩萬分的目光中,忽然輕輕地勾唇笑了起來。
那笑容又無奈又縱容,仿佛還帶了三分欣賞,一向嚴密按照規則和製度生活猶如契訶夫《裝在套子裏的人》主人翁一般的薑百思,此刻終於露出了她內心不甘下風冒險家的一麵。
這樣的薑百思,真是幸會啊。
陸予城就差伸出手要為與這樣的薑百思初遇握一握手以示慶賀。
他眼中閃過周扒皮一般的精明算計:“還有藝華那邊,既然已經取消了我們的參展資格,小蕾,去對接一下,什麽時候退展位費,好歹也有小十萬呢。”
季小蕾這兩天討債討得腦殼疼,無視韓氏和藝華那邊財務“怕不是窮瘋了”的鄙夷眼神,鍥而不舍地催著對方走流程。
但藝華和韓氏那邊明顯都是拖著,任季小蕾怎麽催,都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如果走法律程序,等判決下來不知道要到猴年馬月了。
沒有錢,展覽連個邊也摸不到,Y.U裏一片愁雲慘霧。
下午,陸予城神秘兮兮地叫了嚴飛和季小蕾進辦公室,三個人關起門來密謀了半天,季小蕾出來,臉上一展愁容,又恢複成笑嘻嘻的活力妹子。
薑百思奇怪,季小蕾在嘴邊做了個手拉拉鏈的動作:“陸總說不能告訴你,不然你不會同意的。”
隻是當天薑百思就知道了,因為動靜實在鬧得太大。
陸予城竟然在藝華國際和韓盛旗下負責藝術家經紀的分公司辦公大樓前,分別架了大喇叭和橫幅,全天候播放“還我血汗錢”的討債音頻。
但凡是做藝術的,都愛沽名釣譽,這麽打臉的事實在經受不住。沒熬到第三天,兩家公司先後向Y.U的賬戶匯了錢。
薑百思一想起來,就忍不住發笑。
看來,有的時候,陸予城以暴製暴的痞子做派,還是有點用的。
資金到了位,下一步就是展出作品和主題的問題了。
Y.U要獨立舉辦一場能夠和東城藝博會對壘的展覽,必須出奇招,而主題的確立,對整個展覽至關重要。
而要確認主題,就先得對參展作品有個通盤的考慮,而後才能梳理出脈絡和主題。
他們現在雖然有紀庭方,但是他到底是個年輕畫家,作品的豐富性撐不起來一場獨立的大型展覽。
“看來,我們有必要去拜訪一個人。”
“誰?”
“沈闊。”
第二天一早,薑百思就催著陸予城出門。
一上了車,薑百思全副心思就都在手中一摞材料中,一路連個抬頭也欠奉。等一個紅綠燈的空當,陸予城欠身過去,看到那上麵密密麻麻記載了沈闊的作品資料。
“功課做那麽仔細?”
“沈闊擅長水墨國畫,喜歡以傳統文化題材入畫,戲劇、詩詞、古代經典,涉獵廣泛,作品又多,這些基本的功課都沒做好讓他覺得我們怠慢了怎麽辦?”
陸予城哧一聲:“真多餘。”
薑百思不理他,依舊埋頭專注於資料中。
車子在一個老小區停下。
這片小區是六七十年代開發的筒子樓,矮矮的層高、狹窄的樓道,讓身長腳長的陸予城幾次險些碰到了頭。
他們快走到沈闊所在的樓層時,忽然樓上傳來“嘩啦”一聲重響,像是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音。
隨後是沈闊氣到發抖的聲音:“你這個逆子,你給我滾出去!”
“您不給我錢也成,那給我幾幅畫我拿去換點零花錢。”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響起。
“阿執,你剛回來,別惹你爸生氣。”這是沈夫人的聲音。
“你少給我假惺惺!”
“你滾!”又是一聲暴喝。
“行,您清高,您就守著您的清高窮困潦倒一輩子吧!”
