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秦菲是主動選擇死亡,所以在死時沒有顯著的掙紮痕跡。

這些李銳知道嗎?他能理解這代表著什麽嗎?

審訊室內,江流正在和李銳交鋒。攤開的四份材料裏,詳細地記錄了秦菲案的調查取證過程,江流用手指著其中的幾行字向李銳發問:“一,案發當晚,你沒有和秦菲通話,社交軟件也沒有任何聯係。二,你帶秦菲上山,秦菲不可能意識不到危險,但你的行車記錄儀裏她隻說了一句話,她說她想聽首歌。三,秦菲是主動跟你到達案發現場的,當晚大雨,就算她在車裏沒意識到危險,又為什麽會跟你冒雨去往案發地呢?四,秦菲是死於機械性窒息,是一種很痛苦的死亡方式,但她身上卻沒有嚴重的掙紮痕跡,為什麽?”

李銳眼神略帶憤怒。他本以為,這件事會因他的被捕而結束,緊接著警察就應該重啟小白鴿案才對。但是……江流偏偏一直在糾纏這些他不想去回憶的事情。

李銳看著江流:“你了解抑鬱症嗎?”

江流搖頭:“我不了解。”

李銳點頭:“我也不了解,但她就是沒有反抗。”

事發當晚,他從劇團後門穿過山林,然後開車接上了秦菲;那晚的雨好大,江邊公路霧氣彌漫,秦菲坐在後排,想要聽一首歌。仿佛是上天的刻意安排,收音機裏正好是《送別》這首歌,秦菲眼角含淚卻輕聲哼唱。到了案發地,他感到痛苦不堪,秦菲卻麵色平靜。然後一切就變成了現在這樣。江流被他不合作的態度激怒,但卻又拿他毫無辦法。

一直在監察室看著這邊的山峰推門進來,坐在李銳對麵:“你為什麽不好好看屍檢報告?”

李銳淡淡地反問:“我為什麽……”

山峰打斷了他的話,有些咄咄逼人:“在你把雙手放在秦菲脖子上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她有多害怕?抑鬱症患者是主動自殺,但不是主動被殺。任何人,在遭遇謀殺的時候,都會有求生本能,秦菲也不例外。”

李銳想反駁,再次被山峰打斷。

山峰看著他的眼睛,給了他一個結論:“秦菲是自願的!”

李銳的情緒再次波動,他看著山峰搖頭,但卻說不出什麽。

山峰拿起屍檢報告盯著李銳:“秦菲的指甲斷裂,指甲縫裏有大量的泥土和血跡,這說明她臨死前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但她卻沒有用手抓你,而是插進泥土裏,直至指甲斷裂鮮血湧出……那麽大的雨都沒有衝掉這些痕跡,我想知道,她看你的最後一眼是什麽樣的,是平靜、絕望,是哭,還是笑?”

李銳不想去聽,但又不得不聽。那天晚上,他死死掐住秦菲的脖子,看著秦菲含淚的雙眼,他隻能痛苦喊叫。

山峰感到了他情緒的波動,開始急促地呼吸,接著說了下去:“秦菲告訴你真相,是因為她愛你。但你折磨她,是因為你愛小白鴿嗎?不是,是因為你愛自己。但那時候秦菲懷孕了,你舍不得孩子,可你的冷暴力讓秦菲越來越失控,直到孩子流產。然後你把所有怨氣都發泄在她身上,分開吃飯分床睡,甚至在屋裏待一天都不說一句話,這直接導致秦菲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最後隻能自殺。第一次自殺被你救了,但這導致你失去了劇團裏唯一的晉升機會。從此你認定,秦菲不能死,她隻能待在你身邊,永遠痛苦下去。”

山峰停頓了一下,看著已經淚流滿麵的李銳:“我說得對嗎?”

被徹底激怒的李銳怒吼:“不對!”

看他情緒激動,江流想要上前製止,被山峰攔住。山峰冷冷地看著李銳,等著他冷靜下來。

李銳渾身發抖,看著山峰,突然說了一句:“人的愧疚是有保質期的。”

山峰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話,微微有些詫異:“你說什麽?”

李銳強行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看著山峰和江流。這場婚姻,看上去是李銳在折磨秦菲,實際上也是秦菲在折磨李銳。秦菲坦白之後,李銳選擇了原諒。

但是秦菲卻失控了,她開始懷疑李銳在用這件事情要挾她,開始胡思亂想。她認為,不論小白鴿是死是活,李銳和小白鴿命中注定都不會在一起,她並沒有犯錯。

李銳悲哀地笑了起來:“從那時候開始,我才知道,人啊,你的愧疚,自責,都是有保質期的。明明是你錯了,可錯的時間長了,你受不了那個折磨了,你就會反彈,反彈出另外一套理論,你告訴自己,我沒錯,錯的是他們,他們活該。這不是笑話嗎?你告訴我什麽叫原諒?原諒是別人給的,不是自己給的!”

李銳說完這番話,表情又開始痛苦地扭曲起來:“我是折磨過她,但我也救過她,真心實意地救她,為什麽,因為下個十年馬上就來了,我不想這樣過下去了,我想改變,像你說的,逆流而生,對不對?但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白費了……”

今年是他們結婚十周年,紀念日那一天,他還在勸解秦菲從回憶中走出來。他想要和秦菲好好地生活,最好還能有一個孩子,往後再能有一個孫子。

秦菲也笑著答應了,可就當他興高采烈地買回紅酒想要慶祝的時候,發現秦菲在浴室裏割腕了。也是那一刻,李銳徹底明白秦菲沒有辦法再好好活下去了。是時候為當年的事情做個了斷了。既然都是要尋死,那為什麽不死的有意義一點?既然都是因小白鴿案而起,那麽也就因小白鴿案而結束生命好了。

李銳淡淡地說著,似乎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她答應了。我們一起做計劃,商量這件事怎麽能全城轟動。我們不是狠,是累,我們被切斷了,我們的終點是一樣的,死路一條。”

山峰聽著,滿目悲切:“你為什麽要瞞著這一切呢?”

李銳看著他,眼神中都是後悔和悲戚:“那天早上我回到家,覺得很解脫,我甚至聽著音樂做了飯吃。可吃完飯準備睡覺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很疼,全身都在疼。我吐了,吐的特別厲害。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我不是後悔殺了她,不是,是後悔她告訴我真相的時候,我沒和她離婚……我應該馬上離婚,可能她會罵我一輩子,但我們有一輩子可以活著啊。過去的事,為什麽就不能過去了呢?為什麽啊?”

過去的事情為什麽就不能過去了呢?山峰也很想知道。

江流早已經轉過頭去,默默擦淚。

山峰看著李銳:“還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們做的嗎?”

李銳把所有的情緒釋放出來,現在已經平靜,他點點頭:“我想見到秦菲和白鴿的時候,能給她倆一個好消息,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