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七千米生命線
快纜在頂端的玻璃房停下,玻璃房旁邊就是蜿蜒的長廊,長廊同樣被厚厚的保暖玻璃包圍。
薛顏透過被陽光刺得耀眼的玻璃看了出去,白雪之上,一個老人正坐在火堆旁,旁邊擺放著一張桌子,桌子上堆放著一些以備烹飪的食物和器具。
薛顏穿過長廊,走了出去。
溫度驟降,但有專業抗寒服,薛顏很快就適應了雪山之上的溫度。
“您好。”薛顏看著老人的背影,心裏莫名湧起一股酸楚的感覺,如果父親還在世,他會不會和這老人一樣,選擇來到這冰天凍地的世界來坐會兒?
老人沒有回頭,目光落在火堆上:“既然來了就坐會兒吧。”
薛顏這時才看見,老人的對麵還有一張椅子。
薛顏走過去坐下,目光一直落在老人身上。老人頭上的帽子擋住了半張臉,薛顏看不清老人的臉。
“您認識我父親?”薛顏本以為經過這麽多時日的周旋,她早已淡定了,卻沒想到在說到“父親”一詞的時候,心還是狠狠一痛。
老人終於抬起頭來看向薛顏,老人的臉色有些泛黃,皮膚比尋常老人更鬆弛,看起來身體狀況並不好。
老人凝視了薛顏片刻後,歎息著說道:“老友嘛,當然認識。”
薛顏激動起來,“他是怎麽死的?”
老人搖搖頭,笑得苦澀:“老薛一定不想讓你記住這些仇恨。”
薛顏前傾著身體,懇求般對老人道:“可是我想知道。”
老人再次看向薛顏,渾濁的眼睛似乎要看進薛顏的靈魂深處。
“恐怕和你的丈夫祁淵有關係。”
老人的話讓薛顏心頭一緊。
薛顏低頭看著火焰,心一陣陣絞痛,她心裏明明已經有了答案,卻還是忍不住試探地問:“祁淵……是天影門的人?”
老人目光中流露出詫異之色,片刻後又歸於平靜,“不錯,不愧是老薛費盡心思從雪地裏救出的奇嬰。”
老人問她:“你已經恢複記憶了?”
薛顏搖搖頭,歸於了短暫的沉默。
薛顏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祁淵是天影門門徒的?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青魚街72號距離她成長的鍩城很遠,她曾聽扮演薛帥的霍心說,她本是個依賴心很重的人,是父親眼裏永遠長不大的小公主。在此之前,霍心並不認識薛顏,薛顏知道,霍心得到的這些關於她的信息,無非都來自那錕。
她在網上查過關於那錕的資料,父親還沒死的時候,那錕是父親的得力助手,也是好兄弟。所以,那錕對薛顏是了解的,信息可信。
一個對父親、對家、對“地獄之眼”組織十分依賴的女人,又怎麽會選擇在遠離鍩城的地方安家?
所以,青魚街72號的修建,從一開始就暗含了祁淵遠走高飛的陰謀。
青魚街72號的古董房裏陳列的古董名畫,每一樣都是稀世珍寶。不管薛顏和祁淵多有錢,都很難把它們都搜集起來。這也正是薛顏最想不明白的地方,直到天影門門徒尤沁雯出現,她恍然大悟——如果祁淵就是天影門的神偷,這些古董被藏在青魚街72號就說得通了。
祁淵是愛她的吧?至少那些情真意切的信真的讓她流淚了。
可是,她再一次想到了霍心妹妹捧著的核桃小雕。
縱然祁淵是天影門神偷,手上珍寶無數,也不會隨意把一枚價值一千三百萬的藝術品隨意送給一個普通朋友吧?所以,他們是什麽關係?
