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做點什麽

這一天,野人對於栗子的一驚一乍已經不足為奇,但還是被栗子突如其來的動作驚了一驚。他稍稍皺了皺眉,而後緩緩地合上筆記本,似乎打定了主意做點什麽。他故意換上了一副曖昧的眼神,說,“確實,長夜漫漫,孤男寡女的,做什麽好呢?”說完,刻意往栗子那裏湊了一湊。

“喂,你別想歪了,我說的是做個遊戲……”這回倒是換栗子緊張了,她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和野人做遊戲,你不害怕麽?”野人見有了效果,眼睛眯了眯,似乎很享受栗子手足無措的樣子。

這野人也不知道要幹什麽,有時候真是捉摸不透。栗子下意識地往後退,瞥見旁邊一個箱子。那箱子寫著“北城植物研究所專用”的字樣,正是下午在樟樹下遇見他的那一個,此時正穩穩地放在一條長條凳上。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一瞬間有了主意似的說,“好怕呀!如果繼續這樣被嚇到,我不保證自己會不會站不穩,然後,一不小心,碰倒了某個重要的箱子,然後,摔壞一些珍貴的標本什麽的……哎呀,我怎麽有點頭暈,要暈倒了,暈倒了……”假裝就要倒向那個標本箱。

野人趕忙上前一步,攔腰托住了栗子。四目相對,兩個人的眼睛裏都倒映著火光。

栗子本來是假裝的,沒想到他來這一招,這會兒倒是不知道說什麽了。電視裏演的,這種情節,是不是應該男女主角在一瞬間產生曖昧情愫,然後balabala省略一萬字?栗子再仔細看看野人的眼神,發現好像不對。男主的應該是含情脈脈,可是野人眼睛裏,分明有殺氣。

隻見野人有意識地旋轉調整兩個人的位置,同時他的臉一寸一寸地湊近,終於在離栗子很近的地方,他嘴角微微勾起,說,“不要威脅我。否則,我也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麽事。”

栗子還沒消化這個轉折,隻是愣愣的說了一句,“不就是一些標本嗎,至於麽……”她抬起左腳想往後退保持平衡,卻一個趔趄蹬在長條凳的腿上,凳子上的標本箱一下子不穩,搖搖欲墜。

野人眼疾手快,即刻伸手去接住標本箱。而這邊栗子忽然感覺攔著自己腰部的力量一鬆,她順勢倒了下去,跌在火堆旁邊,忙亂中她用手撐著,卻聽得刺啦一聲焦脆,似乎什麽蛋白質類的東西燒焦了,怪好聞的。然後她感覺到一陣熱浪,原來著火的,是她的彩虹頭發!正手忙腳亂,又被拉了起來,一件防風衣蓋在頭上,有人擦了擦,火沒有繼續燒。

“喂!”栗子揮舞著小拳頭朝外就掄了過去。她不過假意威脅,卻被小氣的野人弄到把頭發都燒掉,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拳頭砸在野人的手臂肌肉疙瘩上,又彈回來。他卻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掀開蓋在栗子頭上的防風衣,仔細檢查被燒焦的一縷頭發,眼神似有歉意,表麵卻淡淡地說,“別動。”

“不動等你迫害我麽?”栗子由於生氣臉漲得通紅,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了。

“還好,隻是一小撮頭發。你的頭發本來那麽醜,添點黑色,顏色不是更齊全了麽?”野人本想來個惡作劇,是沒想弄到這麽糟糕的。聽到栗子的控訴,手頓了一下,然後又撚了撚燒焦的部分。過了一會兒,他似乎自言自語地來了一句:“那些標本,對我來說很重要。”

栗子正想爆發,卻看見他眼神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似乎很快被藏起來了。她頓了頓,語氣緩下來說。“我隻不過想和你交換記憶,你也不至於把我往火坑裏扔吧!””

野人很快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問,“什麽交換記憶?”

“交換記憶就是我做的APP啊,陌生人互相分享回憶,互為慰藉。雖然還沒上線,這裏也沒有網絡,但是我們可以做線下分享嘛。”栗子揉了揉自己的頭發,說起交換記憶,她還是很有成就感的,畢竟投入了那麽多的心血。但是她突然想起來自己身上的各種謎團,又有些沮喪。“被你這麽一弄,沒啥心情了。”

“喝嗎?”他坐到了栗子的旁邊,遞過來一個玻璃瓶,裏麵有清澈的鵝黃色的**。“不過我可說好,這個很珍貴。既然不小心燒了你的頭發,就當作補償,不計報酬了。”

“小氣!”栗子不屑的眯起眼睛,鄙視了一下他,卻忍不住接過那個晶瑩剔透的小瓶子。“這不會是毒藥吧?”