一陣“嘩啦”響聲過後,一個滿頭黃毛的年輕人從門內被趕了出來。
薑百思和陸予城正巧在樓道上碰上了他,那小黃毛看也不看他們一眼,推開他們往樓下走去。
他們走到門口,看到屋內東西摔得一片狼藉。
沈夫人正蹲著身子,撫著沈闊的胸口,為他順氣,勸解道:“阿執還是個孩子。”
“這些年他暗地裏偷賣過我多少畫?他賣的那些人懂畫嗎?這個逆子!”
聽到動靜,沈夫人的視線往門口看過來。
薑百思站在門口,笑了笑:“沈夫人,我們是Y.U畫廊的,想拜訪一下沈先生。”
沈夫人將他們迎進門。他們的房子不大,除了一間畫室便是一間臥室,剩下的客廳也到處都擺滿了畫作,因為擠進來兩個人越發顯得逼仄。
沈闊坐在椅子上,腿上蓋著毛毯,還不等他們說明來意,便開口堵了他們的出路:“如果你們是來找我談合作的,那就不必開口了,我不會讓任何人玷汙我的畫。”
薑百思有些尷尬,斟酌著開口:“沈老先生,我們跟藝華不一樣……”
沈闊打斷了她:“商人,在我心裏沒有什麽本質的區別。”
看薑百思被一頓搶白,一旁的沈夫人於心不忍,便出來打圓場:“我切了水果,先吃水果吧,正事兒一會兒再談。”
“沒什麽好談的,送客吧。”沈闊直接下了逐客令。
薑百思還想再說什麽,被陸予城拉了出來。
“你拉我出來幹什麽?我們再誠心一點,沈闊可能會放下成見……”
話說到一半卻發現陸予城壓根兒沒有聽她說話,注意力全在小區前麵路邊的一個人身上。
小黃毛?
小黃毛還在路邊等車,隔了幾分鍾一輛小四輪停在他跟前,車內一個竹竿似的瘦高個招呼他上車。
陸予城掛擋,踩油門,徑直跟了上去。一路跟著過了三條街,小黃毛跟他的夥伴停了下來,一起進了一家小飯館。
陸予城和薑百思在他們臨近一桌坐下,聽到瘦竹竿問:“怎麽樣,你爸那邊能搞到些零花錢嗎?”
小黃毛仰著脖子喝下一杯酒:“別提了!擱他眼裏,他親兒子還沒他的畫金貴。”
瘦竹竿拍拍他的肩,從褲兜裏掏出幾張鈔票,遞給他:“這是之前你偷過來托我賣的那兩幅畫的錢,差不多也有個千把塊,你先拿著用。還有一幅叫《卷耳》的,我還在找買家。”
薑百思在一旁聽得一陣肉痛,沈闊沒罵錯,這真是個敗家子,他爸兩幅畫才賣了千把塊,他大概不知道,那些畫在拍賣行裏是幾萬起步的——雖然遭人算計流拍了。
但顯然沈闊兒子對父親畫作的價值沒什麽清醒認識,揣著那千把塊錢又高高興興地喝起了酒。
薑百思實在看不下去,沉著臉出了小飯館。
陸予城追了出來,看較真的薑主管坐在花壇邊生悶氣。
他輕輕笑了聲,這世上大多數人會嘲笑那些為虛無縹緲的藝術較真的人,但他們不知道,有時候,較真的人才最可愛。
他踢了踢花壇邊小小縮成一團的人:“你剛才聽見了嗎?”
薑百思仰頭看他:“什麽?”
陸予城眼神示意小飯館裏的人:“他們說還有一幅叫《卷耳》。”
薑百思眼神隻迷茫了一小會兒,等反應過來,裏麵立刻燃起了一小簇火苗,整張臉都被點亮。她再次在心裏罵一聲,敗家子!
沈闊喜歡以詩詞入畫,創作最多的題材便是《詩經》。剛才她在沈闊家裏看到很多以《詩經》為素材的畫作,隻是奇怪的是仿佛中間缺失了一部分,破壞了整套作品的完整性。比如,她看到了葛覃、樛木、螽斯、桃夭、兔罝、芣苢、漢廣、汝墳、麟之趾等以《詩經·國風》中《周南》十一篇為題名的畫作,當時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勁,現在才發現,是因為《周南》原有的十一篇缺了兩篇。
其中缺的一幅,正是瘦竹竿口中的《卷耳》!
