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探長

明淨的月空中點綴著幾片白色的雲,夜穹下星星般的燈火漸漸遠離了人世間,卻遠離不了光怪陸離、亂世浮華的夜上海。

一個瘦削的男人,孤獨的盤坐在一處偏僻的樓頂上,遙望著遠方夢幻般的魔都夜幕。他劍眉星目,輪廓分明。靜坐在夜穹之中,仿佛是一副充滿美感的畫像。

隻不過你在看去,他敞著胸懷,一隻手中握著一瓶隻剩下瓶底的燒酒,另一隻手中握著一把左輪手槍。他的目光時而迷離,時而散亂,時而憤怒,那是一種說不出的眼神,總是讓人感覺他手中的槍口極有可能下一秒就會對準自己的喉嚨。

樓下的街道上有一家燈火輝煌的夜總會,門口佇立著兩個凶惡的黑衣門衛。門前台階下麵兩側的陰影中,停著幾輛黃包車,在這天氣轉涼的深秋季節,車夫們隻穿著一件單薄的馬褂,露著黝黑的膀子和結實的胸膛。不時有一些衣裝得體的男士和一些穿著靚麗的女士從夜總會裏或挽著胳膊進進出出或拋著媚眼兒擦肩而過。

這裏是富人們的天堂,窮人隻能遠遠的躲在外麵,在某個角落裏靜靜地等待一些心地善良的富人們給予他們的施舍。瞧,除了幾個靠苦力為生的黃包車夫,對麵的靠牆角落裏,就坐著一個逃荒過來的老人和兩個隨他一起沿街乞討的小女孩。

這時候,幾個成群結夥的幫派分子像一堆螃蟹似得從夜總會裏麵趾高氣昂的走了出來。他們每個人都叼著香煙,目光凶惡的看向外麵的那些黃包車夫和周遭的路人和乞丐,最後,為首的一個大漢將目光鎖定在了那兩個乞討的小女孩兒身上。

他走了過去,後麵的小嘍嘍緊跟了過去。他問小女孩:“多大了?”

兩個小女孩看著這幾個背對著燈光的龐大陰影,都嚇得不敢說話。老人開口了:“她倆一個十三歲,一個十一歲,都還是個小孩子。”

大漢嘿嘿一笑,說:“老頭兒,給你十塊大洋,附近黃公館的黃老板府上正缺兩個丫鬟,你可有意讓她們去嗎?”

“這……”老人已經看出這大漢不是善類,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大漢笑了,說:“請你一定放心,黃公館那是什麽地方,大戶人家,這兩個女孩子去了還能虧待了她們?”

老人有些心動了,他點了點頭,“好好,您帶走吧,一日三餐,讓她倆填飽肚子就行了。”

樓頂上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經走下了樓頂,來到老人的身邊,說:“老人家上當了,您知道他們是做什麽的嗎?”

大漢斜眼看了看這個男人,諷刺道:“難道這點小事兒也在駱大探長的管轄範圍之內嗎?”

男人沒有理會大漢,看著那兩個嚇得瑟瑟發抖的小女孩,對老人說:“他們是這夜總會地下賭場的打手,也是這一帶專門倒賣女人的皮條客。”

大漢冷冷一笑,說:“據我說知,這好像並不犯法。”

男人握緊了雙拳。額頭上暴突的青筋已經證明此時的他憤怒至極。在當今這個社會上,法律並沒有規定買賣人口是犯法的。但這並不代表就會得到他這個執法人員的認可。

老人用一種充滿感激的眼神看著大漢口中的駱大探長,鼻子一酸,眼淚就止不住的流了下來,哽咽道:“可是……我老家在河南,逃荒的時候她們的父母都是餓死的,如今,她們兩個也快要餓死了……我該怎麽辦?”

男人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錢,一共三個大洋,交到了老人手裏,說:“我買了,跟我走吧。” 他拉起老漢和那兩個小女孩,向著街道遠方走去。

“可我出的是十塊大洋!”大漢看著幾個人頭也不回的遠去背影,口中小聲的罵罵咧咧道:“我草你個駱瘋子,又他媽壞我好事!”

“他不瘋,他若瘋的話,剛才你就沒命了!他比誰都理智。”

大漢聽到身後有人在和他說話,回頭看去,看見夜總會的門前走出一個一身白色西裝,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立刻變了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說:“至於嗎陳老板,不就是買兩個小女孩嗎?”

“不管你信不信,駱風的心裏已經殺了你一千次不止了,並且,他已經記住你了,”陳老板冷漠的說,“以後你可注意了,千萬別栽在他的手裏。”

大漢呆若木雞的愣在了那裏……

男人在路口和老人分手。他並沒有帶走那兩個小女孩,他指引老人去了附近一家收養孤兒的福利院。道別的時候,老人甚至還要感激涕零的給他跪下,被他攔下了。他望著單薄的老人踉踉蹌蹌的拉著兩個小女孩遠去的背影,心中一陣難過,他想到了福利院不收老人,但他實在無法想像這個以後將孤苦無依的老人該如何在這世道上生存。

他叫駱風,他所在的地方是法租界,他是這一帶區域的華人探長。人稱“駱瘋子”。這個外號是道上的朋友給他起的,意思是他這個人辦起事來風風火火,而且敢於和罪犯拚命。

那家名叫“安樂福利院”的孤兒院,也是他從小生活過的地方。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隻記得從記事那天起,他就生活在這麽一個地方。高聳的圍牆和兩扇頂部鑲有刺刀的黑色大鐵門將一群孤兒包圍在兩棟青磚壘建的哥特式樓房中。裏麵的空氣陰鬱,沉悶,肮髒,像是生活在一所大監獄裏,且時常有蟑螂出入,裏麵的孩子們經常以殺死蟑螂為樂。

在如今這亂世,有這樣一個地方,對於他們這群被父母拋棄的孩子們來說,能夠一日三餐,吃住不成問題,已經很不錯了。

院長姓杜。在江湖上,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他的手下都稱他“杜先生”,他卻讓他們這群孩子叫他“杜伯伯”。他每次來孤兒院,都會帶著一大包的糖果。孩子們總是因為恐懼他背後站著那七八個黑大褂黑墨鏡看上去機械般一動不動的保鏢,而不敢上前去吃他手中的糖果,而這個時候,他都會示意這些人統統出去。他是慈祥的杜伯伯。

但這隻針對於十歲以下的孩子。十歲以上的,杜伯伯就會讓他們在學習之餘,派到大街上去做各式各樣的任務,有打探消息的,有賣報的,有擺地攤的,有去酒店飯館做跑堂的,有跟蹤某人的,也有殺人的······

成年以後,杜伯伯為他們所適合的工作量身定做,於是他就進了這法租界的巡捕房。他還記得他第一天進巡捕房的時候,杜伯伯對他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徒弟這麽多,我不會哪個都幫。我誰也不幫。三年內,若是混不出個樣子,就別跟人說是我杜伯伯的弟子。 還有,你就等著掃地出門吧。”

杜先生說話的時候麵無表情,聲音很輕,而且不曾看他一眼,像是在自言自語。但他知道,他所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是毋庸置疑的。他至今都忘不了瘦骨嶙峋的杜先生在巷口和他分手後那瀟灑冷漠的遠去背影,像是一個深藏不漏,通曉天地奧秘的神鬼行者。

所以,他兢兢業業,他膽大心細,他懂得如何用聲勢和手段讓每個罪犯都對他有所忌憚。必要的時候,他真的會去拚命。三年後,他真的做到了探長的位子。