“放心,毒死你我怎麽找你賠償。”野人看向快要熄滅的火堆,眼睛微微閃爍,“這是山茶花露,清心消愁,不喝現在就還給我。”

“諒你也不敢使什麽花招。”栗子拿起瓶子,稍稍送了一點到嘴邊,味道類似於蜂蜜,但是卻比蜂蜜清淡得多,清甜不膩,而且有淡淡的香味。一瞬間,她似乎又置身夢裏的那片矮樹林,大朵大朵的白色花朵開滿枝頭,一個人影似乎要轉過來,但是頃刻又不見了。她揉了揉眼睛,眼前隻是一瓶花露。過了幾秒,她問道,“這是從哪裏找來的呀?”

“後山,山茶花開時,清晨合著露水凝結出來的。”他不鹹不淡的說。

“你從花上采來的?”栗子驚訝了,“一朵花上應該隻有一滴吧?采這一瓶是不是要很久?”

“一個星期吧。”他說。

“原來你還是個勤勞的小蜜蜂。”果然是很珍貴,栗子突然有點舍不得喝了。“給我喝豈不可惜。”

“聽說故事要配酒,我這裏沒有酒,就拿這個代替。”他轉過頭來,眼睛裏似有什麽在跳躍。

“看在山茶花露的份兒上,我就免費其難陪你聊聊吧。” 栗子看著那個胡子拉碴的男人,突然很好奇他會不會孤單。“你總是一個人在外麵嗎?”

“唔。”他含糊地應著,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躺在地上的木板上,眼睛看著星空。

“這是我第一次在這樣的地方。”栗子如實的說,“可是我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很心安,真是奇怪。”

“比起和人相處,其實我更喜歡和大自然在一起。”野人緩緩的說,栗子看著他,眼裏一片平靜。

“你為什麽來這裏?”

“做研究。”

“哦。”栗子期待他反問自己,這樣她就好說自己為什麽來這裏了。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這樣寂靜的星空,特別適合分享心事。這些心事,不適合和月河講,因為她總是沒有表情,不明白她在想什麽。不適合和白小妖講,因為她也不確定她們之間是否有姐妹親情。也許很多事情,適合跟陌生人講吧。可惜他依舊很安靜,沒有接著她的話茬。

“野人,你難道不該禮貌性的問一下我來這裏做什麽嗎?”

“為什麽要問?”他轉過頭來,迷茫的望著她。

這。。果然是不會和人相處的人啊。活該是野人。栗子心裏鄙視了一下。“你問了我就會告訴你啊。”

“你想說的話,我不問你自然會告訴我。”他幽幽地說。

栗子徹底被打敗了。“我們不是講好了要交換記憶的嘛。既然要交換,鐵定是要分享腦海裏深刻的記憶嘛。”栗子撇了撇嘴,繼續說。“好吧,我問個問題來啟發啟發你吧。如果你麵前有個按鈕,按下去會改變你現在的一切,但是不能確定是好還是壞。你會按下這個按鈕嗎?”

“人們總是有錯覺,覺得一切都是自己選擇的結果。但是很多時候,是有一股力量推著你到那個位置的,讓你以為你自己做了選擇。”野人說起這話,像個哲人。

野人的回答不在栗子的設想範圍內,卻不經意地說出了她的心事。她以為決定是否探究過去記憶的是自己,但是所有的已經存在的事實,和心裏的執念,都已經昭示了她一定會那麽做,有關選擇權,隻是腦海裏殘存最後一絲幻想而已。她害怕的,其實是一個巨大的真相,怕自己在那個真相麵前一敗塗地。然而從真相開始發生那一天,就有一股力量決定,她早晚都要揭開它。就像是一鍋煮好的湯,決定最後的味道其實並不是在打開鍋那一瞬間,而是下鍋時候的材料和漫長的烹煮過程。

“其實我來這裏,是尋找我以前的記憶。” 栗子摩挲著自己的頭發,靜靜地說。本來她以為這些事很難啟齒,但是沒想到,說出來,卻也如尋常。“記憶這個東西真是奇妙。我以為自己生來就是如此,即便有很多不記得的事情,以前從來都不以為意。但是有一天,有人告訴我,你十歲以前的記憶丟掉了,你想不想找到它?就仿佛突然之間,那個我從來不認為重要的東西,就有了無窮的吸引力,我無時不刻不想找到它。大概人都有那種劣根性,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想擁有;越是秘密,越想揭穿。然而真正讓我害怕的,不是丟失了記憶這個事情,而是掩蓋在這後麵的可能的巨大陰謀和真相。你能夠想象,你一直篤信的事情,突然有一天,全部都是謊言嗎?”