思及此,薑百思立刻衝進小飯館。陸予城看著她,輕扯嘴角,抬步跟上。
小黃毛已經喝大了,趴在桌上罵罵咧咧指控著沈闊的迂腐。瘦竹竿也喝得麵紅耳赤,給他倒酒吆喝著繼續喝。
“啪”一聲,陸予城用酒瓶子在桌上砸出一聲悶響。
瘦竹竿醉眼蒙矓:“你們誰啊?”
陸予城腳踩在凳子上,痞裏痞氣:“打劫的。”
薑百思:“……”
一刻鍾後,陸予城從瘦竹竿的小四輪車裏拿到了那幅《卷耳》。
因為被隨意扔著,畫框的四角都磕髒了,薑百思一陣心疼。
陸予城開了車門,招呼她:“走吧。”
薑百思卻抱著那畫站在原地沒動靜。
“怎麽了?”
薑百思看著陸予城,眼神發亮:“還有一幅畫,《關雎》。”
看著她的神情,陸予城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得收回那句話,較真的人有時候也很不可愛。
小飯館裏,瘦竹竿正試圖拚命搖醒醉得似死豬一般的小黃毛,準備一起跑路,剛才那人凶神惡煞的,惹不起躲得起。
但沒等他弄醒小夥伴,麵前一道不算陌生的身影擋住了光。
他抬頭,聽見來人懶洋洋地說:“再打一次劫。”
瘦竹竿:“……”
薑百思:“……”
幾分鍾後,陸予城拿到了《關雎》買家的地址。
他搓著那張小字條,有趣地笑了笑:“這年頭竟然還有人不用手機也不用電話,這是山頂洞人嗎?”
山頂洞人不住周口店,住在一片比沈闊家還老舊的小區裏。
因為這一帶快拆遷了,多數住戶都已經搬了出去,地上到處都是因搬家而丟下的舊物和垃圾,有的甚至已經開始腐臭,一不小心就會踩雷。樓道裏空****的,彌漫著一股黴臭味。
陸予城踢開了一把擋路的斷了一條腿的椅子:“這什麽破地方。”他甚至開始懷疑那個瘦竹竿在耍他。
字條上沒寫人名,隻寫著人叫老吳,也沒寫門牌號,隻寫了一個樓號。他們從一樓一層一層敲門往上走。
結果全部無人應答。
終於走到五樓的時候,他們看到了一點煙火氣。
走廊上支著一架煤爐,正嫋嫋地冒著熱氣,一個十歲光景的小男孩正坐在小板凳上做作業。
薑百思走過去,彎腰溫柔地問:“你知道這兒住著一個姓吳的人家嗎?”
小男孩眨了眨眼:“我姓吳。”
薑百思跟陸予城互換了一個眼神,應該就是這兒了。
“那你家大人在家嗎?”陸予城問。
小男孩眼神瞟了瞟屋內,顯然是在家。
薑百思敲了敲門,結果那門板“吱呀”一聲慢慢自己開了。
哦不,那不是開,而是倒。薑百思眼睜睜看著這片木門板在自己眼前緩緩倒下,而後“轟隆”一聲倒地,揚起滿屋的灰塵。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薑百思看了看自己還僵在半空中敲門的手,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
而屋內的人很快被驚動,一個大叔打開臥室的門,絡腮胡子,頂著一腦袋雞窩頭,仿佛是剛睡醒的模樣,麵無表情地蹦出三個字:“賠錢吧。”
薑百思有一瞬間懷疑自己是否是忽然變身成了大力怪,徒手砸倒了一扇門。
而一旁的陸予城卻嗤笑了聲,大搖大擺地踩著木板門死不瞑目的屍體進了門。
他毫不客氣地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蹺起了二郎腿:“別理他,這門早壞了。”
“這是要賴掉不打算賠錢的意思了?”老吳聲音粗糲,一聽就是常年抽煙熏成的嗓子。
陸予城卻沒回答他,單刀直入:“一個月前有人賣給你一幅畫?”