那錕成為“地獄之眼”新的契靈者後,部分看不慣他囂張、貪婪作風的催眠師從“地獄之眼”離開,隱藏在了芸芸眾生之中,薛顏找到了他們。
“地獄之眼”的催眠師所擅長的並不僅僅是催眠,調查追蹤也無所不能。他們給了薛顏一個肯定的答案:霍心的妹妹霍淩菲,曾和祁淵好過,還為祁淵懷過一個孩子。
而且,祁淵和霍淩菲好的時候,也正與薛顏處於熱戀時期。
那一封封情真意切的信,那一個個遒勁的字,那一句句暖人的話,都是謊言。
她被騙了,第二次。
興許是因為不記得過往,所以,當薛顏得知自己第二次被騙時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觸。至少不像第一次那樣尋死覓活了。
薛顏一次次在寂靜冷清的夜裏問自己,人生一直都這麽艱難嗎?未來會不會輕鬆點?否則又哪來的理由和信心踩著荊棘前行?
薛顏歎息一聲,眼前的火焰不斷跳躍,像不知民間疾苦心酸的精靈。
“應該可以恢複一部分。”薛顏沉默了許久才回複老人的話。
老人笑了笑,“不用那麽執著,丫頭,要是老薛在,他一定希望你過得輕鬆自在一些。”
薛顏聲音低沉:“父親慘死,丈夫欺瞞我,身邊人算計我,我怎麽可能過得輕鬆自在?”
老人無意間看到了玻璃窗走廊中的那佰川,嘴角浮出了笑意。
“丫頭,這世界是公平的,拿走你了多少,就會給予你多少。有人負你、傷你,也有人愛你、護你,隻是你被眼前的仇恨蒙蔽了內心,沒有發現而已。”
薛顏順著老人的視線看向了那佰川,當她的視線觸碰到那佰川時,心收縮了下。
遭遇了那麽多的欺瞞,她怎麽敢再相信那佰川。
更何況,是那佰川不顧她的死活,洗去了她的記憶啊!
薛顏收回目光,問老人:“您先前說,我是父親撿回來的?”
老人用手中的木棍撥了撥火堆,眼皮自然垂下,似乎陷入了回憶中。
“20年前的一個雪夜,老薛為了幫助一個被人搶奪了孩子的女人,受了不輕的傷。在路過一片荒地時,老薛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
“老薛說,他稍微湊近了一看,嬰兒躺在雪地裏,雪被嬰兒身上僅存的一段溫暖給化成了雪水。嬰兒通體泛紅,哭得撕心裂肺。”
“老薛正要跑過去把那孩子撿起來時,雪地裏衝出很多野狼。狼的速度比老薛的速度快多了,以至於老薛都還沒來得及使用催眠術來控製狼群,它們就已經把小嬰兒團團包圍起來。”
“老薛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打算從狼群裏把你抱出來。”
老人搖搖頭,“那可是狼群啊,老薛那晚又受了傷,正是虛弱的時候。聽他講這些的時候,我的心都跟著緊張起來。”
老人看了看薛顏,笑了笑,“你這丫頭真是奇怪,狼一碰你就倒在地上抽搐起來,像被下了恐怖的詛咒一樣。”
“有這種事?”薛顏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老人笑道:“別說你不信了,對老薛的話從來都深信不疑的我也認為老薛是在拿我逗樂子。後來他給我講了一件事情,我就信了。”
薛顏眉頭微蹙了下,靜靜地等待著老人的話。
老人看著麵前的薛顏,她和失憶之前差別很大。相比之下,他還是更喜歡那個天真爛漫,喜歡捉弄人的薛顏。
麵前這個平靜沉著的薛顏,讓他心疼。
老人繼續撥弄著火堆:“他說,看到你的時候,你脖子上用紅繩掛著一枚戒指。”
薛顏隱約猜到了什麽,她的臉色越發凝重,眼睛鎖定了老人。
老人卻仍舊麵色平淡,就好像在跟薛顏講一個遙遠的故事。
“老薛後來終於明白了,讓你扛過嚴寒,從狼群中脫難的就是那戒指。”
老人話音未落,就看到薛顏在暗暗觀察玻璃窗後的那佰川。老人似乎已經看出薛顏是在埋怨那佰川沒有告訴她這些,臉上再次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年輕人啊,總是用盡一切辦法折騰。等你們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哪怕能看一眼心中所愛就足夠了,哪裏還有心情去折磨對方?”