野人並沒有回答,他躺在木板上,眼睛微閉。栗子也不期待他回答,繼續自說自話。“如果你突然發現,你的姐妹不再是姐妹,你的父母不再是父母,那麽是不是全世界都坍塌了?”

“是的。”野人的聲音突然打斷傳來。

“我還以為你睡著了呢。”栗子說。

“沒有,我一直在聽。”他的聲音突然出奇的柔和,一點沒有之前對話那樣的抗拒和冷漠。跳躍的火光在他臉上引出溫暖的光線。他好像真的是個溫暖的野人,雖然樣子有點嚇人。

“很多事情,你不記得,其實對你自己是好的。難過的,也許隻是記得的人。”野人莫名其妙的說了這句話。

“你沒有經曆過,你不會懂的。”栗子歎了口氣, “而且看你應該也就是性格乖張一點,想必以前也是學霸式的乖乖男,大概一路順風順水,也沒什麽煩惱吧。”

“該你啦。”栗子把喝了一半的花露遞給他。他的眼睛看著玻璃瓶子,頓了一下,但是還是接過去,往嘴裏送了一滴花露,然後眼睛微微咪起,像是甜蜜的笑了一下。

“我沒什麽可講的。”野人眼睛看著火光。

“不行。不講怎麽對得起我燒掉的頭發!”栗子抗議道。“況且,我的事情那麽奇怪,從未和第三個人說過。作為交換,你必須說一個自己的故事。”

野人看了看眼前這個女孩。頭發在火光映照下,亂七八糟的顏色,居然柔美起來。她清澈的眼睛裏盛著期待和一點點佯怒,白皙的皮膚上,還占了一點點炭黑。心不自覺地柔軟了,然後他低沉的聲音傳來。

“高中的時候我完全不是好學生,好幾次因為打架差點被勸退學。”他說著這話,栗子倒是驚訝了。不過他貌似沒看她的眼神,沉靜在自己的回憶裏。“有一天晚上我準備翻牆出去玩,卻看到院牆底下一個身影,然後默默的回了宿舍,此後用高三最後半年的時間,我跟拚了命一樣的學習,從學校的倒數,到最後考上北城大學。所有人都說我那天見了鬼了才會這樣逆襲。真他媽諷刺。”

“難道你看見的是實現願望的仙女?”栗子驚訝地問。

“我看見的是我爸。那天下午他因為我打架被叫過來,班主任狗血淋頭地罵他養而不教,他隻是唯唯諾諾的應著,甚至求他不要勸退我。他何必惺惺作態呢?當初我媽生病的時候,他在棋牌室的瀟灑樣子哪裏去了?我從未感激他。離開老師辦公室,就沒管他。直到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他趕不上回去的班車,又不想花錢住旅館,為了省錢,居然就在牆底下蹲了一宿。”

野人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平靜,但是栗子卻看見他胸前一起一伏。從她認識他到現在,這是他說話最多的一次。很多深厚的感情,也許無法說出來,隻會在心裏洶湧澎湃。

“後來呢?”

“第二天他幹活的時候,被樹砸到了頭部,住了半年出院了,人倒是沒事,但是不記得我們所有的人了。”野人雙手在臉上揉了揉,“他隻記得發生事故以前的一部分事情,然而對於我們,對於每天新發生的事情,他的記憶就像是金魚,大概隻有幾秒鍾,轉眼又忘記了。他沒有辦法打牌了,隻是每次他看見我,總是很憂愁,就像那天在老師辦公室裏的眼神一樣。如今十來年了,在他眼裏,我還是那個讓他發愁的打架高三學生。”

栗子不知道說什麽。這也許就是他剛才說那句話的原因。失去記憶的人自己,也許並沒有什麽,難過的是渴望被他記住的人。對於栗子來說,她自己記不記得,確實不那麽重要了,但是如果有人希望她記得呢?比如說,她的親生父母?霎時,她又有了麵對這一切的勇氣和動力了。

“總會有辦法的。”栗子喃喃的說。其實,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辦法。

“也許那些標本能幫助我。”野人說,“所以它們很重要。”

栗子了然,野人也許又想從那些標本裏提出對恢複記憶的有用物質吧。如果他做到了,那對他爸爸,甚至是所有類似的病人都有幫助。栗子暗罵自己,剛才差點幹了壞事。

栗子又抓了抓彩虹頭,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麽好主意,興奮的說, “月河會彈古琴,說不定她能夠幫助你爸爸呢?”

野人突然轉過頭來,目光炯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