老吳悶聲想了想,又開口:“先賠錢。”
陸予城笑了笑:“一個月前那人來的時候想必也中了這套路賠過一次錢吧?”
薑百思驚訝得睜圓了眼,聽見陸予城接著說:“笨蛋,你看那門板後麵還打著補丁呢。”
見套路被拆穿,老吳也不惱怒,仿佛這碰瓷隻是隨便試試的。
他也在沙發上坐下,跟陸予城一樣蹺起了二郎腿:“是有那麽一個人又怎麽樣?”
“那畫我們想買回來。”薑百思說道。
老吳笑露一口白牙:“行呀,十倍價錢。”
“十倍?”
老吳點點頭,強調:“那畫我很喜歡。”
陸予城氣樂了:“喜歡到給孩子當寫作業的小桌板?”
薑百思心裏一驚,忙出門看那個孩子,孩子作業本底下墊著的,赫然就是《關雎》的裝裱畫框!
小男孩有些天真地看著她,見她視線一直盯著自己作業底下的畫,奶聲奶氣地問她:“你喜歡這畫嗎?”
薑百思點了點頭。
那孩子便把那幅畫遞給了她,並說:“我也很喜歡,所以我都很小心,沒弄髒。”
薑百思揉了揉他的頭發:“你真乖。你叫什麽呀?”
“我叫吳瑞,你可以叫我瑞瑞。”
房間內兩個男人還在談判,老吳說:“那人同時還賣給我另一幅畫,你要是兩幅都買走,給你打個八折吧。”
“另一幅你花多少錢買的?”薑百思問。雖然藝華和韓盛那邊的違約金要到手了,但這麽點預算到底有些捉襟見肘,還是得省著花。
他指了指地上的門板:“沒花錢,那是他賠我的。”
薑百思無語,這算來算去,這門板的錢還是得由他們出了。
坐地起價,敲詐勒索,這明顯的屈辱條約陸予城當然沒有那個耐性再談下去,起身拉著薑百思就要走。
薑百思被拉得一個踉蹌,卻咬著唇並不走。
“薑百思,你的強脾氣是牛托生的嗎?”陸予城戳著她的腦袋。
薑百思萬年沒點星火氣的脾氣此刻突然被點燃,衝著他大聲吼回去:“拿不到畫,勸服不了沈闊,我們拿什麽跟藝華和韓盛鬥?”
現場兩大一小三個男人俱被這一嗓子吼得有點愣,大家都靜悄悄的。
“打個欠條給我,畫,你們拿走。”安靜的空氣中,老吳沙啞的聲音響起。
直到拿了畫回去,薑百思都還覺得有點蒙,她沒想到老吳會這麽容易鬆口。
薑百思後知後覺有些臉熱,她想起臨走前老吳那意味深長的話語:“兄弟,你女人挺辣呀。”
她本來想反駁的,但想到這誤會如果能省下一筆錢,她忍就忍了吧。畢竟,他們目前能省一筆是一筆。
“想不到母老虎還有經濟價值。”陸予城斜眼看她,眼角都是揶揄笑意。
薑百思忍不住白他一眼:“隻是為了省錢而已!做你員工已經夠倒黴了,再做你女人豈不是更倒黴。”
陸予城看著她,沒有再說話。
畫家和作品搞定,最後剩下的,就是場地。
“這幾天你累了,我給你放個假。場地的事我們後麵解決。”
老板難得給假,薑百思卻不敢休。
“我們現在必須速戰速決,不然難以想象藝華和韓盛還會出什麽幺蛾子。”
薑百思話音剛落就看到陸予城投過來的意味深長的目光,在心底暗叫了一聲不好,太大意了。
果然下一秒陸予城就抓住話頭問出了這幾天一直想問但那天沒來得及問的話題:“你跟韓清如,有什麽恩怨?”