薛顏轉過頭來,聽到老人說:“你也不用懷疑那佰川那小子為什麽沒告訴你這些,現在,這世上,恐怕就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這些了。”
“我父親沒對別人說過?”父親是“地獄之眼”的契靈者,一舉一動都被人看在眼裏,他帶著一個鮮活的生命回去,怎麽會沒人察覺?
老人似乎對薛顏有一種近乎父親般的了解,也或許是因為聽薛煜麟說得多了,又看著薛顏長大,所以才會這樣吧。
“他當時並沒有跟任何人講過你的來曆,就連對我也沒說過。我向來尊重他,他不說,我也不問。直到臨死的時候,他才把這些說給我聽。”
“當年,老薛有個喜歡的女人,很多人都以為你是那個女人和老薛的私生子。”
老人的眼眶裏有了淚花,在火焰的照耀下散發著光芒。
“那個女人是誰?”對於過往,薛顏什麽都想知道。
“她叫襲顏,你的名和她的名一樣,也怪不得別人會這麽想了。”
老人嘴角仍舊含著笑,眼裏卻帶著淚花。
“老薛走的時候表麵上很安詳,其實我知道,他心裏比任何人都痛苦。他放不下你,怕你會受到別人的傷害。”
老人越來越難受,頭也越來越低垂,眼皮眼看著就要合上,一滴濁淚從眼眶裏擠了出來。
“我父親臨死前還見過誰?”薛顏心裏的想法很直接,隻要找到父親信任的人,就能把過往拚湊得差不多了,如此一來,就算翟醫生那邊毫無進展她也不用擔心錯過真相。
老人並沒有抬頭,幹枯如柴的手指了指玻璃窗後麵的那佰川。
“他?”
薛顏著實有些驚訝,暗自嘀咕起來:“真不知他使了什麽手段。”
老人聽到了薛顏的話,無力地擺擺手,“丫頭,你們從小一起長大,是很要好的青梅竹馬。”
同床共枕的丈夫,都能欺瞞她、傷害她,青梅竹馬又算得了什麽?
老人艱難地睜開眼皮,看到了薛顏眼裏的恨。
“你終究還是不如你父親豁達。”老人的嘴角暈開一層苦澀,“小顏,不管是祁淵還是那佰川,我都不能說他們是好人。誰對你好,誰傷了你,隻有你自己的心才知道。我隻是想勸你放下。”
老人讓身體躺在椅子上。
“小顏,忘了過去不一定是壞事,怎麽過好現在和以後才是最重要的。”老人的臉色青中透著蒼白,讓薛顏的心也跟著緊了起來。
“如果過去一片狼藉,現在不好好打理,又哪來的什麽將來?”薛顏很執拗。
老人搖搖頭,“小丫頭,既然你執意這樣,我也就不再勸你。”
“隻是,如果老薛在的話,他一定希望你遠走高飛。那錕這一幫人窮凶極惡,為達目的不折手段,你不是他們的對手。”
老人艱難地抬起眼皮,看了看那佰川所在的方向,卻已不見那佰川的身影。
“那佰川的催眠術也在消失,如果連他都出了意外,這世上就真的隻剩下你一個人了。”
老人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合上眼皮的刹那,那佰川來到了他的跟前。
“秦伯伯!秦伯伯!”那佰川蹲在老人的身旁,嚐試著對老人施救。然而老人已經斷氣了,任憑那佰川和薛顏怎麽努力都無濟於事。
良久,雪山之上響起那佰川低沉悲涼的聲音:“他留著最後一口氣等你來,他在用最後一口氣勸你放下。”
放下,就解脫了。
可是,她做不到。
她自知做不到,所以她不敢對老人許諾。
在那佰川看來,薛顏是狠心的,她明知老人在這裏守著是為了勸她,但她卻仍然不願意告訴老人,她可以放下,哪怕是謊言,她也不願意說。
隻有薛顏自己知道,她此時有多無助。
這世界,複雜得有點可怕。
正如那佰川所說,老人做好了離世的準備,他在雪山半腰間給自己買了一塊墓地,那佰川和薛顏就把他埋在了那裏。
回去的路上,薛顏問那佰川,襲顏是誰。
那佰川目露驚疑,“你為什麽會知道這個名字?”