薑百思裝作看向窗外,並不打算回答他這個問題。
但是她的沉默擋不住陸大老板的清奇腦洞。
他一副條條入理分析的派頭:“顧衍是韓夫人的養子,從小跟韓清如青梅竹馬,奈何竹馬卻一顆心都落在你身上,所以,這算是……情敵糾紛?”
薑百思看起來一副將沉默貫徹到底的模樣。
“所以你那時候才想著要跟我提辭職?”
薑百思神情微頓,是被猜中的表情。
陸予城卻心情大好地嗤笑一聲:“要說你們女人就是小家子氣,為這點破事就想著自我犧牲。”
薑百思有點搞不懂,陸大老板這邊罵邊莫名而來的喜氣洋洋是怎麽回事?
還沒等她摸清喜怒無常的陸老板的腦回路,就聽到他沉著聲音道:“人家要搞事,我們奉陪啊!”
油門一踩到底,車子呼嘯著往前馳去。
Y.U會議室裏,大家激烈討論著展覽的候選地點。
陸予城看著薑百思。整個下午,她一語未發,一直趴在桌上對著麵前攤著的巨大的行政地圖,邊看邊用鉛筆在上麵圈圈畫畫,遇到為難之處,她就叼著鉛筆抿著嘴,一副分明認真思考的模樣。
他踱步過去,俯下身看她圈圈畫畫的記號。
待看清地圖內容之後他的眼微微一眯,之前他以為她是在全城找合適的展覽地點,卻沒想到她眼前標著的,全都是城東的區塊。
他心念一轉,迅速了解了薑百思的念頭。
他伸出手,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落在了一處地方。
正為難著的薑百思看著地圖上那一點,糾結地搖了搖頭:“這個地方我之前想過,但是場地費太貴了,我們現在預算並不充裕,得省著花。”
他輕輕笑了起來:“鐵公雞。”
何眉不知何時也站在了一旁,奇怪地看著兩個人一股腦地往地皮金貴的城東圈地,她纖纖玉指一指郊區一個新建的會展中心:“按照我們能承受的預算,這一塊是最適合的了吧?新建的會展中心,對於招商給出的價格還是很友好的。”
薑百思想也不想就否定了這個提議:“不,我的心儀地塊在城東。”
何眉不解:“幹嗎非得在城東選地方,跟藝華那場藝博會湊到一……”
話沒說完,她一雙美目瞪著薑百思,又看看陸予城,滿臉不可置信:“你們是要故意湊到藝華跟前?可是為什麽?這地方寸土寸金啊!”
“那你想想為什麽寸土寸金依舊不乏前赴後繼的買單者,就算財閥大佬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首先城東區保證了可觀且固定的人流量,辦展覽最怕什麽,就是沒人來看啊,我們這個小畫廊,寂寂無名,就算打出了什麽旗號也未必有人會買單;其次——”薑百思頓了頓,眸中閃過一絲微光,“我就是要選在藝華旁邊,而且是越近越好。”
“為什麽?”
“當然是省宣傳費啊!藝華作為業內數一數二的龍頭,這麽好的東風不借,是傻嗎?”
聽到這兒何眉才總算有些聽明白麵前這兩人打的什麽算盤:“你們是打算,借他們的東風行咱們自己的船?”
薑百思難得調皮地拍拍何眉的頭,滿臉嘉許:“孺子可教也。”
何眉驚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你們倆這野心真不是一般的大,竟敢跟大佬叫板。”
陸予城輕嗤一聲,神情是掩不住的睥睨四方:“怕他幹嗎,反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到頭來,正如我們薑主管預言過無數次那樣倒閉了唄。”
說完,他轉過頭來對著薑百思問道:“是吧,我們親愛的薑主管?”
雖然薑百思大多數時候覺得,攤上陸予城這個老板實在頭疼得很,但他此刻恨不得大殺四方的睥睨神情,讓她有種說不出的安心感。
有時候,有個人能無條件縱容你的天方夜譚,你是會被寵壞的。
薑百思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快被寵壞的小孩。她跟著笑了起來,回答道:“那我可得再努力一些了,不至於讓老板你最後淪落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