“她在哪兒?”薛顏繼續追問。
“她已經死了。”
那佰川背著身,所以薛顏並沒有注意到那佰川在回答她的時候,眼裏泛著淚光。
人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她還能說什麽?
薛顏想到了那個核桃小雕,她從手機裏翻開了核桃小雕的圖片,使其浮現在了湛藍色的水幕上,並允許那佰川可見。
那佰川凝視著浮現在半空中的照片。
“這是‘一念浮生’?”那佰川有些驚訝。
薛顏問:“你見過?”
那佰川仍舊打量著核桃小雕,“這顆核桃小雕名噪一時,我就算沒親眼見過也聽說過。”
“不,你的眼神已經告訴我,你見過。”薛顏有些咄咄逼人,那佰川原本還堅持了一下,不過也就短短兩秒鍾後,他就承認了薛顏的猜想。
“它在那錕的手上。”那佰川不想承認那錕是他的父親,從小他就抗拒叫那錕為父親。
那佰川話音剛落就抬起頭來,猛地看向薛顏:“你該不會是想去‘地獄之眼’找這顆核桃小雕吧?”
薛顏迎著那佰川的目光,平靜地說道:“我現在沒有時間去找這顆核桃,我隻是好奇,那錕是怎麽到手的。”
那佰川本不打算對薛顏說太多關於從前的事情,沉默了一陣後,他最終還是敗給了薛顏。
“那錕也是在三個月前才得到了‘一念浮生’,具體是怎麽得到的,我沒在意,不過我會幫你問問他身邊的人。”那佰川的語氣柔和了很多。
薛顏則道:“不用了,你已經對我說了很多了,雖然我依舊不會原諒你洗去我記憶的事情,但還是要謝謝你對我所說的這些以及和我一起埋葬秦伯伯。”
“這些本就是我應該做的。”那佰川回答得從容,心裏卻有一點隱隱作痛,究竟什麽時候,薛顏才能知道,他對她是真心的。究竟什麽時候,薛顏才願意跟他一起遠離這些紛紛擾擾。
那佰川的心越來越痛,以至於他的臉色都開始蒼白起來,就連一旁的薛顏都開始察覺到了他的異樣。
“你……沒事吧?”薛顏試探地問他。
那佰川強撐著,“我沒事,你先回去。”
那佰川的心裏湧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他擔心那九個催眠師會趁著他最虛弱的時候靠近。
通過上次在酒吧門口較量,那佰川就已經看出來了,這些催眠師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是不會顧及他這個少爺身份的。他們連那佰川都不會看在眼裏,又怎麽會給薛顏好果子吃?
局勢,遠比他之前想象的要糟。
薛顏也預料到那錕的催眠師很有可能會趁虛而入,借用催眠師的手除掉那佰川,或者說借用那佰川的手除掉那些蒼蠅一樣的催眠師,不正是薛顏的計劃之一嗎?
可是,看到那佰川強撐的樣子,她改變了計劃。
“看在秦伯伯的份上,我當然要帶你走。”薛顏扶著那佰川上了車。
當那佰川坐在副駕駛,看著正在開車的薛顏時,仿佛時光回到了曾經。
曾經,她笑得沒個正形,總是一邊開車一邊大笑,讓坐在旁邊的那佰川為她捏了一把又一把冷汗。
雖然薛顏的心終於為那佰川軟了一次,但並不代表她會一直心軟下去。她終究還是把那佰川拒絕在了青魚街72號門之外,大門關上的刹那,她看到了那佰川眼裏的期盼。
那佰川身體虛弱地靠在大門上,冷冰冰的大門讓他的身體涼了一大截。
五分鍾後,那九名催眠師出現了,像在酒吧門口那樣,一字排開,咄咄逼人。
在他們踏出第一步,朝那佰川走去時,大門兀的被打開了,裏麵伸出一隻白嫩的女人手。手一把抓住了那佰川的衣服,那佰川被連拉帶拽地拖了進去。
隨後一聲悶響,結實的大門被牢牢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